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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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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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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阳,照着微笑的脸庞

暖暖的夕阳靠在平缓的山脊上小憩,白色的汽车飞驰在蓝色缎带似的公路上。车后那座巍然耸立的城楼的青灰色的影子,逐渐淡到如鱼鳞般的云霞里去了。远山上的那座仿佛针似的白塔,竟然变成了一座金粉色的塔。

夕阳金粉色的光芒透过车窗的缝隙,抹了一道金粉色的光带在秦浩然含笑的脸庞上。

林子衿坐在副驾驶座上,攥着有些潮湿和发凉的拳头,心脏隐隐作痛,嗓子有些发干,她想哭,又想笑——车里温暖的气氛、CD上流淌着的好听的音乐,车窗外流逝的黄昏美景,还有秦浩然近在咫尺的微笑的脸庞——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仿佛做梦一般。

林子衿曾经做过一个樱花树下的梦,似乎是在一片樱花树林子里,秦浩然坐在一株高大的樱花树下,他背靠着粗壮的树杆,双手拥着靠在他怀里的林子衿。林子衿抬头仰望着他,他正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满含温柔和笑意,樱花树在秦浩然的头顶上正怒放着花朵,大团大团的,如云霞一般绚烂,微风过处,落英缤纷。科学研究都说人的梦境是黑白的,可是,那随风簌簌飘洒的樱花是那么绯红。梦醒时分,秦浩然暖暖的体温,还有那在她发际的轻轻的呼吸,都是那么真切,它怎么就会只是一场梦呢?

像这样的梦,林子衿不知道梦到过多少次,梦境是那么真实,而此时的现实,却反而像梦一般让她迷惑不已。

就在前面二十分钟,刚下班,林子衿就接到秦浩然的电话:“走了,我请你吃饭去!”

林子衿喜出望外:“真的?”

“当然是真的!还骗你不成?前几天不是说好了嘛,这个星期要请你吃一顿饭,以感谢你帮我的那个忙啊,你忘了?”秦浩然邀请的理由无法让人拒绝。

吃货林子衿顿时眉开眼笑:“好啊,在哪里吃?都有哪些人去啊?”

“没有其他人,我不想约其他人,就我们俩。你说去哪里吃好?”

“啊?就我们俩啊?”林子衿的心口仿佛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

“是啊。你说去哪里吃?”其实,秦浩然也不知道去哪里吃好,两个人,一男一女,无论去哪个饭店吃饭,都太扎眼啊,圈内认识的人那么多,无论到哪里吃饭只要碰上了熟人,都难免尴尬。

“……我不知道啊……不是你请客嘛?你反倒来问我?”林子衿有些慌乱。

“到处都是人……”秦浩然沉吟了一下,“好吧,我们去芙蓉城吃怎么样?”

“那么远啊?好吧,就听你的。”

“好,等着我,我来接你。”

林子衿心里在打鼓,她的大脑在告诫她,不能去不能去不能去千万不能去!但是,当她的耳朵听到秦浩然的声音的那一刻,她的心就不会再听她的话了。她对他过敏,对他的声音过敏,对他的眼睛过敏,对他的笑容过敏,对他的背影过敏,对他整个人都过敏,无法控制,无药可医。

坐上车,不知道是晕车,还是哪里不适,无法抑制的且喜且惊且畏之感,使得林子衿有些飘飘晕晕的感觉。

他们只是一直不停地在说话,说些什么,根本不知道。可是,当两双眼睛偶尔对视之时,会有会心的一笑,每每此时,秦浩然的双眸,就会生出熠熠的光辉,就跟十年前林子衿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眸里闪现的光辉一模一样。似乎正应了佛早已说过的那句话:“万法皆生,皆系缘份,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为眼光交汇的刹那。”

那一天,秦浩然混迹在人群中看热闹,坐在窗户边,那双眼睛神采奕奕地看着正讲得天花乱坠的林子衿。林子衿平时有脸盲症,不是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她一般记不住,但那短短的两三分钟里,她竟然从黑压压的人群中记住了那双眼睛!这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那以后,只要这双眼睛看她一眼,她就会瞬间没有了自己的理性和思维,整个人顿时会变得傻呵呵的,只会对着这双眼睛的主人傻笑。后来她听到蔡琴唱的《你的眼神》这支歌:“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啊——有情天地,我满心欢喜。”歌词的意境正好与她的心境想通呢!就是这样一种神秘的感觉,就是如此满心欢喜。

没想到这种状态,竟然一直持续了十年!

十年啊,多少人和事都已经沧海桑田!

先是秦浩然离开了原来的那座城市,三年之后林子衿也离开了那座城市,再两年,她结了婚。期间,彼此再无联系,可是,山转水转的,竟在龙城里遇见了,好奇怪的缘分!当他们不期而遇的那一天,惊喜交加的林子衿差点没忍住几乎决堤的泪水,能再跟他呆在一个地方,哪怕不能天天见得到,但是,知道他在这里,是多么愉悦的一件事。

林子衿有一天还发现,秦浩然的家竟然就在她租住房屋的小区旁边的一个小区里,她用脚步丈量了一下从他家到她家的直线距离,只有一百七十九步,他住在十楼,她也住在十楼,好近啊,如果中间不是还隔着几幢房屋的话,透过窗户,应该能看得见他在家里的阳台上走动吧。

 

(二)人生没有对错,只有值不值得

到了芙蓉城,秦浩然慢慢开着车,寻得一家刚开业不久的自助火锅店,俩人进去一瞧,很干净整洁,选了角落里一套小号的桌椅,便落了座。可能去得早了一点,饭店里还一个客人都没有,店里的老板和服务员正围在一张大桌子边抓紧时间吃晚饭,见有客人来了,便有人放下碗筷过来招呼,并热情指导他们两人如何自助用餐。

那一顿饭,不知是不是这俩人“心怀鬼胎”、”形迹可疑”,还是被帅气的秦浩然帅到了,还是被绅士般的秦浩然那彬彬有礼的连声道谢给感动了,女服务员们很殷勤,不时过来问他们是否加汤加水加纸。林子衿用余光看着她们看他们尤其是看他时的眼神,不禁用纸巾捂着嘴偷偷地笑,尽管她十分不想此时有人过来打扰他们。

“你要喝什么饮料呢?”秦浩然笑着问。

“不要喝饮料,想喝酒,多少年都没跟你喝过酒了。”林子衿有些孩子气地说,其实,她知道的,因为他一到冬天就会咳嗽咳得死去活来的,所以他早已戒烟戒酒好几年了。

秦浩然有些为难:“本来应该跟你喝上一杯的,但是,我要开车啊。还有,前段时间体检时身体有好几个指标不合格了,不能喝酒了。”

“唉,想当年,你喝酒那叫一个豪爽啊,端起满满一杯酒去敬酒,你会说:‘我干了!大家请随意!’然后你一仰脖子一饮而尽,干净利落,滴酒不洒,每一桌都是一满杯。啧啧,长这么大,我就很少见过喝酒像你那么豪爽的人!”林子衿一脸的钦慕。

“是嘛,呵呵!”秦浩然很是得意。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当年为我挡了好多不怀好意的人向我敬的酒。”林子衿有些羞涩,“搞不懂那些人,太坏了!逼一个不怎么会喝酒的女人喝酒有意思吗?”林子衿想起当年刚入职场之时,初见江湖之险恶、机关算尽的老江湖们的人心邪恶,这些岂是一腔热血、心不设防的林子衿所能想得明白的?幸而有秦浩然的支持和照顾,涉世未深的她才少了很多麻烦,多了一些对职业的信心。那些年过得很苦很艰难,但也很值得骄傲,那些人那些事历练了她的成长。她觉得世道虽然会让老实人吃亏,但是老天终究不会亏待了认真、善良、真诚的人的。

林子衿很感激秦浩然,能遇见秦浩然,上天待她也不薄了。

但是,她从未对他说过。

后来,每逢林子衿遇到困难又没有人可以寻求帮助的时候,她总会想到秦浩然,然后在夜里总梦见一条白色的短毛狗。好几次都这样,她觉得很奇怪,便去百度上查了一下《周公解梦》,上面这样解释,狗,象征着友谊,象征着忠贞不渝和患难与共。原来如此!

“呵呵,为你挡酒,很值得!”秦浩然忽然想起了一句话,人生没有对错,只有值不值得,呵呵,不知道是谁说的。

林子衿好生奇怪:“为什么?”

“以前我不是就和你说过嘛,”秦浩然卖了个小关子,“你这个人值得深交啊!”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值得深交呢?”这是林子衿一直想问的问题。

“因为,”秦浩然沉吟了一下,“这么多年了,你这个人很实在,很实诚!值得深交!”

“哦。”可惜,林子衿沉浸在激动的快乐之中,她没有把这个问题继续追问下去。她现在的大脑里闪现的是秦浩然吸烟时的样子,便呵呵一笑:“其实,你抽烟的样子也蛮酷的。虽然我只见过你吸过一次烟。”

“酷,怎么个酷法?”秦浩然边问边给她夹了一个鹌鹑蛋。

“周润发在《英雄本色》里演了小马哥这个角色,我大学的女同学可喜欢小马哥了,她们甚至还买了烟抽,就为了学小马哥抽烟的样子。呵呵,当年她们迷小马哥迷得那么疯,我却嗤之以鼻,至于吗?后来当我看到你抽烟的样子,我本来是很反感别人抽烟的,但是我竟然觉得你抽烟的样子真的好酷!”

林子衿不知道,那天他抽烟,是因为她而破的戒,那是他最后一次抽烟和喝酒。那年他离开时请他的一些朋友聚餐,那晚来了很多朋友,抽烟喝酒在所难免,可是,饭局时推杯换盏他都没有抽烟。后来换了场地继续喝酒,林子衿来了。她刚参加完一个节日的演出活动,就赶了过来,穿着蓝裙子,化了舞台妆,香水味很浓。她能来,聚会便圆满了,秦浩然心里满足且失落,毕竟,从此以后,便天涯海角各自一方了。于是,不管会不会再继续引起剧烈的咳嗽,他接过了朋友递过来的烟,一根接一根,烟缭雾绕中看她,就像自己心中对她的那种不能言说的感觉一样。

秦浩然没有想到林子衿会把自己和男神周润发相提并论,再看她此时一脸的花痴状,像个小女生一样,忍不住炫耀:“真的有那么酷吗?我抽烟的历史有点长呢。”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小学时就开始了,那时候抽烟可凶了。” 

“啊?那么小你就开始抽烟了?太坏了!难怪那么酷呢,原来是个老司机啊!”

哈哈哈哈……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多少年了,林子衿一直很渴望有这样的时刻能和秦浩然呆在一起。是不是一个人想做什么事,想得太久太久了,连老天都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会成全人,给人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呢?

此时此刻,愿望实现了——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的黄昏,饭店里暖暖的,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烈的泡泡、蒸腾着暖暖的热气,那人的眼神是暖暖的,笑容暖暖的,说话的声音也是暖暖的,他给她夹菜的动作也是暖暖的——林子衿的心跳得好快,虽然有些忐忑,但整个人开心幸福得像个快乐的孩子,简直快要疯狂地笑出来了。

想必秦浩然也是如此吧,不然,他怎么也那么开心呢?林子衿心想。

没有辣椒粉了,林子衿站起来去拿辣椒粉的时候,她看见她们背后那一桌也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那女的一直对着她和秦浩然看,还把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这让林子衿心里很不舒服。

等辣椒粉拿回来递给秦浩然后,她便悄悄问他:“你认识我们后面那两个人吗?”

秦浩然悄悄扫了那一桌一眼,说:“不认识啊,怎么了?”

“刚才我去拿辣椒粉的时候,那个女的老盯着我们看,我以为你们认识呢。”

秦浩然皱了一下眉头:“管他呢!我们吃我们的。”

林子衿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秦浩然有些莫名其妙。

林子衿用左手遮着眼睛咬着嘴唇笑:“不就跟你吃个饭嘛,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整得跟做贼似的?”

秦浩然赧然:“就是嘛,怎么跟做贼似的?”

“哈哈!其实,你本来不用请我吃饭的,我只是帮你个小忙而已,举手之劳。那天说要你请我吃东西,是逗你玩的,最多也就是说,你带点好吃的零食点心什么的给我,就很好了,你怎么还当真了呢?还只是请我一个人吃。”

“这顿饭,我是一定要请你吃的。说是谢谢你帮我的忙,只不过是借口罢了。”秦浩然顿了顿,组织了一下有点凌乱的语言,“实际上,是为了这么多年以来的……呃……怎么说呢?还是为了了结一个多年以来的夙愿吧。所以,是不能叫上别的人的。而且,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做事、交友很谨慎的,所以,我认可的朋友很少。一般,我不请我不认可的朋友吃饭。”

夙愿?林子衿心里咯噔地一下,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知道她的心的,虽然她从未对他说过半个字,但是,他是知道的。她心里头一阵悲喜交加:“原来,你早就感知到了?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呢。”

秦浩然有些动容了:“是啊,怎么可能感知不到呢?你还记得那年你给我写了一封信吗?”

啊?什么?我竟然还给他写过一封信?羞得林子衿马上双手蒙脸扑在沙发椅上,嘻嘻地笑个不停,我还干过这么冲动的事?真是没脸见他了!

仔细一回忆,好像还真写过这样一封信的,而且还是她亲手递给他的。不过,那时,她还没爱上他呢。

那时他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一切工作都才刚刚起步,辛苦至极,也算得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了吧。烈性子的秦浩然虽然干事雷厉风行、谨慎勤恳,但是他那时似乎得了职业倦怠症,他厌恶透了十几年来朝九晚六、加不完的班的工作,所以,很绅士的他有时会显得焦灼不安,脾气也会突然变得很坏。有一次,他把一沓总也修改不完美的汇报材料狠狠地砸进垃圾桶里,低声咆哮:“一天到晚做这些没用的工作!有多少作用?有什么意义?尽是在耗费人的生命罢了!我他妈真想辞职!不干了!”那怒气冲冲的样子,着实吓了林子衿一跳。当天晚上,林子衿就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大页鼓励他的信,好像还引了查尔斯王子的一句名言:“有些你不喜欢做、不愿意去做但又不得不去做的事,就是责任!”第二天就把信递给了他,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林子衿也就忘了。没想到,秦浩然此时竟然提了出来,可见他对这封信多么记忆犹新!更没想到的是,林子衿竟然在之后,不知不觉真的爱上了他。

秦浩然用勺子搅了搅火锅里的菜,叹息:“我知道你喜欢我,其实……我也喜欢你的……但是,那时我已经结婚生子了,而你还没有结婚,我不能……不能告诉你,不能打扰到你,不然对你不好,会影响你以后的幸福的。唉,要是你早一点出现就好了……”

看着秦浩然那炽热真挚的眼神,林子衿百感交集,原来这么些年了,他也是喜欢我的呢!他也是对我动情了的呢!她以为这份让她一直耿耿于心底的感情,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感动。没有想到,原来他亦如此。她的眼睛湿润了,心脏又在抽着疼了。她低头幽然说:“这些年,你知道吗?我想你,想你都快想得死掉了……”

如果,此时此地是无人之境,她一定抱着他嚎啕痛哭,把这些年所有的悲伤、抑郁和委屈都如黄河水决堤一般倾泻出来。

林子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我觉得我那时……不是快死了,就是要疯了——幸好那年你走了。你若不走,我可能就成疯成魔了吧。真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啊!”林子衿说得风轻云淡,“这种感觉让人魂牵梦绕,让人黯然销魂,但还一个字都不能对人说,更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只能深埋在心底,思念噬心啮髓得那么痛苦,只能咬牙忍着,忍不住也得忍着。这些年来我容易吗?”她把那么深的哀怨说得云淡风轻的样子。

“不容易,不容易。其实,这些年,我也因为思念一个女人而挺痛苦的,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啊?你思念的女人是谁?我认识吗?”林子衿问得好傻!

“你不认识不认识。”秦浩然头摇得像拨浪鼓,却忍不住笑,在心里说了一句:好憨好傻啊你,林子衿!

“哦,我以为是我呢。”她有些黯然,但是还是着急着把刚才想说还没说完的话说完,“要不是今天这样一个机会,还有熬了这么多年,我修炼得也有点理智了,不然打死我都不会跟你说半个字的,还这样跟你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说。”

“现在你对我还疯吗?”

“应该不怎么疯了吧。”

“为什么不怎么疯了呢?”秦浩然的笑容忽然有点坏。

但是,林子衿却没有看出来他的坏笑,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好不容易有理智来控制了嘛。”

“看来我还是不够优秀啊!”秦浩然的笑容更坏了,而且还那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我……咳咳咳……你……太坏了你!”林子衿发现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了,羞红了脸蛋,心中暗骂:坏人!难道要让我疯到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对你投怀送抱吗?过分!然而,她的嘴上却说:“啊,这个,爱不爱你,应该跟你优不优秀没有多大关系吧?”

呵呵,看来,秦浩然也很期待来这样一场疾风骤雨不可自拔的爱恋吧!原来不只是自己有过这样疯狂的想法呢!林子衿的喜悦的心忽然平衡了——不是我一个人在独自面对和承受,他也是一样的呢!只是,他隐忍得更深更深罢了,深到这么些年来,连林子衿都迟疑。隐藏得那么深,就跟《伪装者》里的大哥明楼似的,那么有担当的人,却无人知道高冷的他那翻江倒海的内心。

 

(三)你知不知道,心痛的滋味?

林子衿爱他,跟他的优秀不优秀无关,跟他的职业能力的强弱无关,跟他结了婚还是没结婚无关。她爱他如火炬的眼睛,爱他黑黑的头发,爱他浓黑的剑眉,爱他磁性的男中音,爱他暖暖的笑容,爱他挺拔的背影,爱他的果断倔强,爱他的刚烈谨慎,爱他的细腻柔情,爱他的童趣幽默。非常爱!爱疯了!爱死了!不可自拔!但是,这些,都是她不会对他说的。

林子衿不会告诉他的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她刚才告诉了他她对他很疯狂,但是她永远不会对他说她究竟有多疯狂!

他永远不会知道为了这段不能说的感情,她在白天因为思念他而魂不守舍、失魂落魄、丢三落四,在晚上因为思念他而辗转反侧、夜夜难眠。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在一天之内,便过完四季。他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心魂饱受了怎样一种残酷的摧残,她的心魂宛如在天国花园鲜花盛开的温池边飞翔,又似乎在漆黑一片的地狱之海的滚滚岩浆里翻滚,又像是在浩瀚无垠的大漠黄沙中因为干渴而气若游丝,又仿佛在俄罗斯冰天雪地的荒原里被暴风雪裹挟着四处摔撞。在那么疯狂的龙卷风里,她根本无法挣扎,她根本保护不了自己!

秦浩然永远也不会知道,林子衿忽然如他一样爱上了吃极辣的食品,辣得嘴疼舌头疼,辣得胃疼肠疼,于是,她便借着辣得泪水四溢,掩人耳目地痛快一哭。所有人都笑她被辣得狼狈,人们所看见的她,脸上带着笑,眼中噙着泪,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心中正滴着血。

秦浩然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所去的每一个地方,他的影子都在她的心中如影随形,她曾对着枫林松林土林石林过他的名字,她曾对着嵩山泰山苍山巍山狮子山玉龙雪山呼喊过他的名字,她曾对着翠湖抚仙湖泸沽湖彝海洱海北海南海呼喊过他的名字,她曾对着灯火辉煌的城市烟雨飘渺的小镇晨雾弥漫的村庄呼喊过他的名字。林子衿的呼喊空谷回响:“啊——秦浩然啊秦浩然!我走过如此多的如画河山,就是没有你的陪伴,就是没有你!天地山川都知道我有多爱你,唯有你啊,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秦浩然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段时间,喝酒几乎成为了她夜晚时的一种嗜好,因为一思念他就会寂寞啊,因为一思念他就会心疼啊。而喝酒,是可以销万古愁的。本不胜酒力的林子衿,常对着卫生间里的洗手盆吐到痉挛,盆上有时竟沾染了缕缕粉红。一抬头,看着镜中的那个人,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目光散乱且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光芒,简直就是午夜从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千年怨鬼一般!林子衿恨透了自己的人前阳光灿烂,而人后却是这般颓唐迷茫。

秦浩然永远也不会知道,林子衿思念他时是一种怎样的寂寞啊!

就像寂寞的阿桑在唱的:“天黑了,孤独又慢慢割着,有人的心又开始疼了。爱很远了,很久没再见了,就这样竟然也能活着。你听寂寞在唱歌,轻轻地,狠狠地,歌声是这么残忍,让人忍不住泪流成河。你听寂寞在唱歌,温柔的,疯狂的,悲伤越来越深刻,让人忍不住泪流成河……

就像寂寞的张磊在唱的:“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寂寞是因为思念谁。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痛苦是因为想忘记谁。你知不知道,忘记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欣赏一种残酷的美,然后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告诉自己坚强面对……

醉醒交错,不如一歌。

林子衿每每思念秦浩然时,便会在脑海中无限循环播放这两首歌曲,深夜里有与寂寥的心灵共鸣的寂寥的音乐的陪伴,心如琴弦,音乐似琴弓,心被音乐慢慢地、细细地割着,音乐回响,寂寞回响。整个世界弥漫着铺天盖地的寂寞,令人窒息心碎,令人涕泗横流,令人脆弱怯懦,令人肝肠寸断,令人生无可恋。

然而,秦浩然是永远也见不到林子衿寂寞时候的样子的,因为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寂寞让她如此宁静,又如此疯狂,她忽然很嫉妒他的妻子,她嫉妒那女子可以日日守在他的身边,嫉妒甚至到了恨的境地!而她自己却连一个爱字都不能说,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听着他,想着他,却就是不能靠近他,不能关心他。但是林子衿是那么爱着秦浩然,她多希望他是永远快乐幸福的啊!那个女人给他的,不就正是自己最想给他的在这人世间的幸福吗?林子衿不愿因为自己的爱,而毁坏了他的幸福。所以她又很感激那个女子,谢谢她照顾好了他。而且对于他的家来说,林子衿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可耻的存在啊!

多么矛盾的心理呵,让林子衿不仅寂寞,而且痛苦。她每思念他一分,罪恶感就增加一分。

林子衿不会告诉他,他是她的一片最不能碰触的逆鳞,一碰心就会心痛。这种痛,在遇见他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林子衿从来没有想过爱一个人,心脏竟然会这么疼!就像人有一口好牙吃嘛嘛香时,哪里知道牙疼的滋味!等自己的心真的会痛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砰砰跳动着泵出无穷热血的东西,也会痛到真的快要取人性命的地步!

那是一种怎样的疼呢?

轻微时,心像被一根极细极长的针戳穿了之后,再慢慢地在心尖处轻轻搅动,不停搅动。于是,心脏就像是丝做成的一样,一点点被抽空了,只留下一具空空的躯壳,用手轻轻扣之,空旷的回音经久不绝。

有时在夜里疼得狠了,心脏就像一件从洗衣机里捞出来的被使劲拧成麻花状的衣服,一阵紧过一阵地紧压着的疼!

心脏狂跳,就像在雷鸣闪电中猛烈锤击着一只巨鼓,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整个人瞬间就蜷缩成了一只穿山甲球,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拧着揪着,似要从胸腔处撕扯出去一样,让人几乎不能动弹,也几乎不能呼吸。

眼泪泠泠,冷汗涔涔,浑身慢慢变得冰凉,仿佛抵抗不住寒冷似的瑟瑟发抖……

这样要持续好几分钟,等疼痛慢慢缓解了,才能深呼吸几口空气,逐渐缓过来。

每每这个时候,咬紧牙关受刑的林子衿总是会发出一遍遍无声的疾呼:这么疼!真的忍不住了!挺不下去了!让我死了吧!一回死了吧!死了,就不会那么难受那么痛了!

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而心痛十年,这是怎样一种旷日持久的痛啊?林子衿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前不久的一次体检时,竟然体检出了心脏病了。心病引起的心脏病,还需心药来医,但是,对于林子衿来说,这是一剂根本配不出来的药。如果哪天死了,她好希望来生能做秦浩然怀中的一只猫啊,千娇百媚,受尽他的恩宠,而她却永远都不会失去自我,信任他,依恋他,却绝不过分依赖他。

然而,时间久了,林子衿竟然有点喜欢上了这种不能自已的心痛的感觉!

疼着好啊,疼着说明自己还爱着,很疼很疼,说明自己很爱很爱。

若不疼了,是不是就不爱了?不疼了,是不是就忘记他了?可是,林子衿真的不想忘记他呀!

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冤释结呢?

有什么宝鉴可以看出是缘是劫呢?

何处有一块净土,可以安置自己这颗不安静的心呢?

何处有一抔净水,可以洗涤自己这颗焦灼罪孽的心呢?

于是,她开始看各种宗教的文章,听各种宗教的经曲,中国的外国的,《金刚经》《药师经》《观音经》《阿弥陀经》《妙法莲华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大悲咒》《解结咒》《六字大明咒》,《弥撒》《天使》《圣母颂》《忏魂曲》《Libera》《StayWith Me……或许这些,能让她的内心得到释然,能让她的灵魂获得解脱吧。各种经曲、唱诗,在那种恢宏庄严、神秘静谧、缥缈悠远的咏叹中,林子衿试图找到让自己的魂灵安静下来的方法,她试图寻求到一线亮光,一条出路,一个答案。

耳机的音量调到震耳欲聋,播放圆光佛学院众法师的诵经,咚咚木鱼灌击着林子衿的天灵盖,声声佛号震撼着林子衿的心魔: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菠萝蜜多咒……”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啊,求您悲悯,渡我离开这烈焰焚身的浩瀚无边的苦海吧,阿弥陀佛!

全能的基督啊,您奉命来拯救忏悔的人,求您垂怜,赦免我的罪,使我的心魂得到安息吧,阿门!

可是能普度众生的佛洒下的清净甘露,浸润不了这颗焦灼的心;可是主的慈光,却照不亮林子衿晦暗的灵魂。因为这世间的一切神祇,都拯救不了一颗自甘沉沦的心。

林子衿看到一篇《佛说摩登女经》,讲的是摩登伽女和阿难的爱情故事。伽女看透世事的真相后,不再迷恋阿难。

林子衿看到《佛说摩登女经》,或许亦是上苍对林子衿的一种点悟吧。但是,她却是这样想的:谁的体内是干净的呢?谁还不会生老病死呢?因为他体内的脏,因为他会生老病死,就会嫌弃他厌恶他,哼,这样也算爱了五百世吗?这样也算结了五百世的因缘吗?若换了是我,莫说是一碗洗澡水,就是一碗毒酒,会让人饮下之后立即就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亡,我也照样端起来一口气就喝下去了,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烦恼即菩提,如此纷乱迷乱狂乱,如何悟得自在菩提?

如何修得金身正果?《圆觉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淫欲而正性命。是故众生欲脱生死,免脱轮回,先断贪欲,及除爱渴。”“若诸世界六道众生,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若不断淫,必落魔道。必使淫机身心俱断,断性亦无,于佛菩提,斯可希冀。”由此可见,爱欲是痛苦、生死之根本。

林子衿却想,如果人真的不爱了,并真由此修得正果了,可是,这样没有爱地活着,即使活了千秋万载,又有什么意义呢?且跟死了又什么两样?

都说如果上辈子不相欠,那么今生怎么会遇见?林子衿执迷不悟如是,看来前世其缘匪浅,今生其劫必重啊!唉……

这些年来,林子衿的内心所经历的这一切的一切,让她的心似乎还继续拥有一颗宛如少女情怀的心,但是这颗心却又像历经了千年万年的时光一样,那么老迈,那么沧桑,那么凄凉。然而,这一切却都是秦浩然所不知道的。

 

(四)举杯,敬这一段未了夙愿。

秦浩然依旧笑吟吟,举起杯子,以茶代酒,敬这一段未了夙愿。

然后,他说:“这么多年了,也到了该了这段夙愿的时候了。”

秦浩然明白,当年也就林子衿看出了自己对世事的厌倦,也只有她一个人用书信的形式慰藉过他的内心,也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似乎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人,竟然在每年他生日的时候,总记得发来祝福的短信。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得到她炽热的感情。就像一抔小小的火焰,在某一个地方静静燃烧着,明明灭灭的,十年了,却经久不熄。可是她从来就不曾提及,也未曾打扰,她似乎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凝视着他,一往情深。

一个哲人说,要看一个人是否是真爱另外一个人,就看那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那种感情是否能持续三年,若三年后依然如初,便可断定是真爱了。一个女人能把另一个男人就这样静静挂在心上,整整十年,任那男人是铁石心肠,也会有些许感动的吧?

所以,秦浩然的心是感动的,除了家人,没谁这么长久地爱过自己。大学时的初恋,美好而遗憾,依旧会偶尔萦怀,但是,早已成为过去。结婚前,也对几个女孩有过爱恋,不过,既然最终结不成婚,便也互相断了往来,偶尔思及,也是前尘往事一般,再无心动和牵挂之感。

可是,为什么却唯独对林子衿一直持续怀有这种舍弃不了的情愫呢?自己不是一向自诩坚毅果断吗?可是为什么还会有这样一小块柔软的地方,悄悄地把她放在那里呢?就像用挖耳勺在心底凿了一个小小的洞,然后在这个小洞里藏进了一朵小小的桂花,随着时间的酝酿,酝酿成了一挖耳勺深的一点点桂花酒,无法痛饮,但历久弥香。

林子衿,是一个怎样的人呢?秦浩然觉得,她热烈大胆又似乎羞怯隐忍,懵懂糊涂又似乎聪明睿智,天真无邪又似乎事事通透,粗心大意又似乎真挚细腻,幽默豁达又似乎幽怨抑郁,或许正是她这样一个矛盾又统一的个性,使得她的生命如此灵动,而且激情四射吧。

于是,在秦浩然某个一不留神露出了柔软心底的时刻,她便那么立体、那么鲜明地镌刻在了上面。随后便被立即封印,外头迅速包着层层坚硬的外壳,即使这颗心的主人想奋力刮抹而去,也无能为力了。

这种不能自己控制好某一件事的感觉,甜蜜美好又折磨人,烦恼不堪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这搅扰得秦浩然不得安宁,可是又无可奈何。

于是,他便愤怒起来,但满腔的愤怒却又无处可发泄,于是这愤怒就愈加猛烈反扑回来,愈加猛烈地啮蚀着他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小洞。他在心底愤怒地呼喊,秦浩然啊秦浩然,你还是你吗?你究竟在做什么呀?你有完没完?你必须尽快给这件事做一个了断才是!

然而,她似乎总能感应得到他的心呢,所以,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去了断。

一次出去办事,两人刚好碰见,也就彼此打了个招呼便擦肩而过。到了晚上,林子衿便发来信息问他:“你今天怎么了?见你闷闷不乐的样子。”

是的,秦浩然是一个那么不爱跟人倾诉的人,他的心中装的东西太多了!尤其他天天时时都在做着自己不愿意做又不得不去的那些工作,为了让每一个人都放心,他勤勤恳恳地去做;为了让家人安心,他按部就班地去做。可是,看似那么安稳那么体面的工作,却耗尽了他的最美好的年华!人生苦短,转眼已过不惑之年,眼见着自己这张轮廓鲜明的脸上,皱纹一条一条多起来,眼看着时光,一点点流逝。天哪!马上就要老了呀!马上就要老了!老了!很快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即使想做也没有精力去做了。人生难道就这样一潭死水下去么?难道就这样不死不活混吃等死到退休那天么?

他微笑着为人,他微笑着做事,他微笑着尽孝道,他微笑着尽夫妻之道,他微笑着尽父亲的职责。他是上司眼中的好帮手,是同事眼中的好领导,是母亲眼里的好儿子,是妻子眼中的好丈夫,是儿子眼中的好父亲,他本来应该满足了呀。

可是,他就是不是自己眼中最想看到的那个自己!那个自己,血气方刚,为着自己喜欢的事业,奋力拼杀,纵横驰骋,虽死无憾,至死方休!而现实中的自己,就是温水里正在煮着的那只垂死的青蛙,激情在一缕缕消逝,生命在一天天耗尽。

他简直对这锅令他窒息的温水深恶痛绝透了!可是没有人看出他内心当中的不甘、挣扎与焦灼!人们只看到了一个敬业、专业、绅士、温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的他。刚毅冷酷的外表,成了他焦灼内心的最好的防护墙。

但是,只有林子衿,只是擦肩而过便敏锐地感觉出来了!“你今天怎么了?见你闷闷不乐的样子。”秦浩然很奇怪,自己隐藏得那么不露痕迹,她是怎么感觉出来的呢?

他想:“或许,她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可遇不可求的懂我的人吧!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那么很在意、又很克制地对待我,此情难得啊!她从那封信时一开始就懂我,此心更难得啊!经过时间的考验,她是一个值得我深交的人呢!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惜,为什么她是个女人呢?要是她是个男人该多好!”就冲这一点,秦浩然就觉得自己应该请她搓一顿大餐的!

但,秦浩然还是很好奇那天她怎么发了这样一条信息问他开心不开心,等服务员为他们加了汤走了之后,他便问:“你那天怎么晓得我不开心呢?你知道我的事了?”

“不知道,看你一眼,就感觉你似乎闷闷不乐的。”林子衿还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真感觉出来秦浩然的郁闷。

“所以,我就说,你这人值得深交了嘛!”秦浩然敬了她一口茶,只差没说“你懂我啊!”

这口茶敬得林子衿莫名其妙的,喝了茶,放下杯子,她很好奇:“知道你的什么事啊?你干嘛了?”

秦浩然忍不住神秘兮兮的告诉了她他刚刚做过的一件失败了的事情,并再三要求林子衿要保密,不可对外人说,因为,知道他在做这件事的人,也就两三个生死兄弟而已。

“啊?真的?”林子衿很惊喜!这个男人,还真是这种不甘寂寞的男人呢!“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野心的男人了!”

秦浩然没想到林子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很羞赧,看着她对他满眼欣赏的目光,他的虚荣心又很满足:“怎么说我最有野心了?”

“那么多过了四十的男人,早已被生活磨尽了理想,早已自甘平庸,早已回归生活,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了,可唯有你一个人,竟然还依旧保留着你的理想,并还在为之奋斗呢——所以,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野心的男人了!”林子衿忍不住笑。

秦浩然也忍不住笑,原来她这么欣赏自己!

林子衿抿了一口茶:“我一直觉得吧,真可惜了你这个人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生在和平年代,要是你生在楚汉啊、三国啊、民国啊那种战乱时代,我觉得你怕是块当将军领兵打仗的好材料的吧。可惜哟,生就一副好身板,生就一身好胆略,却生在这样一个没有你什么事可做的和平年代。哈哈哈……”林子衿幻想了一下秦浩然身披银色盔甲驰骋沙场的样子,又忍不住有些花痴的笑。

秦浩然不禁对她的幻想莞尔,亏她这样想和他这样说了。

“照你刚才那么说的话,你想干的事那可是一个产业链呢,这样光你一个人是不够的呀,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你得有一个团队去做才行呢。还是先从小的开始吧,慢慢积累起经验了,再做大不迟呀。不然一开始就把场面开大了,万一资金、人力、物力、市场哪一块跟不上,你就不好处理了。”林子衿俨然说得像是自己是一个行家一样。

不过,秦浩然还是挺欣赏她才听他这么简单一说,就能被她一语中的似的。

“若是我自己去创业的话,我只想去开饭店。”林子衿说,“我可不想整你那么大的排场,累!呵呵!”

秦浩然笑:“你还真是个吃货啊,连自己去创业都想着开饭店。哈哈哈!”

“还真是这样的,主要是快乐和自由吧。自己爱吃美食,也做美食给爱吃美食的人吃,是件快乐的事呢!”林子衿舔了舔粘在嘴角的汤汁说,“不仅如此,开饭店成本回收快啊!今天早上去菜市场买菜用出去的成本,到了晚上差不多也就回收回来了。若干砸了,也不会赔进去多少本钱吧。”

秦浩然点头,表示赞同。但是,他的雄心可不止这些呢:“虽然这一次尝试失败了,赔进去十万多块吧。但是,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我还是想继续去尝试的,我还有三个新的想法呢,因为我看准了三个商机哩。”林浩然把那三个商机的利与弊、可能实施的把握有多大都细细说给林子衿听。

林子衿吃了一惊,他竟然对自己说这些!若是说给别人听,别人不是会把他的想法剽窃去了在该行业捷足先登,就是会把他说的话当成吹牛皮吧。但是,林子衿一边认真倾听,一边眼含热泪,林子衿知道,这些在秦浩然的脑海中酝酿了好久好久的事情,他能告诉她,他真的把她当成了他的知己了吧,不然,以他小心谨慎的性情,绝对不会这样心不设防的啊。

林子衿左手托着腮,右手握着筷子,频频点头,听他说完,才说:“既然你都想了那么多了,那就认准了一个最可行的,你就去做吧,毕竟机不可失。或许,等再过几年,我们再想做什么事的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那就只能空叹息了。”

秦浩然点了点头:“嗯。”

“你做这些,你跟你的家人和你的妻子说过吗?他们支持你吗?你但凡去做了,必定要全力以赴地去做吧,若果没有他们的理解和支持的话,家庭和事业都要顾及,你会很难的。”林子衿想,若我是他的妻子我会放任他好好的工作不做、好好的日子不过而去搞什么创业吗?有了家了,就希望他平平安安的活着便好,不希望他去经受风吹雨打,去遭罪。就这样好好的、静静的与他厮守终身、相伴到老,也是人生莫大的一种幸福吧。但是,林子衿看到了他那颗不甘的、焦灼的心了呀,看到他那颗烈焰雄心了呀,自己又怎么舍得那么自私地让他为了守着自己和那个温暖的小家,而置他的痛苦不堪于不顾呢?自己一定会放他自由吧!然而,他最真实的内心,他的妻子看到了吗?

秦浩然没有直接回答,他沉吟着说:“家,……还是要要的吧!”

“还有你的孩子,那么小,正是需要父亲的关爱和培养时候,如果你全身心地投入了你的事业了,使得你的父爱在孩子成长的关键时期缺失了,你知道的,后果很严重。等过几年孩子长大了,你还想再来弥补的话,已经来不及了呀。那时,即使你再怎么成功,又能怎样呢?”林子衿说得很认真,“出去做事的时机,你还是要好好思量一下啊,不要太冲动啊。如果现在还没有准备完全的话,可以再等一段时间,再去做也不迟。对吧?”

在火锅腾腾的热气中,秦浩然认真点点头,似有所思。这些都是他认真考虑过的,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事业不负家?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世人不负己?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结发不负她?

林子衿觉得自己忽然把话题说沉重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到他的妻子孩子呢?是不是自己在潜意识里想提醒他千万把持住啊?她赶紧转换话题:“嘿嘿嘿,秦浩然,你性子又那么烈,你心里边又装了那么多事情,看你也不是会找人倾诉的那种人,你平常不会觉得闷得慌啊?”

秦浩然不知林子衿卖的什么关子,眼睛里打满了问号。

林子衿笑着逗他:“我就一直觉得吧,你这只闷葫芦,会不会憋出内伤来呢?我想万一哪一天你憋不住的时候,会不会疯掉呀?如果不疯的话,也会因为压制不住内伤,一口老血喷将出来,然后就气绝身亡了!你就不怕?哈哈哈哈……”

秦浩然朗声大笑:“哈哈哈,怎么可能!”他的话锋忽然一转,“你丈夫是哪儿的人?”

“东北大连的。”唉,林子衿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其实,他也是在极力想提醒我要千万把持住啊。

“那么远啊?我就搞不懂你当初是怎么想的啊?找这么远的一个人把自己嫁了。”秦浩然一直想把话题转向请这顿饭的初衷去,可是,一直都找不到一个开口的契机,现在既然她提到了他的妻子,那么顺理就可以说到她的丈夫,然后,就让这段夙愿做一个了结了。

“不知道啊,遇到他时,忽然就觉得心里安定了,不想再折腾了。这种安定的感觉真的奇特呢!一个喜欢到处乱跑的人,忽然就变宅了,变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林子衿微笑着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怕在秦浩然面前袒露心扉,跟他说话,内心深处的真情会自然流露,这是不是就是心不设防?“以前每到寒暑假,我总是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跑的,自己一个人到处溜达了大半个中国,我有点遗憾的是我还没有去过西藏、新疆、沙漠、还有内蒙,这几个地方转过来,我就走遍中国啦!”林子衿有些颇引以自豪。

“年轻时么,骚动,瞎跑。”秦浩然嘴上虽这么说,但是心里不知怎么有点不是滋味,“也许是我狭隘,我觉得,去哪里都差不多,跑了几处,大同小异。”

林子衿乐了:“哈哈,就像你现在有多老似的。你八十岁的时候,也会说现在的年纪是你年轻的时候呢!”

“也是。”秦浩然莞尔。

“所以,年轻么,骚动。”林子衿调皮了一下,反唇相讥,但又说,“我希望啊,你83岁的时候,我80岁了,我们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出来马路上散步时,能相视而笑,聊聊过往的人生中的快乐与遗憾。

秦浩然还在坚持前面的话题:“其实呀!你现在老公不在身边,这只是暂时的,等他回来就好了!”

“嗯,他给我的感觉是安宁的,舒适的,自在的,嗯……就像……像在水里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傻呵呵的林子衿,迷迷糊糊又把话题转回去了。

“说明是真爱?”

“是……”林子衿吃了一惊,不是真爱怎么会嫁给他?可是,为什么自己还会对秦浩然有此情愫呢?但是她也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便问,“你的妻子呢?”

秦浩然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但并不想正面回答,他只说:“现在应该在家吧,不是好好的嘛!”

“你们……是真爱?”林子衿还是穷追不舍。

“……是。”秦浩然回答得没那么快,他心中同样一凛,若不是真爱,怎会娶她?可是为什么自己还会对林子衿动情?而且还念念不忘呢?

林子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说了一个“好”字。

“你结婚后,到现在,虎狼之年,是不是有点自找麻烦了?”秦浩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了这句话,有些尴尬:“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说话,口无遮拦的?”

林子衿明白,秦浩然可能以为自己是因为缺丈夫的爱了,而对他想入非非了,她淡淡说:“呵呵,对你我都忍得住这么多年不说,其他的还有什么忍不住的呢?”

秦浩然哑然。

“但是好奇怪,而你给我的感觉却是疯狂的、热烈的、快乐的。嗯……有点像……像什么呢?嗯,像扑火的飞蛾。”林子衿一吐为快,心中舒坦。

秦浩然实在无法开口再说了,其实他内心深处也本不想说的。只好说:“好吧!以后有好事、坏事都可以跟我说说,要得不?”

“要得!你也要以后有好事、坏事都可以跟我说说哦。”

“嗯!要得!”秦浩然点头!

“说话算数?”林子衿问。

“说话算数!”

“拉钩!”林子衿放下筷子,伸出小拇指。

秦浩然只好也放下筷子,羞涩而且笨拙地跟她拉了一下钩。

原来,每一个成年人心里一直住着一个还是孩子时的自己,那个孩子一直从未离自己远去。

后来,他们不记得吃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说了多少话,应该都是肺腑之言,所以话很投机,聊得痛快!

 

(五)二十厘米,是一条江的距离

锅底火渐小,锅中汤渐冷,晚饭已终。两个小时的倾吐,似乎心结尽解,释然的感觉,让人浑身轻松!不舍得就离开,相对残羹坐着,又觉得不合适。

结账,出门,上车……回家。回家?是的,回,家!

暮色苍茫,夜风凛冽,星空璀璨,音乐流淌。

秦浩然一上车就开了暖气,林子衿冰冷的双脚逐渐暖和起来,他为她做的细小而贴心的事,她感觉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她和很多人坐过车,唯有他一人会为她打开暖气。

不知是因为归心似箭,还是因为很快乐,秦浩然修长的手指悠然自如地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得飞快。

一路上,说了好多好多话,林子衿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了,只记得两个人,一直在笑,都好快乐,是那种久违的快乐!

林子衿看着一路上经过的许多汽车的车灯,似乎都如流星一般在车窗外唰唰流逝,秦浩然的眼睛也被那些转瞬即逝的灯光映成了星辰,熠熠生辉。

林子衿似乎听见秦浩然轻轻说了一句:“这些年,我因为思念那个女人而挺痛苦的。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林子衿羞涩一笑,“怎么办?你问我?我问谁去呢?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呢,呵呵。”她心中却说,既然你那么想她,你是男人呀,那就去抱她嘛!亲她嘛!

秦浩然感慨:“你说,爱那么让人痛苦,人为什么还要去爱呢?人要是不会爱,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吧?”

林子衿叹息:“是呀。可是,没有爱,没有痛苦的人生,该多么苍白!”人生不就是因为有了各种遗憾,才有了千般滋味的么?

车里好温暖,仿佛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一种情愫在温暖里暗生并逐渐激荡。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仓央嘉措隔着几百年的时空在朗朗吟诵:“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真的可以这样做吗?做?不做?停车?紧紧相拥?深深亲吻?耳鬓厮磨?翻云覆雨?惊心动魄?噬魂销骨?什么都不管了吗?什么都不想顾了!什么都不要在乎了!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那火海澎湃的心脏在山呼海啸:“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那巨浪滔天的血液在山呼海啸:“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那柔情似水的眼眸在山呼海啸:“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那如绯色云霞的脸颊在山呼海啸:“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那蠢蠢欲动的唇在山呼海啸:“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那几乎停止了的呼吸在山呼海啸:“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所有的细胞都在山呼海啸:“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一切的一切都在脑海里疯狂旋转,旋转成一座火山口的飓风!好热!仿佛寒冬季节的离离原上草,只要一丁点野火星子,即可腾起漫天火焰!

只有那栓在安全带上的僵直的躯体,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纹丝不动坐在车座上,继续在谈笑风生,以拼命掩抑着那种与生俱来的渴望。

车,越开,越快!似乎在飘移了!一切的一切,都如梦和醉一般的给人无边的眩晕。

很遗憾,这顿晚饭没有酒来助兴。

谢天谢地,这顿饭幸好滴酒未沾!

所以,理智一直在,最要命的,就是理智一直都在!哪怕仅存的一点点了,谢天谢地,理智一直都在。

秦浩然余光里的林子衿,触手可及!

两栋房子,直线距离相距一百七十九步。

刚刚晚饭时,仅隔着一张不到一米宽的桌子。

现在,两个并排的椅子,中间不过二十厘米!

明明触手可及,可是为什么又那么遥不可及啊?仿佛走尽这一生,也走不到可以彼此相拥的距离。

这二十厘米,就像双曲线函数的两个顶点,永远无限彼此靠近,又永远接近不了。

这二十厘米,是一条江河,是一条“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的流沙河,是“千层汹浪滚,万迭峻波颠,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的通天河,是灵山脚下“万丈霓虹平卧影,千寻白练接天涯”的凌云渡。

秦浩然住长江头,林子衿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如果,到最后,万般皆空,何不趁现在及时行乐?

即使现在及时行乐,可终究又怎样?还不是万般皆空?

好荒谬的世界!

阿弥陀佛!终于,看到那座高高的城楼了!在彩灯的辉映下,那城楼绚丽辉煌,煞是壮观。

终于,到了!秦浩然悄然呼了一口气。

车在林子衿的住宅小区外停下,打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灌进车内,让人如释重负!

林子衿下车,转身关门时,千言万语只是笑着说了一句:“谢谢你!”她伸出右手和他握手道别。

秦浩然伸过来的手,略略迟疑,而且有些发凉:“同样,谢谢你!”

“开慢一点!路上注意安全啊!再见!”林子衿关上车门,站在路边,目送秦浩然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林子衿并不想立即就回家去,反正家里也没有人。于是就在霓虹灯下漫步,脚下踩着她的好几道形状各异、阴影深浅不一的影子。她深深呼吸了几口冰冷的风,觉得很舒爽。这才感觉后背的衣服有些湿湿凉凉的,刚才竟然出了一身汗!她心中不禁一惊!天哪!以前对他从未如此,今晚这是怎么了呀?

尽管如此,林子衿还是感觉好开心,心中多年郁结已经一吐而快了,似乎释然了。她很感谢秦浩然让她有机会说了出来,不然今生今世,怕是会永埋心底了吧。可是,几乎是蹦跳着走在霓虹灯下地林子衿,她万万没有想到,从明天开始,她又将怎样去对待秦浩然呢?以前他们只是心向往之的动情而已,这种爱没有一丝邪念,而今晚,他们已是动了欲念了。

呀,情到深处,情是会生出欲的藤蔓来呢。

 

(六)虽是爱,亦是一种伤害啊!

车窗外,灯火辉煌,众生在街边悠哉闲逛。秦浩然开着车慢慢在城里转了一圈,时间尚早,他暂时还不想回家,且让某种悸动多延续片刻吧。

刚才秦浩然看着林子衿在后视镜里站在路边目送自己的身影越来越小,车中似乎还弥漫着她的影子,她那浅浅的酒窝似乎还在对自己笑意盈盈。那笑涡之后,有着一缕与旁人多么不同的灵魂啊:独特,有趣,聪慧,善良,热忱,大胆,丰富,内敛,忧伤,敏感……无一不让他想要亲近她、爱怜她。

CD里李健在深情地唱:“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李健是一个痴情的人,他对那个人的思念得有多深多远,才能唱得出这样的深情缱绻!

忽然,秦浩然有一种想要返回去再看林子衿一眼的冲动。

是谁说的“欣赏一个人,始于颜值,敬于才华,合于性格,久于善良,终于人品”?秦浩然觉得这句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可是还欠缺一句“共鸣于灵魂”。是的,人与人的交往,最深刻的的莫过于灵魂对灵魂的吸引和共鸣了。

唉,若林子衿是男的就好了,就不用顾虑那么多的可以跟她交往了。生死兄弟,多好!

秦浩然很吃惊自己今晚的言行举止,仿佛有一个陌生至极的自己猛然附身在自己身上,孔子不是说“四十不惑”了吗?怎么越发迷惑不解了呢?算了,不想那么多了,难得自己还会如此迷乱的时候,就让自己沉浸在此时此刻,且在迷乱中享受短短的片刻吧。今天很快就会过去,待会儿,下车,关上车门之后,明天或许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如琥珀般凝冻在今夜。

车终于听话地滑进车库,秦浩然再看了一眼副驾驶座,关上车门,关上车库门,回家。

秦浩然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换了拖鞋,走进客厅,见母亲坐在沙发里在看电视,音量调得很低,看来儿子在做作业。秦浩然小声问候过母亲,轻轻打开书房门一看,妻子坐在儿子身边,正在辅导儿子做作业。儿子一看他回来了,很高兴,放下手中的铅笔就欢叫着跑过来扑在他的腿上:“爸爸爸爸,你可回来啦!”

秦浩然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一下他嫩嫩的小脸蛋:“儿子!想爸爸了吧?今天在学校和同学们处得好吗?跟老师学到什么啦?”

儿子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撒娇:“想啦!爸爸,我肚子疼!要揉一揉。”

“怎么了?肚子怎么疼?”秦浩然有些心疼,望向妻子。

妻子合上语文课本,示意秦浩然把书房门关上,然后她才微笑着小声说:“今天妈去接他放学,这小家伙嘴馋,非要缠着他奶奶买冰淇淋给他吃,妈也太宠溺他了,就买了一大盒给他吃了,那么冷的天,吃下去,肚子受冻了不痛才怪。”

“哦,给他吃药了没?”秦浩然松了口气。

“吃了两粒肠炎宁,好多了。”妻子说,“才乖乖写作业呢。”

“爸爸,揉揉肚子!”儿子赖在秦浩然的怀里不肯下来。

秦浩然坐在椅子上,把儿子抱在腿上,手伸进儿子的衣服,轻轻给他揉一揉那圆圆的肚皮,手指忽然碰到他右下腹的一块小疤痕,那是他两岁的时候得了急性阑尾炎做手术留下的疤痕。

那天刚好妻子外出学习去了,夜里儿子忽然呕吐,还说腹痛,他以为儿子吃坏了肚子得了肠胃炎,只给他吃半瓶藿香正气水,他觉得,小男孩,不要娇惯了他,不好。那一夜儿子哭一会儿睡一会儿,他抱着儿子在屋里几乎走了一宿。天亮了,还疼,秦浩然想想,不放心,请了假,带儿子去医院,医生才初步诊断,就说是阑尾炎,要立即做手术了。秦浩然吓了一跳!连眼皮都抖起来,很自责自己这个当父亲的怎么那么粗心大意。手术室外,秦浩然心里翻江倒海的,反复思量着自己对这个小生命的责任和意义。之后不久,他要带儿子去拆线,便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林子衿,说是上班要晚到一会儿,工作上的事请林子衿代为处理。等他到了公司,情绪还未平静,便和林子衿谈起了刚才拆线时候的事来,然后说:“这小子出生时是剖腹产,一直爱黏人,性子也有些怯生生的,我就生怕他以后长大了扛不住生活的各种压力。这次他得了阑尾炎,挺疼的,但是,对他或许也是好事。”林子衿诧异这样的父亲,便侧目瞅着他,听他讲:“前几天他还动不动就大哭,后来逐渐哭得少了,看来,他正在学会了去承受痛苦呢。刚才我抱着他拆线,他疼得直打抖……”

林子衿插话:“心疼死你了吧?”

“是挺心疼的,恨不得得阑尾炎的人是我,让我代他疼去!”秦浩然吸了口气。

林子衿这才用正眼看着他,听他继续说:“他疼得直打抖,但是他竟然咬着牙,一声都不吭!等他拆完线,我出了一身大汗。”秦浩然仿佛要再擦擦汗似的,“这对他的承受力和意志力也是一种磨练吧。从此以后,他应该不会再像以前一样那么娇气了吧。男孩嘛,就要练就对挫折有免疫力的本领的。”林子衿向他投出了赞赏的目光。

秦浩然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就闪现了几年前的情景来,儿子叫他了一声: “爸爸!”

他低头爱抚着儿子,问:“嗯,还疼吗?”

儿子很享受老爸的抚摸:“还疼,还要再揉揉。”

秦浩然一边揉一边说:“以后不准乱吃东西了,啊?你看,你生病了,奶奶、妈妈和爸爸多心疼呀!”

儿子乖巧地点头,赖在老爸身上不下来,秦浩然索性让他黏上一会儿,继续轻柔着他的肚子。

儿子说:“今天我们上生物课,老师教我们认识植物呢,老师说要我们收集很多树叶呢,下星期一上课时,老师要我们互相认识大家收集的树叶。”

“好啊,周末的时候,我和你妈妈带你去公园收集树叶,好吗?”

周末有得玩啦!儿子很开心,从秦浩然的怀里蹦了出去,手舞足蹈。

秦浩然笑着问妻子:“他作业做完了吗?”

“还有两首古诗,默写完了就做好了。”妻子微笑着对儿子说,“儿子,背诵给爸爸听,一会儿再默写。”

儿子闪乎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老爸,拖长了童音背诵:“回乡偶书——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赠汪伦——李白——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儿子背得一字不差,秦浩然很满意,他觉得儿子这么聪明,等他长大了,一定比自己优秀,于是他笑着给儿子举了几个高高,儿子好开心,咯咯咯咯笑个不停,妻子笑呵呵在旁边看着这爷俩腻歪。

等他们腻歪完,儿子才去默写完古诗,然后便由奶奶领去睡了。

秦浩然这才去洗漱,妻子则去收拾儿子的书本文具,然后她再去把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放在盆里,一件件晾晒在阳台上。秦浩然很快洗漱好了,见妻子还没有晾晒好衣服,便去帮忙。妻子弯腰把衣服从盆里拿出来,撑在衣架里,递给秦浩然,秦浩然挂在晾衣架的钢绳上。妻子不停地在他面前弯腰又站直,他忽然好想要她!

等挂完最后一件衣服,在妻子弯腰去拿盆的时候,他伸手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俯身亲了一下她的耳垂。

妻子娇嗔:“哎呀,干嘛你?放手,让我把盆拿到卫生间去。”

“你说干嘛?就不放!”秦浩然轻咬了一下妻子的耳垂。

“哎呀,等一下!等一下!妈在家呢!”妻子使劲拽了拽他紧环在她腰间的手,没有拽开。

“谁在家都不管!老婆……”秦浩然把妻子连亲带抱地推到卧室。

……

好一阵子的和风细雨,有几秒钟,秦浩然甚至恍惚觉得身下温润的人是林子衿。心中猛然一惊,定睛一看,还好。

然而,妻子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异样,问他:“怎么了,你?”

他慌忙解释:“没事!忽然想起来明早要陪郑总去出差,差点忘了。”

“去哪里出差?”

“丽江。”

“哦……啊……”

……

夜已深,妻子已经睡熟了,均匀的呼吸在秦浩然耳畔轻轻吹拂。

秦浩然半睡半醒,脑海里一直荡漾着林子衿浅浅的酒窝和傻傻的笑容,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她睡着了吗?她会在想我吗?她会因为想我而像我一样睡不着吗?

唉,我这是怎么了?是疯了吗?

妻是极好的妻呀,我怎么还会去想除了她之外的女人呢?这不是伤害她吗?一种深深的内疚涌上心头,他翻身搂紧了妻子,过了一会儿,妻子觉得有些憋气,轻轻把他推开了一点。

可是,林子衿也是极难得的人呀,真的不想失去她!可是,自己对她有这样的一种感情,虽是爱,但对她亦是一种伤害啊!世间安得双全法呢?秦浩然一夜心潮起伏,难以入眠。

 

(七)一宿乱梦,荒野惊蛇

林子衿一路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回到家,打开灯,空荡荡的,静悄悄的。门口玄关柜上,金鱼缸里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几条小小的金鱼儿在水草里悠然游动。她拈起鱼食,投放了几粒进去。

手机铃声响起,是丈夫打来的电话:“小猪,吃饭了没?”

“吃啦!你吃了没?”

“也吃啦!你吃什么好吃的?”

“和朋友出去吃火锅啦!”

“哟,伙食不错嘛!我们都吃外卖呢!”丈夫很羡慕。

林子衿皱了一下眉,又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呀,怎么又吃外卖呢?就不能好好弄点好吃的吗?”

“哪里有时间啊,大家都快忙疯了!现在还在忙呢!”电话那头有人在叫丈夫,让他快点去看一下什么,他应了一声“马上就来!”

“哦。你那里还有水果吗?”

“还有半个柚子的。”

“小心忙上火了,你别忘了忙完了吃两瓣柚子啊,补充一点维生素。”

“好的。我忙去了!你早点休息哦。”

“你也早点休息呀!干不完的活明天再干嘛!睡觉前烧热水泡脚!”林子衿连珠炮似的叮咛丈夫。

“好的,好的!挂了啊!”话音未落,电话已经挂断了。

林子衿草草洗漱好,倒了半杯葡萄酒,关了灯,窝在沙发里边嘬着葡萄酒边发呆,不想看书,也不想看电视,也不想玩电脑,也不想看手机,很疲倦,又很亢奋。

衣服上沾染着一股火锅味,这段感情,似乎终于有了点人间烟火的气息。

满世界都是秦浩然的影子,飘来散去。

手机里轻轻播放着李健唱的《传奇》:“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心田……”空灵的音乐如流水四溢,如思绪飘逸。

好多歌曲,开始只是感动于它的旋律优美,等后来听懂了,心就开始痛了——“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既然已成曲中人,何必再听曲中曲?既知曲人存于梦,何故执于曲外人?”

是夜,林子衿一宿乱梦。

不知走在何方,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路两边不是残垣断壁、倒塌破败的房屋,就是长满荒草的潮湿的荒野。她就在路上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好累好辛苦,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那些路都似曾相识似的,可是就是怎么都找不到走出去的路,林子衿迷路了。天逐渐黯淡下来,暮色降临,阴云四合,冷风袭来,好害怕!她开始狂奔,不知怎么反而跑到荒野的深处去了,沼泽地一般,泥泞深陷着双脚,拼尽全力拔出脚,一步一挣胡乱朝前走,挣得精疲力竭!挥汗如雨,却浑身冰冷。口渴,极渴,不管三七二十一俯身捧起一捧浑浊的水想喝一口,手里捧着的水里竟然游着几条黑黑的细细小小的蛇,猛然一惊,把那抔水往远处泼出去,差点栽倒在沼泽里。呀!有许许多多的蛇从四面八方向她游过来,已然近在眼前了!已然湿滑冰凉地缠绕上了双脚!已然嘶嘶吐着长长的红信子攀上了腰腹!已然恶狠狠箍上了脖颈!并张着乌黑的口露出尖尖的毒牙迎面咬过来了!林子衿魂飞魄丧,拼命地拍打摔掼着大大小小的黑蛇!与不计其数的黑蛇搏斗了惊心动魄的半宿,可就是醒不过来。

拼命地挣扎,终于,把自己从那恐怖之境挣醒了过来,而那些蛇仿佛还在黑暗中瞪着血红的眼睛对她虎视眈眈。冷汗涔涔!全身酸痛疲软不已!心脏在胸腔里呯呯乱窜,快要窜出口了,打开灯,手抖得不行,端起茶几上半杯冰冷的水,咕咚咕咚饮尽,林子衿听到了自己的牙齿叮叮撞击着杯子边沿的声音,放下杯子时,杯子没放稳,倒在茶几上,差点滚到地上去,她来不及去扶杯子,抖着手,忙不迭从背包里抖出所有东西,捡出速效救心丸的小葫芦瓶子,抖出几粒,含在舌下。

林子衿颓然倒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只小小的板栗虫。

稍息片刻,林子衿心里忽然很空很空,像一个地下山洞,洞中倒挂着钟乳石,钟乳石的尖上滴答滴答滴着水。

她很想打个电话跟谁说说话,可是才凌晨三点四十七分,能打给谁呢?她想打给丈夫,想想,这一夜忙得四脚朝天的他,可能才睡下没一会儿吧。

想打给秦浩然,想告诉他,就想听一听他的声音,可是,他会接吗?怎么连想听一听他的声音,都是一种奢望呢?唉……如果,刚刚心脏病发作死翘翘了,自己在黄泉路上会不会后悔没有听仓央嘉措的“和有情人,做快乐事”的劝告?如果,自己死了,秦浩然会遗憾吗?他,会流泪吗?

林子衿再细细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噩梦,历历在目,想想好后怕,幸而只是个梦。夜色深沉,林子衿却再无睡意,思绪便在无边的黑暗中天马行空游走。

怎么就梦见了蛇呢?这蛇从何而来呢?

它从伊甸园蜿蜒而来,亚当和夏娃还在伊甸园里的时候,在蛇的诱导下,亚当和夏娃吃掉了上帝不允许他们吃的苹果,之后他们的眼睛就变得明亮了,并且拥有了智慧,也知道了善恶羞耻。于是,这蛇便从亚当和夏娃流淌的血液里星火传承至今,并蜿蜒在亚当和夏娃的每一个子子孙孙的血液里。

当蛇从冬眠中醒来,人们便知道爱和欲是何物了,当知道了爱和欲是什么了之后,人就不再是一个宛若生活在伊甸园里的无忧无虑的懵懂无知的孩童了,再也不会哭着哭着便笑了,而是会笑着笑着却泪流满面。

蛇是先知,是它启蒙了人,使人有了智慧,便知道了荣辱和得失,也将由此饱受痛苦的折磨,所以,人爱蛇。而蛇又蛊惑了人的心,是它让人失去了伊甸园,所以,人又恨蛇。

人对蛇又爱又恨,就像许仙对白娘子,又爱,又怕。他爱她,是因为它化作美女且痴情于他,他怕她,是因为她本来就是蟒蛇,蟒蛇是会置人于死地的。水漫金山不就是人爱欲横流的真实写照吗?没人能控制得了!——这就是爱啊,又爱,又恨,又怕!难怪非要把白娘子镇压在雷峰塔下呢。

林子衿知道自己正在历劫,就像《聊斋》故事里的一只在历劫的小妖一样,她没什么道行,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渡劫,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滚滚天雷之下万劫不复灰飞烟灭。

 

(八)因为深爱,故不能打扰

之后的好几天,秦浩然和林子衿的世界开始变得出奇地安静,因为有一首怪异的交响乐在他们的心灵中奏响,用的是海豚音唱出无边的思念所构成的主旋律,加上用古玛雅咒语所低吟成的惶惑犹豫的的伴奏。悠扬婉转轻快的小提琴奏响了快乐甜蜜缠绵悱恻的主旋律,讴哑的箫音和低重的鼓点一直在撕扯着主旋律的和弦。这支怪异的乐曲,仿佛来自魔都,蛊惑着人的心激动、快活、迷惑、沉沦、不安,使人几欲癫狂成魔。

是的,是成魔了——深夜里睁着眼睛辗转反侧,好容易迷糊着了又似清醒一般,凌晨四点多便清醒过来,灵魂与肉体几乎分离了,连续几天下来,精神可以仍旧很亢奋,但眼睛哪里熬得住呢?布满了血丝的红色眼睛,宛如成魔了一般。

那顿晚餐似很愉快,掏心掏肺,互诉衷肠,很好。接下来,该怎么去面对彼此呢?未来又将如何?秦浩然不得不去想。林子衿不愿去想,因为她早已在这十年中反反复复想过千万次,再没有哪一件事,让大大咧咧的林子衿如此慎重谨慎地思量对待过。答案,她早已知道,只是,这几天她不愿意去碰触。

又是夜晚,好安静!只有音乐缭绕,还有窗外飞过的夜鸟的啼鸣。

好想好想他啊!那种不能抑制的心疼的感觉又袭来了!林子衿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

握着手机,打开微信,又关了,又点开,又关了,不知道刷了多少页面,期待着那人的信息忽然闪现,又怕那信息会闪现。

或许,那人,此时,也正在想着自己吧,或许,也一定就是如她一样拿着手机的状态吧。一千句一万句的话,流到食指尖,就冻结在那里。

因为,深爱,故不敢打扰,故不能打扰。

林子衿不知道该怎么止住这股思念的洪流,她翻出以前写的一摞日记本,被牛皮纸和塑料袋包裹得层层叠叠,就像现在被自己包裹得层层叠叠的灵魂一样。她找出了写有秦浩然的那几本,断断续续的文字,失魂落魄的感情,无以言表的内心。在眷恋与思念中,满怀欢喜,在思而不得中,惆怅痛苦。日记本里下笔千言,哪里及得上心中所感之万分之一啊!

她在日记本里记录了两条秦浩然发给她的信息:“你给我留下了一个梦,尽管神秘,却也甜蜜。”“人生如旅途中的过客,相遇,是一种机遇;相识,是一种机缘;相知,更是一种难得的恩赐。珍惜生活,更要珍惜生活中值得记忆的点点滴滴。子衿,祝你快乐、幸福!”

隔着时空看到这两条信息,林子衿忽然感动得一塌糊涂。

她在日记本里写,“有时候我也会接到秦浩然的电话,只是偶然而已。这种电话经常是在他需要我帮他一个什么忙、或者是在他喝醉了的时候,前者只三言五语说完事之后便挂了电话,而当他喝醉了,话就特别多。有人说,男人酒后会想女人,女人酒后也会想男人,但不同的是,男人酒后会去想起各种各样的女人,而女人酒后则会去想起那个让她心碎的男人。我多么荣幸,是他酒后会思念的女人!”

“特别不习惯他的离开,每次去他原来的办公室时,总会想起以前他忙碌着做事的样子,和他坐在椅子上的样子。这里没有他的存在,特别特别不习惯。”

林子衿一页页看过去,忽然翻到了一张他的照片,她不记得这张照片自己是从何而得的了。那张照片用一页纸好好地包裹覆盖着,并粘贴在日记本上,那包裹的纸上写着这么几行字:“将他尘封于此,以铭记这段感情。放下了他,心里似乎轻松了很多。做一个理智型的人,比做一个情绪性的人要好得多。这样,至少可以从容、冷静多了。于是潇洒的遗忘,选择轻松地开始。”

现在,又要面对同样的问题。世界真的很有趣,人还活着,就会反复上演一个个轮回。

现在又轮回到了沉默。

沉默,沉默……

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沉默,沉默,只能在沉默中思念。

沉默,沉默,只能以沉默面对一切。

沉默,沉默……

沉默压抑得秦浩然的心快要爆炸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无论如何,为她,或者更是为了自己,秦浩然决定,必须对这段夙愿做一个了断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必须有一个界定才行,不然,自己就要走火入魔了。

仓央嘉措的诗记录了他对同样事情的思索,“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秦浩然不想错过,他想要获得一直拥有的资格,他似乎已经找到了世间可得双全法的方法了。

他在等一个契机,这个契机的主动权必须由他来掌握。

微信提示音终于响了,契机来了!这个时代真的很好,可以通过微信这种通讯工具来表情达意,由此可以避免了面对面时情感的诸多不便。

林子衿发来了一个小动画视频,一禅小动画《思念如马,自别离,未停蹄》。

师傅和一禅小和尚在夏天夜空下乘凉,一轮圆圆的明月缓缓从东山升起,蛐蛐在轻轻弹着琴,猫头鹰不时传来悠长的啼鸣。

一禅躺在凉席上问:“师傅,何谓思念?”

师傅摇着蒲扇,悠然说:“日月星辰,山川大河,都是那人,无处可躲。”

一禅不明白:“可否具体?”

师傅解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刻难为情。”

一禅还是听不明白:“可否再具体?”

师傅深情地望着明朗的夜空,说:“后山的梅子熟了,只是再也没有了可以一起摘梅子的人……”

视频到此结束,在视频下面近百条精选留言,众多留言的人,可谓都是同道中人啊——

“当你制止自己去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其实,那才是思念的开始。有时候,制止自己去想一个人,比想一个人,更难受。”

“何为孤寂?”“清风,艳日,无笑意。”“可否具体?”“左拥,右抱,无情欲。”“可否再具体?”“不得你。”

“最想一个人的时候,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她的时候,而是以为放下了,却因为一件小事,就忽然思念泛滥成灾。”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度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思念你,但是,会忍住不打扰。”

“虽说相见恨晚,但是因为你,绚烂的回忆,牵挂的滋味,思念的痛楚,也曾体会到。相遇,我不曾后悔,只是从此,你却只能成为我无法言说的隐痛。”

“思念是一杯难咽的苦酒,想醉难醉,想忘难忘,从深夜到子夜,从子夜到黎明。”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思念是心的呼唤,得不到回应的呼唤,是一种煎熬。”

……

秦浩然看得心痛,他咬牙回应:“还没睡?”

林子衿好激动,他竟然回应了,立即便回:“还没呢,看动画片解闷呢。这个《一禅小和尚》系列的动画片,我看了三遍啦!大概一两分钟一集,很有深度哦,建议看看。”

秦浩然微微一笑:“看来,你也是夜猫子。”话锋突转,“这个周末你老公回来了么,你兴奋得睡不着吗?”

林子衿真想白他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兴奋得睡不着觉的。”

秦浩然忽然有些不忍心说下去了:“为啥呢?”

林子衿反问:“你说呢?”

秦浩然装:“不知道。”

林子衿很想看看他,写道:“看看你?”

林子衿看着那张被从日记本里发掘出来重见天日的照片,觉得照片上的人很陌生,他是秦浩然吗?她想开视频就看一眼秦浩然,对比一下,以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

有时候,明明刻骨铭心地思念着一个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不起来那人长什么样了,好模糊,就像在大雾里看到他影影绰绰的影子一样。

林子衿有些搞不清,自己是爱上了这个人呢,还是爱上了思念这个人的那种感觉?

秦浩然愣住了:“看看我?”

“嗯。”

他明白的,她想看看他,仅此而已,但是,他还在继续装:“啥意思?还是不懂。”

“唉……”林子衿叹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

秦浩然狠不下心了:“咋不吭声?”

林子衿很想听一听他的声音:“你语音一句嘛。”

秦浩然犹豫:“这个时候,不方便吧!”

林子衿恳求:“就听一句,行吗?”

秦浩然很为难:“真不方便。”

是的,此时,是夜里二十三点十七分,他身边有他的妻子,或许,他的妻就在他的枕边,也是自顾自刷着微信吧。不对,他的妻会打开他的手机吗?此时和她聊的人,究竟是不是他本人呢?林子衿心中闪过一丝惶惑的阴影:“好吧,我就想确定一下是不是你。”

秦浩然哑然失笑:“难道看不出来?”

“怕……”林子衿,“我现在有点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林子衿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进了别人屋子里偷东西的贼,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发现。

秦浩然:“我说话的风格还看不出来?没事的,有事你只管说。”

林子衿发了个捂着脸的表情包:“不说。”

秦浩然咬咬牙,心一横,开始为下文严肃的话题做铺垫了:“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成年人了。”

林子衿以为他又在逗她了:“嘿嘿嘿,害羞,不说。”

“好吧,不说也没什么。”秦浩然的心又软下来了一分。

她跟他扯白,“我昨天去逛新华书店,结果买了一大堆书,我这颗心脏啊,心疼我的钱包啊!我就不能去逛书店,会穷疯掉的!”

秦浩然笑着发信息:“你不去书店的话,咋会叫书虫呢?”

林子衿放下心来:“现在我确认是你了。”

“才确认?”秦浩然明白,她的担忧跟自己的担忧是一样的。

“嗯。不敢啊……万一……对你不好……”林子衿明确了此时跟她聊天的人就是秦浩然时,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给我一张你的照片行不行?想的时候看看。有的时候,我都感觉快记不清楚你的模样了!”

“不行。”秦浩然心里一哽,“是不能。怕给你惹来麻烦。”

“唉……好吧。”林子衿心里好酸楚,爱一个人,怎么就爱得那么卑微了呢?“我好思念一个人,我快思念死了。”

“思念你丈夫啊?他在哪里工作啊?是我么,思念他我就去找他,管他路远不远。”秦浩然又扯白。

“我……你……唉……”林子衿咬牙切齿,她有种想打人的冲动,“他搞市场销售的,出差去了两个星期了。”

“只不过是出差嘛!打电话给他嘛!我突然想起来,你咋不和你老公聊聊天?”

“聊啊。你怎么老提他呢?”

“我说你要多和你老公联络感情。”

林子衿还会看不出秦浩然存的心思吗?“原来是要随时提醒我不要心猿意马啊?”

秦浩然没想到她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想法,有些发窘:“是呀!”

林子衿调侃他一下:“你们什么时候拜把子了?他让你来督促我的么?”

“这倒没有。”

“那你操这份心?”

“我们相处那么久,拜也应该和你拜嘛。”秦浩然乐了。

林子衿这回也使一回坏:“拜天地?”

秦浩然发觉自己差点入了她的套了:“拜把子!”

“跟水浒好汉似的。呵呵!”林子衿含着泪笑。

“拜天地么,哪里还有你这个妹子了?”秦浩然难得被林子衿逼得窘迫过。

林子衿继续逗他:“那有什么?”

秦浩然坚决不上套了:“你说呢?”

“我问你呢!”

“明知故问。”

“不知才问的。”林子衿也学会了装。

“你还想逗我?”

“哪敢!”

秦浩然的心情好了一些:“这就对了嘛!”

林子衿轻叹一声:“你放心,我们感情很好的。”

秦浩然秒回:“这就好!”

“我像你一样,还是把持得住自己的,我不会……有个心理医生以前对我说,人有七情六欲呢,总不能那么伪道伪善的存天理灭人欲吧,结婚了又咋滴,还不能容许人开个小差在心里想想别人啊?”

有了心理医生的话做定盘星,秦浩然心里松了口气:“想想可以,其实,连我也会想想。”

“七年来,我思念一双眼睛。”林子衿自顾自的说,“有时候,人的影子都模糊了,但是,那双眼睛却一直忘不了。只要这双眼睛看我一眼,我就没有自己的思维了,我整个人就傻呵呵的了。”

“哦,他一个普通人而已,别犯傻了,好吗?”秦浩然知道林子衿在说谁。

林子衿自嘲:“嘿嘿,真的是有点傻的可爱呢!”

秦浩然想起她浅浅的酒窝,很想揽她入怀;“你傻不傻,都可爱的。”

“嘿嘿,说得我心花怒放了好几朵了!”

笑过了,气氛轻松得多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有那么多的小心谨慎、欲言又止。

秦浩然问:“不过,我想问问你,你真喜欢与我相处?”

林子衿坦然答道:“喜欢。我刚刚跟你说了嘛,只要这双眼睛看我一眼,我就没有自己的思维了,我整个人就傻呵呵的了,你说有多喜欢?”

“哦。”秦浩然沉吟了一下,“你还记得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我不想失去你。”

“记得。”

秦浩然:“以后,你要和我怎么相处?”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以什么身份相处?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他又顿了一下,“我是不是很直接?”

以什么身份相处?林子衿不防秦浩然的单刀直入,他终于提到这个话题了,终于要面对这个话题了,她心里苦笑,何苦逼我?不过,如果他不这样说话的话,秦浩然也就不是秦浩然了。她不愿先回答,把这个太极球推还给秦浩然:“你先说。”

“我先问的。”

“男士优先。嘿嘿。”

秦浩然很认真:“这个问题你先说。”

林子衿叹息:“你呢,肯定想出了N个回答等着我入套了。就不回答你!

“没事,你说什么都没关系的。”秦浩然继续坚持,“但要说真心话。”

林子衿回避不了,心一横,是你逼我说的:“两种回答,你耐心听。”

“说嘛!”

“第一种,从这么多年积蓄的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感情来回答,我想你做我的男人,我做你的女人!我强烈嫉妒你身边的任何女人!”林子衿把牙咬碎了,若是能亲口对他说这话,肯定是咄咄逼人的气势,她觉得自己就像《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大胆又泼辣。

“哦。”秦浩然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是他还在继续逼她说完:“第二种?”

“第二种,理智上我知道我不能!我爱你,我就希望你好好的,没有任何负担的快快乐乐的生活着。我嫉妒你家里的那个她!她能天天时时拥有你的一切,我却连想想都是奢望都有负罪感!可是,我又挺感谢她的,感谢她把你照顾得很好。而我,对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远远的看着你。我不能给你带去任何一点因为我的原因的伤害,我容易吗?”林子衿被他逼得泪流满面,几乎愤而将手机都摔出几丈远去!秦浩然你他妈的为什么非得逼一个爱你的女人去说这么直白的话不可呢?你不知道这些话句句锋利如刀刃、刀刀直挖心吗?

秦浩然:“说去说来,都是男女之情,是吧?”光是看字,林子衿似乎都可以听到他冰冷的声音。但是秦浩然知道,只有最狠最绝情的拒绝,才是对她最深的爱,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可是,没有性爱的男女关系能保持多久呢?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只能交给上天来回答了。

林子衿眼神凛凛:“说完了,轮到你说了,真心话!回答啊!”

秦浩然内心的答案,其实,也就是她刚刚说的那两个回答。他也觉得自己残忍,自己的内心所想明明也和她的一样,可是为什么非得逼着她说出来呢?她说真心话了,自己怎能不以真心相答呢?秦浩然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按下去:“人家说,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男女之情外,是难以处好的,我怕,假如我和你相爱,也许相处时间不长,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林子衿心想,明明是相爱的,哪里是“假如”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真的!”秦浩然真的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

林子衿也不想失去他啊:“那就保持在这个临界点上吧。”她明白,如果再进一步,结果会是什么,她早就想过的,“这样,挺好的。但是,也挺苦的。”她苦笑了一下。

秦浩然语重心长:“你想,如果我俩相爱,是什么结果?”

林子衿苦笑:“我就知道你这几天就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其实,她不是也是在这个问题上愁肠百结吗?

秦浩然不等林子衿回答:“我一直认为,我俩要相处一辈子,像传说中的那种知己,但绝对不能涉及到性。你觉得怎么样?”

林子衿淡淡回答她多年以来就想得很透彻的答案:“结果么,不外乎你我身败名裂的在一起,或者身败名裂的老死不相往来。无论哪一种,受到伤害的,不止你我二人。”

林子衿那么爱他,怎么会让他从世人眼中的好男人,变成一个被世人唾弃之人呢?当一段感情,变成只能在夜里盛开的昙花,无论它有多么动人心弦,可是它永远只属于黑夜。一旦放到阳光下来,道德、婚姻、家庭、世俗的灼灼烈日,必定会灼烧得它灰飞烟灭。林子衿哪里会让林浩然去遭受烈日灼心之苦?爱他和懂他,只能选其一,那么,林子衿会毅然选择后者。爱,不一定懂;懂,必定是爱的。若爱他便是毁灭他,那么,不爱也罢。

秦浩然这才知道,原来林子衿从来不是一只只会扑火的飞蛾,她所思考的,不比他所思考的少和浅薄,他一针见血:“对呀!一旦涉及到性,可能就意味着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林子衿明白连朋友都没得做的意思:“我知道啊,所以这么多年,我只字未提。我憋出内伤也自己咬牙一声不吭地挺着。只是,那顿晚饭,给了个契机,没忍住,就说了。对不起。”

秦浩然继续掏心掏肺:“说实话,作为男的,在婚姻之外多一个女人何乐而不为呢?”

“我知道,你是真君子。”有时候,真的宁愿他不是什么君子。

“我也不是什么真君子,我只是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我也一样。”是的,只能是朋友,林子衿心中怆然。

秦浩然小心翼翼地问:“那,以后,你我之间怎么相处?还是不处了?”

林子衿忽然好想笑他:“你说呢?我感觉你在说服我的同时,你也是在极力说服你自己呢。”

秦浩然:“我问你呢。说嘛!”

林子衿故意气他:“你又问我,你自己有答案你还问我!那我说,我就选择得到你一次之后,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你选不选?”

秦浩然吓了一跳:“犯傻啊?我选择和你相处一辈子!就为了一次性爱,就失去一个值得一辈子相处的人?”

林子衿想乐,可是乐不起来:“我虽然呆萌呆萌呢,但是我也不笨啊——虽然没有你聪明。”

秦浩然:“你不笨嘛!”

林子衿:“哈哈!我有心脏病啊,一不小心哪天就死了呀,中规中矩了半辈子,坏一次又何妨呢?不然岂不是活亏了。我就先把坏事做了,含笑九泉。气死你!”

秦浩然很满意自己把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给理清楚了,几乎要伸出手来与林子衿击掌为誓了:“一辈子相处噢!”

“好。”

秦浩然怕话没有说明白,强调了一下:“兄妹,知己。”

林子衿坦言:“因为尊重你,所以从来小心翼翼。”

秦浩然的大脑忽然哪根弦搭错了一下:“我和你,难道无性爱就不能相处吗?”

林子衿莫名其妙,他怎么又转回去了?原来,他嘴上说服了自己,心里头还是有点不舍的。男人心哪,海底针啊!“能啊。你不能?这么多年不都这么过来的么?”

“这样能长久处下去吗?”秦浩然还是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理得太顺太简单容易了呢?

林子衿劝慰他:“都处了七年了还不长久么?人生有几个七年啊!”

秦浩然有些着急:“我希望一辈子呀!”

林子衿噗嗤笑起来,这人,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呢?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处了七年这么久了,应该已经明白彼此的为人是可以处一辈子的了。”

秦浩然放心了:“说实话,和别人,今天的很多话我是不会说的,你应该知道我这人一贯都很严谨的。”

林子衿笑:“你成功把我说服了,也把你自己的内心说服了,本来在头脑里剪不乱理还乱的,现在都被你理清楚了。心里舒坦了吧?”

秦浩然真的好难得对人敞开心扉的:“好吧!以后有好事、坏事都可以跟我说说,好吗?”

林子衿依然有点怨气:“嗯,好。瞧你今晚非逼着我说了那么多心里的话,不然我死也不会说的。”

“意思是说了后悔?”

“我做事,一般不后悔。”林子衿有点豪气,“目前为止,我虽然做过很多二事傻事,但是,我还真的没有后悔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呀!”想想,她又说:“你也要以后有好事、坏事都可以跟我说说哦。”

“嗯!好!”秦浩然很高兴,“心里舒服了吧?是吗?”

林子衿苦笑:“我不好过。但是,你心里好过了呀。”

“咋还不好过?难道还欲火焚身?”

林子衿反唇相讥:“哈哈,说的是你自己吧?”

秦浩然心里很舒坦:“和你说话,痛快!不过你能接受吗?”

林子衿也很开心:“其实,你和我说说话,就很好了!”

“时间不早了!”秦浩然提醒,是的,真的不早了,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睡吧,浩哥。现在你可以把你那颗狂乱的心,安稳地放回肚子里去,安静地睡个好觉了。”

“狂乱么?”

“我就不信你这几天不狂乱?如果不狂乱的话,就不是这样了。”林子衿怎能看不出来呢?“不狂乱你跟我着急着理清关系?”

“你懂的!”秦浩然很满意她懂他。

这样坦诚相待真的很好,秦浩然安然睡去。

林子衿久久不能入眠,冰冻三尺,岂是一朝就能融化得了的?

机中的微信不再闪现,深夜的寂静瞬间填满旷古,林子衿仿佛听到了某种破碎的声音,很清脆,仿佛一块如玻璃一样透明的碧玉从高空掉落在了花岗岩上,顷刻砸得粉碎的声音。

道理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心中的玉会摔得粉碎?林子衿想大笑,更想大哭,尤其想大醉。

人本本分分活这一世,那么累,那么沉重,按自己的想法,任性放纵一回又怎样呢?是的,潘多拉的魔盒会打开,谁也关不上。是的,会失去,永远的失去。为什么得到是痛苦?为什么失去也是痛苦?造化弄人!人是如此渺小和软弱无能的东西,一边有着动物的一切本能,一边又因为有着这种本能而感到羞耻和罪恶。一边渴求灵魂的解脱和升华,一边又在欲望之中自甘堕落。人的生命如此短暂,每一个人都死在了寻求解脱之道的路上,只不过有的人死得其所,能含笑九泉;有的人声色犬马,听天由命。无论如何,人总是赤条条来去,永远孤独!

纳兰性德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算了算了,最好还是连初见都不要有吧,正如仓央嘉措的《十诫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人为什么要生一颗惹是生非的心呢?这颗被乱丝紧紧缠绕的心,被勒得变形,痛得不行,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九)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

闹钟响起,已经是六点半了。紧接着,丈夫打了个电话过来,他在电话那头欢快地喊:“丫头,起来洒水啦!不要在床上画地图了,最近天气很冷,很难晒干,做大人的很辛苦的。”

林子衿一听他这样喊,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你才画地图呢!哈哈!”

“懒虫,起床啦!”他一边忙着洗漱,一边开着电话免提说。

“不想起。”

“早点准备吃什么?”

“没想呢,懒得吃。”林子衿伸了个懒腰。

“真是懒猪!起床起床!去吃菜市场那家的牛奶油条去,你不是最爱吃了嘛?”

“懒得起,那么远,懒得去。”

“啊,懒死了!那就自己煮东西吃吧,要是我在家,我就给你买牛奶油条去。”

林子衿听着丈夫的声音忽然很想哭,咬着嘴唇没有忍住,便呜呜地哭起来。丈夫吃了一惊,慌忙放下漱口杯,连忙柔声问:“宝贝,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觉得心里好难过,想哭…….呜呜……”

丈夫一听没事就放下心来:“没事就好!乖,不哭不哭啊!”

“嗯……呜呜……”林子衿还在抽噎。

“不哭了,不哭啊!是不是想我了?”

“唔……”

“我很快就回来陪你了,啊?”

“你啥时候回来?”

“你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我就回到你面前了。”

“你个骗子!”

“真的,不骗你,你今晚闭上眼睛,等睁开眼睛时,我就回来陪着你了。”

“骗子!”林子衿擦着眼泪笑着说。

听见她破涕为笑,丈夫终于放下心来:“好了,我知道过几天你大姨妈就要来了,所以你这几天情绪有些低落,很正常。快起床吧,去买杯豆浆喝一喝,补补营养,啊?”

“嘿嘿嘿,你大姨妈才来呢!”

“心情好些了吗?”

“好些了。”

“天气冷,多穿点衣服啊。我要赶紧上班去啦!”

“嗯,注意安全啊。”

“好,挂了。”

哭过了之后,林子衿的沉重的心似乎轻了一些。

“一辈子相处噢!”“兄妹,知己。”秦浩然清晰地划上了界线。

世间所有爱却不能爱又不想失去的女子,都只能是妹妹,就像《雪山飞狐》里胡斐的义妹程灵素一样,只能如此!只能黯然眷恋,只能敛情敬重,不能拥有,发乎情止乎礼,只能到这一步,这是最后的界限。

如此,便可互相安好,互不相负,也可互不相忘,他是对的。

起床,洗漱,早餐,上班,午餐,下班,晚餐,洗漱,睡觉——无论如何,日子是依然会过下去的。

昨夜几乎一宿没睡,今天上了一天班下来,林子衿的骨头像是散架了。她回到家,喂了金鱼,草草洗漱好,便上床窝着。想看看书,枕边的书码着一摞,三毛的,杨绛的,龙应台的,毕淑敏的,钱钟书的,周国平的,巴金的,徐志摩的,郁达夫的……可是,不知道看谁的好。随手抽出一本,胡乱翻开胡乱看,什么都没有看进去,眼皮很沉,抱着书直愣愣发呆,不知道何时就睡着了。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把林子衿猛地惊醒,一看,是丈夫的电话:“亲爱的,开门!我回来啦!”他的声音好兴奋!

“大骗子!不信!”林子衿当他逗她呢。

“你开门看看啊,我今早跟你说的,你今晚闭上眼睛,等睁开眼睛时,我就回来陪着你了。”

“真的?”林子衿还是不太相信。

“真的!你开门看嘛。我走的时候钥匙带忘了,冻死了,快点开门啊!”

林子衿爬起来,靸着拖鞋,边走边说:“如果我打开门你不在门口的话,等你回来有你好看的!”

“哈哈哈哈哈……”丈夫大笑。

打开门,一股冷风随着就扑进屋里来,丈夫果然站在门口,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拎着一盒潘祥记的糕点,行李箱立在他的身边,他边挂电话边笑着说:“嘿嘿嘿,没骗你吧?”

林子衿好惊喜!就要拥抱上去,丈夫推了她一把,说:“快点进去,风好大!小心冻着。”迅速进了屋里,放下东西,一把抱住林子衿,林子衿感觉自己抱着一团冰:“嘿嘿嘿,你要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不是要给你个惊喜嘛!今天飞机晚点了,高速路上又堵了一会儿车,不然还能回来陪你吃晚饭呢。喏,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云南特产潘祥记的鲜花饼。喜欢吗?”他在她脸蛋上啵了一口。

“喜欢!嘿嘿嘿。冷吧?赶紧洗个热水澡去!”

“啊,老婆,肚子饿,还没吃晚饭。”

“哎呀,你还没吃?我给你做去,你想吃什么?”

“面条!”丈夫一辈子,就喜欢吃面条,和林子衿结婚后,尤其喜欢吃她煮的面条。他觉得她煮的面条虽然每一次的味道似乎都不同,但是,都挺好吃的,至少比他自己煮的好吃。

“好!”林子衿打开水机烧着开水,便忙着去煮面条去,一边又唠叨:“笨啊,你!”

“怎么笨了?”丈夫换着衣服,问。

“你不是买了鲜花饼了嘛,你就不会打开吃上几个?”

“大老远给你带回来的,不舍得吃。嘿嘿嘿。”丈夫揽着她的腰,看着她煮面。

“就说你笨嘛!在路上你照顾好自己就好了嘛!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呢?”

丈夫只是憨笑:“嘿嘿嘿。”回家好温暖,尽管不是自己的房子,可是,有老婆在的地方,就是家啊。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出门的时候,带着点干粮和水,这样就不会渴着饿着了,你就是不听!饿死你!要加个西红柿吗?”

“好。”

面条煮好了,闻起来好香,丈夫在狼吞虎咽,真是饿坏了!林子衿坐在他身边,笑眯眯看着他吃得那么享受,便摸摸他的后脑勺:“老公,好吃吗?”

“不好吃!”

林子衿白了他一眼,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好吃你还吃那么欢?哼!”

丈夫只是笑着大口吃着面条里的一个荷包蛋,用嘴里发出“西里呼噜”的声音来赞赏老婆的厨艺不错。

林子衿很满意他每次都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的,碗底几乎连汤汁都没有留下,有一种自己就是星级大厨的满足感。

收拾好碗筷,两人依偎着坐在沙发上聊天。丈夫翻着手机里的照片给林子衿看,不停地说:

“公司这次实地考察,我们去了云南的好多地方呢。”

“你看,云南冬天的天空,多么蓝!”

“我想了,好好努力,以后啊,我们要把家安在云南,你就可以天天晒那没有一丝杂质的阳光了。”

“昆明你以前去过的,不过是夏天去的,现在是冬天,滇池和翠湖有好多好多的海鸥。等以后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看海鸥去。”

“你看,这是马缨花古树,开一树红花,多么惊艳!”

“不过,最好的还是离昆明不远的玉溪澄江抚仙湖,那水可真清澈啊,可以直接饮用呢。要是能把家安在那里,这辈子再和你一起在那里相伴到老死,想想就幸福死了!”

……

林子衿安静地靠着丈夫的肩膀,含笑轻声应和着话唠的他,每一次刚回来时,他都有说不完的话。

丈夫把手机留给林子衿去浏览那些他为她拍的风景照片,然后去卫生间洗漱,等他洗漱好了,出来一看,林子衿已双手握着手机安然睡着了。丈夫轻轻摇醒她,吻了她一下:“老婆,小心感冒,起来,去床上睡去。”

林子衿很听话,迷糊着起身,跟着他进了卧室。

“老婆,想我吗?”

林子衿一瞧丈夫的眼神,便晓得他的意思了,羞然说:“不想。”

“不想你今天早上哭什么?”

“去,哭就是想你呀?”

“那你想谁?”

“我的情郎啊!”

“你的情郎不就是我吗?”丈夫搂着她的脖子,深深地吻她……

大脑一片眩晕,林子衿呢喃:“老公,我们造人吧……”

是的,有个孩子,这个家就完整了。

可是一提起造人计划,丈夫就有心理阴影。五年前,他的一位好兄弟的妻子生孩子时难产,母子双亡,兄弟本来近在咫尺的幸福,瞬间就变成了锥心的伤痛,那段时间,他一直陪着他兄弟,看着兄弟那么痛苦,他不知道,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还能不能活得下去。孩子还是不要了吧,虽有缺憾,但是,只要子衿好好的,自己无论到哪里,心里都安安的。他总在想,子衿那么喜欢孩子,要不去领养一个吧?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双方的父母解释。

极尽缱绻缠绵,林子衿像一条海面上飞翔的飞鱼,自由肆虐,丈夫很惊讶地感受到了她的疯狂,但是也让他激情澎湃如热恋时期。

好久,好久,丈夫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场,差点笑岔气,只好倒在一边笑,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接上气,边擦笑出的泪边说:“哈哈哈,老婆,怎么啦?哈哈,你今天是怎么啦?哈哈,你疯啦?哈哈哈哈哈……”

林子衿十分羞涩,哧溜钻进被子里,捂着头说:“再笑!不准笑!”

“哈哈哈哈,你还要命不要啦?哈哈!”

“不要啦!我的命就在这里!你拿去吧!不准笑!不准笑!”

“把你命拿去,你不就死啦?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凉拌!”

丈夫笑着拉过被子一角盖在身上,把林子衿的头搂过来,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笑着说:“小傻瓜!”

林子衿像走过遥远旅途的旅人泡进了温泉一般,静静靠着那滚烫滚烫的胸膛,听着里面咚咚有力跳动的心脏的声音,她喜欢听他心跳的声音,这声音一直都会让她的心瞬间就宁静祥和下来。

丈夫的怀抱温暖而安全,宛若热带海域里的珊瑚礁,林子衿就是一条在珊瑚礁里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蝴蝶鱼,躲在珊瑚从里很安全,很舒适。

林子衿的心好久都没有这么宁静过了,仿佛在银色月光下的海岸,有微微的风拂过,轻轻起伏的波涛如舌头舔着白色的沙滩,美人鱼坐在礁石上,轻唱着醉人心扉的古老的歌谣,林子衿微微皱着眉头的灵魂在歌声中渐渐安安静静沉眠。

这一夜,秦浩然的影子若隐若现,但是林子衿再无思念的痛苦纠缠,再无迷乱和惆怅。

天光微亮,丈夫悄悄便起身了,林子衿还是被惊醒了,她抓住他的衣角,问:“老公,这么早,你要干嘛去?”

“呀,我把你吵醒啦?我要上班去呢。”丈夫回过头亲亲她的睫毛。

“今天不是周末么?还上班?”林子衿不撒手。

“要把这次出差的材料整理好,赶紧交给老总呢。”

“哦。”林子衿有些失落。

“你再多睡一会儿哦,还早呢。”

“嗯。”林子衿闭上眼睛,静静听着丈夫轻轻洗漱,然后轻轻关门出去了。

被子里,枕头上,他换下的睡衣上,都还留有他的气息。可是,屋子里已经空荡荡的了,林子衿的心也空荡荡的了。

好奇怪啊,世间就是有因为有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世界变得就满满的都是他,心里也满满的都是他。

那么,秦浩然呢?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吗?不然为什么他也根深蒂固地长在心田里呢?人们都说,女人的心里只能爱一个人,可是,为什么林子衿的心里可以放进两个人,而且毫不冲突呢?

忽然,卧室门开了,丈夫又回来了,他把一杯豆浆、一只茶叶蛋、一根油条放在床头柜上,说:“亲爱的,快点起来吃早点,别放冷了啊,冷了就不好吃啦!”

林子衿心里暖暖的:“老公你真好!来,抱抱!”

丈夫笑笑:“不抱啦!手冷!”

“你吃了吗?”

“吃过啦。”

“诶!你下午回来吗?我们一起去碧海公园散步好不好?”

“不知道啊,估计回不来,今天事情肯定很多,晚上才能回来的吧。”丈夫很抱歉。

“哦,好吧。”林子衿黯然,她好想有个人陪陪她啊。

“你约你的朋友们一起去玩嘛,阿细姐啊、小燕子她们呀,你们也好久都没有聚一聚了。”

“嗯,好的。你要记得按时吃饭呀。”她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知道,她们在这个时候,是陪不了她的。

“好,走了啊!”

丈夫走了一小会儿之后,林子衿坐起来,拿起牛奶喝了一口,还很烫嘴。吃了两口还热乎乎的油条,脆脆的,好香!剥了带着余热的茶叶蛋的蛋壳,吃了一口,满口余香。

林子衿忽然心里一阵激荡,仿佛顿悟了似的,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早餐上——

此生能遇见这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老天待自己,真的不薄啊!该知足了!

这个冬天好冷,此时林子衿的心却是热的,眼泪也是热的。

 

(十一)遗憾,是一种圆满的美

她流着热泪,默默把早餐吃完,默默起床,默默洗漱,默默收拾了一下房间,默默拿上背包,准备一个人去碧海公园走走。

背包有些重,打开一看,里面有丈夫放着的两个苹果、几包小零食和一瓶水。她把苹果和零食都拿了出来,只留下了水,想想,又放了一个苹果进去。

围上围巾,便出门了。

城郊二十公里外的碧海公园,天高云淡,湖水茫茫,远山逶迤,旭日初升,波光闪闪,西风猎猎,浪花拍岸,涛声阵阵,好美!

可能是太冷了,也可能去得早了些,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此时此刻,整个碧海公园都只属于林子衿一个人所有了,她走在白色浪花的边沿,任由溅起的点点水珠沾湿裤脚。

忽然,两只白鹭被她惊起,拍打着白色的大翅膀向湖心岛飞去。呀,那被白色芦苇花环绕的湖心岛里,几株粗大的柳树上,竟然立着好几只白鹭呢!

林子衿游目骋怀伫立良久,浸淫着这一个人的远空、一个人的碧水、一个人的朝阳、一个人的长风、一个人的粼光、一个人的波浪、一个人的白鹭。

突然有一种好想对着湖心岛长啸几声的冲动,她便用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连声呼啸:

“啊——”

“好美啊——”

“秦浩然——”

反复长啸了好几遍,林子衿顿感胸中郁积之气舒缓了好多,很痛快!她便走得快了一些。边走边笑自己,要是此时此刻有人看见自己一个人大清早来来湖边吊嗓子,会不会被人误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呢?

正想着笑着,忽然有人的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啊——好——山——”

停了一下,似乎是换了口气,又喊:“好——水——啊——”

林子衿吃吃笑着扭头看看那呼喊的人是谁,只见一个衣裳褴褛、身材瘦削的男人,靸着两只不一样的露着脚趾的鞋子,在离自己十多米远的堤坝上走,他的肮脏干枯的右手里,拉着一根粗线,粗线的另一头拴着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左手把那只塑料袋举在肩头。他的头发,长、脏、乱,蓬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枯槁的。脸上挂着谜一样的笑容,眼睛却闪着光芒。他自顾自朝前走,边走边只是反复呼喊:“好——山——啊”“好——水——”

林子衿心里有些惊惧,便坐在水边一丛芦苇旁的石头上,用余光目送那人朝前走。那人似乎并没有看见林子衿的存在,仍旧只是一路走,一路呼啸,停下呼啸的时候,不知道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

等他走过去了之后,林子衿方才松了一口气。再抬眼望那人时,远处的他已然开始奔跑起来了,右手扯着绳子,那只红色的塑料袋跟在他身后上下飞舞,在他的世界里,他应该是一个在海边放风筝的人吧。

是一场什么样的风暴让这个男人发了疯呢?难以想象。但是,发了疯的人,或许便不会再感知到饥寒了吧,也不会明白痛苦和欢乐了吧。或许疯了也好,他的心,就再也不用面对诸多的痛苦和诸多的选择了吧。心之所选,只选择让自己安然呆在某一个纯粹的只属于自己的异度空间里,世界如混沌初期,里面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林子衿凄然一笑,这许多年,虽屡屡濒临疯狂的边缘,还好,自己无论如何算是扛住了,你说,正常的人们,又有几分是精神病,几分算是正常的呢?

林子衿在湖边坐得久了,忽然有种虚脱的感觉,心略略发慌,手也微微发抖。肚子忽然好饿,她赶紧拿出背包里的苹果,用纸巾胡乱擦了一下,就开始啃。

刚啃了两三口,忽然看见一只黄色的花蝴蝶擦着浪尖翩跹而来,林子衿觉得这只蝴蝶好有趣,竟然敢去追逐浪花,便注视着它翩跹着去弄潮。再看上几眼,忽然发觉情况不对,风有些急,气流不太平稳,黄蝴蝶在这样疾风中很难保持平衡,也很难飞离这打着旋的气流,原来它是被疾风给吹过来的。忽然一个大一点的浪花打来,就把那黄花蝴蝶给卷进水中去了,浪潮起伏,黄蝴蝶在水中跌宕翻滚。

林子衿慌忙起身去救它,连忙把才啃了几口的苹果放在地上,没有放稳,苹果骨碌骨碌翻滚着差点滚进水里去,她连忙截住苹果,用嘴叼着苹果,伸出双手去捞那只黄花蝴蝶。波浪涌动,并不好捞,捞了几下,才捞起来。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它的翅膀,左手抖掉水,再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把水擦干,再把蝴蝶放在左手心窝里。风有些大,差点又把它给吹走,她赶紧在衣服上又擦了擦右手,用双手窝捧着它。嘴巴吸溜着因为叼着苹果而源源不断流出的口水,仔细一看,蝴蝶已然一动不动了。不会死了吧?双手很冰凉,蝴蝶即使没死,手这样冷也把它暖不过来。

林子衿想给它找一个干燥温暖一点的地方,四处张望了一下,身后不远处有一小堆干草,她赶紧跑过去,把干草拨弄得可以略略能挡住从湖边吹过来的风,再轻轻捏住蝴蝶的翅膀,把它放在干草旁边的干地上,晒一晒太阳。或许,它会转活过来吧。

林子衿拿出纸巾,撕了一半,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蝴蝶身上的黄粉,用另一半纸再擦了擦那剩下的大半只苹果。嘴巴叼苹果叼得好酸,她活动了几下下颌,继续啃苹果。苹果刚才滚得有一点脏了,平时肯定是不去洗一洗就不会再吃了的,但是现在着急着救了那只蝴蝶之后,肚子越发饿得狠了,手也越发发抖,便不再管那苹果脏不脏了,先吃了再说。林子衿一屁股坐在蝴蝶旁边,边看那蝴蝶,边啃苹果。

小蝴蝶半天不见动静,怕是死了吧?

等她把苹果啃完,终于见它的小细腿微微抖动了几下,再慢慢地用脚尖颤巍巍触在地上,好一会儿了,才慢慢把翅膀竖了起来。又过一会儿,小蝴蝶已经开始唿扇着翅膀上的水了!

嘿!它活了!

林子衿肚中还饿,但是心里很兴奋,幸亏自己拯救得及时啊,呵呵!她满心欢喜,想要把它拈到手心里细细欣赏它一下,但是,小蝴蝶已经不乐意了,振着翅膀开始躲闪,林子衿根本就碰不到它了。

又扑扇了几下,小蝴蝶一跃便飞上了天空,晃眼间,再找不到它的踪影。

看着小黄蝶消失之处,林子衿心中有些怅然若失,明明会死,为什么它还要去追逐浪潮呢?

她掏出手机,在记事本上写下“最是人间痴情客,几番舍命逐浪潮”。

心中触动之时,某个玄关随即打开,大脑里便忽然响起了《葬心》这首歌曲的凄婉叹息的旋律来:“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

是的,人,总是很贪心的。没遇见,希望遇见,遇见想相知,相知想相爱,相爱想厮守一生,厮守一生想厮守来生,若真有来生又想生生世世永远眷恋缠绵下去。

是的,林子衿,你该知足了!此生能遇见这两个惊艳了时光和温柔了岁月的人,老天如此厚待于你,你应该长跪叩谢苍天的恩赐啊!

是的,还要谢谢秦浩然,正是他让林子衿明白了,这世间还有一种爱,只是心有灵犀的爱,不是为了彼此占有;这世间有一种千回百转的思念,只是为了纯粹的去思念,不是为了去计较未来。这种间乎与情人和知己之间的爱,若过了界限,得到之时,便是永远失去之时;而不得到,反而会铭记在心永远拥有。

这是一种永恒的遗憾,但这种遗憾是一种圆满的美。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那就用目光远远地守望,不惊不扰,一直陪伴。不再刻意去获取,也不再刻意去忘记。

“你见,或不见我,我都在这里,不悲不喜。你念,或不念我,情都在这里,不来不去。你爱,或不爱我,爱都在这里,无增无减。默然相爱,寂静喜欢。”

林子衿爱唱歌,也爱听歌,因为,歌写人生,人生如歌。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须铭记,须放下,便得自在。

会不会渐行渐远呢?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岁月那么漫长,谁知道呢?还是趁着现在,且行且珍惜吧。

到老了的时候,愿此生有温柔相待的岁月,可以欣然回首。

 

(十一)失去之际,得到之时

时光荏苒,已然到了年终。

一个黄昏,晚霞飞舞,路边行道树里的冬樱花悄然盛放。林子衿在路边散步,忽然迎面走来一个熟悉至极的人,他远远地就看见她了,便朝她走过来打招呼。依然是那双含着温情的微笑的眼睛,一看到这双眼睛,林子衿依旧情不自禁地满怀欢喜,一如初恋的少女。

两人边慢慢走边愉快的低聊,路旁商店里有人在放《西游记》,银角大王拿着紫金葫芦对着孙悟空得意地喊:“者行孙,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吗?”孙悟空傲然答道:“爷爷在此!”然后就被紫金葫芦嗖地一下收进葫芦里去了。

此时刚好走到岔路口,须各走一条路了,忽然林子衿的心好想就跟着秦浩然走下去,但是,这一回,她的脚没有跟着她的心走。

她含泪笑道:“嘿,秦浩然!我叫你一声哥,你敢答应吗?”

秦浩然愕然,转而一笑,他忽然明白,这是林子衿终于释然的时刻了,不然,她怎会又是那个幽默、豪爽的样子?

此时,他感觉似乎失去了什么,但是,又似乎留下了什么,心里头有点热乎乎的酸楚:“好啊,你叫吧!”

林子衿仰起笑着的脸,那个酒窝依旧很可爱:“秦浩然——我哥!”

“哎!林子衿!妹子!”

“哎!”林子衿俏皮地一笑,眼角立即挂上了一颗晶莹的泪珠,她一转身:“走啦,我哥!”

“回家注意安全!”

“好的!你也是!”她挥一挥手,融进了斜阳余晖里散步的人潮中。(简简单单的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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