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巷里传来一串狗吠,撞击着厚厚的铁门,然后越过墙头,在我身旁飞来飞去。
于是我见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穿着白衫的像幽灵一般的男人。
在这个春天的夜里,我虽然顶着天上的冷月,披着一身香雪,仍旧很寂寞。以前不是这样的,白日里,有阳光照耀,有蜜蜂嗡嗡地在我的枝头穿梭,有彩蝶在我的周围上下翻飞,人们仰头望着我说,啊,春天来了。好像我就是春天。夜晚人们坐在我的膝下,说说笑笑。可如今,我只有独守寒春了。
好在,我的视线里,还有几扇窗户里透出的灯光,虽然昏黄,我却觉得温暖。我想,这样也好,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就像那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样:一直很安静。
然而,我听到了一声“咣啷”,在暗夜里如一口洪钟。我吓了一跳,身上的花瓣抖落,旋转着飘下。我仰头一望,月如钩,洒下若明若暗的光。对面的一扇窗,还亮着灯。
来不及多想,我又听到了“稀里哗啦”,是一整块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男人低沉、粗重却清晰的声音,烂了。他嘿嘿笑着,阴森,像猫头鹰。烂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一声凄厉的女声骤然升起,你算什么男人?一点本事也没有,只会砸东砸西,你不是男人!声音像刀片一般锋利,划得空气支离破碎。
我知道这个夜晚将会有些疯狂。果然,嘿嘿嘿。那声低沉的笑声又起,嘿嘿嘿嘿嘿。“咚”,是倒地的声音。尖厉的哭泣和叫骂开始,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嘿嘿嘿,我就是疯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仿佛一面很大的鼓在敲。哭声变得沙哑,最后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微小而无助,像撞在一团团毫无规则的棉花上。
烂了,真的烂了,男声嘟囔着。“哐啷”,是大面积的倾塌,像冰箱,或是一个衣橱。接着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哭泣。
木门发出陈年的咳嗽,一束光柱从屋里向外倾泻。那名男子从门内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他手里还拎着一瓶酒。他的头发稀少,是那种天生的少。他的前额上耷拉着一绺卷发。他的裤脚,高一只低一只,脚上趿着塑料拖鞋。他歪着脑袋转了一圈,双手摊开,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楼上的窗户,然后仰头望天,将那瓶酒灌入了喉咙。一抹酒浆,顺着嘴角流下来,流进他的脖颈,濡湿了他白色衬衫的领口。衬衫的一只纽扣和扣眼的位置错位了,于是衬衫很奇怪地扭在身上。
他摇了摇空酒瓶,坐在喷水池边上。他的头沉重地垂下去,一点一点地垂下去,就像他的脖颈已经支撑不了他的头颅,那是一枚因为长年喝酒而浮肿苍白的头颅。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接着便有了轻微的鼾声。
夜风呼啸着掠过院落。白衫男人蓦然惊醒,他的头迅疾地向上一抬,接着便向四周转了一圈。他站了起来,高声嚎叫,为什么不推我,为什么?接着便将手中的酒瓶高高举起,向地上砸了下去。玻璃破碎的声音四处飞溅,惊起了几盏灯光,哗地将夜里的小院照亮。接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划过了小院的天空。
男人不管不顾。在他的世界里不复有别人的存在。他晃动着身子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我一巴掌,疼得我呲牙咧嘴。他喃喃地说,为什么不推我呀?为什么不推我?我在这个单位都干了八年了,后边调来的那几个都干委办局长了。老子他妈的真倒霉啊!
老段,都大半夜了,回去睡吧!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白衫男人顿了顿,没有转过身,骂道,走开。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走,我扶你回去睡,大家明天还要上班呢。一只长手伸过来,搂住他的腰,不容分说便把他架起。
我现在才知道,这个男人姓段。我听到这个姓段的男人嘟囔着,你,你是谁?谁让你多管闲事?架着他的是一瘦高男人,头上的短发有些乱,他习惯性地躬着腰。我想起了,他平时经常在院子里鼓捣那些破电视、破洗衣机,还有电饭煲、电磁炉。瘦高男人说,你酒真是干多了,死沉死沉的,我是老王,王晓康,你不认得我啦?老段的头又一次垂了下去,嘴里还骂着,日你先人,老子的事你少管。瘦高男人用脚把门勾开,喘着气说,姓段的,你要再骂,我就把你拉到街上冻死。你他妈的把整个院子都搅得睡不成,你还有理哩!半晌,这个叫王晓康的男人出来,带上了门。院里终于静了下来。
这是小城中的一座老院子,是那种大户人家的“四合五天井”的院落,飞檐斗拱,气势不凡。后来,正大门拆了,加宽,改成铁门。是为了方便吉普车出入。一进大门的房子,盖成了砖混的洋楼,深灰墙,处理成斑驳的麻面,粗圆柱,水泥的,仿俄罗斯建筑。一百多年前,这是小城里显赫人家的府邸。几十年前,这里也是小城里一处重要的院子,城里的一些要事,都从这里开始。比如哪里要盖一座楼啊,哪里要修一座桥啊,某人从一个小镇上背着铺盖来到这个小院,住进了其中的一间房。某人从院子里最好的房间被带走,送到了看守所。这些事,我都默默地看着。
一阵风吹来,我禁不住簌簌发抖。高原的春风还是有些冷。我也该睡了,不然,到明天太阳出来,我的花瓣就要落光了。
2
春天真是来了,太阳一出来,整个院落便暖洋洋的,慵懒地躺在这个小城里。墙头上那些飞檐也涂上了层金色,显得更加气派。有几只蜜蜂和蝴蝶还辛苦地从田野寻到这里,在我的枝柯间舞动。我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阳光的抚摸,听着蜂蝶的耳语。
王晓康趿着双拖鞋,手里抱着个电磁炉蹲到石桌旁。他用一把螺丝刀把电磁炉打开,再用电笔试了试。他说,怪球事了,还真看不出问题在哪里。
隔他十步远的地方,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女人正用白色塑料管冲洗着宝蓝色的出租车。女人是颇有姿色的那种,烫了一头刚好齐肩的褐色卷发,五官长得精致,脸部的线条柔和,眼睛和鼻子都长得恰到好处,只可惜少了几分气质。不过,在这个小城的“的姐”中,也算是回头率很高了。我一次次见她接到一个电话,便跳到车上去,宝蓝色的出租车在院子里划了道漂亮的弧线,便驶到了街上。有时候,她会把车顶上白底红字的“出租”标志牌取下,带上男人和小孩一起出去。
王晓康,你修别人的电器技术还行,怎么自己家的就修不了啦?女人细心地冲洗着车上的污渍,头也不回说。
李惠兰,你就洗你的车吧,我修了多少电器,你又不是不晓得,一个破电磁炉,咋会难得倒我。王晓康说。
呵呵!出租车司机李惠兰将手中的塑料管朝地上一扔,水泥地上便有一股清亮的自来水涌出。她甩开步子走向修理工王晓康,脚上穿的白色高筒靴子“笃笃”地响,像啄木鸟敲击着树干。她说,王晓康,你也就修修电器吧,别的能干啥?王晓康低头不语。李惠兰继续说,你的那些同学当官发财的都有,他们都在开发区买地盖房了。人家都搬完了,你还跟我们母女住在这个破院子里。
王晓康抬起头说,住这里有什么不好?电费水费都便宜。女儿上学还方便。咱老家里还不是有大院子吗?你看,住这里都是政府部门的干部,咱们还是农民。我告诉你,要不是我哥,咱们还住不了呢。
李惠兰一跺脚说,你别老是我哥我哥,你哥当了个局长,我们可没沾他的一点光。
王晓康低头看着电磁炉,什么话也没有说。隔了半晌,他抬头看着我说,今年的梨花开得真好,白得耀眼;天空好蓝,蓝得没有杂质。
我看见王晓康的眼里满是忧伤,我想,他应该是个诗人。
李惠兰转身走到出租车旁,打开车门钻进驾驶仓,马达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开出了院子。她的身后,那根塑料管里的水在水泥地上画出了一些细小的沟渠。
这时,我听见一盆水“哗”从门内泼出的声音,地沟里升起了薄薄的蒸气。我想起那是昨晚醉酒的白衫男人进出的门。对,王晓康叫他老段。
接着,我看见一张浮肿的脸,从幽暗的门内探出来。有个矮胖的女人左右看了看,便走到了院子里。她松驰的下巴上,沾着一截卷曲的头发。阳光将她脸上的雀斑和下垂的眼袋照得清晰无遗。她的眼皮浮肿,好像里面存了太多的水分。她的身上,裹着厚厚的土黄色上装。太多的慵懒让她显得臃肿,没有一丝生气。
矮胖女人看见了石桌旁的王晓康,她试着挪动了身子,却又缩了回去。她眯着眼抬头看了看我枝柯上的花瓣,便用双手左右拍打着脸皮。好像这样一拍,脸上的那些皮肤马上紧绷起来。她拍够了,便向院子外走去。走了两步,她停了下来,冲着王晓康的背影说,王大哥,昨晚吵得你们睡不好觉,真不好意思。王晓康扭回头,淡淡一笑说,是黄丽呀!没什么,男人嘛,喝醉酒是常事。
黄丽走到石桌旁坐下说,王大哥修电磁炉呢。王晓康说,是呀,我家的,还真有点麻烦。黄丽回头看看周围,轻声说,王大哥,我家的电器都被段立民砸了,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帮忙看看,有些还能修吗?王晓康问,都砸了些什么?黄丽说,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饮水机全砸了,还用脚踩扁了。王晓康说,别修了,我没那么多配件,就说电视机吧,那显示屏和电器元件加起来,也是笔不少的钱,我还晓不得能不能修好,还不如买个新的。黄丽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疯子,我的命好苦!说着她的眼泪就从浮肿的眼皮下面淌出来。王晓康说,别难过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的男人大小是个干部呢。哪像我,连老婆都嫌我只会修修破电器。黄丽掏出张纸擦擦眼泪说,王大哥可是个好男人呢。王晓康嘿嘿一笑,摇摇头,掏出支“红河”烟,用一次性气体打火机点上火,猛吸两口,他的两腮深陷。接着,他吐出了缕缕淡蓝的烟圈。
黄丽继续唠叨:王大哥,昨天夜里,段立民把我打惨了。王晓康叼着烟摆弄电磁炉,没有说话。黄丽说,他把我扔到床上,用被子蒙住我的身子往死里打。我想,打死活该,哪个让我眼睛瞎,当初跟了他。我那女儿吓得钻进被子里不敢露头。你说,这样的男人,我跟着他还有啥子意思?王晓康说,你们两口子打架不是一次两次了,算了,反正你不是好好的吗?我看你还是把地上的玻璃渣子打扫干净再说吧。黄丽撇撇嘴说,又不是我砸的,我就不扫,说着站起身走了。
王晓康鼓捣了半天,抱着电磁炉走到过道上,将那只乳白色的圆盘摆在桌上。那是张废旧的办公桌,就靠在他家的窗台前。王晓康从窗户里拉出一排活动插座,将黑色的线头插上试了试,点点头。便转身从屋里取出电饭锅,开始淘米煮饭。
嘀,一声短促的喇叭声,宝蓝色出租车驶进了院子。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打开副驾驶仓门跳下来,爸爸,我放学了。王晓康咧开嘴笑:蓉蓉放学了,我马上炒菜,马上炒菜。女孩高声说,爸爸,我想吃干煸洋芋丝。王晓康说,好哩,我的宝贝女儿想吃,我马上就做。
李惠兰从驾驶座上探出头来,她取下黑色的太阳镜,抛出句话,我不在家吃了,洱海商场的万老板要包车,今晚我要晚些才回来。李惠兰单手抹了方向盘两圈,出租车右转退后,接着朝前左转前进,便出了小院。
李惠兰是把开车的好手,把车开得行云流水。在这个小院里,她也是个活得花红柳绿的女人。
王晓康抬头看了眼出租车的背影,便低下头削洋芋。
黄丽从卫生间出来,掏出手机喊道,乐乐快餐店吗?给我送两份盒饭来,对,对,就在滨湖路。
这时,我看到了黄丽瘦小的女儿从门外进来,对她妈说,妈,又吃盒饭,我吃不下。黄丽瞪了她一眼,有饭吃就不错了,还挑什么嘴!
我深吸了口气,好像闻到了炒菜的香味。我精神大振,一枚绿色的叶子从我的枝柯间冒了出来。
3
太阳升到树梢,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有点春天的样子了。前两天没有开放的花骨朵有些暖意,就绽开了。我觉得心情不错,便想午睡片刻。
张局长,我实话说,我现在半文钱都没有,那些电器、家具都烂了,你得给我买台电视。
石桌旁说话的声音把我从恹恹欲睡中吵醒。我低头看去,昨夜那个姓段的男人正与圆脸的男人说话。
圆脸男人说,段立民,刚才你老婆到我办公室了,你怎么能动手打人?你还是国家干部吗?
段立民说,这个死婆娘,看我不收拾她。
被段立民称为张局长的圆脸男人猛地站起身:你敢!刚才我进了你屋里,满地狼藉,我看你还是先收拾你的屋子吧。
段立民说,张局长,那你给我买台电视机。
圆脸男人说,自己砸坏的自己买去,没有听过职工向单位要电视机的。
段立民说,我没钱。老婆没工作,女儿要上学。单位的老职工连台电视机都没有,比农村贫困户还贫困,传出去影响你的官声吧。
圆脸男人说,这我不管,你一个国家干部还买不起电视机?笑掉老子的大牙。
段立民说,你给不给?你不给我上你家抬去。我记得清清楚楚,你那台还是东芝的,日本货。
圆脸男人叹口气说,好好好,局里还有台旧电视,也是日本货,松下的,你先拿来看吧。我说我的运气怎么这么背,一来就碰到你这么个死皮赖脸的人。
段立民说,张局长,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啊!我还是叫你老张算球。老张,谁让你们不推我?把我推出去,到哪个委办局任个副职,你也轻松不是?
圆脸男人说,不是我不推你,我做了多少工作你又不是不晓得,问题是你选票根本没有过半,你叫我怎么推?说完,气呼呼地跨出门。
段立民嘿嘿笑着,走到王晓康门前,朝屋门“嘭嘭”拍了两掌:老王,老王,叫你媳妇和我跑一趟,拉个电视机。
王晓康打开门,手里还捏着块集成线路板。他说,你倒快啊,砸得快,置办得也快,可是李惠兰要很晚才回来呢。段立民说,她咋啦?王晓康说,洱海商场的万老板包车,她告诉我的。段立民说,那算了,你忙你的,我自己找车去。王晓康说,你还是先把你那摊收拾了,还有那堆玻璃碴。谁家小孩踩上了,可不得了。段立民说,我先去把电视机弄回来再扫,要不,你帮我打整?他转身出门,甩着手里的钥匙链,嘴里吹着口哨,心情很好的样子。
这天晚上,段立民搬回了一台黑色的松下旧电视。
段立民的心情很好,他叉着腰打了几通电话,邀了几个朋友吃饭。站在院子里的喷水池边,他对着话筒喊,老杨,你和阿亮到我家里吃饭,今天搞到一条大青鱼,洱海里的,正宗的海子鱼。打完电话,他把王晓康从屋里拉出来。他说,老王,今天尝尝我的手艺,我来煮鱼、炒菜,你帮我叫个人,把那堆垃圾处理了。王晓康说,算了,我还要做饭呢,改天再吃。段立民说,洱海里的大青鱼呢,十八斤重,尝尝鲜。王晓康说,你昨晚才喝醉了酒,还是改天吧。段立民说,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还是男人吗?一家人过来吃饭就得了嘛,我喝醉了又不让你负责。王晓康说,好嘛,听你的。我来帮你弄鱼,你去清理你的那堆东西,有些电器配件还可以用,就不用扔了。段立民说,我咋晓得哪些能用,叫你去你就去。说着便搬出一个大盆,将青鱼放到案板上刮鳞片。王晓康只好钻进段立民的屋子。不大工夫,抱出个电视机的残骸,转身又进屋弄出个砸扁了的洗衣机。段立民说,你拿去修修看,都是你的了。王晓康便把这些弄坏了的电器搬到了临街的铺面,那个铺面上挂着“惠兰电器修理”几个红底白字的招牌。
晚饭是在喷水池边的石桌上吃的,自从院里的部门搬到开发区办公后,这里有好长时间没这么热闹了。段立民一家、王晓康一家,还有两个男人,老杨和阿亮。李惠兰晚上还要跑出租,盛了碗饭,拈了块鱼站到水池边吃了,便匆匆开车出去。黄丽大概是因为昨夜的事,眼皮浮肿,怏怏不乐,她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说是进屋看看电视效果怎样,就再也没有出来。
只有两个小女孩玩得高兴,吃过饭就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块小黑板,玩起了上课的游戏。两个都争着当老师,结果只有轮流做老师和学生,蓉蓉在上面讲课,媛媛就在下面听。轮到媛媛讲课了,蓉蓉又坐在小方凳上扮演学生,把整个院子闹得叽叽喳喳的。
作为一株老树,我喜欢看孩子,看他们那种无邪的欢乐。
然而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这就像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有的会画出美丽的画作,大部分却被涂得乱七八糟。这一点,我觉得人类没有树好,一棵树长大了,可以开花、结果、净化空气、保持水土,甚至牺牲自己的身体为人们奉献木材。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总是消耗着这个世界上的资源,满足自己无底的贪欲。
段立民和王晓康,还有老杨和阿亮慢吞吞地吃着,他们在享受吃喝的过程。当女人和孩子离开饭桌后,他们更加放慢了咀嚼食物的速度。他们开始武声大气地说话,按他们的说法,是爷们。他们指点江山,从美国总统特朗普说到朝韩半岛的局势;从房价、油价讲到中国的未来和出路。他们还说到苏东坡到底有几个小老婆,说女人的屁股和奶子。酒喝多了,段立民开始骂娘,从社会不公开始骂起,骂到单位的领导无能,骂到老婆又丑又懒,骂到王晓康不是男人。然后,逼着另外的三个男人干杯。两瓶清酒喝光了,他掏出了两百块钱,拍到石桌上说,王晓康,买酒去。
王晓康说,我不买,再喝,你就醉了。老段,你还是要注意身体,也要注意形象。你是国家干部。
段立民说,干部个屁,我就是个打工的。叫你去买酒你就去,别罗鸡巴嗦。
王晓康说,你别喝了,喝醉了又要砸东砸西。老杨说,算球,酒喝多了难受。阿亮说,差不多了,我还要去打麻将。
段立民不依,他脖子上的青筋一道道扭着,王晓康,你不是男人。王晓康说,好,我不是男人,行了吧。段立民说,可你老婆水色好,他妈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王晓康说,就算是又怎么样?段立民哈哈大笑,狗日的,好汉无好妻,赖汉占花枝。王晓康站起身要走,段立民一把扯住他的衣领说,今天你敢走!王晓康一把甩开了段立民说,我现在就走,关你屁事。段立民说,哟嗬,今天老子就要阉了你。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王晓康扑去。老杨和阿亮赶快起身,一边一个拽住了他的两只胳膊。段立民扭着身子骂,王晓康,你这个杂种。王晓康说,你再说一遍。段立民骂道:我再说一千遍一万遍又怎么样,杂种、杂种,杂种!王晓康说,你等着,转身钻进了小屋。几分钟后再出来,手里已经多了柄尺把长的铝合金钣手,亮锃锃的,闪着光。
王晓康跨着大步走拢段立民时,他看到了黄丽。黄丽手里拿着把黑色胶柄的剪刀,刀尖对着自己的胸口。她说,段立民,你不要脸我要脸,我的女儿媛媛也要脸。你要再这样耍酒疯我就死在你面前。段立民被黄丽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黄丽说,你们都回吧,今天对不起大家了。老杨笑着说,哪里,哪里,今天鱼好吃。阿亮说,酒也尽兴,我们就先走了。说完两人脚跟脚溜出了院子。
王晓康说,我帮你把他扶进屋吧!黄丽说,王大哥,别管他。说着拾掇完桌上的杯盘碗碟,屁股一扭进了屋。王晓康左看看,右看看,也转身进了屋。
段立民一头扑在石桌上,打起了呼噜。
半夜里,段立民被风吹醒。他站起身,看着四周黑洞洞的窗户。此时,静得听见自己的呼吸。段立民突然跑过来抱在我的躯干上。他仰面说,老梨树,老梨树,你知道吗?我也是诗人哪!我的诗在大学里还得过奖呢。老梨树,你不相信,我背给你唐诗。说罢,他高声吟诵起来: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他的高声吟哦,肯定把人们从睡乡中惊醒了。
我听到,一声婴孩的啼哭划过了夜空;我看到,一盏灯骤然亮起。
我很难受。
4
平淡无奇的日子是美好的,我始终这样认为。
这天晚上,李惠兰的出租车没有回来。
我记得李惠兰原来开的是辆“长安之星”微型面的,跑了两年,她的微型车不见了。过了半个月,开回了这辆宝蓝色的轿车。她和黄丽在水池边聊过,好像是“北京现代”。那天黄丽说,你可真能苦钱,开了两年就鸟枪换炮了。李惠兰说,哪里呀,我还向信用社贷了九万块钱呢。黄丽说,能贷到款的都是能人。要我说,最势利的就是银行,你要有还贷能力,他追着你屁股后面要你贷款。你穷吧,他死活不给你放贷。李惠兰说,这倒也是。黄丽说,等我男人升了,我也买辆车去。李惠兰说,是啊,你男人可是干部,哪像我们,就是个体户。
话虽这么说,李惠兰还是很自豪,每天开出开进,忙得顾前不顾腚。可活再忙,她也要把轿车洗得干干净净,闪着蓝光,让人眼馋。
连续几个晚上,李惠兰的出租车没有回来,没有那辆宝蓝色出租车的院子,便显得老气横秋。
一个月零八天,李惠兰的出租车还是没有回来。是的,一个月零八天,我站在院子里数着呢。
李惠兰的女儿蓉蓉开始蓬头垢面。有时,她还会抱着我的树干流泪。我真想说,孩子,难过你就哭出来吧,可我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
这几天,活蹦乱跳的蓉蓉不跳了,沉默少语的王晓康更加沉默。
其实每天早上,王晓康都会为蓉蓉梳头,可怎么梳也梳不好,头发总是很乱。用橡筋一绕扎个马尾应当是轻松的事,可他仍忙得额头冒汗。蓉蓉还会催他,爸爸,你快点,我要迟到了。相比之下,他做饭就从容多了,烧的菜也更香更好看。他把饭菜端到石桌上,然后去学校接蓉蓉。风一吹,饭菜就凉了。蓉蓉放学回来,他又去热,然后又端出来。可蓉蓉老说没有胃口。王晓康问蓉蓉,好不好吃?蓉蓉说,好吃。王晓康说,那你多吃点。蓉蓉说,好的。筷子却老半天没有拈菜。蓉蓉的脸色像菜叶一般黄,瘦得颧骨高高凸起。王晓康看了,心疼女儿。却什么话也不说,坐到喷水池边抽烟。
有个黄昏,天上还有火烧云,金灿灿的。王晓康和蓉蓉坐在水池边看云。王晓康说,火烧云真好看。蓉蓉也看着天上,却说,爸爸,我妈妈到底去了哪里?王晓康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妈妈的车被人包了,出去旅游。要很久才回来。蓉蓉说,那妈妈怎么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王晓康说,她白天都要跑车,很晚才打电话,你已经睡着了。蓉蓉说,爸爸你不要骗我了,我们班上的同学都说我妈妈跑了,跟一个外省的老板跑了。王晓康说,蓉蓉,你不要听他们乱讲,怎么会呢?你妈妈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妈妈。蓉蓉一头扑进王晓康的怀里,哽咽着说,爸爸,我想妈妈。她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却一耸一耸的。
两行泪顺着王晓康的脸颊淌下,越过嘴唇,流过脖颈。
一个月零十八天的夜里,李惠兰的出租车驶进了院落。蓉蓉像蝴蝶一般从屋里飞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很高兴。我身上长出了越来越多的绿叶。
夜里,李惠兰和王晓康来到树下。李惠兰问,蓉蓉睡着了吗?王晓康说,睡着了。李惠兰说,我走了这么久,你不想问为什么吗?王晓康说,我不必问,我都知道了。李惠兰问,你跟踪我?王晓康说,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是蓉蓉要找你,我才向朋友打听的。李惠兰说,你心里一定恨我。王晓康说,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李惠兰说,王晓康,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你了,咱们离婚吧。王晓康说,能给我一个理由吗?李惠兰说,我跟了别的男人了。王晓康不语。李惠兰说,就是那个万老板。王晓康说,我已经知道了,你有一天会后悔的。李惠兰说,王晓康,我不像你,我从不为自己做的事后悔。王晓康说,好吧,你要离就离。李惠兰说,其实很简单,我是嫁给你的,老家的房子我也不要。这里的房子是租的,你住你就付租金,我不管。车子你也留下,贷款由你来赔。王晓康问,那么蓉蓉怎么办?李惠兰说,蓉蓉也由你抚养。王晓康点点头说,可以。李惠兰说,我会按月给你付蓉蓉的生活费,打到你卡上。王晓康说,不用,我会把她养大的。李惠兰说,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说分开就分开,真是对不起你了。王晓康说,你终于说了一句人话。李惠兰说,不扯了,我走了。王晓康问,你不想看看蓉蓉再走吗?李惠兰说,还是不看吧,等她醒了我就走不掉了。
李惠兰转身走出了院门。她的宝蓝色出租车静静地泊在我的树荫里。
第二天,王晓康开着出租车送蓉蓉上学。
5
段立民在院子里侍弄着他的兰花。
这个春天里,小城里掀起了养兰的热潮。在滇西,其实养兰的历史已经有了上千年。前几年小城里的人们开始把养兰作为生财之道,把兰花称为“绿色股票”,可是真正像今年这么热火朝天,还是头一回。
小城里成立了兰花协会。兰花协会的会址就选在这个梨花院。兰花协会的会长竟然就是阿亮,老杨也是理事。一串鞭炮炸响过后,扎着红绸的兰花协会匾额就挂在了院门前。
老杨精心侍弄的单株兰花卖出了十万元的高价,成了这个小城最大的新闻。那天,整个院子里挤满了人,人们争相与这盆兰花合影留念。接着,报纸登出了《一苗兰花十万金》的新闻,电视台也不甘落后,作了老杨的专访。这些,我是从段立民和王晓康的闲聊中听到的。
段立民来了精神,他整天忙忙碌碌,种了几十盆兰花。早上,他把兰盆抱出去晒太阳,坐在旁边喝茶抽烟。隔半个小时,他会把兰盆翻一面,让兰盆受光均匀。晚上,他把兰盆抱回屋里。
段立民把兰花抱出去时,王晓康刚好送女儿上学回来。王晓康问,要不要帮忙?段立民说,不用,还是我自己弄吧,我从信用社贷出二十万元买兰花,就要像侍候老爹般侍候它们。
王晓康说,这次你还真狠。段立民说,当然,成败在此一举。这次兰花如果赚大钱,先弄个官当当,也让他们受受我的气。王晓康说,现在人们都说,正科副科,不如大雪素一棵,你又何必呢?段立民说,你不懂,人各有志。王晓康说,听说广东、浙江、福建、四川的老板都来炒兰花了。段立民说,对,他们有钱,拔根毛就可以让我们成大款。
王晓康说,要我说,这回你算是整着了。现在兰市这么热,又有老杨和阿亮帮着你。前几年你开饭馆,不到三个月关门;你玩根雕,最后也是蚀本。段立民说,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前几年开饭馆,那是黄丽不争气,饭馆一开张,县里的各委办局、乡镇长都来捧场。可黄丽呢,人家来吃饭,她正在搓麻将,她说我忙不过来,你们还是到别处吃去吧,你说这馆子还能开得下去吗?王晓康说,你那馆子收费也太高了,那回,我约了几个朋友去你们饭馆吃饭,别处收费两百,你老婆收了我四百,到现在我还心里不舒服呢。段立民说,你小子到今天才说出来,说出来也好,省得你心里憋气。王晓康说,这叫什么?杀熟。段立民说,这事不说了,以后我发了财不会亏了你。你刚才不是说根雕吗?那是我老段的雅玩,扔点钱不算啥。王晓康说,你现在有点大老板的派头了。段立民说,那是,说着便从兜里掏出包云烟扔给王晓康。王晓康连连摆手不接。段立民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跟我还来这套。王晓康说,你不要喝醉了骂我就得,你的烟我不敢要。段立民说,那是老段我以前气不顺,现在气顺了,以后不会再骂你。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院里,车上下来两人,却是老杨和阿亮。老杨刚下车,便对段立民喊,老段,你来看看,刚换的新车,宝马七系。段立民绕着车子转了两圈说,啧啧,杨哥真是阔气,都开上宝马啦。老杨说,我那红素卖了七苗,就换了这辆宝马,七十万,不多。王晓康说,还不多,我可是想都不敢想。阿亮说,杨老板还卖亏了,现在那种兰花,二十万都有人买。还有更贵的,什么“黄金海岸”、“大唐凤羽”,都涨到上百万喽!老杨说,王师傅,别老是修那些破电器,修得连老婆都跟人跑球掉。你把钱交给我,今年一万明年就成两万,给我十万明年就成二十万。王晓康说,真好,可惜我手里没钱。阿亮插话说,老王,别说你,就是县里那些干部,也没几文钱,他们现在也玩兰花了,都到银行贷款。你也可以去贷嘛。你看,老段就是不一样,有魄力。这几百苗兰花明年就是上千苗,少说也是上百万。老杨说,都是朋友,我忍痛割爱低价分了些稀有品种给老段。你若是也要,我分你几苗?王晓康说,杨哥,不,杨老板,我先去筹钱再说。老杨说,你可要快啊,不然就没得了。
段立民决定留老杨和阿亮吃饭。他尖着嗓子叫着黄丽,黄丽,黄丽,一声比一声高。隔了半晌,黄丽才蓬头垢面走出屋子,一缕阳光正好打在她脸上,她忙用手搭凉篷遮住了眼,像猫般的圆眼仍眯着。段立民说,黄丽,今天杨哥和阿亮在咱这里吃饭,你赶快洗洗,去弄一刀“生皮”,拎尾大鱼,整瓶梅子酒来。黄丽很不情愿地嘀咕,要整你自己整去。段立民压低声音说,他们可是贵客,咱们能不能翻身就全看他们了。黄丽说,菜钱没有。段立民说,昨天我才给你两百。黄丽说,打麻将输了。段立民说,你这个死婆娘,叫你别打别打你还打。黄丽说,输也输了,你说咋办?段立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红色的钞票给她。黄丽说,不够。段立民又掏出绿色的两张。黄丽屁股一闪,进屋去了。片刻出来,已是草草收拾打扮的样子。她臂弯里挎着个竹篮,经过老杨和阿亮身边时,笑眯乐呵地和他们打招呼,便慢悠悠地转出门去。
段立民和老杨、阿亮聊天的时候,王晓康已在旁边修好了一台洗衣机。他抬腕看了看表,便低声对老杨笑了笑说,杨哥,你们几个坐坐,我去接娃娃放学。老杨说,你还真是个称职的爹,去吧去吧!段立民抬头说,今天中午一起干饭,还等着你回来切“生皮”呢。王晓康说,好说,我顺便把媛媛也接了,说着便启动了那辆宝蓝色的出租车。
黄丽回来的时候,蓉蓉和媛媛已经回到家。媛媛看见有鱼有肉,便兴奋得跑进跑出说,啊,今天有肉吃喽!老杨说,老段,你姑娘太瘦,得要吃好点。段立民说,我们家的伙食倒还开得好呢。媛媛在旁抱屈道,好什么,你们打起麻将就不管我,给我几块钱让我买方便面吃。老师说了,方便面里有防腐剂,不营养。段立民的脸被搞成红一阵白一阵,忍不住骂道,这个鬼丫头,还羞老子呢!王晓康在旁解围说,我来切“生皮”。便挽起袖子,把砧板菜刀拿出来,把那块猪肉分猪皮、瘦肉、肥肉细细地切了装盘。
阿亮说,要说咱们这地方的吃食,“生皮”算是一绝,用火烧猪不见天的胸脯肉细切,直接用炖梅拌作料生蘸吃,顿顿想吃。有些人说我们这种“食生”的传统是野蛮。前几天来了几个日本人买兰花,我给他们弄了点“生皮”,他们就喜欢吃。他们日本就有“食生”的习惯。现在饭馆吃的“生鱼片”也是这个道理。
段立民在旁笑着说,我的几个哥们是干警,前几天抓了几个外省来的抢劫犯,铐在院子里的梨树上。开始几个惯犯还嘴里不停地骂,后来见到几个警察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生皮”,那几个打劫的吓得抻舌头说,连生肉都敢吃的警察没见过,便老老实实地招供。
鱼起锅,肉装盘,红黄青绿小菜一上,梅子酒一斟,石桌上便热闹起来。段立民端起酒杯说,杨哥、阿亮,酒不好,菜也不好,今天你们二位能留下吃饭,就是看得起我这个兄弟。老王是我一个院子里的,我就不客气了。喝酒,喝酒!阿亮说,平时看不出来,老段好口才,不过既然兰花协会就在这个院子里,咱们也算是隔壁邻舍。今晚我们在兰协办公室烧烤喝酒,你们都要来。段立民说,那当然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个人的舌头都有些发硬。老杨就说,现在咱们的县长很支持兰花产业,他经常到我兰室转悠。县长还说要拨款支持我养兰花,成立莲瓣兰开发研究中心。阿亮说,这个事好,今天不吃饭,你还保密呢。段立民说,保密个球,赵县长原来喜欢女人,现在喜欢兰花,眼下提拔干部送礼都兴送兰花。老杨哈哈大笑说,老段倒是直道人,你想当官,需要送点兰花,我来帮你选。段立民说,我那点钱,你那高档兰花的一片叶子也买不了。老杨说,你这就见外了,算是我的投资,你若是升官发财了,给我付利息。段立民说,那可真是喜从天降。老杨说,朋友之间,应该的。
阿亮说,我也漏点信息。咱们小城里那个洱海商场的老板,就是那个老万,人家叫他“万宝路”。他把商场盘了出去,全部转向兰花投资。就在昨天,在我兰苑买了五百万的兰花。老杨说,阿亮,你这个兰协会长,要带着大家一起致富,发财了也不透点口风啊,罚酒,罚酒!阿亮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王晓康默默地将碗筷放下说,几位慢吃,我去送娃娃上学。左手拉着蓉蓉,右手牵着媛媛,走出门去。
段立民小声说,阿亮,你晓得“万宝路”是哪个?老王的媳妇就是被他拐跑的。阿亮一拍脑门说,瞧我这张嘴,没遮没拦的,罚酒,端起酒杯又干了。
闻着这群人的酒气,我亦有些微醺。正午的阳光从我嫩绿油亮的树叶间洒下来,照着桌上的杯盘碗盏和热气腾腾的脸,我斑驳的影子显得有些梦幻。
6
我敢说,在这个小城里,王晓康是个忙碌的人。
他的生活本来是悠闲的。毕竟,在很长一段日子里,他只用修修电器,做做家务,坐在我的树荫下默默抽烟,就可以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时,他和李惠兰一起拎两条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电视。他的电视机总是面朝门的方向摆放。他会猛地把李惠兰抱进屋,左脚后跟一勾,木门在他的身后“咔嚓”关上。接着,就会有粗重的呼吸和夸张的呻吟,像波浪般撞击着砖墙。
屋里没有女人的王晓康忙了起来。每天早上,他要给蓉蓉梳头洗脸做早点,接着开车把她送到学校。回来后,他开始修理电器。大约十一点,他开始煮饭,然后他又出去接孩子。回来接着炒菜。他做菜很认真,洗菜切菜炒菜动作娴熟,两荤一素一汤,或一荤两素一汤,搭配得色香味俱全,令人直咽口水。蓉蓉渐渐接受了没有母亲照顾的现实,开始大口吃饭,脸上有了笑容。她笑,王晓康也就笑。王晓康笑得很低沉,很老气,呵呵,呵呵呵,很憨厚的样子。如果其间有客人打电话要租车,他更忙。他得放下手中正在修的电器,先跑趟出租,回来再接着修。下午他也忙,蓉蓉作业做完,晚饭过后,便随他出去大街上摆车。夜里九点左右,他把蓉蓉送回来。等蓉蓉睡着以后,他还要出去跑车,直到凌晨两点才归。有时,蓉蓉会在他的车上睡着。早上,又是六点半起床,如此周而复始,他学会了默默承受。
段立民说,你这样子忙个球啊,你就不兴闲闲?
王晓康只是嘿嘿嘿地笑。
本来他可以少做点事的,只是,也许他拧着股劲吧,或者,抹不掉对李惠兰的思念。
要命的是,生活已经这样匆忙,他还要做起兰花生意,左手买进,右手抛出,赚点差价。他走的是低端市场,比如单株数百元的小雪素,单株千元的莲瓣兰。他说,挣的钱和跑出租、修电器差不多,几项合拢来,也算是笔不小的数目。
人们隔三岔五给王晓康张罗媳妇。
最热心的是黄丽,领着个身板瘦削的女人走进院子,站在王晓康身后咳了声嗽,倒把他吓了一跳。
黄丽说,老王,这是我的朋友,刚刚离过婚,人民教师,国家干部。她可是很有修养的,你俩聊聊,如果合得来,就搭伙过。
王晓康的脸一阵发红,一阵发白,一个劲地搓着手。
黄丽说,都是大男人了,还害羞?你就不兴叫人家坐坐。
王晓康便从屋里拎出两只方竹凳,递给女教师和黄丽。女教师大咧咧地坐下。王晓康泡了杯绿茶,递给女教师,她爽快地接住。王晓康再递上支红云烟,女教师也接过,从牛仔裤兜里掏出只红色的液体打火机,“啪”地点上,朝天喷了几缕烟圈。王晓康便也掏出支烟,点上默默地抽。
女人走后,黄丽问王晓康怎么样。王晓康嘿嘿嘿地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黄丽说,人家可是条件好呢,娃娃也跟着男方,现在教师待遇又好,人又长得标致。你一个二婚,总不能太挑了吧,要娶她的男人排队呢!我看你一个人带蓉蓉可怜,又是隔壁邻舍,就先介绍给你。王晓康又笑笑,不置可否。黄丽说,嗨,你这个闷葫芦,我才懒得操这份闲心呢。
说是懒得操这份闲心,黄丽却做上了瘾,隔三岔五给王晓康带女人来。她本是极为慵懒的女人,常有人在院子里说她做什么也不长。她在一个乡镇企业打工吧,嫌工资低,干了半年就跑了。开饭馆吧,不到两个月就关门大吉。中午段立民下班回家,她才起床,穿着睡衣睡裤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段立民不在家,她更是一睡不起。等女儿放学,她掏出六块钱叫两盒盒饭,或者是方便面,吃了顺手把纸盒扔在窗台上,几天不取。风一吹,纸盒便滚到地上,在院里转来转去,还是王晓康捡了扔到垃圾桶里。有时她让院子对门的米线铺老板端碗米线来,她吃完也是顺手扔在窗台上,直到人家来取碗,才看到那只碗上留下许多辣子面、酱油、炸酱,已经干结在碗里,轻易洗不了。
瘦高的女教师隔三岔五来一次,有时让王晓康送她去某个山庄,有时叫王晓康送到某个村寨,王晓康只要腾得出空,都送她。黄丽问,老王,这趟赚了多少钱?王晓康摇摇头说,一分也没给。有次,女教师来找王晓康借钱,开口就是三万,王晓康当着黄丽的面说,我这几天才跑了三千块,女教师说,三千就三千,王晓康便把钱给了她。还有一次,女教师来借车,说是要到省城一趟。王晓康站在我的树荫下挠着头说,借车不行,安全第一,我可不敢借你。女教师白了他一眼,气鼓鼓转身出门,把瘦如竹竿般的背影留给了王晓康,此后再也没来。
黄丽仍然不泄气,她把一个又一个女友展示给王晓康,不停地占用他宝贵的挣钱时间。对每个女人,王晓康都客客气气,和第一个女教师那样,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这几个月来,小城里的离婚就像骤然活跃的经济般节节升温。需要再婚的女人多了起来,黄丽也跟着忙得如陀螺般转。也真奇怪,她干别的不行,干媒婆这个行当倒是真有天赋,经她撮合而梅开二度的已经有了好几对,唯独在王晓康这里碰到了软钉子。黄丽火了,她说,老王,你倒是说句准话,你到底要不要找一个?王晓康说,我不想找了,我觉得现在带着蓉蓉过得还好。黄丽说,那你怎么不早说。王晓康说,你也没有问过我呀。黄丽说,跟你这人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王晓康说,我听说你那个女老师欠人家一屁股赌债才被扫地出门的,现在又欠了几十万,连书都教不了,到处躲债。黄丽这才闷声不语。好半天她才说,老王,你都晓得这些事?王晓康说,黄丽,做人得讲良心,你说是不是?黄丽的脸便“刷”地红到耳根。
这是个周日的早晨,阳光细细碎碎穿过我的枝柯洒在院里。王晓康站在树下,脸上便显得有些斑驳。他说出了那句话,如释重负,点上支烟,惬意地向天空中吐了个淡蓝色的烟圈。微风轻拂,烟雾四散,笼着他的沧桑。
7
段立民是在又一次酗酒后失踪的。
以前,段立民也玩失踪,有时是一两夜,有时是三五天。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BP机,局里的人就来敲他的门。黄丽说,他去上班没回来,我也正要找你们呢。正热闹间,段立民哼着小曲钻进院子。他挥挥手说,别闹了,烦不烦,让我睡个觉,明天去上班。后来通讯方便了,经常是打传呼不回,打手机不在服务区。现代通讯工具,方便了段立民,却不方便别人。他打电话不通,他就骂人家“机德”太差,由此可见做人如何不厚道。人家说他不开机,他就说没电了,手机坏了。可尽管如此,他也只是偶尔玩失踪,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太累,给自己留点时间和空间。可他一年到头在局里干的活加起来,没有一个小学教师半年的课程多,不知道他怎么累的。
可这次,他像一滴露珠,朝阳刚刚升起,他便人间蒸发。
也许他的失踪与兰市的崩溃有关。这个小城精心构筑的兰花神话,在短时间内迅速破灭,快得如孩子吹的肥皂泡,据说是与中央电视台的一则报道有关。报道对“天价兰花”提出了质疑,认为价格与价值相距太远,甚至不乏洗钱的嫌疑。事实上,那个报道很多人也看了,没在电视上看到的,就到网络上找来看。果然,几十万、上百万的兰花,价格迅速走低,终至无人问津。无数像段立民一样的养兰户,面对着郁郁葱葱的兰棚接听银行的催款电话,整日黯然神伤。他们开始咒骂那些大户,说大户们的宝马车其实是他们这些憨包凑钱买的,大户们的高门大院是他们这些憨包们集资盖的。这样的危机对老杨和阿亮显然没有影响,他们的兰花早已卖得所剩无几。那段时间,老杨和阿亮已经很久不到梨花院。段立民打手机,老杨说在北京,阿亮则到了更远的日本。段立民长叹数声,从外面拎了一箱大理啤酒坐在石桌旁喝。
看着我的枝柯和绿叶荫蔽下的疲惫男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我也不想说什么。他要是一棵树该多好,静静地站在这里,默默地承受着风霜,也沐浴着雨露阳光。或者他是一株兰花也行,生长在苍山的溪谷之间,笑看云升云起。可他不是,他是无数男人中太不显眼的庸常之辈,他对自己的命运不甘心,却又毫无办法。
黄丽走到段立民身边说,老段,你不能再喝了,你有脂肪肝、高血压、高血脂,医生说,你再喝就有危险。段立民说,走开,让我喝个痛快。黄丽说,你真的不能再喝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吃糠咽菜我跟着你,贷款咱们慢慢赔,兰花价跌了,还会再起来。段立民说,你走开,让我喝。他拎过一瓶啤酒,用牙咬开了盖,一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下肚去。啤酒泡沫从他的嘴角淌到白色衬衣的领子里。他把空瓶撂在石桌上,又去拿第二瓶。黄丽去夺,段立民用手一拨拉,黄丽一个趔趄,肥厚的屁股重重地砸向地面。黄丽笨拙地爬起来,弓着背挪到修理铺前,向王晓康求救。王晓康扔下手中的活计,甩开大步走到石桌旁,拍拍段立民的肩说,不要糟蹋自己了。段立民说,痛快,好久没有放开喝了。来,你陪我喝。王晓康说,别喝了,喝多了你又要耍酒疯。段立民霍地站起,右手的食指戳向王晓康的脑门说,谁耍酒疯?你狗日的再说一遍。王晓康说,好,好,是我耍酒疯,得了吧。我多管闲事,人家还等着修电视机呢。说完转身就走。段立民在后边吼道,你别走,陪老子喝酒。王晓康停住了,转身走到石桌旁,用牙咬开一瓶啤酒,也灌下肚去,没说话,转身回到修理铺。
段立民坐在石桌旁发楞,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仰头向天,盯着我茂密的枝柯看了半天。他的眼神空洞、茫然,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是在看自己的心。呆坐了很久,夕阳将最后一缕余晖洒在这个小院里,也洒在段立民的身上。他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抓起剩下的二十多瓶啤酒,一口气把啤酒瓶盖咬开,让啤酒瓶平行排列。他的速度,很像中央电视台吉尼斯世界纪录挑战赛中的倒计时。接着,他以大无畏的精神将那些啤酒一瓶瓶向嘴里倾倒。天知道他的胃囊里竟能装得下那么多的酒。暮色苍茫间,他已将一箱啤酒全部倾空,石桌上、石桌下横七竖八地站着、躺着那些空酒瓶,如同他乱哄哄的人生。
段立民扑倒在石桌上,开始哭泣。起初,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从他喉部挤出的哽咽之声显得狭窄而又痛苦。几分钟后,他开始嚎啕大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羞愧难当的黄丽拉着女儿从院落中快步走出去,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段立民仍肆无忌惮地哭着,哭得地动山摇。院落中的住户大多打开窗户露出头,却没有一个敢上去劝阻。他们已经习惯了段立民的折腾。对他的举动,人们采取容忍和熟视无睹的态度。段立民痛痛快快地哭着,仿佛要把三十多年积聚的委屈全都释放出来。他哭得呼天抢地,哭得捶胸顿足,哭得荡气回肠。住户们的耐力接受了一次史无前例的考验。他们纷纷关门闭户,走出院落,到大街上去透气。只有多管闲事的王晓康,再次走到段立民身边。
老段,不要哭了,一个大男人,多不好意思。走,我扶你进屋睡觉。王晓康架住了段立民的肩。段立民猛地甩脱:别管我,你这个厚脸皮的管我干什么?王晓康沉默,坚决地架起了段立民,搀着他走向喷水池。段立民突然弓下腰,剧烈地咳嗽。他的咳声如串串炸雷,使胃囊受到震荡,一股酒箭从他口中飞了出来,直直地喷在王晓康的头上。瞬间,王晓康蓬松的头发上,全是啤酒的白色泡沫。王晓康猝不及防,只得拼命地甩头。紧接着段立民喉头上下滑动,又一口酒箭喷在了王晓康的脸上。王晓康被酒臭刺激,也咳了很久。他无奈跑到假山旁的水龙头下洗头洗脸,把身上的酒液清理干净。等他转身回头看时,却不见了段立民的踪影。
王晓康找遍了院内的每个角落,没有见到段立民。又到段立民那套两居室里找,还是没有见人。王晓康无奈,立即给黄丽打电话。黄丽回来,动员各方力量寻找段立民。在此后的几个星期里,黄丽找了段立民的父母、姊妹、亲戚、朋友、赌友、文友、同学、兰友,甚至他在KTV认识的小姐,结果,段立民竟然再无踪迹。
黄昏,黄丽拖着双脚回到了梨花院。短短两个星期,她瘦了两圈。她刚进门,便遇见了王晓康。王晓康问,有老段的消息吗?黄丽摇了摇头说,我找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竟然没有他的蛛丝马迹。王晓康叹了口气说,老段是个多么聪明的人,这样看来,他是故意躲掉的。也许,那天晚上,他就已经策划好了出走。算了,你不要再找,好好带孩子。我想,他在外面呆不住了,就会回来。黄丽的眼圈红了:王大哥,这日子我们母女怎样过下去,缺衣少食的。王晓康从上衣兜里掏出五张红色票子说,这五百块钱你先拿着,买点粮食蔬菜。黄丽接过说,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钱。王晓康说,我不是给你,是借你,等你有钱可要还我。黄丽说,一定,一定,这是必须的。
段立民的失踪成了小城里最大的新闻。
段立民是怎样瞬间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的,这成了不解之谜,他就像武林高手,无影无形,他又像是下关风,呼啦啦吹过去,了无痕迹。
8
作为一株梨树,我已活了两百年。前面我已经说过,这曾经是个显赫的院落,可已渐渐淡出小城人的视野。如今小城已经有了开发区,那里建起了标志性的建筑,政府机关早已迁到那里办公,稍有经济实力的干部职工,都已经到新区买房买别墅。小城以碧河为界,河以东是新区,河以西是老区。银行还划了一条线,老区的房子连办贷款抵押都不行。住在老区的,就是像段立民、王晓康这样的人,挣多少花多少,没有什么积蓄。还有刚考上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年轻人,到老区暂时租房住。
段立民的失踪让人们想起了梨花院。
关于段立民的失踪,有N种版本,越说越离奇。人们聚在老梨树下,引申了梨花院的正史和野史,诸如这个院落在民国时期出了三名将军,这个院落是谁谁谁发迹后盖的,院里的谁“走夷方”发了大财。关于这个院落,还有谁的非正常死亡,诸如哪个女子正当妙龄却服毒身亡,哪家的小孩晚上起来撒尿不小心从窗台上坠地而死,听起来触目惊心。作为一株老梨树,我当然清楚这些事件的来龙去脉。人们把这些事件翻出来演绎推理,无非要得出一个结论,段立民的失踪,也是这个院落的离奇事件之一。否则,这么个大活人,怎么会转瞬之间不见了呢。
黄丽的生活,开始显得乱象丛生。
黄丽并不是个有追求的女人,至少在我看来不是。她在企业没干几天,辞职;她开饭馆,倒闭;她开服装店,关门;她卖保险,萧条;她打麻将,总输。因此她总是向段立民伸手要钱,今天一百,明天两百。今天要买菜钱,明天要贺礼金,过得去就行。能睡懒觉就不早起,能不做饭就不买菜,日子倒也过得平庸舒心。尽管段立民对她并不好,打和骂兼而有之,但她习惯了,也就无所谓,至少衣食无忧。现在,段立民失踪,她的生活顿时出现了缺口。
她对王晓康说,王哥,这日子我实在熬不下去啊!
王晓康安慰她,有什么你尽管说,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媛媛读书很用功,不能耽搁孩子。黄丽含泪点头。
媛媛放学回家说,妈妈,老师说了,明天要交运动会队服的钱,五十块。黄丽嘴里嘟囔着,不是才交过吗?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草绿色纸币。
王晓康知道黄丽的难处,便帮衬着她。早上,王晓康让蓉蓉去叫媛媛,自己在院内启动发动机热车,两个女孩叽叽喳喳着上车,他便一并送去学校。下午,他也把两个娃娃一起接回来。晚上,王晓康炒了盘瘦肉,煎了青椒洋芋丝,凉拌黄瓜,再加一碗鸡蛋番茄汤。他让蓉蓉去请黄丽和媛媛母女俩来吃饭。
王晓康煮的番茄鸡蛋汤,红艳艳、黄灿灿,上面漂着翠绿的葱花,火候掌握得好,有一点点酸,却香气四溢。喝着王晓康煮的鸡蛋番茄汤,黄丽的眼睛湿润了。
黄丽说,王哥,你真是个好男人,谁跟了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王晓康嘿嘿嘿地笑,也不答话。蓉蓉却说,嬢嬢,要是这样,我妈就不会走了。
黄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便用白色的长把圆勺给蓉蓉和媛媛盛汤。王晓康却显得若无其事,仍旧大口吃饭。
饭后,黄丽抢着收拾碗筷,王晓康见拗不过,便辅导两个孩子的作业。作业做完,天已完全黑下来。蓉蓉和媛媛嚷着要看少儿频道,便跑到屋内打开电视机,喜羊羊和灰太狼的声音便飘到了院子里。王晓康对屋里喊,电视机声音小点。说着拎过了两只竹凳,和黄丽坐在屋门前的过道里小憩。王晓康开始享受饭后一支烟的惬意,暗夜里,烟头上的红光忽明忽暗。黄丽开始说话,王哥,你原来是做什么的?王晓康说,在家种地。黄丽说,你不简单,还有这么好的手艺,会修理,会开车。王晓康说,种地没有收入,原来我们村里小学的张老师会修收音机,我就跟他学,慢慢地,村里人都把坏掉的家电拿给我修。我原来在家用拖拉机犁田,懂点机械。见了小车,这里摸摸那里整整,也就会开了,后来才考的驾照。黄丽问,你们住在城里也有好多年了吧,我来就见你们了。王晓康说,是啊,李惠兰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嫁给我后,她嫌种地太累太苦,就去学了驾照,贷款买了辆微型车,跑跑客运。这样,我们就搬到了这个镇上,日子也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唉,有什么好呢!
黄丽说,惠兰也真是的,怎么说走就走。王晓康说,我不怨她,我是配不上人家;她长得漂亮,又聪明,结了婚和没结婚时一个样,生了孩子和没生时一个样。我没本事,挣不了钱。她要走,就随她走吧,可怜的是蓉蓉,从小没妈。黄丽说,唉,王哥和我都是黄连命呢,我被段立民从四川哄到大理,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又挨打,又受气,也算了。哪里晓得,他竟然不见了,扔下我们母女俩,这日子咋熬得下去哟!王晓康说,日子总要过下去,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虽然不富裕,倒也能苦点小钱。你再耐心等等,老段这人其实不坏,只是性情冲动,过几天他会回来的。再说了,你们家媛媛还有奶奶呢,还有她大伯和姑姑呢,实在转不开了,你找找他们。
黄丽说,又能怎样呢,现在只能这样了。
王晓康起身,唤起蓉蓉和媛媛,让她们关掉电视,洗洗脸脚早点睡,明早还得上学呢。黄丽站起来,带着媛媛离开。走过院里的喷水池畔,她回头看着王晓康的窗口,那里透出桔黄色的灯光。黄丽的眼里水水的,慢慢洇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个夜晚,在人们渐入睡乡的时候,月亮慢慢升到中天。月色氤氲的梨花院披上了轻纱。我抻了个懒腰,终于可以安歇几个时辰。阵风吹过,我婆娑的枝叶影影绰绰,映照着院落的生动和隐秘。
木门吱呀两声,黄丽从屋内走了出来。
她蹑手蹑脚走到王晓康的门前,举手叩击,“笃,笃笃”,声音很轻,却回荡在整个院落。
很久,没有声响。黄丽又举手叩门,“笃,笃笃”,声音很轻,却依然执着。伴着黄丽轻声的呼唤,王哥,王哥。
木门终于开了条缝,王晓康头发蓬乱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问,怎么啦?黄丽欲推门进屋,却被王晓康挡住。王晓康说,有事你就说嘛。黄丽说,我没事。王晓康说,没事就回去睡觉好吗?明早我还要送两个娃娃上学呢。黄丽突然伸出手去,拉住王晓康的手往怀里揣,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说,王哥,你要了我吧。王晓康一惊,把手缩了回去,压低声音说,这怎么可以,你不要这样。黄丽说,王哥,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不图你什么的。王晓康说,你别这样说,快回去吧。黄丽说,王哥,我是真的喜欢你呀,你让我进屋吧。王晓康说,你快回去吧,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黄丽说,王哥,你给我一次机会吧,就一次。王晓康摇摇头说,我现在只想把蓉蓉带好,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已经没有喜欢女人的能力了,你明白吗?说着便坚决地把门关上。
黄丽在王晓康的门前伫立良久。后来,她走到院子里,绕着喷水池一圈一圈地走了很久,她披散的头发和宽大的睡袍上流淌着月光。泪水顺着她的两腮一直往下流,闪烁着银子般的光泽。
9
清晨,蓉蓉敲门的时候,黄丽的屋里没有回音。黄丽没让女儿坐王晓康的出租车,她提前送走了媛媛。
阳光给梨花院踱上金边的时候,黄丽披着层冷气回来。身后,跟着她的婆婆,也就是段立民的母亲。她婆婆看起来有六十多岁,身子骨还算硬朗。进屋不久,黄丽背着硕大的红色背囊打开房门。她婆婆在她身后说,媛媛她妈,你别走。黄丽没有答话,她转身把一串钥匙塞给婆婆,昂首阔步走出了院落。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速度和步幅走路,像接受军训的孩子。记忆中,她的步履从来都是缓慢而慵懒的,鞋底蹭着地面,发出“嚓嚓嚓”的声音。
王晓康只瞟了眼黄丽的背影,便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旧电器。
媛媛变得更加沉默,她出奇地瘦,瘦得如竿风中的嫩竹。有时她也和蓉蓉一起坐车和吃饭。更多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走,一个人回家。有时奶奶给她做饭,小碗白米饭、大碗青菜汤,就着小碟咸菜,这是一老一少的主食。有时她回家,总是踮着脚用胸前的钥匙开门,然后去外面买盒方便面吃。媛媛好像长成了大人,孩童的快乐在她的脸上已经很久未见。
王晓康依旧很热情,只要忙得过来,他会做好饭,请媛媛和奶奶过去吃,可媛媛总是尽量避开。有时,她干脆不回来,过了吃饭时间,她才背着沉重的大书包回家。她似乎比她的父母更懂得“害羞”这个词。
幸好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半个月之后,段立民突然回到了这个院落。他回来的时候,是在夜里。第二天他刚出现在院子里,就把众人吓得不轻。
首先见到段立民的是王晓康,他刚钻进车门,启动引擎,就见后视镜里有个穿白衫的男人牵着媛媛,向大门的方向走过来。王晓康吓得打了个激灵,以为自己没睡醒,赶快揉了揉眼睛再看,真是个男人。这时天刚朦朦亮,视物模糊。王晓康对自己的眼睛充满了怀疑,同时又有些恐惧。他从车内的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钣手。刚下车,白衣人已经迎面走来,用沙哑的嗓子打了个招呼,老王,你起得早啊!王晓康听出像段立民的声音,却不太相信。便说,你是人是鬼啊?段立民呵呵笑道,你他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是段立民,老子回来了!王晓康一个箭步冲上前,朝段立民的胸前就是两拳,打得段立民朝后退了两步。王晓康哈哈笑道,你小子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好!好!回来好!你瞧媛媛和你妈过的什么光景啊!
段立民的突然归来和他的瞬间消失,使小城里的人们兴味盎然。段立民便在院里的石桌旁说起他失踪的日子。他本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一死了之,于是用身上仅有的钱打了辆出租车到洱海边,正想纵身跃进碧潭,却被一名云游僧人盯住了。云游僧人见他满脸忧郁,决心寻死,便苦苦相劝,把他带到了鸡足山。在鸡足山住了几十天,段立民却后悔自己的懦弱与鲁莽,想想家中的妻女,还有年老的母亲,便准备下山。他去向云游僧辞行。僧人说,我也是来这寺里挂单的,我本想让你皈依佛门,说服方丈将你留下。现在你既然想起老母和幼女,就应当回去尽孝尽责,也是功德无量,僧人念了声阿弥陀佛,便飘然而去。
段立民从鸡足山回来后,果然善待母亲、呵护幼女、勤于家务,像变了个人。只是,老婆黄丽的出走,让他陷入忧郁和羞惭,他说话越来越少。偶尔,他也向熟人打听黄丽的下落。其实小城那么小,黄丽的事早就传开了。可人们还是讳莫如深,不愿把实情向段立民透露,其实也是怕伤了他的心。然而,该发生的总要发生,下午放学时,媛媛告诉段立民,爸爸,今天我看见妈妈了。她坐在红色的吉普车里,开车的是个爷爷。段立民听后,肺都炸了。他问,在哪儿?媛媛说,就在碧河的桥头啊!我刚看见,那辆车就开走了。
段立民便去找王晓康。他说,老王,你肯定知道黄丽的事,她到底去了哪里?王晓康说,老段,你不要急,你也不要怨人家。你突然失踪了这么久,黄丽也是没办法,生活不下去啊!段立民说,我不是回来了吗?这么几天她都等不着!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王晓康说,我也是听人说,她跟那老头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是个小包工头。你可别生气啊!段立民听了,一拳擂在喷水池的石沿上:妈的,这个贱货!老子要和她离婚,马上找她回家离婚!
段立民就这样离婚了。其实黄丽已经无所谓,段立民让她心凉。何况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财产要分割,孩子跟父亲。局长还算厚道,把段立民失踪的这几十天改成事假,让他补个假条了事,扣了两百块钱工资,对上对下有个交代。因此,具有抚养能力的一方就成了段立民。说实话,黄丽也不愿带孩子,因为未来的日子对她而言是未知数,她不可能带着孩子四处漂泊。黄丽很平静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便收拾了些生活用品离开了梨花院。
两个单身男人,从此经常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喝酒,这是他们抑郁生活中最好的抚慰剂。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王晓康渐渐显得恬淡从容。他说,这辈子也就这么回事吧,一副安贫乐道的样子。段立民却慢慢变得烦躁起来,他不甘心。农忙那几天,母亲回村里帮厨,段立民开始把生活搞得丰富多彩,他的小屋里经常飘出女人的声音。往往相隔两三日,便有新的女性造访他的小屋。梨花院里也就停进了另外一些车,比如绿色的QQ,红色的POLO,还有白色的高尔夫。一天早晨,段立民的门前多了个梳妆的女性,看上去三十多岁,很温柔的样子。她还给媛媛扎上了漂亮的蝴蝶结。院里的人们都松了口气,这个段立民,看来要过上安生的日子了,他的闹剧,从此应当偃旗息鼓了吧!
护士节的时候,段立民和女儿媛媛手里捧着一束红玫瑰,兴冲冲地走出屋门。王晓康见了,忍不住笑,嘿嘿嘿,你们这是给谁送花呢。媛媛说,今天过节,我们给县医院的赵嬢嬢献花呢!王晓康又笑了,连说了三个好字。
媛媛的赵嬢嬢在一段时间内成了段立民小屋的常客,几乎每天都来,也没有别的女人登门了。这段时间持续了二十天左右。有天,王晓康发现,姓赵的女人已经很多天没来了。他见段立民就说,老段,既然人家对你有情有意,你也就凑合着过吧,就算是为媛媛着想。我看媛媛也很喜欢她。段立民长叹道,多情却是总无情,生活就是这般无奈啊!
初秋的阳光依然明媚。有个午后,王晓康接蓉蓉,顺便也把媛媛捎带。宝蓝色的出租车在院子里刚停稳,段立民便在梨树下喊,老王,你快过来!王晓康慢吞吞地走过去。段立民掏出手机说,你看,黄丽给我发短信,她说,离开你才晓得你的好。我给她回了一条短信,算了,就算是做了做梦一场。王晓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掏出支烟点上火,慢悠悠地吸了两口。
就在这天夜里,黄丽背着那个沉重的背囊回到了梨花院。她犹豫了片刻,便去敲段立民的房门。“笃笃笃”,仍是啄木鸟般的声音。段立民把房门打开,见是黄丽,便毫不犹豫地将房门“嘭”地合上,就像很大的爆竹在院里炸响。黄丽没有泄气,仍是耐心地敲门,隔五分钟敲三下,持续了很久。最后,是媛媛把门打开了。一束耀眼的灯光从屋内倾泄而出,照着黄丽蜷曲的身影。
段立民屋里的灯光,就这样亮到天明。而屋里说话的声音,也持续了整夜。
我这株老梨树,被灯光和人语弄得彻夜不眠。
清晨,我看到黄丽拎着书包,和媛媛并肩走出院落。
10
这是个雨天,雨点沙沙地敲击着地面。我身上枝叶间的雨水不时噼哩叭啦地往下落,在地面积成了星星点点的小水洼。
此时,有个纤瘦的女子撑着柄蓝底白花的钢骨伞走进院落,消失了三个月的李惠兰回到了梨花院。
王晓康的屋里始终没有动静,甚至显得有些寂寥。平时王晓康的房门总是开着,他总是屋里屋外地忙个不停。有时把出租车开出去载客,有时在屋外的过道上煮饭,有时手里抱着台电视机走出去。在这个雨天,王晓康的房门却长久地关着,没有了王晓康的院落便不生动。只有雨点在空中织成弥天大网,雨滴敲击地面的声音空旷悠远。
事情其实很简单,就像很多肥皂剧的翻版。李惠兰跟着洱海商场的“万宝路”过了几天富人的日子。万老板把商场盘出去全部转向兰花产业后,起初日进斗金,志得意满。随着兰花市场的全线崩盘,万老板节节败退,终至折戟沉沙。他在这个小城里混不下去了,只好回四川老家。他当然不能带李惠兰走,老家有他的老婆,还有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李惠兰当然也不敢跟他回去,她开始思念梨花院的平淡日子,思念女儿蓉蓉和默默无语的王晓康,可她实在没有那个脸再回去啊!无奈之下她投靠了昔日在小城里跑出租的某个老司机。那司机驾着出租车,天明出发,夜黑投宿,带着她穿州过县,吃香的喝辣的,过了几十天舒服的日子。然而司机老婆尾随而至,将他俩堵在邻省的小旅馆里。李惠兰的流浪生活宣告结束,她两手空空回到了梨花院。
细雨绵绵,仍然笼罩着王晓康的天空。两天了,雨没有要停的样子,王晓康也再没出现在院子里。直到第三天早上,阳光洒满院落的时候,人们见王晓康蹲在梨树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的头发蓬乱、颧骨高突、眼窝深陷,他夹着烟的右手微微地颤抖。他背靠着树干,面前有几个被风刮落的小梨果,一群蚂蚁在地上逶迤而行。他就这样蹲着抽烟,持续了几个小时,他的头上缠绕着不绝如缕的蓝色烟雾。下班回来的段立民想走过去和他说话,走了几步却又扭身退回房去。黄丽隔十分钟就从窗户里探出头看他一次,有几次,她似乎想走到王晓康身边,却最终没有挪动步子。
王晓康还是站了起来。他站起的时候,身体周围呈扇形排列着半圈烟头。他的小腿剧烈地抖了几抖,脚尖便将烟头踢得七零八落。他用双手揉了揉两腿膝盖,便站直了身子,大步走向自己的小屋,打开房门跨进屋。也许只有五分钟,或者更短,王晓康带着蓉蓉走到院子里,后面跟着李惠兰。他打开出租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蓉蓉坐到了后排。李惠兰启动了汽车,依然很娴熟地在院子里划了道漂亮的蓝色圆弧,行云流水般驶出了院落。
中秋节的夜晚,圆月高悬中天,将清辉无私地馈赠予梨花院。我这株老梨树下的石桌上,摆着香案,三炷红色细香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香案旁堆满了梨、苹果、核桃、板栗,还有个大月饼。王晓康、段立民带着家人祭过天地和月神,便落座在石桌周围。李惠兰和黄丽把煮熟的黄豆剥去豆荚,把核桃敲开,递给蓉蓉和媛媛。段立民给王晓康倒了杯青稞酒说,老王,这是咱们在这院里最后的中秋节。王晓康说,是啊,旧城改造,说是让我们在这个月搬出去。黄丽说,这个院子夏天凉快,冬天暖和,水费才三块钱一个月,电费两角五一度,到哪里找这么又好住又实惠的地方哟!李惠兰说,我也觉得这里挺好的,停车也不收费,搬到开发区,光停车费每年就几千。这个院子这么大,这么安静,房子虽说旧了点,可住得宽绰嘛。
段立民抿了口酒说,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将军府,民国时期出过三个将军,是三兄弟。现在旧城改造,大部分都要拆,这个院子作为文物古迹要保留下来,还要修缮呢。以后这个院子,只能参观不能住喽!
李惠兰说,搬就搬吧,我们已在学校旁边租了套房子,两室一厅,虽说贵了点,可蓉蓉读书方便。我开出租车,老王还修电器,挣的钱还是够开销的。黄丽说,说来我俩也是无能,我婆婆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把奶牛也卖了,给我们凑了十万块钱。他哥又给我们借了点钱,我们在开发区买了套房子,日子紧了点,不过欠款慢慢赔吧!这回我也要重操旧业开饭馆了,到时候你们把熟人多介绍几个来吃啊!李惠兰说,那是当然,隔壁邻舍这么多年。不过你收费可要便宜点。黄丽笑了笑说,当然了,小地方,吃的都是回头客嘛!
王晓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抹了下嘴,终于憋出了他这辈子最经典的话:以后得好好做人,别忘了我们都是在将军府住过的!
夜阑人静,月笼轻纱。人们都进入了睡乡,只有我这株老梨树还将站在这里,祈愿尘世平安。(杨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