凌晨三点多,老姐的小女儿丽虹发微信给我告知,她母亲已于两个钟头前去世。
几个小时前,我们一大家子人还围坐在老姐的床前。虽然当医生的丽虹说她的母亲已熬不过今夜,可我还是不愿相信我的老姐会这么快离世。这才离开一会,老姐便与我们阴阳两隔。
丧事办得很沉重,所有的人都很悲哀。老姐的二女儿所琼反复说着她的母亲上手术台之前的各种嘱托。其中一件是她的母亲一再嘱咐给小舅(我)特意腌的那坛腌菜,在楼上,别干了水。办完丧事从老姐家告别, 恍惚间,老姐送我夫妇俩出门,像往常一样不停地说让我们带些瓜豆回去。可猛回头, 才清醒过来跟在我身后的是老姐的二女儿所琼。她抹着眼泪声音哽咽,不停地说着她母亲的好……
老姐的一生,就像广阔的姚安坝子田埂边上的一株蒲公英,虽枝开叶散,却卑微平凡,绝无半点壮举可以书写。可在静静的夜里,老姐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总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末,而老姐是父母的长女,她出嫁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所以从年龄差异上讲,老姐有可以做我母亲的年纪。事实上,最大的外甥女所花还比我大一岁。小时候看别的小伙伴的姐姐都不大, 独有我的姐姐就像妈,心里很是郁闷。
姐姐十八岁出嫁到离家两公里外的罗西坪。姐夫种田兼在公社的兽医站工作,所以, 挣工分背柴火盘自留地,还有洗衣做饭孝敬公婆带孩子,家中里里外外几乎所有的男活女活都在等着她。晚年的老姐常抚摩着阴疼的腿脚说,这些都是年轻时苦伤了落下的病。但是,再苦再累,姐姐都经常回娘家看我们, 而且从不空手。在我记忆中,姐姐总有一个背箩背在身上, 里面装的, 都是瓜瓜豆豆, 偶有糖果。
姐姐回来,走的时候常邀我去她家,可我一般都不去,我说,你家全是女娃动不动就哭,不好玩,不去!看着我一脸的不屑表情,姐姐笑出很大的声音。之后姐姐每次回来离开的时候,都要邀我,故意逗我说上述的那些话,然后她就开心地笑。
在农村,或许姐姐心里有一个永远的结, 那就是她生了三个女儿。所以姐姐对三个女儿从小管教都很严,她虽然没有文化,却总是教她们吃苦耐劳善良本份和朴素的做人之道。晚年的老姐看到她的儿女们皆成家立业子孙满堂且不逊于人,心中是否有一种成就之感,继而释怀?
要说姐姐有什么特长,那就是她做得一手好的酱菜,这是她从母亲那里学到的。比如做腌菜,从选材、清洗、晾晒、配料、搓揉到入坛,以及之后的保养,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独具匠心。村中老少没吃过她做的酱菜的,几乎没有,她也常热情且毫无保留地教会别人。
姐姐一生辛劳,既使到了应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也从不闲着,田里的庄稼、地里的菜畦、圈笼中的猪鸡, 样样亲临操持, 从早到晚,像一个旋转的陀螺,一刻不停。偶到城里来看我,背上还是那个背箩,内装瓜瓜豆豆或糖果,从不空手。坐下一会儿说完事就要走, 挽留再三通常要等我生气了,才肯留下。但吃了饭又一定要走,她牵挂的太多,总放不下那个家。走时也不要我送,自已坐公交车回去,从不要麻烦别人。
姐姐在别人家 ( 包括在我这里 ) 吃饭都很拘谨,好一点的菜和肉很少主动去夹,像个小媳妇。实在看不下去夹给她,却又盖在碗头上半天不动,一不小心她又夹回你碗里, 使人哭笑不得。我生气地说,我是你亲弟弟, 在我这里就是在你家里,不要那么客气嘛! 可是说了多少次,下回又这样。可姐姐在自己家招待客人时,她会不停地给客人盛饭添汤,往你碗里夹菜夹肉,巴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你吃,热情得让人过意不去。
渐入老境,姐姐在家中设了香案,几乎每天早晚都要击木鸣磬、焚香拜坛,逢初一、十五吃斋诵经,还随佛友参加各种佛事活动, 不遗余力走遍各地大小佛寺,言谈中多了许多佛家劝导。她没有文化,对佛家的积德行善因果轮回深信不疑。每到佛前,必祷告儿孙男女兄弟姊妹亲戚朋友好吃好住,常免不了把我几兄弟的名字跪地叨念,祈佛保佑我们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父亲八十三岁时不幸得了中风,半身不遂长期卧床,姐姐一直护理床前直到半年后父亲去世。之后她总责怪自已没有做得很好, 虽经我们兄弟多番劝慰依然愧疚不已。
父母离世后,按本地风俗我们每年都要回老家扫墓三次,每次都由姐姐主持,十五年来从未缺席,直到今年她自已去世。
每次祭扫前一月,姐姐就开始筹备,先剪裁粘糊各种冥用衣妆鞋袜,再备齐上好的
香木纸火,临期还要择日选时。就连供奉坟头的肉食果品,都要温热新鲜。在姐姐的心里,幽冥世界那仿佛是个千真万确的真实存在,马虎不得。
姐姐是个很重情谊的人,亲戚中谁要是有个大病小痛,只要她知道了消息,必定前去探望。或许是有什么预感, 今年春节后, 姐姐把几年来不曾走往的亲戚差不多都走了一遍。七十五岁的老姐腰身硬朗腿脚麻利, 背得了装着礼品的背箩,走得了大路小路, 挤得了公交车。
姐姐一辈子都不愿麻烦别人,有了病能忍则忍,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个,却要了她的性命。姐姐的病到了非治不可被儿女强行送到
医院时,州上和省里的医生一直都没能搞明白她的病灶在哪里。没办法只好开腹探查寻找病源。手术很成功,切除了空肠的梗阻息肉。可由于部分肠道套叠坏死感染,手术后的败血症使姐姐的病情己是回天无力。医生说患者的病灶早已存在了一二十年。
弥留之际的老姐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省城医院回到老家。她的小女儿丽虹当机立断包了医院的救护车长途奔驰 250公里,老姐靠着自已惊人的意志力终于挺到家。
当夜,在满堂儿孙和亲人的围绕中,老姐安祥地闭上了双眼。
我知道我的老姐一直都把我像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长姐如母啊!父母去世后,老姐对我更是关爱有加。可惜之前我一直都没有去用心体会和珍惜,有时还嫌她絮叨。
泪光中,我又看到老姐憨厚而慈祥的面容。
穿越平凡的岁月,我听到老姐呼唤着我的乳名,一声,一声,声声不绝 ……
二〇一九年六月十九日(罗云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