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已经开败,满山的人
还很鲜活。在过期的香气中
我指给她们看——
“喏!一个玉兰园,一个
在春天开满花朵的玉兰园”
草木不屑一顾,积攒着夏天的水
它们的处世不惊,是一种忍耐。
一条蛇,在众人惊慌失措的尖叫中
一闪,跑进了慌张的竹林。
当人们转过面前的山坳
像花朵和蛇一样
全部消失。山中徒留腾起的
白茫茫大雾
湖边
——闯入者带来浪花之外的声音
围着人的白桦,一声不吭。一棵
又一棵,悬浮在水面
人们在一旁的观景台上
看水,看芦花,看紫水鸡和野鸭
树拉长面孔,以万计,纵立
一贯的灰白脸色和肃静表情
拍照留影,往回走,半空的细枝
相互拍击着,安静而清脆
冬天的枝杈倒映在湖面上
——它们分割出的细碎小闪电
让走远的人群轻轻颤了一下
一幅摄影作品
三棵无名灌木,高出斜坡
像三个黑楔子,嵌入灰白天空
斜切视野的逆光山坡上
它们镂空的,破碎的,枝叶
孤零零,像是顺从了。整个原野
都在跟着颤抖。除了隐隐替它们担心
我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
远远地,它们黑色的细骨,一根根
清晰可辨。我知道只要风一停下来
叶子就会,逆风,一片片长回来
夜过光禄古镇
星子微暗,城门灰黄
夜色填满灯火之外的空地
在门廊之后空荡延绵
永无止境的古镇
在时间内部自我修筑——
飞檐的雕花,方形的栏杆
在暗夜里自顾自
拆了又建,建了又拆
从不弯曲的光
为它们提供着矗立的视角
于我而言,“此刻”已经太晚
但总能找到适合的身姿
从千面变幻的某一刻,某一瞬中
准确定型一个画面
但景象从来都存在细微的偏差
对于我来说——“此刻”:
古镇是假装停滞的时针
分针,风中迟疑晃动的光束
而我,一个旅人
匆忙秒针中的一帧
在姚安县观音阁望海楼
——“可海在哪里呢?”
还愿出来,登楼观景的人暗自狐疑
山门朱红,兀自斑驳
背着空篓的人,正走下山去
远处,高速公路车流疾驰,来复匆匆
再远,原野如潮向西北铺展
如果执念地一直找,一直望过去
天边,群山划出阔大的弧
地平线拴拢过来,弯弯曲曲地
捧住了这个沸腾又静默的高原坝子
赶路
凿碑人抬起头来,尘土中
目光如錾,石头在脸上躺倒一地
“没有长久的直路,几场大雨几场寒
几座桥梁几个弯,都会到达”
说话间,林中小路散开
风拂过白茅草,也吹动大漆树
更低的山谷里,有鹿跑过山涧
松林和灌木丛后退,让出空地——
一座山的好风水
像是专门等着谁前去,补白
在路上,一座座打好的墓碑
垒在半山腰,等着披红,等着运走
等着镌刻上谁的名字和家谱
风的虚实
仔细辨认,就可以知道:
风从城边来,吹动低处的河流
羊群,以及高处的鸟阵、云朵
梧桐和榕树的叶子摇着阳光
灰尘从不投下它们的暗影
就像你——从来没有研究过风:
那些刀子和拳头,那些情绪
和形状,它刮过你心底的
锋利级别……你不知道。从来都
不知道。鱼儿游在水中
岸边的牛羊,默默吃草
看着扬起的尘土,感觉到痛
或者凉。但在风里
我们从不追究为什么起风
断句
白日将尽与黄昏将临之间
一串念珠捕到了最饱满的光
“持守的依然还在持守着
丢失的,早已忘却”
不断开阖的隐形窗口中
是否有“不增不减”的法门
一生中的每一个瞬间
是有形的环,是虚无的扣
来去
扎染着河道两边的榕树
秋天袒露出它焦黄骨骼和刻度
批发市场在水中漂浮倒立
穿城之河皱巴巴被风赶着向前去
一对沉闷的父子坐在河岸上
白鹭并不因路人的旁观而增重自己
红嘴巴的鸟儿每年都会飞来
白袍隐者在闹市因无睹而自在
转进一条小街,我就到了
“走投无路的人,去农贸市场”
这涂擦无常的倒影叠加着
让人们一次次找到并重获热,与爱
节日中
被节日抛进公园的人,在尖叫
岸堤之上,蒲草冬树之间
另外一种形态的水,缓缓移动
而倒灌的海填进大观楼
化为池中日复一日的浊玻璃
节日中,人们尾随,喧哗
无岸之海,沸腾,生动而鲜明
——在海盗船上,摩天轮上
在跳楼机上,在放飞的风筝上
急于模拟失控的人,在疯狂尖叫
布谷
一只布谷在窗外低低地吼
空旷的城市巨肺稀释消解着它
群楼的屋顶与屋顶之间
没有一棵树木供它藏身栖息
将午饭摆上餐桌的母亲
正在慢慢习惯于十楼的钟
在乡下时,她会自己挑选时间的对应物
忘情于割麦插秧,日落而归
此刻,我的母亲一言不发地凝神确认
一只,布谷,一只孤独的布谷在低吼
鸣响
仿佛蛛网中暗藏神谕
黄昏从枝叶间低垂而下
逆光中,长尾喜鹊披着黑白道袍
风不动不摇,让鸟儿继续去佯装
柏树突然多出的部分
此刻,万物袒露自身,如漫步的虎
只有秋风不借助什么,一直鸣响
我仰望着的事物总是这样
在不经意间,给人轻盈与安慰
颤栗
看不见那只落单的鸟
林子却递来它的寒意
啁啾一粒粒,仿佛
被人捏住喉管的浊音
孤独的鸟鸣穿越竹林
阳光细碎,如一床破败棉絮
在新枝条和旧树荫之间
光影晃荡如催眠
半梦半醒间,昨日重现——
那时我们正年轻
人群松散,阳光明亮,树木
蒙着眼背过身。我们颤栗着
指尖的螺纹,刚触碰
就弹开……
琥珀
一想起那个夜晚——
星辰渐暗,车灯弯曲
世界放缓速度,更高处
桐叶也停止了生长。那是夏天
口哨清越,仿佛麦芽的旋风
爱笑的人梨涡浅颤
夜色将凝未固,如新生松脂
街景阔大,清晰……
一想起那个夜晚——
回忆就像个娴熟的吹糖匠
一次次翻窗入室,重塑旧物
但每一次重返,都会出现
细微偏差:时间之漏,滴着甜
你在其中,有几次用左手
和走远的人挥手道别
有几次用的是右手
一次,又一次,千万次……
直到老,直到死
直到只有你最终留下
成为那个夜晚
苦涩的琥珀
纪念日
七个月大的女儿坐在阳光中
拍打着沙发垫上的花朵咿呀学语
她有时像你,有时又像我
此刻,桌上刚买的红玫瑰
搭在大白菜上;苹果紧挨着梨子
浮尘里还留着你走动过的痕迹
早晨匆匆出门赶车,工作
门口的拖鞋被弄得七零八落
“夜晚的梦境有多舒展
——清晨的轻快就来得有多容易”
六年来,我们一天天缩小,收紧
顺从,像房檐沉默于西北风
环绕人们的无形之灰
打磨着我们,复又给我们洗浴
礼物
是谁赠予这么多?天空明朗
白云飘浮,鸽子在头顶扇动翅膀
赠予时光,不大不小的单人房
以及夕阳下的一支水竹或一盆绿萝
它们将一个人完全充满,占据
我翻着的书本,它有千般模样
但没有彼岸、远方,类似的词语
我曾失去了什么?又有什么
正将我紧紧抱在它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