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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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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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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马群

作者/一苇

1

槐子已经是第三次看到这匹白马了。

这是一个暴雨如注的早晨,古城沧浪路全段塞车。

在中段红灯口,一匹白马,旁若无人地在雨幕中穿行。它的头高高昂起,望着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的苍山斜阳峰。它的皮毛,是苍山雪的颜色。鞭子一般的暴雨,并没有在它身上留下抽打的痕迹,雨珠纷纷从它的身旁滚落。

除了暴雨的恣意泼洒,大街一片寂然。唯有这匹白马,高蹈阔步,如入无人之境。

在这座日新月异的古城,很多年,人们没有看到这样一匹白马了。

白马扬起四蹄,气定神闲地走到槐子的车前。隔着“牧马人”的车窗玻璃,槐子看到,白马似乎微微一笑。

“千里雪”,这是我的“千里雪”!槐子失声叫了起来。

白马喷了一声响鼻,昂起头,转身离去。槐子打了香草的电话,让她来开车。

之后,他打开车门冲入雨中,他要追上那匹白马。

那匹马一直在他的前面不疾不缓地行走,时快时慢,时隐时现,若即若离。

在槐子和白马之间,横亘着甲虫般蠕动的车流,还有混沌迷蒙的雨。槐子被雨泡透了,跑不动了,弓下腰直喘气。一抬头,白马好像回头看了他一眼。槐子追上去,白马又扬起四蹄而去。

直至离开了大街,离开了车流,直至水天一色的烟雨洱海就在眼前,白马终于停住了脚步。

槐子强抑着内心的激动,蹑手蹑脚走向白马。白马又一次转过头来,它的瞳仁,依旧那么清澈,有着水一般的光芒。

这次,它没有笑,它的眼里,慢慢洇出一滴泪水。

槐子再靠近,试图去抚摸它的身体,白马却扬起四蹄,纵身扑向洱海。

湖水无声地向两边分开,白浪翻涌。只一瞬,白马便失去了踪影。

槐子用湿透的衣袖使劲揉着眼,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湖面。湖面波平如镜。

手机骤然响起,香草在电话里迫不及待地说,槐总,你再不回来,这里就要闹翻天了!槐子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声音。

公司写字楼就在沧浪路中段,离白马出现的地方只有一百米。

槐子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第一次看到白马的。那天他处理了一堆文件,看得眼球胀疼,便走近窗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无意中向楼下的街道看去,只见很多车辆摆了一字长蛇阵,整条街道挨挨挤挤。又堵车了,槐子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匹白马,昂首扬鬃,横穿过马路,径直走到写字楼下,仰首长嘶。

哪来的白马?槐子有些诧异,揉了揉眼睛再看。只一瞬,白马不见了。槐子想,莫非自己产生了幻觉,便在日渐松弛的脸上扭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没有看错吧!槐子嘟囔着,转身返回到那张宽大的写字台边。

第二次呢,是在哪里?槐子一时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槐子湿漉漉地回到写字楼。几十名员工早已把窄如竹竿的楼道堵得满满当当。一见到他,人们一拥而上,有人吼道,槐总,你什么时候发工资?

今天你要不发工资,就别想迈出这道门!尖厉的嗓子,像刀片一样割着槐子的心。槐子很伤心也很奇怪,刚从北京出差回来,平时温文尔雅的员工们,咋都变得像不认识似的?槐子脱下滴着雨水的外套问:大伙跟我五年了吧?我什么时候欠过你们的薪水?

设计部主任王二江说,槐总,你是上个月三号去的北京,上个月五号就没有发薪,现在又是十号了,如果把绩效工资算上,我们已有三个月没有拿到一分薪水了。我们之所以留下来,就是想等你回来讨个说法。

槐子愣了一下,每个月五号发薪,是公司雷打不动的规矩,借钱也要发的。槐子给香草拨了个电话,请她到办公室来。

香草出现的时候,有些迟疑。她说她早就想打电话向槐总报告,只是他一直在外出差不便打扰。何况张董事长来得很勤,关于薪水的事又归财务总监鲁晓伟直接负责。她的意思是谁也得罪不起。

鲁晓伟进来的时候,习惯性地捋了一下油黑的长发,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槐子觉得那个笑容背后似乎有一点点讥讽的味道。鲁晓伟说,的确有两个月,不,准确地说是三个月没发薪水了,原因是账上没钱。

槐子说,你应当清楚一个月的薪水是多少吧?

鲁晓伟说,我当然清楚,三十二万八。张董事长来过,拿着董事会的决议,说是另一个楼盘急需用钱,把账上剩下的一千二百万全转走了。我告诉她薪水还没有发,她说也就周转两天,让大家等等。后来大家又催,她说等你回来会有办法的。

槐子摇摇头苦笑,欲言又止。他刚把手伸向话筒,电话却响了起来。张董事长,也就是他的妻子张小凤在电话那头说,离婚协议书已经发他的邮箱了,明天早上九点,她将在古城法院等他。

槐子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有些措手不及。

槐子叹了一口气,何必上法院呢?婚前财产是公证过的,他分文没有。离婚,就是将一纸证书换成另外一纸证书的过程。而这个证书,到底能证明什么呢?

想着,脑子却拐了一道弯,第二次看到白马是在哪?我怎么忘了。

2

天空号啕大哭。

槐子看到一条金蛇撕开灰黑的云层,扭动着耀眼的身躯,蜿蜒直下,恶狠狠地扑向地面。

半空中滚过一串炸雷,像密集的鼓点,震得槐子的头嗡嗡响。惊魂未定,一声凄厉的马嘶,却像尖锐的银针,穿过厚厚的雨帘,扎进了他的耳孔,虽然细若游丝,槐子却分明听到了绝望的挣扎。

九月的青江浦,天地混沌,涕泪滂沱。时而细雨霏霏,时而雨丝绵密,时而大雨如注。槐子放不下他的马群,过江来寻找。哪里料到,忽然一阵暴雨,铺天盖地,看不清远近高低,哪里还有马群的踪影?

他只好盘膝而坐,拽紧羊毛披毡,将竹笠牢牢地扣在头顶,只听见雨点敲打着他的头,咚咚咚,像无数的拳头。前后左右都是厚厚的雨帘,密不透风,槐子就像嵌进了雨天雨地里的一枚钉子。脚下黄色的水流四处乱蹿。

闪电、炸雷,好像要把大地撕开一条口子,其间一声绝望的马嘶,令槐子一跃而起,向右侧的山包上跑去。

他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五花马”倒在黑虎岗上,周身已被雷电烧成焦炭一般黑, 四蹄在不停地抽搐,乌黑的大眼睛里,流出了两泓混浊的泪水。看着槐子近身,它拼尽全力抬起头,哀哀地望着他,随即又重重地砸向地面。槐子蹲下身,双手合十默祷,听着“五花马”的呼吸渐细渐无,槐子用手轻轻地将它的双眼合拢。

这是一匹英挺矫健的马,它的皮毛以枣红为底,在前额和后腰有状若流云的白花,四蹄上也有一圈白花。槐子记得李白的诗“五花马,千金裘”,便给这匹马取名“五花马”。

其实单以前额有白花来看,这匹马应当是三国时刘备胯下的“的卢马”,都说这马会妨主,刘备却骑着它跃过宽数丈的檀溪,逃过一劫。当时阿爹把这匹马从三月街上牵回来时, 村里人都说这马不吉利, 会败家的, 不如卖了。阿爹不信这个邪,他是读过古书的,便硬是把马留下来。

去年,槐子骑着这匹马去三月街赛马,竟把那些内蒙古、北京、香港马术俱乐部的高头大马都比下去了,跑了第二名,还得了两万块钱的奖金。“五花马”一回到青江浦, 整个村的老少男女都来看。阿爹从镇上买回半扇猪肉,请大伙热热闹闹地喝了一场酒。

哪晓得这匹马没有妨主却被雷劈死了。槐子顾不得掩埋“五花马”的尸身,爬起来寻找别的马匹。这一雷劈,马群肯定会受惊,弄不好就会跑散。他边跑边在雨帘中逡巡,恍惚中看到了“火焰驹”向江边奔去, 火红的鬃毛在风中扬起,像燃烧的火苗。槐子在一片灰蒙蒙中锁定了那缕若明若暗的火焰,连滚带爬地追去。槐子知道,这么大的雨,青江暴涨,马群若是渡河,将是凶多吉少。他必须尽快跑向前,拦在领头的“千里雪”之前,将马群留在西岸。

雨点像鞭子一般抽着他的脸。脚下是乱石、沟坎、洼地、深坑、杂草、灌木丛,他已全然不顾,也看不清楚,双眼只是死盯着远处奔跑的“火焰驹”。跌倒、爬起,向前冲,终于看到了火焰驹的尾巴。火焰驹之前是青骒马,青骒马之前是“黑旋风”,再前头是黄骠马,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千里雪”。

槐子将手指关节含在嘴里,打了一声呼哨。可声音没有传出多远,就被雨声淹没了。槐子憋住一口气,拼命往前跑,还是追不上,便抄了近道,从另一面山坡冲下去,从侧面跑向马群。

他终于死死地抱住了“千里雪”的脖子,“千里雪”一个趔趄,却仍然保持着奔跑的速度。槐子不敢放,放了就可能被马群踩死。他双手紧紧搂着马脖子,一纵身上了马背,抓住马鬃,拨转马头。“千里雪”两条后腿悬空后踢,要把槐子掀下马背,槐子死死地揪住鬃毛不放。“千里雪”踢不动了,速度慢了下来。槐子一个翻转,将身体吊在马脖子下,双脚死死撑着地面。“千里雪”受不了力,只能低下头,终于刹住了身体。它打着响鼻,嘴里喷着白气,雪白的体毛全都湿漉漉地粘在身上。

槐子的羊毛披毡不知所踪,身上的衣服也被撕成了一绺绺的布条,膝盖以下的裤管早没了,露出长一条短一条的划痕,腿肚子上血糊沥拉。

槐子顾不了许多,把马群赶进了背风的山谷。他砍了一堆麻栗枝丫,在一株马缨花树下临时搭了个马棚,盖上树叶,把马群赶进去,暂时遮挡一点风雨。

槐子回到窝棚,取出一升蚕豆,分成十多份,倒进不同的马口袋里,套在马头上。马棚里响起咀嚼干蚕豆的声音。槐子拍拍“千里雪”的脑袋说,这里就交给你了。

槐子转身牵出“火焰驹”,一纵身上了光马背,两腿一夹,“ 火焰驹”像知道他的心思,径直向黑虎岗跑去。

“火焰驹”到青江浦时,才三岁,却长得身长体硕。阿爹从柳树湾把它买回来,翻过鸟吊山,走了七八十里山路。第二天阿爹就把它拉出去遛,才上了马背,“火焰驹”就从院子里飞奔而出,在狭窄的村巷里闪展腾挪,几个纵跃便跑到村外,吓得阿爹整个人伏在马背上不敢抬头。“火焰驹”似乎铁定了心要把背上的人掀下去,便从村口的石拱桥上飞身越过,把阿爹重重地摔进了刺蓬里,然后扬长而去。被戳得千疮百孔的阿爹顾不上疗伤,动用了村里十多条汉子围追堵截,才把“火焰驹”追上。

在另一个早晨,阿爹再次跨上马背,还没有坐稳,“火焰驹”便人立而起,将阿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恼羞成怒的阿爹把这匹火红色的马驹拴在家门口的大槐树上,皮鞭像雨点一般在它的周身飞舞,每抽一鞭,就有一道鞭痕。“火焰驹”非但不服软,反而几次后蹄着地,前蹄像拳击手一般上下挥动,发出凄厉的长嘶。阿爹抽得没了力气,将皮鞭扔在地上直喘。

最终,无奈的赶马汉子决定选一个街天,将这匹不可驯化的小马转卖。放学回家的槐子目睹了无数鞭影在马驹身上飞舞的过程,他默默地走近马驹,抱住它的脖子,轻轻地抚摸着道道鞭痕,默默哭泣。马驹看着他,那双光可鉴人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槐子取出药水,为它小心地擦拭着伤口。马驹忍着痛,任由他摆布。阿爹笑笑说,它喜欢你,这匹马就交给你了。槐子说,那我就叫它“火焰驹”吧!

槐子骑着“火焰驹”回到黑虎岗的时候,“五花马”的尸身已经僵硬了,身上飞满了嘤嘤嗡嗡的绿头苍蝇。一群乌鸦蹲在不远的地方,冷冷的目光像一群哲学家。几只野狗正围着马尸兜圈子,不知从何下口。槐子挥鞭驱散了野狗,有一只回过头来龇牙咧嘴,眼中凶光毕露。槐子打了一声呼哨,“火焰驹”纵身跑过去,扬起四蹄扑向野狗群,它们呜咽着跑开了。

槐子刨了个深坑。“五花马”的身架很大,费了吃奶的劲才把它埋好。槐子又弄来许多石块,给它垒了一个坟包,还到草场上采来一束龙胆花, 插在坟头上, 蓝幽幽的, 在风中摇摆。

多年以后,槐子还能找到埋着“五花马” 的土堆吗?

或许槐子再也记不得那匹马的坟茔了,他再也回不到年少的牧马时光。

槐子仰头望着天,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层层叠叠的云像锅盖一般罩住了青江浦。槐子是喜欢雨天的,可这个雨天让他如此伤心。

那个时候他想,天晴了该多好啊!天空蓝得透明,就像一潭秋天的湖,白云就像飘在湖里的芦絮。青江浦的草场,还是那么绿,一簇簇淡蓝色的龙胆花像绿毯上织就的图案。他骑着马,奔跑在草甸上,耳畔的风呼呼地吹过。

青江浦的草场上,还有清澈的水塘,映着天上的云朵。有一次,槐子看到一条红鱼在水中游弋,腮边有两根长长的触须。在那个孤独的午后,这条体形硕大的鱼就像一束火焰烙在牧马少年的心中。

在青江浦的草场上,还有会飞的红蛇,身子如带,“嗖”地从槐子的头顶掠过……

3

大学毕业后,导演专业的槐子被分到了省民族电影厂。

槐子是在一个萧瑟的午后走进那家电影厂的。彼时正值晚秋,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如掌的黄叶铺了一地,走在上面很不踏实,心里发虚。槐子走进电影厂的办公室,落满尘埃的房间空无一人。一大摞旧报纸堆在进门一侧的黑漆书桌上,似乎从来没有人翻过。报纸旁边是一把电茶壶,还有七八个红色钢壳暖水瓶。暖水瓶上,用黄色的油漆写着电影厂的名字和年月。往里看,一张宽大的雕花木桌横在那里,上面随意扔着笔筒、墨水瓶、笔记本、书刊、玻璃水杯,很旧的样子。没有一个物件是与电影相关的。桌面上蒙了厚厚一层灰。槐子心里凉了半截。

等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人,看起来五十多岁,佝偻着腰,瘦削、谢顶,戴一副黑框眼镜,肘上套一副蓝袖套,倒像裁缝一般。他看了一眼槐子递过来的介绍信,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淡淡一笑说,来了好,来了好啊!年轻就有希望。槐子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老先生到底什么意思。

后来,槐子才知道,那位像裁缝一样的老师叫蓝野,是有名的编剧,在电影火爆的年代,他写过好几部风靡全国的电影剧本。而当槐子知道这一些的时候,蓝野已经离开了人世。槐子见到蓝野的第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知道蓝野离世时,他已经跟着前辈们,为那些风生水起的企业家拍广告去了。

在拍片的间隙,另一位老师说起蓝野的事:电影厂改制后,蓝野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不肯委屈自己去写媚俗的肥皂剧,更不为那些企业的专题片写脚本,竟在贫病交加中郁郁而终。听到这样的消息,槐子的心像被锥子戳入一般刺痛。

槐子到电影厂的时候,电视和网络新媒体已将曾经红得发紫的电影逼向了墙角。槐子进厂三年,没拍成一部电影,也没写过电影剧本。为了生存,只好拍一些应景的专题片维持生计。第四年,电影厂改制,组建影视传媒公司,外来资本注入,槐子光荣下岗。下岗再就业,这是一个凤凰涅槃的过程。

好在槐子早已见惯不惊,再加上对暮气沉沉的电影厂早已心灰意冷,便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加盟了新组建的影视传媒公司。说是影视传媒,还是没能拍成影视,实际上也就是跟着几个前辈拍拍广告片。影视公司的老板说得很好听:等咱们赚了钱,一定要拍成大制作的影视剧,让大家实现人生价值!折腾了几年,槐子早已不相信这样的鬼话,那只不过是画饼充饥罢了。老老实实拍广告片也好啊,至少是解决了生计问题,而接下的事却让槐子差点崩溃了。

槐子永远记得那个寒风凛冽的早上,当他低眉顺眼地站在张瑞祥面前时,这个洪发地产的女老板将一盘录像带用力地摔到他的面前。她几乎是怒吼道,这样的烂片子,怎么可能展示我们企业的腾飞之路?怎么可能树立起我这个优秀企业家的形象?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横肉很痛苦地拧在一起。槐子还想据理力争,将他的创意好好阐述一番。肥硕的张瑞祥粗暴地打断了他:不要再说了,你别想拿到一分钱,走吧!她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

槐子涨红了脸,咬着牙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他站在十九层楼的窗口,望着一碧如洗的洱海,真想以高台跳水的姿势,纵身跃下去。可这样,一个男人,受辱于一个女人并成了定局,岂不被人笑话?

那一夜,槐子细数着雨滴敲打混凝土地面的声音。那是城市多层建筑的露台,雨滴敲在上面显得粗粝而乏味。槐子想起乡下的雨季,老家的窗下有一丛瘦竹,还有一株芭蕉。雨打芭蕉的声音,细腻、唯美、圆润、富有韵律,有诗意。清晨起来,可以看见芭蕉叶上滚动的水珠晶莹剔透,微风一吹,水珠便在叶面上滚来滚去,折射着太阳七彩的光。

想到这里,槐子掏出手机给香草打了个电话。香草说,我在上钟呢,稍后我又打给你吧!槐子“嗯”了一声,坐起身来披着被子看着窗外的雨。在楼下的马路边,有一根乌黑的灯柱,挂着一盏八角形的玻璃罩灯, 就像《上海滩》里石库门弄堂的路灯。橘黄色的灯光懒懒的洒在路上,雨丝斜斜地在灯柱旁织了一张网。

槐子是在“水目清泉”足疗城遇到香草的。那天,环洱海跑了一圈拍广告片,累得散了架,几个人便相约着去洗脚。槐子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自然想起了“水目清华”,想到这家“足疗城”竟敢套用一流大学的名字,便有些好奇。

槐子落座不久,一名纤瘦的女孩端着一个木盆来到他面前,默默地为他脱去户外鞋,接着要脱他的臭袜子。槐子一低头,便看到了香草白皙的手,隐隐可见蓝色的血管在她的手臂上蜿蜒。槐子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我自己脱吧!女孩说,这是我的工作。一抬头,槐子便看到了一张清瘦的脸,苍白、单薄、柔弱,就像青江浦草甸上的一株龙胆草。槐子惊讶地喊了一声,香草!

香草也呆住了,隔了半晌才说,槐子哥,是你呀!槐子问,香草,你咋到城里来了?香草说,我妈病了,得花好多钱。可在老家那个山旮旯里实在刨不出几文钱,只好进城打工了。槐子说,香草,你也是高中毕业,就不能找点别的事做?香草笑了笑说,咋的,我还能像你这个大学生一样去政府机关上班?

香草这话刺到了槐子的痛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任由香草在脚上捏按。

香草幽幽地说,洗脚这个活虽说累点,下贱一点,但是单纯,凭劳动吃饭,我觉得挺好。槐子叹了一口气说,也是啊!便将自己毕业后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了。香草说,槐子哥,其实你也不用悲观,现如今既走到这一步,也是好事一桩,说不定你端公家饭碗十几年,到头来啥也没有呢!

离开“水目清泉”时,槐子向香草要了手机号码。槐子说,你不上班的时候打我电话,咱们好好聚聚。香草答应了,却从来没有打过槐子的电话。

雨滴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地面,像不停摇动的钟摆,很久,槐子仍没有一点睡意。手机终于响了起来,香草说,槐子哥,我下钟了。槐子说,香草,我想回青江浦了。香草问,咋的啦?又不开心啊!你们搞艺术的就是愁肠百结。槐子恨恨地说,搞狗屁的艺术啊,你出来吧,我在洱海边的“布鲁斯”酒吧等你。

看着窗外湖面上纷纷扬扬的雨丝,听着一个大胡子乐手费力地吹着萨克斯管,这首《回家》的旋律契合了槐子此时的心境。换上了蓝色套装的香草像极了一株青江浦的龙胆花,脸上含着笑,却还是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忧郁。

香草问,你真的要回家?槐子点了点头。香草说,也好,回家住上几天吧!槐子说,我想回家干我的老本行,养马。香草“噗哧”笑出声来:槐子哥,你也太书生气了吧?现在乡下都买汽车、拖拉机、摩托车了,谁还人背马驮?槐子说,那我养黑山羊,现在羊肉贵得很,反正比在城里受人欺负好些。香草说,昨晚有客人酒喝多了,在我脸上掐了几把,我又气又怕,躲出去了。我一个洗脚的,受人欺负是经常的事。槐子说,那你也别干了,咱们一起回家。香草说,我不走,我还要挣钱给我妈看病呢!

槐子心里便浮现了那个哑巴女人,住在生产队的仓房里,带着不晓得父亲是谁的香草。那时的香草,扎着瘦骨伶仃的小辫子。

槐子叹了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啤酒。窗外的雨,依旧不紧不慢地斜斜地织着网,将天与地连缀。

4

有一段小学时光,槐子是在生产队时期遗留的那个仓房里度过的。那是三个年级并在一起的复式班,只有一名民办老师。槐子常常背不住课文,因此也经常挨打。但他却能记住大段的经文。课间休息的时候,槐子坐在地上,两腿一盘,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就能背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同学们便“轰”地笑开了,这小和尚, 小憨包。总是板着脸的老师也笑了:槐子,你背课文不行,背经书倒很在行,莫不是想学你爹做“阿吒力”?

“阿吒力”是村里人的叫法,其实是佛教徒的一种,还有巫师的职能。有点像藏地的喇嘛和东北的“萨满”,还有彝族的“毕摩”。槐子的阿爹是从鸡足山的寺院里回来的,回村里的时候,披着大红的袈裟,头皮刮得光溜溜的,上面泛着青。后来他就穿着和村里人一样的青色汗褡,戴着毡帽。他娶妻生子,他耕地种田,他也贩卖牛马猪羊。做法事的时候,他袈裟一披就是“阿吒力”;耕田的时候,他裤脚一挽,举起牛鞭,便是像模像样的农夫;赶马的时候,他羊皮褂一披,毡帽一戴,就是马锅头。只不过,他不像别的村里人那般随意动粗口。他话不多,脸上总是挂着一缕淡淡的微笑。槐子很小的时候,便跟着阿爹去死人家里超度亡灵。常常是白天他从青江浦的牧场上回来,晚饭后便被爹叫去了。

青烟缭绕的灵堂里,卧着一口硕大无比的黑漆棺木,左边跪着一排孝男,右边跪着一排孝女,棺木正面漆着朱红,之前是一张供桌,供着酒器、茶器,还有“土八碗”。灵牌竖在供桌中央,前面跪着孝子,举着三炷香,青烟袅袅缠绕着向虚空飘去。

槐子的父亲,被人叫做大雄师傅的“阿吒力”,剃光了的头皮亮得泛青,大红的袈裟闪着金光。灵堂上方,被他悬满了经幡。他摇着法铃,口中念念有词: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来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踪/金也空来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夫也空来妻也空,大难来时各西东/朝走西来暮走东,人生恰似采花蜂/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深夜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钟/仔细从头思想起,便是南柯一梦中。

之后,还要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大悲咒》《往生咒》,有时还要加《阿弥陀经》。念罢,大雄师傅一声长叹,孝男孝女便大哭起来,槐子跟在他爹身后,也不觉脸上清泪涟涟。他虽然听不懂念的是什么,却听出了一种忧伤无奈的感觉。如丝如缕的青烟、忽明忽暗的灯光、神秘可怖的棺木、随风扬起的经幡、哀哀哭泣的男女,使槐子顿觉人生是如此无奈与凄凉。

日子久了,槐子对那些超度亡灵的经文也熟了。有一次课间休息时,他发现老师上课摇的木柄黄铜铃竟和他爹用的法铃一样,便拎过铜铃,一边摇着一边诵起了经文,摇头晃脑,旁若无人。闻讯而来的老师用细竹竿狠狠刷了他一顿,打得屁股火烧火燎,槐子在同学们幸灾乐祸的笑声中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直到二十多年后,槐子仍记得当时的场景,他曾梦想着将这些镜头放入他写的电影,至今仍然是一个梦想。

槐子从村小读到乡完小,再读到附设初中班,一直成绩平平。那些课程并没有引起他太大的兴趣,老师们对他也没留下太多的印象。他也不像村里的那些“楞头青”,沉迷于群架和纸牌之中。小学时候对佛经的热情并没持续多久,尽管他爹最大的愿望便是将儿子调教成一名称职的“阿吒力”。

槐子的父亲的确很特别,他的三个女儿全都读完高中上了大学,成为“国家干部”,却偏偏希望他唯一的儿子传承衣钵。槐子并未如乃父所愿,他开始远离佛经,远离各种法事,也远离代数、几何和英文课本。读完初中,他回到了青江浦那片摇曳着蓝色龙胆花的牧场,回到“千里雪”和“火焰驹”身边。他沉迷于那片高山与河流间的草甸,他满足于骑着骏马跃过小溪、越过山丘,在开遍蓝色龙胆花的草场上撒欢。

顶着父亲的压力和村里人的白眼,槐子在青江浦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与马群的耳鬓厮磨朝夕共处,让他忘记了时间和空间,他似乎进入了一种禅定的境界。他很讶异,跟着父亲念经超度亡灵没有让他进入禅定,和马群待在一起的日子,却让《金刚经》里的一句话从孤独的心里迸了出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平静而欢喜的日子总是有限的,“千里雪”的一次意外让槐子改变了人生的轨迹。春天里,草场还没有泛青,干燥寒冷的天气一直持续到阳春三月。这个季节,马群的草料就是晒干的麦秸和稻秆,还有拌在水里煮熟的谷糠。偶尔喂几升干蚕豆,算是改善伙食。槐子心疼这群善解人意的伙伴,它们的皮毛显得干枯暗淡,它们的肋骨在褪去亮色的皮毛间一根一根凸现。槐子找遍了背阴的水沟和草地, 打来几筐青草, 撒在马厩里, 转瞬间便被啃得精光。马群依然无精打采, 眼神黯淡,眼眶边积着一层黄色的眼屎,整日郁郁不乐。

那天下午,橙色的阳光铺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槐子走过马厩时,看到“千里雪”侧卧在一堆干草上。槐子觉得奇怪,便使劲将它拽起来。那时白花花的阳光照着空旷的小院,“千里雪”跌跌撞撞地在院子里蹒跚碎步,前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随即歪倒了, 眼睛里淌出了浑浊的泪水。它原本雪白的皮毛翻卷凌乱,上面沾满黄色的尿液,显得污秽不堪。它的腹胀如鼓,看起来胀气的肚肠随时都要破腹而出。

槐子忽然明白,“千里雪”吃了太多的谷糠,肠胃干燥便秘,已经几天没有拉出马粪了。他很快地奔跑在狭窄的村巷里,找到了村里有经验的马锅头,煮了黏稠的大黄汤,撬开“千里雪”的嘴,硬是把苦涩的药汤灌入它的喉咙中。药汤服了一炷香的工夫,“千里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在院子里扬起四蹄跑了起来。槐子想,这回有救了。他打开院门,让“千里雪”跑到旷野上去。可驱赶了几次它也不出去,只是绕着院子转圈, 忽快忽慢,忽左忽右。接连十多圈后,“千里雪”再一次跌倒,它鼓胀的身体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便口吐白沫,圆睁双眼,浑浊的泪水慢慢溢出了眼眶……

多年后的一天,槐子在同学家的小院里见到一只叫“鲁鲁”的狼犬,拼命地在院子里转圈疯跑,跑着跑着便倒地抽搐。槐子知道,在临死前,“鲁鲁”和他的“千里雪”一样忍受着肝肠寸断的疼痛?

“五花马”遭雷击而亡,“千里雪”暴病而终,槐子伤透了心。一个残阳如血的赶街天傍晚, 槐子从集市上回来, 耷拉着脑袋。他的怀里,揣着三百块钱,他含着眼泪卖了 “火焰驹”。

用这三百块钱,槐子到了镇上复读,一年后考上了州里的重点高中。三年后,他盼来了京城一所戏剧学院的录取单。

槐子背着铺盖离开青江浦的时候,他看到一辆红色的中巴车正绕着盘山公路向他爬过来,那条路像灰蛇般一直向山巅盘旋而去。槐子转身挥了挥手,阿爹盘膝坐在村口

的菩提树下,光头闪闪发亮。

5

槐子以为自己到北京后,就会把村庄远远地抛开了。

槐子更没有想到,多年后的一天,他竟然一无所有地离开古城。

槐子准备离开古城的那天早上,“洪发地产”打来电话,说是张董事长要见他。

槐子本不想理睬,背起行李还没出门却又放下了。那个广告片花了不少心血,他要对老前辈们负责,他们更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哪怕拿到几千块钱的生活费,对他们都是好事。

“洪发地产”女老板张瑞祥多褶的下巴掩住了粗短的脖颈,她笑眯眯地看着槐子,使得眼角的鱼尾纹像漾开的水波。

槐子有些讨厌,却又莫名心虚。

张瑞祥说,小槐啊,不,槐导,前几天我心情不好,你不要介意啊!那个片子后来我让省电视台审看了,他们说拍得很不错,一个企业宣传片能拍出这种艺术效果,难得啊!这个片酬呢,明天我就打到你们账户上,一分不少。

槐子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有些懵了。

张瑞祥继续说,今天我找你来呢,还有一点小事。

她站起身,抱着胸踱到槐子面前:我的那个宝贝女儿呢,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学的就是导演。她要拍数字电影。投资呢,我们公司赞助好了,但前提是由她来担任制片人和导演,你们影视公司要全力配合。当然喽,质量要保证,争取拿个奖噢!

心情复杂的槐子找到那几位老前辈,他的郁闷并没有让这些资深老影人扫兴。他们说能拿到钱就得了呗,都混到这份上了,就不管什么狗屁艺术了。至于做人的尊严,那是有饭吃以后的事情。

槐子释然,但也不甘。当年学导演,可是满脑子的艺术理想,有雄心壮志,要赶超张艺谋冯小刚呢。老前辈们哈哈大笑,这个槐子,还是如此幼稚,饭都没得吃,还奢谈电影艺术。

张瑞祥的千金叫小凤,薄具姿色,自以为是。她说她到巴黎读硕士,做了“海龟”,就是要实现自己的艺术抱负。她斜睨槐子一眼问,巴黎你去过不?槐子摇摇头。张小凤说,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艺术之都。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昂首向天,尖削的下巴扬起。她不仅要当制片人、导演,还要演女一号。槐子摇摇头说,我看你事一大堆,女一号你就别演了。张小凤皱起了眉头。编剧蓝小可扯扯槐子的衣角,把脸对着张小凤斩钉截铁地说,没问题!

槐子想,虽然我是副导演,但技术活还得我拿主意,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拍电影的机会,可要好好展示。再说了,张瑞祥说过要拿奖,要为女儿的导演之路铺一条坦途。

张小凤做了制片人,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完全凌驾于剧组之上,对槐子的建议置若罔闻,两人为此多次争执。最糟糕的是她竟将剧组反复讨论过的剧本改得七零八落。其中有一段男女主人公在秋夜江上的情感戏,两人走在峡谷里的铁索桥上互诉衷肠。江水、江风、江月、江树、江夜,细腻唯美,极为婉约,却被张小凤改成了汽车旅馆的激情戏,槐子为此大光其火。张小凤也不示弱,要把槐子清除出剧组。最后是编剧蓝小可出来调停,她说槐子,我是蓝野老师的嫡传弟子,剧本得过大奖,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呀!咱们就当陪她玩玩好了。好说歹说,张小凤免了槐子的副导演,让他做剧务,专管剧组的吃喝拉撒。

电影后期制作出来,质量低劣,既靠不上主旋律,也不能走市场,尽管张瑞祥托了不少关系,还是没能让央视电影频道收购;投放院线和网络,也不行,在首映式上还遭到不少同行的讥笑。

槐子无地自容,心灰意冷,去意已决。槐子离开古城的前夜,张小凤忽然来到他的出租屋,站在门口极力挽留槐子。她说,其实我晓得你还是很有才华的,这回你来当导演,我只做制片人。拍片的事都听你的,咱们会成功的。

槐子摇摇头不语,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张小凤看着槐子说,槐导,你就不邀请我进屋坐坐?

槐子冷冷道,你看我的屋子,又挤又脏,怎能委屈你千金之躯?

张小凤一侧身挤了进来,坐在槐子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说,别酸溜溜的,坐下。

槐子无奈,坐在她对面的硬板床上。

张小凤说,知道我为什么老跟你抬杠吗?槐子说,富家小姐的脾气,大都是这样的。张小凤说,告诉你吧,因为本小姐喜欢你。槐子急得直摆手:这种玩笑开不得!

张小凤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哎哟,还害羞呢!我是说正经的。

槐子说,我是穷光蛋,乡下人,我要回去了。村庄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张小凤收敛了笑容。她慢悠悠地说,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养尊处优,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那时,我爹只是一个干粗活的包工头。我也曾经穷过。

槐子说,那是过去,你现在呼风唤雨,何必突生怜悯之心呢?我还不至于到让你可怜的程度吧?

张小凤说,不是的,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看中的,是你身上的艺术理想,以及为理想较真的胆气。

槐子叹了一口气道,有志难伸,这就是命啊!

张小凤忽然从背后抱住他说,真的,你不要走了,留下来吧,你能实现理想。

槐子的心怦怦直跳,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在一瞬间,他似乎心有所动,读了大学,学了导演,真不想就此折戟沉沙。可是,谁能说这不是个更大的圈套?

半晌,槐子说,我累了,想回去看看。张小凤从坤包里取出一沓钱,轻轻放在开裂的木桌上。她说,我知道伤了你的心,拦不住你,这一万块钱你回去用得着。

槐子说,我已经领了工资,片子亏损了两百多万,我怎么好意思再拿你的钱?

张小凤说,就算是我给老人的一点心意吧。她扔下钱便一阵风跑了。

槐子的心似乎又被撞击了一次,不是因为钱,而是她身上尚存的人情味。

踌躇了很久,槐子拨通了香草的电话。香草刚从足疗城下钟,听到槐子的声音

颇有几分喜悦。槐子跟她道了别,顺便把张小凤来过的事说了。

香草说,哥啊!改变你命运的机会到了,你这个憨猪!槐子说,憨就憨吧,我要回家!

6

一弯冷月,挂在窗棂,如霜一般的月光,照着槐子的忧伤。

村庄已不是旧日的模样,儿时的伙伴早已作鸟兽散。

回到乡下的日子,槐子心里空落落的,整日在旷野间游荡。

熟悉的村庄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生机,更显得异常寂寥。童年时经常与小伙伴聚众滋事的打场早已不在,仅有的公共活动场所被村民们肢解成数块。上面盖起了青瓦灰墙的屋舍,一辆亮锃锃的红色摩托车随意靠在角落,点点黄泥像星星一般点缀在车漆上,车轮上的稀泥裹了一圈。

槐子想起,就在这辆摩托车停放的位置,每年的火把节,村民总要植下一株高高挺立的松树,树尖插上象征“五谷丰登”的纸扎升斗。树干上面扎满了烧柴,烧柴的缝隙间满是馒头、火把梨、花红、苹果,太阳一落山,村里的男女老少便跪拜在火把树下,阿爹口中念念有词,高声念着祈祷文。祷告结束,火把树便被点燃。这是槐子和伙伴们翘首以盼的时刻,在火焰中,树上的馒头和水果纷纷掉落,大伙拼命争抢,抢到的便是有福的人。

槐子的目光转向旷野,枯黄的茅草恣意疯长在荒芜的土地上。一株脱光了叶片的白杨,剑一般指向蓝幽幽的天。

青江浦牧场上的牲畜日渐稀少,那么大的草甸,几乎不见什么活物。老半天,一个佝偻着腰的牧人,缓缓从沟底拱上来,稀疏的白发在阳光下零乱地闪烁着。一辆黑乌乌的微型车,从草甸中央的公路上一闪即逝。偶有一匹马驹,从茅草中一跃而起,唤起槐子久违的记忆。

年轻的女子跑得差不多了,青壮男人大都到城里去了。剩下老人们,蹲在墙根,揩着眼屎。穿着红绒线衣的小女孩,蓬乱的头发上沾着松毛,手里端着一大碗面条,吸得呼噜噜响。

槐子在青江浦百无聊赖地游荡了七天,没有要走的意思。

阿爹沉不住气了:你啥时候走?槐子说,还没想好。

阿爹迟疑了一下说,莫非你在城里遇到什么难事嘎?

槐子说,也没啥,就是太累了,回来闲一些日子。

槐子看到,阿爹光头上冒出的发根都白了,胡茬也白了,这个昔日在村庄里享有盛誉的“阿吒力”,如今不再受到人们的追捧。他像一只生锈的犁铧,静静地挂在墙上。

“阿吒力”偶尔被请,无非是丧事上的超度亡灵。更多的时候,农忙时耕田耙地,农闲时砍柴牧马,他那深邃的眼眸,显得空洞而迷茫。

一个归鸦呱呱绕着老槐树扑腾的黄昏,寂静的旷野里走来一名枯瘦的妇人,她竹竿般的身躯在细瘦的田埂上行走如飞。她似乎熟悉村庄里的每一条道路,熟悉每一扇门里面的人家。

妇人毫不迟疑地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径直推开了咿呀作响的老木门,扑通一声跪倒尘埃,喉咙里发出粗粝沙哑的男声,大叫了一声“阿爹”,吓得门内一名黑瘦老头手中的陶壶砸落在地,“咣啷”一声摔成了两瓣。妇人用粗硬的男声哭诉道:阿爹,你不该害死我呀!你怎么下得了手啊!老头颤抖着声音问,你是谁?

妇人仰起头说,阿爹,我就是你的儿子润苍呀!你难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老头怒喝道,放你的狗屁,哪里来的野婆娘,怎么会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已经死了。你快走,你再不走我就拿棍子撵了!

妇人哭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喊:阿爹,随你打随你骂,我再也不走了!

这一哭一闹,在这个僻静的小村掀起了滔天大浪。不知什么时候,留在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聚到了门口。忽然出现的妇人招来了女人说,我是在核桃箐放牛的,怎么会到这里?我要去找牛,便转身离去了。

润苍爹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阿吒力”在大门两侧点了香,口中诵着百无聊赖的人们,兴奋地窃窃私语。人们说,《大悲咒》,在院子里绕了三圈。他重塑了妇人说话的神态、口气、声音,都与死去的润苍一模一样,真是怪球事。

困惑不已的村人又想起了“阿吒力”。很快,槐子父亲顶着硕大的光头出现在润苍家空荡荡的小院里,槐子也挤进了看热闹的人群中。

妇人依旧用男声哭诉道,阿爹,你们把我关在果园的垛木房里,脚上给我拴了铁链子,铁链子拴在床脚边,还上了一把大铁锁,让我动不了。有时你们忘了送饭,我就饿肚子。那天你给我端来香喷喷的鸡肉,我真是又饿又馋,吃光了肉,还喝光了汤。哪里晓得里面下了老鼠药?阿爹,是你亲手毒死了我。阿爹,你让我成了孤魂野鬼,在三界里游荡,我又冷又饿,我要回家啊!

妇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听了寒毛倒立。润苍爹如核桃一般多皱的脸黑了又青,青了又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扬起手中的吹火棍,高高举起喊道,哪里来的疯婆娘,我要打死你!

润苍爹挟着风声劈下的吹火棍被“阿吒力”从半空中拦住了。他怒喝道,你想出人命吗?润苍爹颓然地缩成一团,看着“阿吒力”的眼神如无助的孩子。

“阿吒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妇人渐渐安静下来。半晌,她从地上忽地爬起, 奇怪地看着润苍爹,羞涩地问,我这是在哪里?她的声音已完全是细弱的女腔。

“阿吒力”说,你现在青江浦,太阳落山前赶快回家吧!

已在村里的形象,腰板挺得笔直。出门的时候,他对槐子说,儿子,青江浦还离不开我。槐子这才知道,他的同学润苍已经死去半年多了。

润苍留在青江浦,是村里为数极少的青年男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得了疯病的,也不晓得他的病根在哪里。

润苍本来是一个强劳力,两条壮汉才能扛起的柴驮子,他轻轻一拎就上了马背。他一早上翻挖的生地,够三个劳力干一天。忽然有一天,他扔下锄头,对他爹说,阿爹,给我讨个媳妇!

润苍已经二十九,在青江浦的传统中,早该是当爹的人了。无奈这几年大姑娘小媳妇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很多都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留得村寨空悠悠。村里的小伙子找媳妇,就成了一个难题,润苍也不例外。

其实润苍爹也着急,早已四处打听给儿子物色一个女子,都没有消息,他也就不好说。这回润苍自己提出来了,他爹只好叹口气说,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在你这个年龄,我都是两个娃娃的爹了。我帮不了你,你还是自己去找吧。

润苍从此离开了村庄,开始走上说媳妇的旅程。一个月后,他带回了个矮小敦实的女子。哪知那女的在他家待了三天便跑了,临行悄悄掏走了润苍兜里的两千块钱。润苍无奈,再出去找,却是空手而归。从此他不再下地干活,在四乡八寨游荡,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有时偷鸡摸狗,有时跑回家里和父母吵闹。一次,他竟在厨房里把嫂子按倒在地,口出污言秽语,欲行不轨。他爹实在忍无可忍,请了几个壮劳力,把他锁到果园里的垛木房。没有想到,一个多月后,他竟死了。更没有想到一名邻村的妇人在这个神秘的午后跑来又哭又闹,种种情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按槐子他爹的说法,那是润苍的魂魄附在妇人身上,俗话说的“鬼上身”。更令人惊惧的是时隔不久,那名妇人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村庄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氛围中,回到村庄的槐子,再次感到了似乎无法挽回的衰败,他的心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伤。

回村之前,槐子有好多想法,首先想到的便是在青江浦办一个养马场,还想承包一片荒山种核桃。能与自己专业联系得上的,便是办一个乡村电影院和数字图书馆,组织一个巡回电影放映队。也许还有更多,比如流转几千亩农田,实现机械化种粮,或是种药材、种大棚蔬菜。可现在,他什么也不想了。

槐子只身到村后的小庙里长住。读经打坐、听风、听雨、听溪流潺潺,听鸟语啁啾,听落叶的声音。他的生活过得诗意而颓废。他常常孤独地扫去院中洒落的黄叶,给往来的香客留一个灰色的背影,他年轻的躯売渐趋凝重。他的内心也渐渐澄明。

槐子的父亲有了前所未有的忧虑,他不愿儿子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慢慢地风干,他希望儿子的血液能够激情地奔流,为槐家这一脉延续香火。

即便在很久以前,他希望槐子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成为游走四村八寨的“阿吒力”,那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儿子成为一名真正的比丘,与俗世的生活完全断绝。现在,他开始为此纠结了,他几次去小庙里劝说儿子回家,无奈槐子除了读经之外,从来缄口不语,这让父亲没有办法,也让青江浦的人们感到惊诧不已。

按照村里人的说法,槐子已成为一尊活着的石像。

其实槐子明白,他不是一个强者,他只是在生存的缝隙间苦苦寻找。

7

第二次见到白马是在哪儿呢?

槐子站起身,隔着宽大的落地玻璃,他望着天神一般伫立的苍山,望着仙子一般沉静的洱海,最后一抹斜阳懒懒的铺在如缎的湖水上。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好奇怪,此时此刻,他心里挥之不去的仍是这个问题。一个小时之前的熙攘,似乎没有在他的心上留下一丝痕迹。

表面越是风光无限的企业,若是垮起来越具有摧枯拉朽般的力量。既有开张,就有关闭。当然,槐子没想到公司垮得这么快。公司的坍塌,直接的原因要归功于他的老婆张小凤的决绝。

“牧马人”,那是他心爱的座驾,他只身行走山林的好伙伴。有时在城里闷得慌,他就把“牧马人”开到苍山上走走。最远的一次,是进藏,经受了灵魂的洗涤。

槐子给4S 店打了个电话,折价五十万让他们把“牧马人”收了回去。他在这个古城中,有一套自己的海景房,三室一厅,也折价五十万。他让香草和鲁晓伟去处理,收齐一百万现金,用来支付这三个月的欠薪,几十名员工的讨薪风波也就算告一段落。

在古城楼市低迷的这段日子里,他飞到北、上、广促销,马不停蹄,向一线城市的精英们推介“另一种生活”,那种坐拥山光水色的味道。他的游说应当说还是相当成功的,他的公文包里已经签好十多份意向性购房协议。然而,就在他奔走于北京雾霾天的日子里,张小凤抽走了她名下51% 的股份,给他留下不值几文的固定资产和一堆欠债。包括未支付的三个月薪水,釜底抽薪、恩断义绝, 夫妻之情,荡然无存。

槐子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努力营销,只是不愿束手就擒罢了。再好的房子、再贵的车子,那也只不过是栖身之所和代步工具。就是身体,也无非是躯売而已,一切终将消逝在风中。

第二次见到那匹白马,是在普陀茶苑!恍惚中,他灵光一现,想起来了。

是的,就在洱海边森林公园中的茶苑,槐子和张小凤秉烛对坐,神情木然。莎拉·布莱曼的那首《斯卡布罗集市》如水的旋律一浪又一浪地流淌着。面前洁白的细瓷茶盅里,是上好的“滇红金毫”,可是怎么喝,都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很久,张小凤开口道,这么说,你真的不愿和我结婚?

槐子苦笑,微微点头。

张小凤说,我一个女孩,各方面的条件也不差,我主动委身于你,你还是不愿和我结婚?追我的人排成队,你是知道的。

槐子低头说,小凤,我自愧不如,我是一名打工仔,从农村到城里,城里待不下去了,又回农村。农村还是待不下去,再一次又到城里,无非是给自己的躯売找一个安放的地方,讨一口饭吃。我真的不敢有非分之想。槐子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恳切而谦卑。湖风拂来,烛影摇红。张小凤说,不对,在我的心里,你是那么出色,你孤傲得像一名遗世独立的大艺术家。和那些追求我的人相比,你鹤立鸡群。

槐子说,其实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自卑而已。

张小凤说,说自己自卑的人其实很自信,这点心理学的常识我还是懂的。

槐子无语,面对这名富家千金、留法女导演、未来“洪发地产”的掌门人,真是无可奈何。很多青年才俊钻头觅缝想与她结秦晋之好,都被她冷若冰霜地拒之门外。槐子越躲,她却越要缠着他不放。

槐子站起身说,小凤,我真的不适合你,如果你要强加于我,我只好再次跑回乡村,或者换个地方讨生活。

张小凤也板起脸,目光像刀片一般锋利。她从身后拎出一只黑色的手提袋扔在茶几上说,你打开看看。

槐子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小凤说,这个袋子里有我的一条内裤,是被你撕烂的,上面沾有你的精液。

槐子惊呆了:这怎么可能?我没有。

张小凤说,我说是就是,可以请法医鉴定。

槐子说,我与你之间,根本没有发生什么!

张小凤说,你再仔细想想,一个星期前的聚会。

槐子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搜索记忆中的细节。一周前,张小凤召集剧组人员吃饭,饭后又到KTV 唱歌,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槐子喝过两杯红酒后,便觉头昏脑涨,倒在沙发上,醒来后却发现睡在自己租住的小屋里。他也没多想,喝醉了被剧组的同事送回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里晓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槐子说,想起了,我喝醉了,醒来后发现被送回去了。对于我来说,也算是家常便饭,以后我不会再喝醉了。

张小凤从兜里掏出手机放在桌上,向后一靠,胜券在握的样子:如果槐导感兴趣,可以看看手机里的视频啊!

槐子勃然大怒:你想干什么?

张小凤说,我说了,我很喜欢你,我要和你结婚,咱们夫妻联手搞影视。当然,这只是一种艺术理想。将来,你还不是“洪发地产”的老总?

槐子说,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张小凤说,很简单,我把内裤和手机视频送公安,告你强奸,你就会蹲大狱。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是一个强奸犯!

槐子想张口痛骂,却发不出声来。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流出了屈辱的泪水。

泪眼朦胧中,槐子看到洱海的波浪无声地分开,一匹白马浮出水面,幽怨地看着他。槐子站起来,奔向落地玻璃窗。他看到,白马清亮的瞳仁中闪着露珠般的泪光。槐子拉开门,几步跨到洱海边。水平如镜,空空如也。

8

槐子记得,与张小凤结婚前,他带着香草回了一趟青江浦。

透过车窗,槐子看到草甸上一簇簇的龙胆花,如蓝色火焰般绽放。

暮雨潇潇中,槐子说,香草,我要和张小凤结婚了。

香草说,哥,我知道了。恭喜你!

槐子说,我真是无奈。如今混到这步田地,我连自己都看不起啊!

香草转过头来笑着说,哥,改变你命运的机会到了,别人还攀不上呢,你不要说这种傻话了。

香草笑着笑着,笑得眼泪汪汪的。槐子久久凝视着香草。

槐子想起小时候,他常常坐在青江边发呆。他不知道青江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也许在青江的下游,会出现非常平坦的绿洲,那块绿洲上,会有一座城。槐子想,要是能扎一只大竹排,顺流而下,就会到达那座城,他要是住在那座城里该多好啊!

有一天,槐子对着青江滚滚而去的波涛想入非非时,香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像一根狗尾巴草。

香草怯怯地问,槐子哥哥,我能坐在这儿吗?

槐子随口应了声,你想坐就坐吧,没人拦着你!

槐子晓得香草。香草的母亲是个哑巴,不知道是从哪儿搬来的,住在晒谷场旁边生产队的仓房里,后来就有了不明不白的香草。她梳着两撮羊角辫,窄脸尖下巴,脸像草纸一样黄,细胳膊细腿,仿佛一掐就断。

日子久了,槐子和香草也就熟了。更多的时候,槐子听她叽叽喳喳像瓦雀一样絮叨。槐子哥哥,你能把那朵黄花给我摘下来

吗?香草总会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槐子也就充当了勇敢者,爬到荆棘丛里,不顾刺尖划破他的手,把那朵如香草一般瘦小的荆棘花插到她的头上。这时,香草会很开心地笑,张开缺牙的嘴巴。

槐子有时话也挺多,那时他把小人书上的故事按自己的理解讲给香草听,讲到高兴处,还要手舞足蹈比划一阵,让香草在旁边笑得抱着肚子打滚,这让槐子很得意。有时两人都说累了,就找来薄片的石块打水漂,看谁打得更远。

槐子把蓑衣铺在地上睡着时,香草就会找来一根水草在他的鼻尖挠痒痒,让槐子在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后醒来。槐子就吓唬香草,要脱她的裤子,香草就双手提着裤带笑着跑开了。

有一次,古怪的香草让槐子很为难。香草说,槐子哥哥,我想看看你的小鸡鸡!

槐子红着脸说,你一个小姑娘也不害羞?香草非要看。槐子就说,我尿尿给你看,我射得远不远?说着就掏出小鸡鸡向江里撒尿。香草赶忙蒙住了双眼,又忍不住在指缝间偷看,“咕咕咕”地笑个不停。

香草说,槐子哥哥,我长大了做你的媳妇吧!

槐子脸又红了,心里却美滋滋的。他仰倒在蓑衣上,看着蓝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槐子想,这些云好漂亮啊!

想到这些,槐子感到久违的温暖,又忍不住心酸。

槐子喃喃地说,乡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模样,只有梦一般的乡愁了。

香草说,哥,你还是那个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不过乡村真的变了,变得空荡荡的,人都走光了。大家宁可在城里受罪也不想在村里受穷。

香草又说,还不光是穷的事,村里太孤单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现在的孩子,吃的穿的,都比我们小时候好,可是没有我们那时快乐!

槐子心疼地看了一眼香草:现在人家还欺负你吗?

香草说,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她捋起了袖子,手臂上又有了几道青紫。她说,这是前天晚上一个六十多岁的干瘦老头掐的。

槐子心疼地抓过香草的手,他看到,香草的手指上布满老茧,骨节粗大,一双手已经变得像痛风的病人。

槐子说,香草,等哥挣了好多钱后,就不会再让你受人欺负。

香草把手从槐子的手中抽出来说,哥,你有这份心,我也就知足了。我不怕,我受得住苦,只要能治好我妈的风湿病。你要好好的。

槐子说,香草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哥会给你寻个好人家。

香草说,别为我操心,只要哥过得好,我再累再孤单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缘分这东西真不好说,我说不定会遇到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呢!香草笑,却流着泪。

槐子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赶紧把头扭过去望着车窗外。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天空中飘过一缕红霞,青江浦的草甸上,飞过一群白鹭。

9

又下雨了。隔着厚厚的蓝色落地玻璃,槐子看到沧浪路上,仍然蠕动着像蚁群一般的汽车。蚁群尚能辨清回到巢穴的路,而坐在车里的人们,却不知道这爬行的机器将把他们带到何方。

城市如此拥堵,乡村如此萧条。这个时代是不是出了问题?所谓的“加快城市化进程”是不是真的百密而无一疏?

此刻,槐子依然在思考这样的问题,真是一个天真的人。

已经无路可走了,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将在几天后离开这个租来的“龟壳”,虽然紫檀木的写字台上依旧竖着醒目的“总经理” 三个字。

其实槐子更愿意现在就消失,就像告别一场噩梦。

如丝如缕的细雨,再一次将他带回那个暮雨潇潇的山村。

贫瘠的土地种不出好庄稼,却在干硬板结的外表下掩藏着黄澄澄的金子。这是那个开着“丰田路霸”的矿老板说的。他挺着硕大的肚子,戴着金边眼镜,在圆脸乡长的陪同下来到打谷场,这里还有生产队时期遗留的仓房。

全村老少都聚集在这个年久失修的木楞房里,恍若回到了大集体时代。这其中包括那些闻讯而归的打工男女,也包括了很久没有离开小庙的槐子。槐子爹既是“阿吒力”,也是村民小组长,他就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扮演着双重角色。

这个夜晚,灯光似乎特别亮,村民们的眼睛也特别有神,脸膛红润。矿老板将一沓沓红艳艳、新崭崭的百元大钞按人头分发到村民手中,每人五千元。发完这些钱后,矿老板将拥有青江浦的黄金采矿权。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是一片翻动纸币的声音,夹杂着激动的喘息。

仅隔一炷香工夫,便有不知从哪里来的棍棒碰撞和拳脚相加的声音。忽然有人高声尖叫,出人命了。

槐子使劲挤入人群,只见润苍爹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太阳穴上汩汩冒着血,地上早已淌着黑红的一滩。头发蓬乱的润苍嫂手里握着锄头棒,呆呆地站在那里。润苍爹和儿媳为了争夺全家每人五千块钱的掌控权,竟然大打出手,润苍嫂失手将公公一棍击倒。此刻,空气中弥散着血液特有的腥味。

尽管润苍爹被矿老板的“丰田路霸”拉到了古城医院,却没能挽回性命。随之呼啸而来的警车带走了眼神散乱的润苍嫂,却没有让沸腾的村庄重回安宁。

一时之间,喝酒的猜拳行令,赌博的吆五喝六,院墙内鸡飞狗跳吵嚷打骂。手里有了几个钱,村庄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圆脸乡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槐子爹,这个当了村民小组长的“阿吒力”管不了家长里短,也懒得管。他说,那些红色的钞票花完,自然也会重归平静。

在一个雾气腾腾的早晨,槐子爹披上袈裟,剃好光头,不是去山里,而是跟着矿老板到城里。这次,他没有忘记带上槐子,他不能让槐子老是待在小庙里。或许,槐子也在庙里待腻了。

槐子爹到城里,是帮人看风水。起因是矿老板年轻时曾经请他看过宅基地,后来便发了。现在古城有位大老板正处于逆境,要请高人指点迷津,矿老板便想起了槐子爹这个远近闻名的“阿吒力”,像他这样的“阿吒力”也已不多了。

起初槐子爹并不想去,这些年,在四村八寨走走,侍弄一下庄稼,也算有吃有喝,没有必要到江湖上混了。只是这几天村里乌烟瘴气,乱成一团麻。再则槐子回来后就像蔫了的茄子秧,蜷缩在小庙里枯坐。不把他带出去,怕要断了老槐家的香火。

槐子万万没有想到,挺着大肚子的矿老板说的这个神乎其神的人物,就是“洪发地产”的董事长张瑞祥。张瑞祥显然没有看出面前这个长发蓬乱、胡子拉碴的男人就是以前给她拍过广告片的槐子,她皱了下眉,显出不悦的神色。她更不把披着僧衣,佝偻着腰的槐子爹放在眼里。

槐子爹,这个传说中的“阿吒力”,他的身上,透着一股来自乡下的寒酸气,掺杂着泥腥和汗臭。

张瑞祥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矿老板说,老陈,这就是传说中的高人?

矿老板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张瑞祥勉强从皮肉间挤出一缕笑,礼节性地让他们落座,便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洱海不再说话,她的神情明明白白,很失望,客人若是识相,就快快离开。她还有很多要紧的事要办。

槐子爹毕竟是远近闻名的“阿吒力”,他虽然久居深山,却富有江湖经验。他早就看出“ 大老板” 心中的不屑。但他没有胆怯, 闭上眼睛坐了片刻,气定神闲地打量着张瑞祥。接着,他长叹一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坐在一旁的矿老板也看出了“洪发地产” 董事长张瑞祥的不满,便有几分着急,现在见槐子爹摇头叹气,便抓住话头打破沉闷的气氛。矿老板问,师父摇什么头,叹什么气?

槐子爹说,可惜呀可惜!这位女士虽是富贵之人,却是一副克夫之相;命中虽有一子,却难依靠,家业难继啊!

矿老板连忙摆手道,师父,你莫乱讲!张董事长是大富大贵之人,吉星高照,你怎么可以出言不逊?

槐子爹哈哈一笑,站起身作揖道,得罪得罪,老朽直言,请施主恕罪。便站起身,昂首挺胸往外走。槐子担心张瑞祥认出他来,早就想走,此时正好站起来跑出门外。

槐子爹刚跨出门去,矿老板却拦住了他:师父且慢!

槐子爹转过头去,张瑞祥满脸堆笑说,师父,刚才多有怠慢,请留步,我还想向您请教!

槐子爹转身躬腰合掌说,阿弥陀佛,谢过施主,只是老朽今日旅途奔波,有些疲惫,先行告退了。

张瑞祥向矿老板招一招手,把他拉到一边低头耳语。几分钟后,矿老板出门,把父子俩带到海湾酒店。槐子知道,这是古城最贵的酒店,可以近观洱海碧波荡漾,垂柳依依;远观苍山翠屏葱茏,云升日落。

槐子百思不得其解,张瑞祥前倨后恭,到底是为什么?

“阿吒力”哈哈大笑说,儿子,这你就不懂了。我看她鼻孔朝天,傲气十足,眼神却黯淡无光,脸色蜡黄,眉心紧锁,知道是肝气郁结所致。这类有钱人,大多都是家事不顺,因此我就想说她两句解气,哪里晓得正击中了她的痛处?她现在这样对我们,就是想让我给她找个破解的办法。

槐子问,难道您有什么高招,可让她诸事遂意?

“阿吒力”说,我那套亦佛亦巫的路数, 到底管不管用,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应当可以给她支几招,这谈不上智慧,只能说是耍点小聪明,别人的话她不一定会听,我的话她会听。我是“阿吒力”嘛!

槐子后来才知道,张瑞祥原本就是洱海边浪渡邑的农妇而已。早年丈夫出外承包建筑工程发了点小财,接着就去搞房地产,碰上政策好,摊子越铺越大,身边的女人也越换越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酒气熏天,驾着宝马X6 搂着小三直接冲进了洱海,人和车打捞出来已是两天后的事。张瑞祥只好撂下卖菜的摊子接管了“洪发地产”,这真是为难这名农妇了。

虽说张瑞祥只是卖菜的小贩,但“洪发地产”一直做得顺风顺水,加上丈夫生前的那帮朋友也还算仗义,给她出了不少点子,帮了她不少忙。张瑞祥也知道自己不懂房地产,便对身边的部门经理出手大方,薪水大幅上涨,又放手让他们去做。结果“洪发地产”不仅没有垮,反而更火了,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她当时的想法便是能撑到哪天算哪天。暂时的成功给她罩上了一轮又一轮的光环,她成了什么“巾帼建功标兵”“三八红旗手”“优秀企业家”,她找不着北了,她成了颐指气使的“大老板”。

生意场上的事,总是此一时彼一时的。时间一长,张瑞祥的麻烦就来了。财务管理上的漏洞,员工间的勾心斗角,行业间的恶性竞争,使她越来越力不从心。她的独女张小凤,没有艺术天赋,也没有潜质,却做着影视梦,对经营不感兴趣。独子张小刚,染上了毒瘾,更是指望不上。而企业经营业绩的持续下滑更使她焦虑不安,她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儿。当然,以她一名农妇的思维,她除了焦虑便是迷茫。

就在这时,开采黄金的矿老板带来了“阿吒力”,句句击中要害,她觉得槐子爹就是暗夜里海面上的那根灯塔。

槐子爹,这位方圆百里硕果仅存的“阿吒力”,帮张瑞祥重新调换了董事长办公室,办公桌的朝向、字画的悬挂、屏风的摆放,都做了重新设置,小到一盆花的位置,都作了调整。“阿吒力”还建议她将儿子送进戒毒所,不要顾及脸面。之前很多朋友建议她这么做,她都没听,这回却对“师父”言听计从,马上安排车辆,亲自把张小刚送去戒毒。“阿吒力”还建议她让女儿张小凤在“搞艺术”的同时,到财务部学习,以便将来接班。槐子在一旁听着,几次差不多笑出声来。他本以为这些事有难度,但张瑞祥对槐子爹已经言听计从,她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硬是说服了张小凤,这个向来一意孤行的独女。

槐子一开始对他爹的这套并不以为然,看到“阿吒力”拿着罗盘在办公室里左量右量时,更是笑出了声。后来看到趾高气扬的张老板对“阿吒力”俯首帖耳的样子,槐子还是由衷地生出了几分敬佩。

槐子问,你的那套“阴阳地理”真的有用吗?“阿吒力”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她信我,所以才把儿子送到戒毒所,才会让女儿到财务部学习,我的这一套在她这里有用。其实早就应当如此, 这是一般人都能明白的事理,可是你劝她, 她会听吗?

槐子一时语塞。他只想尽快离开这栋楼,打份工挣点活命钱。电视台要招聘几名编辑和摄像记者,他参加了考试,正等着录用的通知,还是有些心焦。如果录不上,又到哪儿找工作呢?

回想起来,也许,这就是命。

那天,他乘“阿吒力”和张瑞祥聊得火热之际,悄悄地溜了出去,他要去看看洱海。刚走出楼道,张小凤夹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槐子已经看出了她,低下头就侧身向前冲。没出去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张小凤那

略为沙哑的声音:槐子!

槐子没有搭理她,继续朝前走。张小凤从后边“咚咚咚”地跑到槐子面前,喘着气大声说,槐子,你别以为你留了长发胡子我就认不出你来了,你给我站住。

槐子心想,今天溜不掉了。

就在这天下午,张瑞祥知道了“阿吒力” 就是槐子爹,也知道了槐子正在报考电视台。她很果决地给电视台打电话,让他们不要再录用槐子了,她要请“槐导”继续拍出高质量的影视作品来。这,正是张小凤梦寐以求的。

槐子没有办法再逃脱了,他并不清高,为了生存,他再一次与张小凤携手拍片,只不过这次有了明显的不同,张小凤只管出资,编剧导演全由槐子说了算。

有了槐子的加盟,张小凤拍出的片子终于上了院线,还被省电视台的影视频道收购了。接着,槐子接二连三拍出了几部片子,想不到却一再亏损,虽有一部勉强卖了出去,却于事无补。槐子忧心忡忡,几次想离开影视传媒公司,都被张小凤软磨硬泡给拖住。当然,槐子也不甘心,他想借着这个平台,总有一部电影能够上央视,幸运的话,还能冲击大奖。他留了下来,为了“初心不改”。

最后,槐子被迫与张小凤成婚,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以为张小凤对他的一厢情愿早已成了过去式,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单纯的合作。当张小凤蓄意留下带有他精液的内裤和手机视频时,槐子又恨又气,最终还是无奈地屈服于张小凤。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在这个家里,吃饭、闲聊、逛街,都成了例行公事。就是房事,也唤不起他的任何激情。只有在投入拍片的过程中,他才能找到一点点存在感。

一年后,董事长张瑞祥猝发脑溢血离开了人世,张小凤在呼天喊地痛失母亲之后,仓促披挂上阵,接替了“洪发地产”,这个情形很像当年她母亲临阵磨枪的窘迫之状。

突然面对这么个大摊子,就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罩住了夫妻俩。从此,张小凤是董事长,槐子任总经理,他们息影经商,生活展开了另外一张面孔。

槐子并没有感到喜从天降,他把自己的角色仍然定位为一名打工仔。他只有尽心尽力去经营,去打开局面。有了效益,才算是对得起死去的张瑞祥,对得起张小凤,心安理得地获取应得的报酬。当然,他也松了一口气,不必再去拍那些赔钱的电影,让别人买单,让自己的良心受到谴责。

在忙碌之中,家庭水域中暗藏的漩涡被平静的湖面覆盖了。

10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深夜,槐子从昆明连夜赶回古城。

本来这次商务洽谈会还有两天时间才能完毕,因为来自北京大客户的突然造访,让槐子中断了商务洽谈。如果能和这位北京大客户达成协议,将会使他积压的海景房至少销出50 套。槐子带着满身风尘赶回古城时已是凌晨四点,这时候到写字楼尚早,他便回家小睡片刻,打算养足精神好陪客户。

槐子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生怕吵醒张小凤。他把壁灯开到最暗,脱了外套正想上床,却见两具相拥的躯体已将整张大床占满。槐子知道打扰了人家,也没看是谁和谁,就穿上了鞋子和外套,关掉壁灯开门出去。

张小凤忽然惊醒,大喊了一声,谁?接着“啪”地打开大灯。看到槐子,她呆住了, 张开的嘴半晌没有合拢。

财务总监鲁晓伟以最快的速度从床上滚下来,跪在槐子面前,筛糠般抖作一团。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槐子一句也没听清,槐子也不想听。事情已经明明白白,何必听什么解释。

槐子像法国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一样,双手一摊,淡淡一笑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继续。他头也不回,大步走出门去。

古城初春的凌晨,呼啸的寒风钻入槐子的裤管,可他却觉得无比清凉。他到办公室里打了个盹,天亮后平静得体地接待了北京客人,并和他签订了意向性协议。

将大客户送上飞机后,张小凤返回槐子的办公室。她泪眼婆娑地说,老公,对不起,是我一时晕了头,犯了错,请你原谅我行吗?

槐子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张小凤,继续翻看他手中的《国家地理》杂志。

张小凤说,我已决定解聘鲁晓伟,你放心,以后这种事不会再有了。

槐子清冷地说,又何必呢,鲁晓伟的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留下吧!至于你的私人生活,你愿怎么样都行,只要你高兴,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张小凤哽咽着说,老公,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我吗?

槐子说,你都这样子了,让我还怎么在乎你呢?

张小凤伏在雕花圈椅上,任由眼泪汩汩而流。

槐子笑道,作为你的雇员,我把公司的业绩做好,这就是最大的在乎。别的,咱们就暂不说了吧!

张小凤抹干了眼泪,说了一大堆道歉、赌咒、发誓的话,槐子看着她缄口不言。

张小凤原以为槐子会大吵大闹的,哪怕揍她一顿也好,可是槐子此刻的态度,倒像一把冰凉的手术刀,在她的皮肉和内脏间游走。

张小凤不寒而栗,她默默地站起身往外走。

槐子在她身后轻声道,董事长,我有一个请求。

张小凤转过身来,脸上流露出意外的喜悦,槐子现在还有求于她,至少说明他们的关系还是有转机的。

槐子说,我们村有个女孩,叫香草,她妈是个哑巴,从小带着她在集体时代的仓房里住。她高中毕业,在一家足疗城打工。她妈正在治病,要用很多钱,我想让她到公司来上班,行不行?

张小凤说,这样的小事,你看着办吧!我没意见。

香草顺利地进入公司,让槐子大大松了口气。如果不是在这节骨眼上,要让张小凤同意接收青江浦的村民是很难的。香草也很珍惜这次难得的机遇,很快便熟悉了业务,还成了槐子的得力助手。

这以后,槐子依旧不屈不挠地经营着“洪发地产”,使公司顺利走过了两年。张小凤则依旧和鲁晓伟保持着不清不白的关系, 公然带着鲁晓伟出入娱乐会所,远赴巴厘岛度假。槐子置若罔闻,怎么办呢?一步走错, 步步皆错。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房地产企业进驻古城。这里“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加上一湖清澈的洱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成功人士来这里购房置业。

然而,房地产业的整体推进,也使槐子苦不堪言。外地企业大多家大业大,资金雄厚,经营有方,将“洪发地产”这样的本土企业逼向了生存的困境。而短时期内过多楼盘的开发,也使业内竞争加剧,资金链断裂。槐子已经感到捉襟见肘,举步维艰。

槐子常常漫步在洱海边,任长发随风飞扬。他的目光游移在洱海烟波间。他想,如果公司破产了,又要到哪里去呢?乡下,那是回不去了,到别的企业,有没有出路谁知道呢?不,他必须勇敢地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数十名员工的未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张小凤乘他去北京出差之际转移资金,给了他迎头痛击。破产,是必须面对的事情。

好在他已快刀斩乱麻,解决了员工的拖欠工资,剩余的固定资产,一卡车就拉到了旧货市场。

槐子自由了,像下关风一般,四处飘荡。

11

迎着晓风,槐子上了兴盛大桥,这座跨海大桥建成不久,将南北两岸架成通途。

一抹朝阳斜斜地铺向湖面,明艳而又温存,像天宇中伸出的大手,轻柔地抚摸着这面仙女遗落的宝镜。

此时的洱海,浮光跃金,氤氲着一缕缕如梦如幻的乳色烟雾。这一湖高原的盈盈清波生机盎然,却又显得幽秘灵幻。

一叶小舟,从晨雾中钻出来。渔人将白色的大网撒开,撑成了一道圆,在金光闪烁中,“哗”的一声,渔网落入了湖面。一只野鸭子,倏忽钻出水面,游进了苇荡中。朝阳未及将晨雾驱散。槐子极目远眺,金梭岛像一只浮于水面的巨龟,恍若在海中缓缓游弋。岛上的小村和绿树,都隐没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淡墨山水。

槐子仰首看天,万朵如絮的轻云飞速游动,云隙间是碧蓝的天空。天空下,雪风从十九峰峡谷间吹来,掀起洱海千顷碧浪,如青江浦牧场上舞动的茅草。

恍惚间,辽阔的牧场在槐子的眼前舒展绿色的长袖。

白马,那匹白马,踏着草浪而来。它的瞳仁,有着水一般的光芒。它的身后,是火焰驹,还有五花马、青骒马、黄膘马、黑旋风,马群像风一般卷过高山峡谷间的草甸。

槐子纵身一跃,腾空而起,像一朵白云飘落马背。

白马头一仰,扬起四蹄,犁开一垄碧浪,向洱海深处奔去。

槐子的耳边,传来母亲的低语:孩子,回来吧,回到妈妈的怀里,让我重新孕育你一次。

槐子看到,湖水像蓝色的布幔,包裹着他,缠绕着他,呵护着他,轻吻着他。

槐子觉得自己躺在母亲巨大的子宫里,暖暖的羊水浸润着他,滋养着他。他的脸上,泛起婴儿般的笑容。他畅快地张开双臂,摆出飞翔的姿势。

“哥,哥,哥!”一声比一声悠长的呼唤灌进耳孔,蓝色的布幔渐渐被风吹远。槐子徐徐睁开眼睛,摇摇头,只见兴盛桥下碧浪翻涌,白马在哪儿呢?。

“哥,我在这儿呢!”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香草,站在桥头挥舞着手臂,像一朵灿然盛开的龙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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