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云南一村镇。时间为1938年。
一男子新婚之夜即将要入洞房掀盖头之际竟翻窗逃了。而出逃的理由很简单——他不喜欢大脚姑娘。他出逃后,父亲大骂他不孝子,大脚新娘守在新房里抹眼泪。那年,他19岁。
他不喜欢家里为他安排的婚事,新娘的面儿也没见过,便要娶她为妻共度余生,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是他逃到云南邻国缅甸。为时半年多。
那时赌场和煤矿场是缅甸的特产。随处可见的赌场,还有赌场外成群的小姐。他知道必须得赚钱养活自己,于是很明智的选择到银矿厂采银矿。而不远处则是一个硕大的赌场。他在银矿厂认识了三五好友,而好友们下工之后则会约上他去赌场潇洒一下。
这个赌场说来也怪,里面不止有赌钱的地方,还有一个卖汤圆的小摊。他进到赌场里便被那个小摊吸引住了,小摊中,有一个白净又勤劳的姑娘在低头忙碌,他疑惑极了,这赌场怎么还有个姑娘在里面卖汤圆?好友们拍了拍他脏脏的肩头他才回过神。好友好似读懂了他对汤圆摊的疑惑,对他说:“还不知道呢吧,这个汤圆摊可是赌场老板女儿支的,她卖的汤圆挺好吃的。”
他支吾着别过头:“嗯,啊,知道了”怪不得,她在小摊中那么淡定。不知道是好友说的汤圆好吃还是自己的好奇心作祟,他双脚像不听使唤一样走到姑娘的汤圆摊前,他看着低头忙碌的姑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娘兴许是觉得有人来了,抬头与他对视,友好微笑问:“要汤圆吗?”
他动了动嘴唇,始终没说出什么,而后仓皇转身逃出了赌场。姑娘看着这个冒失逃跑的矿工笑了笑,又接着低头包汤圆。
那之后,他总是跟着朋友们去赌场,但他不赌钱,只远远地看着姑娘。有一天,他下工出来,时间有些晚了,他路过赌场,看到了姑娘还在汤圆摊忙碌,而这次他长舒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液走向汤圆摊。
但他不敢直视姑娘,低着头嗫嚅:“我,我,我要一碗汤圆。”
姑娘闻声麻利盛了一碗汤圆给他,他接过汤圆,付了钱后,站在原地,吃完了一整碗汤圆。他把碗还给姑娘,欲走时,姑娘叫住他,递给他一块手绢,告诉他:“擦擦脸吧.......”许是姑娘看到他脸上没干的汗液,又许是姑娘看出了他的紧张。
他拿着手绢木木地看着姑娘。这种感觉,之前从未有过。姑娘友好地笑了笑,这次他看清了姑娘,笑容清澈又明亮。他看着她,好像这世界只剩下他和她。
自那次去过之后,他好像更有勇气了,时常去姑娘那儿吃上一碗汤圆,而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姑娘也和她熟络起来,他们说的话也越来越多,一次交谈中,他说他家在云南,姑娘想了想告诉他她的祖籍也在云南,她姨妈家在那边。姑娘说她只有9岁,便来卖汤圆了。姑娘还说,她叫阿珍。
相差10岁,彼此的距离却相差不了多少。
(二)
1942年,日寇进犯滇西,惠通桥被政府切断。顿时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他听矿场中很多人说战要打到缅甸了。还有人私底下呼吁大家快些逃命。一时间,矿场中乱作一团,大家纷纷逃出矿场,好友粗略收过行李和他打了招呼后随着几个人跑了。他心系着姑娘阿珍,于是跑到赌场找她,彼时赌场的人寥寥无几。姑娘的汤圆摊也收了起来,她和父母坐在一边不说话。
他走过去简单向阿珍的父母介绍了自己,而后对他们说:“现在好多人都说可能会打到缅甸这边,你们跟我回云南吧,那儿,比这里安全。”
说完,四个人又陷入沉默。几经商量,二老决定让他把阿珍带走。父亲说,两个哥哥还在台湾参军,怕他们回来找不到家。
母亲轻轻扫了扫阿珍的肩头,眼里噙满泪水。
父亲给他交代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好好照顾她。”
他郑重地点点头。
当天母亲给阿珍收拾完行李,来不及告别,阿珍就和他上路了。
不知走了几日,在一片树林中,却听到一阵阵急促的跑步声,他连忙带着阿珍藏到一条小山沟中,他悄悄探头出来,原是一群穿着军装背着枪的日本人在向他们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向阿珍作了个嘘的手势,自己也默默捂着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许久,日本人跑远之后,他蹑手蹑脚的出来查看,确认安全后,才带着阿珍连忙离开。几经辗转,走出来十多公里后,他们遇到八九个难民。
为了有个照应,他们便与难民一同前行。
(三)
一天,他们误打误撞救了一个少年,殊不知这个少年是一位财主家的少爷,财主为了报答他们,便请他们到家中吃饭。
谁知,他与财主竟是老乡。常言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招待他们住了半月之余,大家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们便想着与财主辞行。
财主再三挽留最终给了他们一些金银财宝做盘缠。
但后来,却被强盗们抢了个一干二净。
此行走了一年之余,他24岁,阿珍14岁。
他们到了云南后,跟着阿珍先回了姨妈家。阿珍开始学着下地干活,开始融入姨妈家的生活,而他则暗暗做了决定,在姨妈家待了半年多后回了一趟自己的家。临行前,他让阿珍等着他,他会回来给阿珍一个交代。阿珍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手足无措离开的样子,可这次不一样了,他带给阿珍的却是一份责任。
他回家后给父母认了错,父母以为他这次回来之后能和大脚新娘好好过日子了,可他却说,他有了自己心仪的姑娘。父亲大怒,与他大吵一架。母亲在一旁叹气说:“你要闹腾什么?不能安定下来过日子吗?”
他却坚持要休了新娘,他说,那么好的姑娘,不应该跟他。他说,他中意的姑娘在等着他。与父母僵持了很久后,父亲终于松口答应。他最后休了新娘,并与父亲一起登门向新娘家致歉。
前前后后准备了很长时间,1948年。他将阿珍迎娶过门,这次,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他父母命的是他中意的姑娘,媒婆说的,也是他中意的姑娘。
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阿珍与父母失联了6年之余。
他向父母讲了阿珍,父母虽然对阿珍略有不满过,但却没有为难过她。
而他把阿珍照顾的很好,自与阿珍成亲第一天起,从来没有和阿珍红过脸,也没有让她受过委屈。
阿珍很幸福。和他有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
自阿珍19岁到61岁,他从未凶过阿珍,一直小心翼翼地爱她,一直让着她。我想这是最好的爱情故事。
他71岁时,患上肺病。大夫们束手无策,只能让阿珍回去多照料照料他,他只能躺在床上,时而呼吸困难,时而顺畅。渐渐的,他全身臃肿起来,时而还会浑身抽搐。
阿珍常常偷偷抹眼泪,可在他面前,还是安慰着他,会好的,会好的。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而六个孩子已经长大,各自成家。
之后的一年,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73岁时,他握着阿珍的手,难受得说不出话,挣扎半天后,不甘地咽了气。
阿珍63岁,她送走了这一生比她大10岁的丈夫。六个孩子赶来时,阿珍目光呆滞。一个孙女轻轻摇着她的手小声安慰:“外婆,不要哭了.......”
阿珍却像听不到。她看着渐渐僵硬的他,和他的一生,真的太短。
那个年代不兴说爱,不然她真的想一遍遍对他说“我爱你”。
下葬那天,阿珍披麻戴孝跟在棺木后面,每走一步,心都在隐隐作疼。
看着棺木被埋进土里,她多想趴到棺木上大哭一场,告诉他自己不能没有他。可是,她知道自己不是20多岁,这个家,现在需要她。
阿珍抹掉脸上的眼泪,与孩子们回了家。
六个孩子有两个已经远嫁他方,剩下的四个孩子在商量把母亲交给谁来照顾。
争执后,阿珍在老四家。
阿珍收拾完东西,本想将他的遗照放在老屋,可想了想,她又拿了起来放入行李中。
她说:“你别怪我,我是怕以后见不到你会想你。”说完,鼻子酸酸的眼泪又滚了下来。
(四)
阿珍每年都会去他的坟前坐一坐,和他说说话。
她难过,她会对他哭:“你把我带走吧......留我一个人......”
她开心,会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说上一天。
可渐渐地,年纪大了。爬不上山了,只能时常用毛巾替遗像掸灰尘,摩挲着遗像说:“真想去陪你啊......我一个人,都那么久了......”
阿珍没有改嫁,子女们担心她,连连给她介绍,她摆摆手说不要,然后又烧火做饭。
2010年的一天,成了阿珍最珍贵的一天。
一行人从车站下来,一路上问着路人问到阿珍住的村子。又问村中的人,找到了阿珍的家。其中一个老人放下背包,抬起手敲了敲红漆大门。连敲好几下,都没人应答,后面一个年轻人说:“阿公,是不是你们记错了。”
老人不理睬,又敲了好几下。
阿珍听到后来开门,开门后,看到一行人后问:“你们,找谁?”
另一个老人连忙问:“你,是阿珍吗?”
阿珍点点头。
两个老人激动地热泪盈眶,异口同声道:“阿珍,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阿珍疑惑极了。一个老人连说:“我是你大哥呀阿珍。”另一个也解释说:“我是你二哥呀。”
阿珍看着他们,亦是热泪盈眶。
大哥和二哥只知道她往云南逃了去,多方打听,才知道她在云南的一个小城落了脚。只是那时他们肩负使命,还不能到大陆找妹妹。如今子孙满堂,趁自己还能走动,于是兄弟相约来到了大陆找妹妹。
哥哥告诉阿珍,当年参军去了台湾,其间只收到过双亲的一次消息,便是妹妹跟着一个云南人回了云南投奔姨妈。
阿珍坐在两个哥哥中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真让人怀念。
过了一会儿,哥哥问她:“妹妹,妹夫呢?”
阿珍低着头,平复了一下情绪说:“前些年得了重病,去了。”
两个老人沉默半晌,而后说想把阿珍带到台湾去生活。阿珍拒绝了,她说,她在这有儿有女,不能不管。
两个老人逗留了一个多星期,最终还是没能带走阿珍,阿珍太轴,没能说服她。
两个老人离开后,阿珍的日子,又重归平静。
时隔六十多年,阿珍还能看到自己远在他乡的家人,很珍贵。
阿珍不仅能看到孙女,还能看到孙女的女儿,儿子。我想,还能看到重孙女(子)的女儿,儿子......
(五)
阿珍的故事还未结束。
某天,我推开阿珍家新房的门,对阿珍说:“太婆,九十三岁快乐!”
阿珍堆起皱纹对我笑:“谢谢亦亦。”(黄何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