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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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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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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维码

作者 / 刘泳江

2021年夏秋之交的这个雨季,金惠的心情也是湿漉漉的充满忧伤烦闷。

金惠最早的忧伤源自手机微信里的一个二维码,是城哥发来的。这个正方形的,由一些弯曲的、方的、圆的、直的各种密码一样的小虫子小阵点组成的黑白图案,也如同新冠科普文章中描述的花冠病毒图像一样神秘,它像一朵变异的细菌毒花,猝不及防地植入她的脑海深处,让她寝食难安,让她时感疼痛和恐惧。

所幸,金惠居住的这个叫荷城的偏僻小县城,还一如以往一样安宁,虽然疫情防控和管控也是必须的;虽然暴雨也会说来就来,但总来去匆匆,当雨水注满街道和院落的低洼地段,便又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连续几天几十天的暴虐烤晒,人们变得烦燥,心心念念盼着该有一场大雨来清凉几天的时候,雨水就会突然而至,飘飘洒洒一顿倾泄,大多持续不到一两个小时的时间,便又骤然止歇。雨声收住,车轮滚滚的嚣闹声和建筑机械的噪音又渐远渐近热闹起来。等灰蒙蒙的雨雾散去,行道树上的花草树木间还盛着水渍,滴着水,白亮亮的日头又闪着银光在云层中左冲右突,驱散云雾,洒注一地阳光。

一、重逢

他曾经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等他,却又意外地在这个季节的某一天与他意外相逢;她从来不承认是因为心中有他,才错过了一次次姻缘,但当她再次与他相逢,她确信,他从来没有在她的记忆中消失过。

隔着二十几年的时光,他们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激情。只余落寞中的相互调侃和伤害。

但她必须接受现实并珍惜重聚的时光,因为她相信和他再次相遇,可能是上天的安排。二十几年里,她无望地等待,她一错再错谈过几次婚姻也没能把自己嫁出去,要么是临近订婚时会岔出别的事来打乱她的结婚计划,要么是她会突然想到他,她和别人的恋爱关系也就无疾而终。她知道他结婚、生子,过着和美的家庭生活。后来她调到县城后,偶尔也在上班或是下班的路上遇见过几次,但都是像普通朋友熟人那样点头微笑,擦肩而过。但是就在这一年的某一天,她在下班路上突然遇见他,他喊了她的名字,停下摩托,跟她讲了几句话。他穿着一身黑,戴着墨镜,趴在摩托上跟她打招呼,依然像年轻时一样帅气高傲。几天后她接到他的电话,他们加了微信,像网恋那样开始重新认识,直到他回来找她。那时她才知道,他已经离婚几年,辞职跑到省城开网约车。按他所说,他离婚只是因为一些误会造成,他本不想离婚,所以离婚了这几年,他前妻已经另外找了朋友同居了,他受不了,才跑去省城。

他在她家里逗留了7天。她加了他3个微信账号和3个电话号码,因为有两个是他的工作接单用的。这7天,他抽空就溜回他家,她下班回家,还得买菜做饭,还得打电话问他吃饭了没。确切地说,除了吃饭喝酒,做爱,他们没有别的更好的交流。第3天,他就跑了,那样子活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那天晚上,两人没事躺沙发上刷手机,他要她看他手机上的风景照,网红打卡地的风景照。她没兴致,扭头象征性地看了一下,说,好看,不错!他发现她在应付他后,固执地瞪着眼睛要她重新看,他说:你没有看!你根本就没看!我跟你没法交流!她无奈地又应付似的瞟了一眼,说,哦,真漂亮,你什么时候去耍了一趟呀。可她真的不想看他手机里的风景照,她对旅游,对旅游打卡地,对网红景点实在没有多大兴趣。她喜欢宅在家里。他一声叹息,起身给自己加水,也给她的水杯续满,有意离她远一点。静下来一阵,她习惯地把脚搭到茶几边上,立马又被他发现,他咳嗽两声,警告她。她不理,说,别瞅我,这样舒服!这是家里又不是公共场所,不行你也像我一样不就公平了?他愤然起身,委屈地大声训道:我家里也不像你一样,我在家里也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她也毫不示弱地说:你那是为了给你家人做个样子罢了。如果在我家里连偶尔把脚翘到茶几上的自由都没有,那我就白白单身这二十几年了!我一个人,为的就是这样的小自由!

他站起身盯着她,开始收拾手机和充电器,没有等到什么回应,只好自找台阶下。他嘿嘿冷笑道:“也是,就随你!入乡随俗嘛,反正我也是看惯别人脸色的,这是你家里。”

他无奈地又坐下,也把一只脚翘到茶几上。俩人边刷手机边冷一句热一句讲着闲话,想尽力经营一点温暖情调,但还是没能救场。

“你看,我都没脾气了,我们都人到半生了,万事都想开点,对身体有好处。”

“看你刚才那眼神!还好我人老脸皮厚,也是想开了。要是二十几年前,都能被你吓哭。”

“以后你真得改变一下,健康要从小事抓起,从讲卫生开始……要是别人,要是以前,我早就看不惯走人了!你看看你电视柜上的灰也不擦干净,昨天我还看到卫生间洗手台上有根头发——”

“哦,你看到那根头发怎么了?”

“不卫生!”

“那你去住酒店得了。我就看出你是习惯花花世界的人,白天晚上开车到处逛,吃美食,看风景,满足舌尖眼球的需求,想搞女人的时候,讨价还价找个漂亮的价钱又合适的女人一夜情就可以解决。你还想找个婚姻,来为你的浪荡生活打掩护?你这种人,就是人们常说的有钱就变坏的那类人,你这类人是这个富强时代造就的新人类。你有钱住酒店,你可以把你当作付了大钱消费的上帝,可以把酒店洗手台上的一根头发当证据投诉酒店没把房间打扫干净!你还可以看不惯就走人,换一家酒店去住。可这里是我家,你说了也白说。头发也是我的头发,地上每天都有我的头发,还不止一根!这很正常!要是你下次来我这里,让我看到你衣服上有一根女人的头发,那才是不卫生,而且脏!”

“好,算你狠!你把我看得那么低下,完全是你的想象,你不知道我是有洁癖的人吗?我不跟你争,我就是随口说说,我们都是人生过半的人了,想开点,宽容一点好不好。”

“从今以后呢?还会这样容忍我?”

“以后的事以后说。我现在是要和你谈婚姻的——”

“婚姻?你肯定能找到的。因为在这个势利冷漠的社会,女人不结婚有罪!我相信会有许多女人争着抢着想和你结婚,但肯定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婚姻里有爱情,不过是凑合罢了。像我这样独步人生路能活到中年的女人不多,我没有跳楼,没有发疯,是因为我不甘心,我还要寻找,等待,是因为我就是要和世俗作对。”

“你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你想要我给你什么样的爱情?你一直在做梦,你还是醒醒吧!”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乞求爱情,宁愿永远活在梦里。我要为我的人生负责,而且我有这个实力!”

“你!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你以为我像是吃软饭的男人?”他气得站了起来,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像!还像一个凤凰男,衣不沾尘的软饭男凤凰男。”

她所以要这样针尖对麦芒激怒他,其实是已经看清楚他们不可能真的走进婚姻,尽管他说是为结婚而来,为圆以前的梦而来。他要圆的,就是占有。走进婚姻家庭的男女,性,是维系婚姻幸福的主要因素,其次才是孩子,当男女双方都有条件重新选择的时候。除非是,历经苦难,最后的人生愿望只剩下传宗接代的责任,双方才会目标一致经营白头偕老的婚姻。现在的他和她,要孩子已经不可能,性,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和谐,所以她不相信他们真的能走进婚姻。

终于,他收拾好他的宝贝手机,气冲冲地走了,说要回去看看家人。

第七天,中午她刚下班回到家就接到他电话,他说:我这两天去乡镇上找朋友玩,昨晚半夜才回家,想你也不敢去,怕你早睡了。今天我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天黑些我过来,你洗了澡等着我,我还要连夜上昆明去。她听罢有些不快,回道:“好啊,你这就像约人开房嘛,把我的家当酒店了。这样吧,你现在过来吧,你也可以早点回去不要老是晚上开车赶路——再说,我今晚可能要加班,写个材料。”

说要加班当然是借口。既然他想走,就随他吧。可如果他晚上来,说不定又要留他住下,也没多少意思了。

她只来得及煮了半碗清水面条吃下,就急急忙忙去冲澡,拖地板,把房间打扫干净。这时已经快到一点,她刚泡了一杯茶,到阳台坐着,想用毛巾把头发擦干,就听到院子里车声,他的电话也到了,说他已来到楼下。

一进门他就问,洗澡了没,我也洗了,来,我看看,不错!边说边取下身上的手机、充电器、剃须刀。他喜欢穿工装裤,看着他急不可耐从一个个裤兜里取出三个手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笑道,看着你就累赘,像要去旅游一样。你慢点弄,看你急成这样干什么呀。她嘴上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贴上去紧紧抱住他。他腾出一只手搂住她,附耳坏笑道,等急了吧,你真是个骚货!马上就让你快乐的!这两晚上想我都想疯了吧?他拥着她到卧室,依然不紧不慢去照镜子,脱下衣服折叠好,吩咐她放在指定地方,然后,又是照镜子,洗手,洗脸,一边不停地说一些粗俗的下流话。她又去催他,看到他赤条条光着身子在洗手台镜子面前搔首弄姿,他一把扯住她,不满地说,叫你准备好,还害羞什么!她不由自主就把内衣全都褪下,他搂住她紧紧叠在她身后把她推到镜子前,取笑她:看看你的胸,都下垂了,又瘦又下垂,也不知道好好保养一下。他的眼睛就像手机上的刷脸探头,好像带着放大镜功能,恨不得把人的每一个毛孔都放大扫描一遍。前两个晚上他也是这样,他要一直开着卧室的灯,让她脱得一丝不挂,把她身上翻来覆去检查一遍他才放心地开始与她爱抚,之后也要全程开着灯,她只能顺从地满足他,任由他反复折腾,直到他尽兴,累得气喘吁吁瘫在床上。此时,她被他撩拨得浑身颤抖,又羞又急,又担心他会反复纠缠让她错过上班时间。她只得求他快点,她反过身去贴紧他,亲他,脸拱在他胸前,粗鲁地把手伸到他大腿间,急不可耐地呻吟着,把他拖拽到床上。

事毕,她梳洗好换好衣服,看看离中午闹钟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就到沙发上躺下休息一下。

刚迷糊闭上眼,他端了她的茶杯来到旁边,说:“看你这身体,以后要多锻炼了。还有,刚才你那样子,龇牙咧嘴的多难看,一点也不注意形象——等下你上班时可在办公室没人的时候闭目养神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不理他。他依然捧着茶杯蹲在沙发旁边,凑近她耳朵说:“你今天表现得很好,比前几次好多了!喜欢吗?要不然我明天再走,再陪你一晚上?”

说着把杯子递到她手上:“喝水,喝点水你就不困了,茶冷了我给你加了热水,刚好合适”。

她也不起身,闭着眼睛象征性地喝了两口,把杯子递给他,“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你说。我可承受不起你给我端茶递水。”

“当然是结婚的事嘛!等年底我回来,去把结婚证扯了,双方都请几个亲友吃顿饭,也算有个仪式,你觉得呢?”

“这么简单也算仪式!行,都听你的。然后,我们一起过家家,然后,我把工资都上缴给你——可相隔这么远,你觉得行吗?假如你是我,你愿意吗?”

“不就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吗。我有假期就回来,你有假期也可去昆明,去探探亲……”

“听起来多美,我怎么觉得好像一场网恋!”

“那你想怎么样?”

“我也没想好,就是觉得,和你在一起,能让我回忆起年轻的时候。结婚的事不要这么急,让时间来决定,关键是你自己要想好——”

手机闹钟像救场似的及时响起。

金惠翻身坐起,打着哈欠道:“好累!我上班去了,你也躺一下休息一会吧,你什么时候走都随你。你这几天都来回掂着3个手机挂念那些错过了的网约订单,我想留也留不住你,你说是吧?”

她太懂他,所以只能把冷漠与自尊装得更彻底一点,把主动权都给他。

傍晚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到沙发上的沙发巾很平整,不像往日一样凌乱。

他走了。

她有些失落地呆住了,站在客厅,呆看着被他整理得整洁干净的沙发。突然又生出一个念头,希望他会变戏法地出现在书房,或者卧室、厨房。

她会被他一丁点的好感动,会被他的洁癖打动。会被挥不去的一幕幕回忆诱惑,围困。

二、年轻的时候

他的3个微信账号,有一个账号昵称叫“城市行者”,以后金惠就喜欢叫他城哥,他们这次重逢是网络和电话促成的,是与以前年代不同的相识相知,是真正的网恋。所以她就喜欢叫他城哥,把他的网名当作名字记在手机通讯录里,3个电话备注为城哥1,城哥2,城哥3。她感觉等待二十几年的爱情正在向她一步步走来,以浪漫的网恋方式向她走来。虽然分别那天拒绝了他,但他肯定会回来继续跟她谈结婚的事。

在等待中,那一段尘封的记忆也一幕幕从远处穿越回来,让她陷入思念、烦恼和种种不安的恐惧中。她更相信,与他相识和重逢,是她人生中注定的劫数,是挣不脱的命运轮回。

她更愿意回忆过去的时光,假如没有这次重逢,她倒希望他永远只停留在她青春的记忆里。

二十多年前,金惠刚从中专学校毕业,分配到一个乡镇扶贫站工作。她与他偶然见过一面就被他迷住了,她就像犯了花痴一样,不管不顾把所有对婚恋的美好愿望都寄托给他,幻想着他会爱上她,他们能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公主那样无忧无虑永远在一起。

那天,她一个人到小河边看风景。初秋的田野,正是庄稼和野花野草弥漫疯长的季节,河流也因涨潮而变得丰满奔腾,满满当当的水流恣意张扬,滔滔滚滚。河两岸是一片片水稻田,稻谷刚刚抽穗扬花,微风拂过,清香满怀。更有无数蜻蜓、蜜蜂、蝴蝶在河岸和稻田间飞舞忙碌。蜻蜓是十几只、几十只聚成一群,迎着阳光追逐,嘻闹,轻舞飞扬,像风一样忽而飞到河边,忽儿又一群群相互追逐飞到稻田上方,慢慢无觅踪影。河岸上,远处山脚下,还有一蓬蓬野蔷薇,如同白衣飘飘的仙子隐士,在山涧河畔潜隐。飘渺幻影出没之处,直叫世间俗人望河兴叹,惆怅满怀。野蔷薇枝条和叶茎上都布满锐刺,从春末到初秋,一簇簇一层层娇艳的小白花像着了魔一样绽放不歇,浓郁的香气薰得整条小河都像是酿熟了的酒泉,飘荡着醉人的浓香。在太阳还未朗照的清晨,还能在河边看到一片片五彩缤纷的牵牛花在刺蓬、野草间绽放,红紫粉白,带着露水,娇艳得吹弹欲破。正午太阳底下,牵牛花全晒焉了。野蔷薇也经不住炙热的阳光摧折,残败的花瓣在阳光下逐风而起,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盘旋,舞动,它的馨香也越是芳烈,新摧开的花朵,又躲躲闪闪在枝叶间浅笑嫣然。那一段河堤,河面也就两米多宽,河岸用石块和混泥土加固过,还有一些裸露的石块。有几个孩童,拿着细小的树棍鱼杆,嘻闹着爬在河岸钓鱼,把收获的手指大小的鱼串在秧草上,已经串了一小串。金惠好奇,也跟着爬跪在河坎上,跟他们一起笑闹,戏水。她是一个面相有些土气的姑娘,个头不高,外表素净,眼睛大而明亮,眼神清纯,安祥而又友善。她穿着塑料凉鞋,黑裤子,淡粉色的长袖T恤衫,满脸喜悦,一头黑亮柔顺的齐肩短发,被风吹得凌乱,显得有些粗野。小孩得意地告诉她,他们用的鱼钩是用缝衣针在火里烧红后制成的,再捡根树枝拴上缝纫线,随手在河坎下挖几条蚯蚓,就把小鱼钓上来了。金惠玩心大发,就去折了一根柳树条,摘掉叶片,也想制成一支钓杆。她正在琢磨张望,就看到两个穿着白衬衣的小伙打闹着从远处河岸走来。

两个小伙都是高个头,白衬衫别在裤腰里,帅气而又张扬。前面那个个头略矮,拎着一大梱青菜,笑容满面,态度随和。后面那个面容清秀冷傲,拎着一小朵花菜,另一只手里捻着纸烟卷,边走边吞云吐雾,姿态极是洒脱动人。走到近前,他们还在争执着,前面那个笑着问金惠,你也没回家吗,一个人跑来河边玩?金惠认识的人还不多,但知道他们可能知道她是谁。她也笑着答应,问,你们去村子里买菜吗?他们站住,互相介绍,他们是乡政府的,前面那小伙姓赵,年长两岁,后面那个姓黄,但他喜欢人们叫他小白,所以人们都叫他小白或者老黄。老赵说,你看看,我这个样子好笑不?都是这个家伙弄的。她才发现他们皮鞋上、裤子和白衬衣上都粘着没有擦洗干净的泥污水渍。老赵白衬衫上的污渍更多,只怕怎么也洗不干净了,小白的白衬衣上只在袖口处溅了几个泥点,远看倒像是绣了几朵小花,一点也不碍眼。老赵心痛衣服,他们才一路争吵。现在看到有人旁观,他们就像两个闯了祸的孩子,一定要找人评个理,分辨祸端是由谁引起的。原来,他们是到稻田埂上掏黄鳝,找了好几条田埂,老赵先发现一条黄鳝,还没出手,却被小白眼疾手快抢先抓到手中,他又怕泥水沾到衣服上,就把黄鳝递给老赵,还把泥水也洒了他一头一身,老赵心痛衣服,就把抓到的黄鳝放丢了。他们就一直争吵,最后去老赵亲戚家的菜地里摘了一些菜,准备回单位去,但走着路无聊,还是一路打闹不休。他们争辩着讲完,把金惠和几个小孩都逗得大笑,小孩都忘了钓鱼,围着他们起哄道,你们这两个大伙子也太逗了,想耍帅却弄得一身泥巴,丢脸了吧?谁让你们穿着漂生生的衣服和大皮鞋跑到田里去玩,你们就是闲游浪逛的到处炫耀。你们干脆打一架分个输赢,打嘛,打一架才更好玩!老赵果真放下手中的菜撸着袖子问小白要不要真打一架。小白赶紧贴上去笑嘻嘻搂住他脖子道,赵哥,要打回去找个宽敞的地方再打嘛,我累了,走,回去再说。他边说边把菜放回老赵手上,连同他自己拿着的那朵花菜。老赵咬牙怒目瞪了他一眼,还是妥协了,两人互相推搡着走了。走出不远,小白又急慌慌转回来。金惠顿时脸热心跳,就把手里的树技放到河水里,专心看着水面。他来到她旁边,自言自语大声说:耶,真是奇怪了,路上也不见有,我的打火机怕是掉在那边菜地里了。金惠回头问,你打火机丢了?他站住,笑笑,仪态万方地转动身子,侧脸、低头,俯仰转侧之间,他脸的轮廓和身姿都是优雅迷人。终于,他在白衬衣插袋里又摸又捏,裤子前后的几个裤兜里都摸了一遍,掏出打火机笑道,啊,找着了,在裤包里呢,我真是骑着马找马,糊涂了!又站到河坎边上,问她,你这样能钓到鱼吗?金惠笑着提起垂在水面上的树枝,两人都大笑起来。她站起身,调皮地把柳枝往花丛上抽了两下,扬起一团飞雪似的花瓣雨。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说话,百无聊赖地摘一朵朵洁白的花朵丢到河中,一边喊痛,一边不停手地摘,一河花溪滚滚不绝。然后,他哎哟哎哟叫着,揪了几朵花插在白衬衣衣兜里,也不告别,回转身扬长而去。金惠傻呆呆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像是在梦中,她看到了仙气飘飘的王子。

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乡镇机关单位的人们都把喝酒、打扑克当作业余娱乐。晚饭后,金惠想要见到小白,就能在某处有男人们划拳的热闹处找到他,她也不顾体面和世俗眼光,只要有他在场,酒场上的男人们要她加入他们一起喝,她也会傻呼呼接过酒杯就喝,或者就坐在他们旁边充当“酒司令”,为他们斟酒,和他们一起笑闹一阵。但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只为多呆一会,看他喝酒,听他跟别人谈话,又看着他喷着酒气和他的朋友搂肩搭脖嘻笑着离开。经常是老赵和他的另一个同事小李和他在一起。偶尔,他会在临走时看她一眼,和她挥挥手,或者瞪眼吓唬她一下,装作已经喝醉的样子,搂着朋友的肩膀,高声吵嚷着,头也不回地走了。被他搂住或者扯住手臂的男人,也从不拒绝他,总是陪着笑,小心关照着他。他年轻,身材修长,面容洁净秀气,眼睛明亮锐利,笑起来的时候很讨喜,很阳光,生气的时候眼一瞪,那眼神就像鹰眼一样,闪着一股冷冷的霸气和杀气。金惠却不怕他的眼神,他比她大一岁,她感觉他很成熟稳重,要比她年长几岁一样,所以觉得他不会欺负她,不会伤害她。她的判断没错。后来他就约着老赵和小李来找金惠单位的男同事打扑克,喝酒,临走时,会找机会跟她讲几句话,暗示她可以去找他,他有几本好看的书可以借给她。等金惠真的去找他时,到了他房门口他就会高声问,你是来找小李吗?他出去了,来,你可以来我宿舍里喝水等着,他可能过一会就回来了。下一次去找他,才进门没说几句话,老赵就来串门了,说是没茶叶了要向他借点茶叶。一照面,三人都有些尴尬,他就机灵地找个借口溜出去了,留下老赵陪着她。老赵就说,他来找茶叶是借口,是不忍心她上当,想跟她讲几句话。老赵告诉她,小白已经订婚了,但他很花心,总是喜欢勾引姑娘,他已经把一个姑娘搞怀孕了,又不要人家,到现在都还没有扯清楚呢。金惠当时被吓到了,很难受。后来又想,可能那个老赵是嫉妒他,故意损他,因为老赵已经订婚了。

几天后,她又去找他,借口去讨回他借走的一本书。那天他很耐心地陪着她喝水,还弹吉他讨好她。她红着脸问他:你真的有女朋友了?她肯定很漂亮吧?他说没有,这么早找女朋友做什么,找了女朋友就要结婚,没有自由了。她心中暗喜,花痴病又犯了,说:我就是想找男朋友,每天都想,可我又不喜欢想和我谈朋友的那些人。他故作惊讶地问她:那你想找什么样的?金惠瞅着他的脸直笑,说,想找像你这样高大帅气的,真的,我看到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男朋友,可以吗?你相信我吗?他乐得哈哈直笑,沉默一阵,半真半假地模仿着她的口气说:我还不是想找一个女朋友,每天都想,睡不着地想,可我又不喜欢想和我谈朋友的那些人,哈,哈哈……金惠也跟着笑,笑过之后依然不羞也不气,依然不依不饶盯着他的眼睛,问:我有什么让你嫌弃的,你有什么好笑的!我就是长相差点,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我长得不够漂亮,除此而外,我相貌端正、身体健康、我青春年华、纯洁、善良、温柔、贤慧、诚实、大方(这些词语是她在报纸的征婚广告上看到的,那个年代报纸、杂志上经常有这样的征婚广告,都一个模式的,比如:某男,身高1.72米,身体健康,相貌端正……她觉得用来描述她自己也很合适,就随口照搬运用来推销自己了)——我还喜欢漂亮的男人,你现在不喜欢我也不要紧,只要我喜欢你就行了,你说呢,有什么不可以?他被她说得张口结舌,像是想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她,好长时间低头不语。之后也跟着说:我,小白,身高1.73米,相貌端正,身体健康,英俊潇洒,诚实善良,要找一个美丽大方,温柔善良、贤惠漂亮的姑娘……他们说着笑着争论着,就像两个不懂事的孩童在比赛着炫耀自己能想到的那些最美好的词语,不知不觉沉浸在幻想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寂寞。直到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她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赌气站起身就要走,他忙不迭地起身拉住她,陪着笑脸,要她再坐一会。然后,他靠近她,细看她的脸,一本正经对她说,其实她还是很好看的,要是脸上擦点粉稍加打扮一下就变漂亮了。看她笑起来不生气了,他就教她弹吉他,试着抱住她,摸她的脸,把脸贴近她脸,说,好香,好舒服,又把手伸进她胸前的衣服。她也觉得很舒服,心跳加速,舒服到有点眩晕,想让时光永远停留的感觉。在那之前,没有别的男人那样靠近过她,给过她那种体验。突然,她看到他的眼睛露出似笑非笑的目光,就像他假装酒醉曾经吓唬过她的那种目光,她还没想明白他要做什么,就被他半拖半抱逼到里屋,把她扑倒在床上,他喘息着,亲她,疯狂撕扯她的衣服。那时,她吓得想叫喊也不敢,只是挣扎,拼命护住自己,求他放手,她哭着说,她再也不敢来找他了。他渐渐平静下来,放开她,问她是不是被吓到了。他说他不是故意想吓她的,只是突然之间就控制不住,就像酒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样。他一边给她整理衣服,头发,安慰她,但他也是有些烦躁不安,不甘心的样子,眼神里是满满的怒火,他瞪着眼,拿了湿毛巾很粗鲁在她脸上一遍遍擦试想让她止住哭泣,又趁机揪她的脸,羞她,像大人对待小孩那样哄她,训她,说:你看看你,你简直什么都不懂,还说想做我女朋友,你都不知道做我女朋友要怎么做,才这么碰你一下就吓哭掉……她就更伤心了,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是抽抽噎噎的止不住眼泪,伤心得都要背过气一样。起先,她是突然被吓到了害怕才哭,但哭着哭着又恨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句再也不敢来找他的话,她觉得这句话一说,她就要信守诺言再也不能去找他,从今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她也终于相信他同事老赵说的是真话,他很坏,他喜欢勾引姑娘,又不负责任,他有女朋友,而且他就要结婚了——她气恼地夺过他手里的毛巾,自己擦干眼泪,起身头也不回跑出他的宿舍。

那天以后,她真的不敢再去找他。她心里难受,就和另外一个朋友和好了,他叫阿贵,他对她很关照,却从来没有像他那样让她紧张害怕。阿贵是她的同学,先她一年毕业,在供销社工作。听说供销社过几年要实施改制了,他四处托人找关系,已经确定过一两个月后就可以调到县城一家公司上班。他曾几次和她商量,说他父母和弟妹们都很想见她,要他带她去他家里去吃饭,以后他父母也好去见她家人,请人去提亲。那天从小白那里回来后她经常哭,一天傍晚阿贵去找她,看到她神情恍惚,满面泪痕,以为她生病了,急得随手帮她拿了一件外衣,拉着她就要送她去卫生院看病。她终于扛不住,哭着对他说她没病,只是想家了,她想下个星期天就跟他去见他家人。

下个星期,周六那天晚上,阿贵来看她,依然是快到天黑时候就走了,走前还让她提前把单位的大门锁上,因为那晚上是她一个人值班。她经常一个人在周末值班,因为她离老家远,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她也就早早上床睡觉,等着他第二天早上来叫她一起去县城他的家里。

凌晨时分,金惠从梦中惊醒,有人在轻声唤她,敲门。她听出是小白的声音,她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一时之间就浑身颤抖,她坐起来拥着被子,一动也不敢动,却听到他还是一声声唤她的名字,还用电筒光从门底下、窗子里射进来,像鬼影一样在地上、墙上晃动,他一遍遍地说,快开门,我都要冷死了,开门——她止住颤抖,起身穿好衣服,电筒光还在门底下亮着,从窗子却看不到门外有人。他听到她的声音,说,快开门,我冷得站不起来了。金惠一听就知道他是在说谎,他不敢站起来,是怕被人看到,因为她的房子周围还有村庄和别单位的房子,又靠近村道,有时候深夜也会有人走动。他们就那样门里门外僵持着约有大半个小时,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她听出他是酒醉了。她终于开了灯,拉开房门,一股浓烈的酒气,他捏着手电筒坐在门外,哼哼着直打嗝,已经醉得神志不清。她把他扶到里屋的椅子上坐下,又去外间屋子找杯子,洗杯子,从热水瓶里倒了半杯开水端进去给他。刚放下水瓶,就听到里间声音不对,进去一看,他已经把自己脱得精赤条条躺在床上,伸着脖子还在干呕,床前一地污秽。她气得差点就扬手把水杯里的水迎头泼向他,却又咬牙忍住了。对喝醉酒的人,她本能地有一种怜悯,或者,是因为有些记忆唤起了她的怜悯。她觉得眼前的人就是一个可怜的病人,她无需害羞,也没有任何害怕,甚至都不在意,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同龄男人的裸体,而且是她最喜欢的男人。她定了定神,咬紧牙关不说话,把水杯递给他,回身找了张报纸盖住床前的秽物,又去拿了毛巾浸上热水,去帮他擦拭脸上、手上和胸前的污渍,就像那天他帮她擦眼泪那样。她还发狠地用毛巾击打他的手臂,不让他碰她,收拾干净后强行把被子给他盖好,接着又去收拾地面。

凌晨6点,金惠打开灯,叫醒他。他掀开被子一看,又赶紧将被子遮住身子,满脸狐疑不安,像是谁侵犯伤害了他一样,直叫:我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把我弄成这样……?金惠说,快点穿好衣服再说话,六点钟了,你听听——她话未说完,果真就有一连串的狗吠声鸡鸣声从村子里传来,他一哆嗦,忙不迭抓过椅子上的衣服。周围有村子,冬天农家人都要天不亮就起床,去上山砍柴火,还有的要早起到水井里挑水。她退到外间,等他穿好衣服,叫她进去,他拉着她的手问她:“昨晚上你是和我一起睡的吧?你什么时候起来我都不知道。是不是,你快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我们两个睡都是脱光了在一个被窝里一晚上?”他的身子在发热发抖,眼神也越来越让她害怕。她不能说实话,她几个小时都是坐在床前小凳子上靠着床沿守着他,实在冷不住了又起来轻轻走动一阵,看看窗外的夜色。有时他会在梦中喊她的名字,伸手乱抓,她也只敢伸一只手让他碰到一下,对他说,在呢,我跟你在一起。他哼哼几声,翻个身又睡熟了。他不打鼾,一直睡得很安静。但金惠心里是害怕得直打鼓,她想象着他会像一只准备捕杀猎物的猛兽一样,随时可能跳起来。她屋子里没有拖把,只能用扫把清理地上的呕吐物,又用报纸擦,还是没弄干净,满屋子都是难忍的气味。起先,她把他弄干净安顿好,告诉他,等打扫好屋子她就去睡,她把房门钥匙放在衣兜里,准备着随时跑出去,跑到楼下的办公室里就能躲过他。让她没想到的是,才过了几分钟,就见他安安静静睡过去了。她就放下心来,不想离开,坐在床边守着他。因为冷,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她累得神情恍惚,但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睡着。终于听到鸡鸣声,又看着手上的石英电子表等待,直等到六点钟,觉得那个时间很安全了,才开灯叫醒他。她含糊地说,“我也不清楚,我醒来的时候是穿着衣服的,看了看时间到六点了,就赶紧叫醒你。——”他果真就急得跳起来,抓住她肩膀把她抵在墙上,眼里像要冒出火星,凶她道:“怎么可能,你穿着衣服没让我碰,那我昨天不是白喝那么多酒了?你以为你们院子里那么高的围墙是轻松就能翻进来的?”果然,他是不服输,不达目的不罢休。金惠只得承认,她是脱光了和他一起睡,只是先起来穿好衣服。趁他松了手,转身跑出屋就下楼去打开大门。万幸,他的自行车还好好的躺在大门外院墙脚下。临走,他再次拉住她,对她说:“我相信你,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要不然你不会叫醒我,肯定希望我睡到大天亮自己醒过来,让别人都知道,把我的名声毁了,你就可以赖着我逼我娶你了。要是那样,你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说不定,我们两个都会丢了工作……。”之后,依然紧紧拥住她不撒手,也不再说话,只是连声叹气。金惠明白他的意思,向他保证说:“你放心,我那天说过的话从来不变,我那天之后就没有去找过你,我保证以后也不会去找你。——要是怀孕了,我自己想办法处理,我也不会去找你,我不会害你的。”他如得赦令,放开她骑上自行车一刹那就消失在灰黑的浓雾中。那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分。

八点差几分,阿贵来到院子里叫金惠,发现她已经在花台旁边等着。他穿着崭新的深灰色西装,皮鞋也擦得很亮,金惠突然觉得他比以前好看多了,他面相敦厚纯朴,不大爱说话,见了女人就会害羞,在学校里就是这样。他停下自行车,猛然看到她,害羞地低头退了几步,差点摔倒。他一路兴冲冲进来,以为她还在楼上屋子里,一直向楼上看,想摆好单车就去楼上叫她,却冷不防被她吓一跳。金惠不等他开口,就把早就想好的话一口说出来,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故作冷漠,说:阿贵,对不起,我刚才正要去告诉你,我不能跟你去,真的,那天我喝酒了,就乱说话,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那天我真的是喝酒了。她不等他回话,转身跑上楼。阿贵跟到楼上,敲门,告诉她,今天不去也没什么,等过些时间想好了再去。她硬是没有回他一声,也不开门。后来,她听到他下楼,躲在阳台上看,只见阿贵站在花台边抽烟,一手插在裤兜里,在那里定定地站着。之后,他扔下烟头,用脚底来回搓,又一脚把已经快被搓成粉末的残渣踢到落叶堆里,转身骑上自行车走了。金惠的眼泪流下来,昏昏沉沉的就倒在床上。

那天以后,金惠再也没有见到小白。又过了一个多月,她得到消息,他已经结了婚,调到另一个乡镇去了。

她从来没有恨过他。

因为,年轻的时候,他们不懂爱,只有青春的冲动,懵懵懂懂跟着感觉走。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还会有时空交集,和他重逢重聚。

三、以为爱情回来了

接下去的几个月时间里,金惠总记着每个月给他转账1500元,工资到账第二天就转给他。她不确定将来会和他真的走进婚姻生活,但她知道,他需要钱,因为他要换更好的车去注册网约车。而且,他带走了她的房门钥匙。他也会在收钱后在微信里和她聊几句,发个图片什么的,他还给她发来一条链接,电视剧里的一首歌,女演员叶蓓演唱的《以为爱情没有了》。他还把他和兄弟姐妹的一张合照发给她看,说是几年前他父亲去世后他们回老家团聚时照的。还发来他房间的照片,看上去十几平的房子,一张上下两个床位的木架床占据了大半间房,他说那是公租房。他几次要她去住几天,她只说不习惯省城的环境,不习惯住电梯房,一直找借口推辞。她已经有了一个规划,再过几个月,她满五十岁了,只等政策明确,就可以办理提前退休。到那时就可以长时间去陪伴他,守着他,也让自己开始去适应新的生活。

提前退休手续很快很顺利就办好,毕竟,在政府部门的工作岗位,没有太多的人愿意提前5年退休,尽管她在职时职务只是科员级别。

让金惠所料不及的是,她退休后不到一个月,新冠疫情爆发了。她记得那几天是春节期间,她手机上网,看到武汉新冠疫情的新闻。

他没有回来。她也打消了去找他的念头,她害怕电梯,害怕省城高楼林立喧嚣迷乱的现代化环境,她害怕大城市疫情管控下到处都要扫码确认身份的生活环境。

全国的疫情管控都升级了,因为新冠病毒又在国外出现了新变异毒株。原本多疑的她又有了新的想法,越来越感到害怕不安。她开始关注省城市民生活的新闻,看一些防控图片,关注城市疫情变化,也在电话里听他说他住的小区电梯里有保洁定期消毒,按电梯按钮时他已经习惯要垫上纸巾;他每天出车前后要给车子做好消毒,载客全程要戴口罩,还要定期体检,还要核酸检测。他所在的城市还从来没有发现确诊患者或者疑似病例。

她甚至想到了“天意”这两个字,她经常都会在想到他的时候忍不住伤心痛哭。为什么新冠疫情不迟也不早,偏偏在她和他重逢爱情的时候到来?难道这是上天在阻止她,在暗示她不能和他在一起?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其实上天是在帮她,是在成全她!

后来他又在微信上问她,国庆你们单位放假吗?有假就来,昆明很安全的,没有疫情。

她心动了,觉得不能拒绝他。国庆假期的第三天,连日阴霾的天气已经转晴,阳光晴好,她收拾好行装,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到客运站乘客车去找他。下午,她在浴室刚脱光衣服要洗澡时,天气突变,狂风大作。她光着身子想去把阳台隔断门关上。才到阳台边,一股恶风从阳台纱窗扑进来,就像长着眼睛长着手一样,把阳台隔断玻璃门后的门帘整个掀开,她赤身裸体暴露在门口。等关好窗子重新回到浴室,刚打开花洒开关,花洒喷头又被水流冲得整个砸在地上。后来她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本地天气短信,那个时段有7—8级局部阵风;天气软件上,小城未来15天都是阴天!接下去几天,果然每天都是阴雨。第二天一早,淅淅沥沥下了一早上没有止歇。她想,等天晴了再去吧,有的是时间。又等了十多天,天晴了。但是,疫情管控升级了,她所在的小区大门口,又增加了保安,支起遮阳伞和小桌子,上面放着登记本和体温检测机器,还有二维码。可想而知,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里,又该是有多紧张。

她不敢想。她真的从来也不羡慕大城市的生活,她有十几年都没有去过省城,没有必要在这个时间去冒险。她害怕“万一”,害怕她去到省城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生疫情病例的省城会突发个疑似病例或者密切接触者,而且恰好就是城哥的小区附近,城哥的小区也实施封控管理了。省城那么大,这种万一的机率真的会很高。而且未来,可能还有让我们预料不到的万一,谁知道呢。我们有那么长的国境线,有那么多的海关和通商口岸,科技和进步缩短了世界的距离,我们就必须承受地球村大气候变化所带来的种种不测,不可能独善其身。这是规律,也是天律。谁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呢?

以后只要一想到他,她就会联想到一连串戏剧画面,那些画面就像她亲眼看到的一样。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他穿着洁净的白衬衣,天冷的时候再加一件深色外套,脖子上挂着两个蓝色带子栓着的塑料壳,一张是收款二维码,一张是印有他标准照和电话号码的工作证。他神色匆匆开车往返留连在机场、酒店、娱乐场所周边,接电话讲电话,看联网屏幕上订单的变化,上下车的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拖着大箱子、旅行包的形形色色的人,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那些人因为是经常出入机场、高铁站、火车站满世界飞来飞去的有钱人、暴发户和商人,见过外国花花世界的中产阶级,社会精英。那些人中,总会有一小撮崇洋媚外的投机者,他们沾染了西方的民主“仙”气,呼吸了国外的“香甜空气”,回到国内就态度傲慢趾高气扬忘了自己是谁。那一小撮人中的某个人如果上了他的车,一路上可能也会闲聊几句,向他科普西方的民主、自由的仙气和“香甜空气”。他对那些人陪笑脸,讲着相同的客套话,脑子里盘算着一天的收入,扣除上缴部分还有多少纯利;还会心痒痒地憧憬着等哪天钱挣够了,也去外国见见世面沾点“仙”气。到了下半夜,他接到的订单越多,上车的都是穿着轻凉,姿态媚人的小姐姐,她们都会像见了亲人一样称呼他为大哥。小姐姐们通常都是喝得半醉,摇摆着身子娇呼:“大哥,扶我一下!”或者是:“大哥你真帅!”“哥,现在几点了?要是还早,你绕绕路,去哪都行,我不想太早回家。”“接下去就是电视剧和电影里的那些激情镜头,小美女把帅大叔当作情哥哥,留电话,加好友,聊天煽情、约会,上床……都是因为,时代变了,我们这个时代真的变了。

有一天夜里九点多钟,她看到微信上他发的信息,和往常一样惜字如金:等我,洗好澡等着,我一个钟头左右到。

她握着手机发呆,心动一阵,那些多次假想的不堪画面又在脑海回放,让她忍不住叹息,瞬间止歇了体内刚升起的潮热。

显然,他是接到了省城到县里的订单,忙乱中发来信息,想在他把旅客送到目的地后来找她,也许会住一夜,也许就是一两个小时,等他接到去省城的订单后就会离开。

她轻点指尖删除信息,把电话调到静音,梳洗后就睡了。

第二天中午,再没有他的任何信息,她有些不安,发信息说:昨晚我不到九点就睡了,没看到你的信息。你以后不要太劳累,晚上早点休息。还有,要时刻不忘做好防护,你的工作属于高危行业。

过几天,他发来了那个二维码。看上去是一个健康码。除了那个二维码,没有任何文字信息。

她不问为什么,删除那个图片。

他也不再发信息,不问为什么。

她停止给他每月转钱。

一场亦真亦幻的重逢热恋,伴随着那个让人看久了会出现视觉恍惚的二维码,从此变得迷雾重重。县城到省城,两百多公里的距离,已是咫尺天涯。

想他的时候,她会找到那首歌,流着泪一遍遍听。

歌里唱着:“是我等待到你,还是你等到我,在这个尴尬的年纪的拐角,竟然真的会有个相爱。……原以为爱情这辈子都没有了,结果还是等到他了,原来他该来时就来了……”

对金惠而言是:原来他该来的时候就来了,他该走的时候就走了,他来去匆匆,只是为了来击碎她的梦,只是为了让她看清楚,她想要的爱情,在现实里她永远也得不到。

她还是宁愿在梦里等待。

四、以为你不在了

金惠突然又想起一个已经十多年没有联系的朋友。

他们曾经有一段时间在同一办公楼工作的同事,断绝联系的原因,是因为那年他遇上婚姻危机。

那年的某一天傍晚,他打电话约她,说有紧急的事要找她谈。他们在电影院旁边的公园见面,因为那里人太多,他引着她在那里转了好几圈,她烦得发火转身要离开时,他才把他拉到角落里一排冬青树旁边,吞吞吐吐说出实情。他跟老婆吵架了,吵了好几次,老婆要离婚,但他不愿意,他怕离婚之后找不到更好的女人。他问金惠,如果他离婚了,能不能嫁给他。金惠果断地说她不可能。

之后他还是几次来找她,反复地问她同样的问题。

他外表斯文、单薄,胆小,连说话也是轻言细语的。

有一天傍晚金惠在露天阳台上洗衣服,突然听到院子里门卫老头的声音,问:你来哪家?找哪个,是几楼的?

老头的声音越来越高,问的是同样重复的话,却没有人回答他。

金惠探头一看,和老头一起站在院子里花台边的人是他,不由怒从心起。

她飞跑下楼,走到他们旁边。

老头看到有了旁观者,越发得意,训道:“我上个星期就注意到你了,天一黑你就来这个院子里眼瞄眼瞄呢,我看着你楼上楼下来回转了几趟。今天你又来了,被我逮着了,你不说清楚休想走,你再不说我就送你去派出所。”

他抬头看看金惠,装作不认识她,依然低着头搓着手站在那个老头对面,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显然,在金惠发现他们之前,他曾想转身离开院子或者上楼,但被老头喝止,所以他不敢离开,只要他转身往大门外去,老头肯定会大声呼喝并追上去拉扯他。

他倔强地小声辩解:“我就是来找朋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朋友住几楼几号?你有本事你就去报派出所,我就站在这里不走。”

金惠懵了,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心痛、羞愧、怜悯、愤怒。

住宅楼的单元门又被人撞响,有人来看热闹了。也许,再过一会,整栋楼里的住户都会跑到院子里来,来支援门卫,和他一起审问和鉴别这个被捉获的嫌疑人是小偷还是恐怖份子。也许,那些人中又恰巧有认识他或是认识她老婆的人。在这种尴尬的场面,又不好露面,只能悄悄退回去,打电话给他老婆。几天之后,必定会有一起离婚事件在小城传播,金惠是小三破坏别人婚姻家庭的恶名也会因此被传开。

金惠再也不容多想,她气得牙关紧咬,二话不说粗暴地一把扯住他手臂,把他从老头身边拖走。

上一星期,他来找过她,她没有给他开门,他才一次次上楼,停留在她门外打电话,也不敢敲门。她听到他下楼,复又上楼,打电话。直到金惠关了灯又关了电话,他才离开。

他的自行车摆在大门外的角落里。金惠冷着脸对他说:记着!从今以后你要是再敢来到这个院子里,我就打电话给你们单位领导,让你的领导来管教你,看你知不知羞!你也记着我的劝告,不要离婚,离婚后你找不到更好的女人!他诺诺应答,怯弱地想牵她的手,她的眼泪滴到他手上。他终于骑上自行车,晃晃悠悠消失在阴暗冷清的街角。

她有些喜欢他,是因为他会让她有一种安全感。他烟酒不沾,说话轻柔,总是给人一种清爽洁净的安宁感。他来找她,他会安静坐在沙发上陪她喝茶、聊天,有时候会让她有一种错觉,觉得他就是她的一个女性朋友,有时候她会取笑他 。

那天以后,她换了电话号码。从此以后他们在街道,在路上也没有偶遇过,尽管她常常会想起他。

金惠问了好几个熟人,得到了他的电话号码,因为他也换了电话号码。

五、相约去看湖

像十年前他约他一样,如今换了位置,金惠说有重要事情想约他出来谈谈。

讲电话的时候,金惠没觉得他的声音和以前有多大变化,但看到人时,她几乎没有认出他来。金惠捏着手机跑到小区大门外,在一大排车子面前茫然四顾,却听到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喊道 :这点,在这点!她回头,看到一辆日产轩逸车,落下车窗的驾驶室里探出一个一脸福相的熟悉的陌生男人。

她笑笑,确认没有认错人后,绕过去拉开车门。

她又楞住了,副驾驶座位上坐着一只身子圆润毛色光滑的狗狗。

“童童,听话,起来让让座,听话——”

他低声哄着,把狗狗强行抱起放到后座。

金惠迟疑着,笑道:这个,我需要一个垫子——我不习惯!她觉得像是到了国外,要么就是穿越到了电视剧里。“

他说:“你不喜欢狗?小动物可爱的,我老婆和儿子都喜欢。狗狗每天都洗澡,比人还干净呢。“

后面有车来,他的车要给别的车让路; 金惠只得赶紧上车,不再计较会留有狗狗体温或是毛发的座位;她也没有理由再嫌弃一只每天都要洗澡的漂亮尊贵的狗狗,因为她自己两个星期才洗一次澡,冬天的时候。

车子沿着宝城路驶向郊外,他说可以去看看环湖公路修通了没有。他目不钭视专注开车,由于发福,她觉得他的个头比以前高了一些,他说,我比以前增加了二十斤,你怎么没变?金惠笑说,可能是我这个人福薄吧,所以到了这个年龄还是胖不起来,没有福相。他说你要锻炼,要坚持才有效果。我现在比十几年前胖了二十斤,都有点超标了,以后的健身计划要开始减肥了。

他们要去的湖边离城也就几公里,两人就体重这个话题还没有讲完,就到了湖边,能看到一小块水域的基础路面,坑洼不平的路面,施工车辆在土黄色路面上辗过的痕迹。车进退艰难,只得停下来。她下车去协助,总算把车子找到一处安全的路边停下来。这一段劈山填壑的环湖旅游公路,是县里的旅游开发重点项目之一,另一段已经完工投入使用。这里,原本是几十年前为了灌溉农田而修建的一个水库,县内库容最大的一个水库,也是全县的饮水水源地之一。这几年几经扩建加固,水库的名称改为海,后来又改为湖。

他们站在路边,躲避着往来的工程车,看着放眼所及的一小角水面,路基上方,是连绵的灌木林,点缀着荒草野花,一树树野棠梨花,在树枝荒草中白影忽闪忽现。

“这条环湖路怕要好几年才能修成,那时候就可以随时来看风景了。”

他引着她小心地越过路基上的土石树枝,想要找到一个更佳位置,能看到水库的更多水域。

金惠道:“是啊,未来很美好。不过只怕到时候你还是不能看到好风景,还是要被往来不绝的车辆堵在路上,像现在一样。等过几年环湖公路建成了,还要继续凿山不止,还要接着修建一条环湖塑胶跑道,以满足市民日益增长的娱乐休闲需求。等休闲健身跑道修好后,还要接着干工程,还会在沿湖的山上建成无数旅馆饭店,娱乐设施,来吸引外县人、外省人、外国人来小城旅游消费。全国一盘棋都在挖掘旅游资源都在搞旅游开发,我们县当然也不能落后。人类日益增长的需求永无止境,我只是杞人忧天,怕路修通之后,这一方洁净的山水,再也不得安宁。”

她是偏激的,她不可抗拒地享受着城市化的现代新生活,又时时心存恐惧,对旅游开发那些美好前景根本没有兴致,甚至是怀着敌意和厌恶。或者,是因为她记挂着这几个月就要到期的几万元网贷和信用卡欠债。

她让他在土坎上坐下,告诉他,她遇到突发的困难,问他能不能借点钱给她,她最少要在这几天内筹到2万元左右,才能脱出困境。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好一阵,回道,你一个人,拿着那么高的工资,怎么会欠钱?我儿子明年就大学毕业,很让人操心。这些年大学生找工作难,因为疫情,好多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

金惠也被他的话吓到了,羞愧不安,一时无言以对。

他不再说话,起身就向着来路去找他的车。

他们沿路返回。他可能是为自己听到借钱时的冷漠态度感到不安,一路上又不停跟她谈他的健身计划,并劝她闲时要多开车出去旅游景点玩玩,身体就会好起来。

金惠却再也没有兴致和他谈论什么。

回到城里,华灯初上。

金惠下了车,再次提醒他考虑一下借钱的事,说只要他能借给她2万左右就能让她缓解眼前遇到的麻烦。他口中诺诺,抱着狗狗下车,转移话题说,你咋不养宠物,养个宠物你就不会寂寞了。我家这个狗狗养了快5年了——

金惠猛然看到狗狗脖子上挂着一个方形的铭牌,失口叫道:二维码!你家狗狗也有二维码?

“也算是二维码吧,其实这个铭牌是狗狗的身份证。”他用戴着紫檀手串的右手抚摸着那个精制的铭牌,如数家珍地向她解说:“这只狗狗是近几年高科技培育的混血狗,血统很好。它的外祖父是布加拉,祖父是柯基,它的姨妈是泰迪,你看他的眼睛,有彩色的宝石光芒,就跟猫眼一样,它的眉毛——”

“白水”,金惠有些厌烦,尴尬地打断他,“你家这个狗狗好像不喜欢我,我看它的眼睛就像监控探头上的电子眼,我们下次再聊吧。再说,我们都该早点回家,都快九点钟了。谢谢你。”

“好的,再见”“再见”

十二年,光阴带走了那个骑自行车的衣着普通的文弱男子;如今她看到的是一个用富裕的物质和科学保健养生规划打造的,与时俱进的中年人。他有了更加新潮的生活理念和圈子,别人向他借钱这种事,可能让他不适应。

金惠看着他的车子走远,转身疲惫地靠在一户卷帘门旁边的墙壁上,突然就听到几声刺耳的语音警告:“你已进入监控区域,你已进入监控区域——”

她吓了一跳,赶紧闪开。回头细看也没看到电子眼,但还是回转身远离那条人行道,往别的地方去。

一阵强劲的狂风掠过,那一长排空寂关闭的卷帘门“扑通扑通”被风拍响,又被街上滚滚不绝的车轮声淹没。

近几年来,预警级的大风总会突然来袭,不管春夏秋冬。

六、听说你疯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金惠没有接到白水的电话,她也没有再给他打电话。只有那句话依然让她时感不安。

“以为你不在了”。也许不是他的口误,而是他真实想表达的心里话。他心里有恨。

几年前的某一天,金惠在街上偶遇一个醉汉,是她曾经的朋友。他借着醉意拉住她,说要跟她讲几句心里话。金惠问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醉汉说,肯定记得,就是把你烧成灰我也会记得你!一句话把金惠沤得只想哭。她反问他:如果我和你可以重来,你愿意抛下现在拥有的一切吗?他说不可能,他的爱情就是责任,他要顾全家庭和社会的责任,不可能抛下现在拥有的一切去重拾旧情。金惠说,我的爱情也有责任,但责任与爱情没有冲突,我要的只是,爱一个人,就是相看两不厌,就是无厌无悔也无恨,就是像爱自己一样,他是我心目中的唯一,我也必须是他心目中的唯一,决不拿别的责任来推托。我说不清楚我理想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什么不是爱情,你和我,从来没有过爱情。他终于放开搂住她的手,他的酒气喷到她脸上,又说了一遍那句话: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记得你!

金惠继续回想可能会帮助她的人。这二十多年,金惠一直很慷慨,她曾借钱帮助过很多人,因为别人向她借钱的理由让她没有理由拒绝。人们总会说,你一个人,没负担,肯定多少是有些结余呢,不像我们有家庭的人,家里有老有小负担重,随时都要精打细算。

她想到了胖胖,十几年前她刚结婚,接着又买房,金惠把当时存折上所有的几千元取出来借给她。那年,金惠的月薪还不足千元。几年前,她和爱人闹离婚,多次来找金惠借宿,诉说她的不幸。讲到伤心处,她会控制不住在金惠家里嚎啕大哭。金惠无奈断绝了和她的联系。

她的电话号码至今也一直在金惠的通讯录里。

金惠拔通了胖胖的电话。

两人都很激动。

胖胖问:“惠惠,你的病好了吗?那年你不准我再跟你联系,我就不敢再打扰你,不敢去找你。前年,就是新冠刚开始爆发那年,我听到过你的消息,说你疯了,因为网恋,被一个外省男人骗光了钱,那个外省人跑了,你就疯了,辞了工作回老家去了。”

金惠被她的话吓得心中狂跳。平静下来之后她说,“胖胖,我一直很好,身体倒是会有些小毛病,精神病肯定不会有。我也从来没有受过男人的骗。你若不信,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见一面,你看到我就会知道我还是从前的我。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有事要找你帮忙,很重要的事。”

她们相互说了住址。胖胖住在碧桂园,离金惠居住的小区只有几百米。

这天傍晚,胖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来到金惠的小区。

进了屋,她一样样拿出包里的东西,一袋苹果,一袋青豆角,还有一把青菜。她说豆角和青菜是前两天她回农村老家带来的。

胖胖告诉金惠,那年,她到底还是把离婚的事办成了,女儿跟她一起生活,她也一直没有再找男人。去年,女儿大学毕业在市里找了一份工作,她又贷款几十万,去市里买了一套电梯房。她想把现在的房子卖掉去供电梯房,但至今未能脱手,还好,车库卖掉了,才暂时缓解困境。现在,她节假日都回乡下去,和年迈的父母种田种菜,这几年小菜基本都不用买。金惠也说了自己遇到的突发困境,两人都感慨不已,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

金惠赶紧说,走,我们到外面走走,去散步看看夜景,我顺带送你回家。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嚎陶大哭起来,怕胖胖也会跟着一起哭。

临别时,金惠想起胖胖在电话里说的话,就追问她,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听谁说的谣言。

胖胖说,是新冠疫情刚发生那年,她和朋友外出就餐时听到邻桌吃饭的人说的,名字都说出来了,就叫金惠,外地人,一直独身,喜欢网购,后来被外省男人骗惨了,人就疯了。还有人亲眼看到她发疯的时候,傍晚倒披着衣服往西山的路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唱歌,又像哭又像笑的。之后我难过了好几天,打你电话,是空号,想打听你的新住处去看你,又怕会刺激到你,加上我家里又七事八头的,工作越来越累,又要照管老人,又要担心女儿,就把许多事情都忘记了。

她们重新加了联系电话,还有微信。胖胖紧拉住她的手,叮嘱她:“不怕得,一切都会好的。等新冠疫情过去了,一切就会好了,你欠的钱,欠着就欠着,慢慢还,人家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网贷欠的钱,根本不用还,专家都说了,网贷都是骗人坑人的,它们利息高,是违法的,你还没有还清的钱,你可以不还他们——”

金惠赶紧打断她:“别说了,小心别人听到,我知道你是好心,谢谢你,你回去吧。”

金惠推着她的身子让她离开。口中对她说着感激的话,心中充满羞愧悲凉。

七、与智控系统的对话

金惠开始彻夜难眠。

那一期4000多元的网贷,才逾期十几个小时,不到一天,就有无数的催收短信和电话来催促,让她很烦躁。她要面子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跟那些人争吵,所以她不接电话,只是在接到短信的时候不时地回复几句,警告他们不要打扰她。写着写着,她就控制不住,质问对方,也不管对方是智能机器还是真人发的那些信息,她回信斥责:去你妈的!你们不知道一天有24小时吗?平时我提前保证还款银行卡有钱的时候,你们每次都是深夜零点就扣款提款,都等不到天亮,等不到早上8点上班的时候!为什么?以后我自己还,我在应还款日晚上11点以后12点以前再归还!不可以吗?看你能怎么样!有时候她回:“滚,离我远点!”

还真有效果,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那些短信不再来扰了。可能真的有人看到了她的回复。

看到她的网贷催收短信,银行短信也跟来凑热闹了。她上一星期刷卡消费的几百元信用卡账单,离还款期限还有二十多天,竟然也跟风发来了催收短信!

任何智能设备,都是由人来控制操纵的,智能设备,是人发明的。

任何智能设备,毕竟是由人设定的程序,它也只能执行一些无脑的、机器一样冰冷的判断和指令。

看到与系统自发短信的回复有了结果,金惠继续跟它斗,把它当作假想敌,就像唐吉诃德跟风车一样。她觉得她就是打抱不平。她继续写短信发过去。

“我借网贷这几年,守约还款上百期,偶有一期逾期几小时或是几天,在你们的法规里就算严重违约?真有那么严重吗?违约几小时给你们造成多大损失损害,你计算好具体的数据,我会赔你们,我绝对能赔得起!”

“你以为你们放贷款就是做功德,为什么不把贷款放到功德箱里去,为什么不拿去救济救助?我网贷,是消费贷款,最终还是用来网购。至于我网购来的东西,我用不用也没有关系,完全不关生计生存,你要我感什么恩?”

“我的借款离今天的还款期限还有十几小时,你怎么就认定我会逾期违法?”

“你们拿来网贷的资金,是从银行套取的,拿来放贷,利息比银行高了几倍,这不叫巧取豪夺还能叫什么?你们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良心这两个字?”

“我网贷,是你们多次发链接、发短信,发广告,打电话求我来借的!恰好我也有需求,就借了。 我收入不高,有了网贷的钱,可以任性消费。但我是按我的收入偿还能力来借的,我信任你们,我一直在守约还款,你们也在一直给我提高额度。可你们却一步步挖坑设陷!你们的APP一点点偷取我的隐私信息,尽管软件里说对每个借款人的信息保密。但你们利用这些隐私信息实施阴谋。你们一直留着我的可借额度,突然有一天,就借口新冠疫情、借口金融监管,借口我以贷养贷违规使用借款,突然取消额度,让我没有时间来筹措资金还款!等我出现逾期几天,你们无视协议条款,拿上报不良信用、提起上诉等无赖手段来恐吓,目的是什么?是想谋夺我的房产、车子?是不是呀?”

“可以的,那我就成全你们。去诉讼吧,法庭上见吧,去你们的网上法庭上见吧。我今天就不还你们钱了。总共欠本息5万多,我的房子、车子都给你们去拍卖,足够偿还,你们可能还会有很大赚头!真的,你们不会亏的,诉讼也不会有多少麻烦,因为你们早就收集了我的信息,我是单身、未婚,我的车子、房子100%产权都是我一个人拥有!你们以疫情为借口,以那些偷窃而来的七拼八凑的信息,就想谋夺别人几十万、上百万的财产,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魔鬼!!”

她终于觉得出了一口胸中的恶气,因为这些话她是为所有被网贷诱骗而受伤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所有受害者而说的。

此时,她心平气和地站在公寓楼七层的房顶,凝视目光所及的远山,连绵的群山山顶上,都有一驾高耸屹立的风车,隐隐能看到风车巨大的叶轮,像巨人的手臂,在山顶招摇乱舞。那是近几年才建成的风力发电设施,每个山头上都有。她经常会看着那些风车想入非非,就会猛然想到跟风车决斗的唐吉诃德,脑子里又开始错乱。长久的压抑、恐惧、忧虑,让她时时控制不住,她幻想她有一天也能手持宝剑和长矛,去和那些风车决斗,因为那些风车真的像一个个挥舞着巨大手臂的魔鬼。群山环卫着小县城,山顶上的风车,像卫士,也像一座座精心设置的地标,相互拱卫伫立在群山山顶最高处。有时候,它们就变回魔鬼的本来面目,长着三个叶轮的脑袋在变形,变成外星人,想到那些地标会变成地图上的一个小秘密,一个像小逗点一样的标志,无数小阵点的中间就是小县城。她想着想着,四围群山载着一架架风车就动了起来,就像被智能机器控制着一样,向她聚拢而来,然后一点点缩小缩小,她和脚底下的大楼也在缩小,被挤压成针尖大的一个小点,混合在整个小城的缩略码上,最终缩略成地图上的一个小逗点,缩略成一个可以放在掌中的方形二维码图片,缩略成网络大数据收集的一个符号,扫这个二维码和符号,小城的所有资源信息就掌控在智能机器手中,以便未来某一天,被贪欲的人掌控利用,实施掠夺。

她越想越错乱,头有些晕,脚下的住宅楼也在晃动。

第二天,突然有一个私人手机号码发来信息,说:“金女士,你还是不要因小失大,你去找人借一下吧,这一期就4000多元,借来还了我们也不收你逾期费了。催收短信都是系统自动发出的,你不要相信。诉讼不好,没房子了你住哪里呀,你还是想办法还钱吧。”

是啊,假如没有房子了,我住哪儿,我去流浪吗?

金惠渐渐平静下来。

新冠疫情这两年,我们历经病痛、死亡、恐惧、隔离、失业、忧虑,我们还要在科学的指引下,提心吊胆守护着我们手机上的健康二维码,就像养电子宠物那样,要让那个二维码绿着,绿着,绝不能让它变色——我们已经疲惫。

多年来金惠也时时在网上看新闻,看头条,看热点。还喜欢留连无数购物网站,因为她和所有女人那样,喜欢网购,喜欢买衣服,买化妆品。网络智能也就投其所好给她推荐网站、链接、文章、视频。到最后,她手机上的几十款运用软件,包括日历、手机管家、手机银行、通讯APP、挂点扶贫APP……打开这些软件,都会有广告跳出,有视频,有新闻图片。还有扶贫挂包帮扶的“水滴筹”和各种筹款账号,提醒她捐款,因为她以前喜欢在网络上匿名捐款。还有无数开直播的广告,嬉皮笑脸、搔首弄姿的男女网红在发直播。还有无数的“砖家”、“名嘴”在卖弄他们的学识,在传播新奇理论和科学,在互撕互咬,蹭流量争上头条,今天踩这个,明天黑那个,鼓动无知的网民,把这些“名人”“名嘴”当成神一样崇拜,却不知这些大神是在编排商业套路。

金惠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被线上线下的智能监控选中,会被金融安防系统重点关照,让她亲身体验了无微不至的科技关怀和网络暴力的神威。

送走胖胖的第二天,她终于放下自尊,向两个女同事求助,她们援手相助,终于暂时脱出困境。

八、倒披衣服的疯女人

金惠真的疯了。

那晚,她再一次给城市行者打电话,告诉他,她将面临信用方面的危机,有可能要打官司,最终落难到无家可归的结局。

她明知他不会帮她,而且还会幸灾乐祸,毕竟,她曾拒绝了他。但她不死心,她实际上是想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如果,他要是还有那么一点点情义,那怕说几句好听话,她也愿意重新选择,她就有了感恩的理由,重新选择去适应他,去适应他所处的那个让她害怕的高危环境。

她忍住泪,在电话里问他:“城哥,假如我真的到了房子被拍卖的结局,我去你那里住可以吗?我现在想通了,以前,是我多疑,可能真的是我误会你了。我们还可以重来吗,我想去看看你那里的环境,我过几天就去找你?”

电话那端,他似乎愣了一瞬,但马上又恢复常态,依然用洪亮的嗓音和体面、平和、留有余地的措辞拒绝了她。他回道:

“你现在知道错了? 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是一条路走到黑,不会听别人劝的。我早就劝你,不要网贷,你就是不听。现在我真的帮不了你,一点钱都没有。我身上,平时就只有几十元吃饭钱。我还要交养老保险,这两年疫情影响,我们这个行业挣钱越来越难了。你这种人,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就是世上百分之一,百分之五的那类少数人,你敢去碰黑网贷,那么傻地去给人家苦利息,如果不被骗,那才是怪事——”

“等等”,金惠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笑着打断他:“我要向你解释几句,你说我是世间百分之一,百分之五的那类人,可能还是高估我了。我自己觉得,我这个人,可能是世间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那类人,因为我不仅贷网贷,而且我贷过的网贷利率最高的是年利百分之三十五点八九,离法律红线只零点几个百分点,我都信守协议一分不少还清了,我要对自己的信用和人格负责。这个利率,是你们平时存款的十几倍。我愿意,是因为我有需求。而且我还心怀感恩,没有觉得人家骗了我或者是压榨了我。因为我的每一笔网贷都是我提交申请自愿去贷的,都是有电子协议的,上面利率什么的都写得清楚明白,人家真的没有骗我。我这次遭遇的,我无法跟你说明白,是由于恐慌造成的,是由于线下与线上的竞争造成的,是网络暴力造成的。网络上有许多造谣中伤的言论,正规的网贷公司也开始恐慌。真的,你们只看到网贷公司利率高,却不去想一下他们的风险有多高。你帮我一下吧,哪怕是几百元,几千元。你要是愿意帮我,我可以付网贷同样的利息给你,最高的那档利率,年利百分之三十五点八九。你想想,一万元借出一年就可收利息3589元,你敢相信吗?你敢赌吗?我量定你不敢赌!因为你怕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借了别人的钱就当作是自己的,不可能再还回去。你怕有风险,连本金也收不回去。所以,你没有资格指责网贷利息高!”

他有些不耐烦:“ 你别跟我乱扯,我跟你讲不清楚!我说了,我现在没有半分钱来帮你。你遇到的就是黑网贷高利贷,是骗子,我建议你报警,你赶快去报警,你不听我的,那你就自己解决问题。你就是来我这里,我也帮不了你,我现在住的是公租房,一个月租金都要一千多,房间也不宽,你来了,怎么住?——好了,没时间跟你说,我出车去了。跟你讲这么多,我也是好心,我这个人,乐于助人,才跟你说了这么多,才给你出主意,让你去报警。你就是人家说的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钱的那种好人。就这样了。”

电话挂断了。

显然,他早已忘记了那几个月金惠给他转钱帮他的事。

他不可能没有钱。他两年多的收入就买了接近20万的车子,而且他说还是全款买的。

捏着有些发烫的手机,金惠并不觉得心中有多痛。心,好像已经麻木了,只有泪水止不住地流。至少,她做对了一件事,拒绝了他的婚约。

入夜,居然有一轮圆月,在透亮的灰色天空飘浮潜隐。狂风也渐渐缓和。

金惠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多钟,车声和人声都静寂下来。她坐卧不宁,心悸不安。已经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她都在失眠,她必须出去走走,走累了也许会好些。

她随手将在家里穿的一件短款仿皮草外套穿上,换上旅游鞋,捏着手机就开了房门下楼去。

好冷!楼道间的窗子开着,刺骨的寒风从窗口直扑过来,还带着一股强劲的气流,把她吹得靠在门上移不动脚步。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强的寒风,心想,好奇怪的天气,月亮还明晃晃的照着,咋这么冷。她一缩身又退回到屋内,去衣柜里翻了好一阵,找到一顶厚实的毛线帽戴上。这样的帽子她有好多顶,都是这些年网购的,还有许多衣服、围巾、手套、鞋子。不过大多没有用过,偶尔需要的时候,又到处找。对着镜子整理帽子时,她猛然想起胖胖告诉她的那件事,心中腾地升起一股仇恨。她心一横,脱下外套,把衣摆向上倒披在肩上。

这是一件米白色的韩版仿皮草,式样简洁时尚,仿真度极高,会随着光线变幻而闪现明暗不同的波纹光泽。她倒披上这件衣服,转身一看,她愣住了。别说,还真有创意!她看到了下一届巴黎时装周上一款绿色环保又性感撩人的仿皮草!皮草毛绒绒的衣摆围在脖子上又垂下来,刚好盖到胸部,像披肩一样,后面的一字衣领处也刚好到达腰部,竟把原本穿了两件毛衣的肥硕腰身也衬托得纤细妩媚。两只宽大的袖子像小翅膀,跃跃欲飞地摇摆着。

她重新拉开房门,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在胸前按住衣服,一溜烟跑下楼道,跑出小区大门,把自己投入到已经悄寂少人,灯火依然如昼的大街上。

她也不觉得冷,心中像要炸裂似的难受,她想着,路上要是有人敢走近她或者多看她几眼,她一定大喝一声扑上去拼个死活。没有人惹她,只有往来不绝的车子飞驰而过,车轮隆隆滚动的声音不绝于耳。她一直走到学校围墙外,以前她经常散步时经过那段人行道,防盗笼一样的不锈钢栅栏围墙,间隔几米装一个探头。有一次她在那段人行道上走得慢一点,有一个探头就爆灯提醒开播语音提示:监控区域,赶快离开,监控区域,赶快离开……以后她就留意观察,那个探头发警示是有选择性的,它只怀疑和欺负弱者。当两个人或者一群人经过时,不管走得有多慢它也不作声,小孩去攀爬栏杆它也很温柔很安静,但只要有单独的一个人经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它就如临大敌开始闪灯,开始复读机一样的语音警示。

这天晚上,金惠倒披着衣服经过那段人行道,故意放慢脚步,还瞪眼盯着探头看,很意外的,它没有任何反应!它既没有闪灯,也没有语音。“你哑了吗?断电了吗?还是看管你的人吓傻了,忘了教你欺负人了?”金惠对着它轻声训斥,又来回走了两趟,很失望。她想,也许是看管探头的人真的吓傻了,被一个倒披衣服的疯女人吓呆了,忘了启动设备;或者,是看管人心怀慈悲,不忍心吓唬一个可怜的疯女人;再假设,可能是看管人突然觉得看到一桩“惊爆眼球”的新闻,正手忙脚乱捧着手机对着监控屏幕抓拍抓录,以便发视频传播去吸引眼球,去吸引流量。还有可能,是智能系统正在酝酿收网大战,正屏气凝神等着触网者,要等到这个疯女人爬上栅栏翻进围栏内,才警报齐鸣启动预案,所有保安都会带上防暴装备冲向目标,精准制服入侵者。说真的,小城民风纯朴,治安环境也很好,像校园这些地方,发生治安事件的概率不高,能抓住一个疯女人,也算一桩有图有真相的安防事件,以此证明智能监控的重要性。

她站住,使劲往栅栏上拍了两下,满脑子妄念越来越亢奋,身体里脑子里就像鬼使神差一样,她抓紧栏杆,抬腿就要往上攀爬——猛然间,车道上传出“扑通扑通“重物坠地的声音和尖利的急刹车声音,她惊得一愣神,回身一看,只见一辆小货车停在路中,车旁是滚落的几只纸箱。急刹车停下的是对向而来的一辆小车。小货车上的人下车捡拾货物,小车里也下来两个人 ,哈哈笑着,一个举着手机拍摄小货车和捡拾货物的人。一直看着小货车重新装好货物启动,一拱一跳小心越过路面上的一条减速带,又一步一挪缓慢向前,去挑战第二条减速带、第三条减速带,货箱里叠放着的货物也跟着左摇右晃摇摇欲坠。这一段车道因为经过学校大门外,不到百米距离,安装了五条减速带,每天总有小货车、三轮车要被这些坑坎治得跌跟马趴步步惊心。

被这声音一惊,金惠脑子瞬间短路,忘记了刚才与她为敌的栅栏和监控探头,心想:我怎么一个人在人行道上站着?我这是要去哪里?啊,这是晚上,路灯太亮,所以让她误以为是白天。回家吧。

她转身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走到通往西山的那条路上。一直在暗中指使着她的魔鬼又开始作祟,蛊惑她说:上山去,去找你的仇人!它们就是山顶上那些风车。到了晚上,它们就会露出魔鬼的真面目,它们是魔鬼。

她就迷迷糊糊一路向着盘山公路往山顶去,心里一直想着那些风车。

九、迷梦·大雪

那晚,金惠不记得她回到家时的具体时间,也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因为她的手机在出门不久就没电了。

回到家,她只记得已经关上门窗,还把手机插到充电器上。

她只记得她是在往西山的路上时,在半山坡的弯道处被一人一狗吓到了,当场就跌了一跤,吓醒了,以为自己是被鬼牵了。起来后她就一直往山下跑。她顺着盘山公路往山顶上去时,路上还不时有车辆经过,她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是怕吓着车子里的人,所以看到有车灯照过来时,她就躲在路边树丛后面,等车子走远了才回到公路上。她一直想着山顶上的风车,凭感觉就要到达山顶有风车的地方了,猛然看到有一个人牵着大狗从树棵中闪出来,走在她前面几十米远的公路上。大狗一直回头向她狂吠,它的主人却没有回头看,只是停住,回手拽动拴狗的绳索,大狗被硬拽着一步一回头走远了。刚听到狗吠声,她就一缩身子跌倒在路基土坎下,等到那一人一狗转过山弯去了,她才爬起来。因为冷,她的心脏绞痛难忍,手脚也不听使唤,好几次坐在地上动不了,很无助。后来披着的外衣掉了,她拾起来抱着衣服捂住胸口一直朝回城的方向跑。她还恍惚记得一辆小车停下来,是城哥,他告诉她说他刚从昆明送两个客人回来,问她怎么知道他要回来,跑那么远去等他。

大约到了凌晨,她突然清醒过来,却没有看到城哥,客厅和卧室的灯明晃晃亮着。她穿好衣服哆嗦着接了一杯冷水喝下,关了灯又重新躺下,睁着眼在黑暗中细细回想被惊醒前发生的那一幕,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她记得,是有一个男人和她一起回来的,快到城里时她跌倒在路边起不来,有一辆小车停下,一个男人下车,喊她大姐,问她要不要帮她打120……她说她没病,只是冷,走不动了。之后她就上了车,那个男人送她回来。她开了房门进屋把手机插到充电插座上就晕倒在沙发上了。之后,她就看到那个男人是她的城哥,他戴着口罩,全身赤裸站在床前,催促她说:“快点,还捂着被子干什么,把口罩戴上,完事了我还要赶路!”他揭开她的被子,把一只一次性医用口罩扔到她胸前。她才发现她也是光着身子。她拉了被子护住身子,求他说:“不,我病了,我这几天都在生病,今晚上去外面散步又加重了,回家路上跌倒昏迷了好几次,我很累了,——我也没有洗澡。” 他嘿嘿直笑,说:“你别装了,你就是骚!大冬天的深更半夜跑出去,你肯定早就想有个男人了!前个星期我回来找你,你还假装不想我,你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不让我来。今晚上,还好你遇上我,这是天意。要不然你可能被路上游荡的流浪汉拖到肮脏的街角旮旯去了。今晚我时间紧,还有客人约好了等着我。”“他边说边一只手去拿了电话,一边讲电话,另一只手急慌慌在忙活着。还示意她帮忙。金惠不敢再抗拒他,只能对那个口罩发火,她喊道:“我就不要这个东西,这里是我家里,我睡觉时从来不戴这个东西,我会窒息!”她把口罩捏成一团扔到床下。他又把口罩拾起来丢到她脸上,眼睛里凶光毕露,说:“别浪费时间了,我赶时间!这次是奥密克绒,你没听说吗?你天天上网也不看疫情吗?奥密克绒病毒比德尔塔更狡猾!我们随时都要做好防护。你害怕我的职业是高危职业,让你戴口罩我是为你好,我每天都要检测消毒几次,奥密克绒和德尔塔——。”“你更让我恐怖!你就像机器,我不喜欢你这样对待我!”她浑身哆嗦,又一次把口罩扔下,她挣扎着想下床逃开,又被他擎住手臂扣到床上。她看到他的脸一点点变得狰狞,眼晴像监控探头上的电子眼,闪着眩目的白光,他的脸也在变形,变成倒三角型,像机器,像传说中的外星人!口罩遮住他的口鼻,只露出一点尖下巴,和光亮脑门上两只硕大的蓝灰色眼睛。他终于被激怒,一把扯下脸上的口罩,叫道:“我总有办法制住你,我就给你来个更安全的,别怕,我会让你快活的!”他狞笑着,随手拽了枕巾盖住她的脸。俯身分开她的腿……她挣扎,求他,却是怎么使劲也发不出声音,他的脸隔着枕巾挤压她的口鼻,让她几度窒息,胸口像被巨石压住,手脚也是僵硬麻木的,怎么使劲也挣不脱。“奥密克绒和德尔塔,——”他快活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嘀咕不停,“你再忍一下,闷不死你,健康要紧——”。后来,她终于清醒过来,发现屋里灯光亮如白昼,只有她一个人裸着身子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被子堆在床脚地上。

她抖抖嗦嗦爬下床拾起被子,看了看手机,也没有城哥的电话和信息。她也不去多想什么,倒了一杯冷开水喝下,关了灯,闭着眼又摸回到床上。

可她刚一躺下,就听到开关和房门的响声,房间的灯又打开了。城哥衣着整齐,一手握着一个手机又来到床前,他眼睛不离手机,对她说:“我不走了,今晚就陪你睡觉。你听听,下雨了,客户取消订单了。现在凌晨两点多钟,我休息几个小时再走。”她看他一眼,拥着被子背过身去没有搭理。他又把一个手机屏幕伸到她脸前让她看,说:“你看嘛,我的健康码绿着的,一直是绿着的。这阵子太冷了,可能是刚才冷着了,我刚才打了个喷嚏,赶紧吃了几粒感冒药,我车里有备用的感冒药。网上的专家说了,这种感冒药可以预防新冠,以后你也去买两盒放家里备用。等明天回到昆明,我怕是又要去检测一次核酸了……”她闭着眼睛诺诺应着,她还是恶心难忍,左胸和后背阵阵疼痛、发凉,心跳也是时快时慢,突然一下又像从高处跌落下来,身子抽搐跳动一下,脑子里又清醒安静片刻。过一会,又感觉纷乱的电话铃声,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吵吵嚷嚷。还听到他去另一个卧室找来被子,轻轻地在她旁边躺下,隔着被子拥住她。她听着他一直咕叨咕叨说个不停,却一句也没记住他在说什么,他嘴里的气流喷到她一侧耳朵上,她确认他是真真实实睡在她旁边。“你冷吗?下雨了就不要走了,好好歇歇。”她呢喃着,不由自主握住他的一只手,脑子里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她还是戒不了他。

后来,她就梦见她和城哥是睡在公路边的一张大床上,就在她先前去山上被大狗惊吓跌倒的路边。她枕着他的手臂偎依在他胸前,他也不再玩手机,紧拥着她,指着夜空和她一起数星星。后来,电话还是响了,他接了电话后就拉开她的手起身跑了。她想叫住他,想起身和他一起走,就是叫不出来,也站不起来。她害怕,挣扎,四处张望找寻,就看见远处来了一个年轻的疯女人,白衣黑裤,脸上有密麻的大白点,脖子上挂着一张二维码,系带有点长,方形的塑料壳在她肚子前面晃荡。她手中还拿着一小段刺条,嘿嘿傻笑着向她走来,一跳一跳的逼向她,拿刺条戳她,说,起来,起来扫码,扫码……她戳了一下,又后退跳开,开心大笑,之后又弓着身子向前,晃着刺条吓唬她,戳她……金惠被刺得全身紧缩,大叫“哎哟,鬼,啊,有鬼!”想起来躲让,身子还是动不了,那女人就嘿嘿笑着拉扯她的被子钻进被窝里。她突然灵机一动,喊道:”快走开,你妈妈来了,快,你妈来叫你回家了。”疯女人很快钻出被窝,一溜烟就不见了。金惠也终于惊醒过来。她好久不动,回忆着奇怪的梦境,一边拿了手机看时间,发现已经是早上8:20分。屏幕上有微信消息提示,打开一看,同学群里有好多雪景图片。她赶紧起床穿好衣服,到窗口拉开窗帘,只惊得“啊”了一声,窗外一片白雪茫茫。

她又跑到宽大的客厅阳台上,看到窗外天地混沌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雪花伴着雨粒样的碎雪在飘飘洒洒,随风舞动。院子里,树木,一排排车子、空地上,全是刺眼的白,远处的田野、群山也堆积着一层白,和低垂的灰白天空连在一起。

她看着看着,就看到雪花飞进玻璃窗落在她头上。

她伸手拢起一撮头发细看,又不相信地使劲搓揉,才发觉不是雪花。

她跑到穿衣镜前,呆住,双手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她看到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女人,顶着一头灰一块白一块的乱发,正在半张着嘴巴瞪大眼睛盯着她。

“啊,老天……”

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擂拳就把穿衣镜击得粉碎。她双手被划得鲜血淋淋,她跪趴在地上,身子抽搐,呜咽哭嚎不止。

院子里,一大团雪块从高处坠落,砸在被雪压弯的树枝上,“咯吱”几声脆响,树枝断裂下,树叶和雪片四处飞溅。

折断的树枝倒挂在树身上随风轻摇摆动,像一个正在垂死挣扎的上吊自杀者。

雪花,还在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这一天,是公元2022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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