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普家明
一
张妍喝了一口茶就向钟毅讲述起来。
一九四三年底,就在驻印军向日军发起反攻时,史迪威特地从美国调来一百多名参谋人员,打算把他们全部调往印度,担任驻印军的各级指挥员。
对中国军队的情况了如指掌的马歇尔知道爱将的想法后,及时制止了他。因为在中国的许多军官心目中,军队私有化的观念根深蒂固,如果你把基层指挥官换成外国人,他们会觉得部队的所有权旁落,对部队失去了控制,士兵们也会不习惯,结果可能适得其反。
史迪威听从了马歇尔的意见,于是调来的参谋人员被兵分两路,一部分调往驻印军担任各级联络员,另外五十多名留在昆明负责物资的调运、分配等事务。
中国方面对前来帮助抗战的友军表示热烈的欢迎,在昆明文艺界的倡导下,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慰问演出,演出结束后,又举办舞会。这些美国人大多都是第一次来中国,对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充满了好奇与向往,他们一个个彬彬有礼,大多数舞跳得极棒,舞会的气氛轻松而友好。
忽然,舞厅的门口有三名牛高马大的美国兵在探头探脑,正在跳舞的肖钰一见,赶紧向舞伴说了声抱歉,前去迎接他们。离他们还有好几步,肖钰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胃里一阵难受,但她还是礼貌地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并领他们入场。
这三名醉醺醺的美国兵入座后,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待着,过了一会儿,就有些不安分了。其中一人把服务员叫过去,提出要喝酒,服务员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并通过翻译告诉他们,这儿正举办舞会,没有酒。三人见要求得不到满足,一下子跳起来,把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下。随着玻璃杯破碎的脆响,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大家都惊异地看着他们,但在酒精的刺激下,他们理智尽失,拍桌子打板凳地大吵大闹。几名美军新兵上去劝说了一会,他们总算有所收敛,于是舞会继续进行。
肖钰刚刚陪一名神态腼腆的新兵跳完一曲,其中一名醉鬼东倒西歪地走进舞池,邀请她跳舞。出于礼貌,肖钰没有拒绝,但跳着跳着,她就发觉不对劲了,醉鬼把她越搂越紧,几乎整个人就扑在她身上,她被酒味熏得几乎当场呕吐,但她只是轻轻地把他推开,并很得体地轻声提醒他:“先生,你喝多了,请你注意自己的形象!”酒鬼见她没有激烈反抗,胆子越来越大,手也开始不规矩了,还把脸凑过去企图亲吻她。
肖钰就算涵养再好,此时也不禁勃然大怒,但她不想把事情闹大,人家毕竟是友军,只是推开对方,离开舞池向休息区走去。醉鬼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地倒退两步,绊在一名士兵的脚上,一下子四脚朝天地摔在舞池中央。
这名醉鬼名叫詹姆斯,来昆明两年了,最早服务于飞虎队,后来并入第十四航空队,属空军地勤人员。两年来,他对昆明的风月场所情有独钟,所遇到的全都是奉承与讨好的笑脸,几时受过这种窝囊气?他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爬起来追上去,一把抱住肖钰就要强吻。
危急关头,肖钰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猛地推开他,抡圆了右臂,照准那张令人恶心的毛茸茸的脸上狠狠地掴了两耳光,舞厅里顿时大乱。
詹姆斯被打得眼冒金星,他圆睁双眼,似乎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随后,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左手抓住肖钰的乌发,右手挥拳就要打,却发觉手腕被人紧紧地抓住,挣了两下居然没挣脱。肖钰的同事们见状,赶紧上前帮忙,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詹姆斯的左手掰开,把肖钰解脱出来。
詹姆斯见到手的猎物又被救走,忽然发出一声怪叫,挣扎着向前迈出一大步,左手乱挥乱舞,肖钰的同事们大多都是文弱书生,毫无抵抗之力,当场就被扫倒四五个,其中一名编剧的眼镜飞入人群中,又被骚乱的人们踩得粉碎。
詹姆斯正在发狂,忽然右脸颊挨了重重的一拳,头脑不禁一阵晕眩,转头一看,原来是一名又高又瘦的青年军官,正左手紧攥他的手腕,右手对他挥拳相向。詹姆斯大怒,他不由分说,左手连续用摆拳奋起还击,对方的反应也很快,左手抓住詹姆斯的手腕,右手连连格挡,挡了三下后,手臂如遭铁棒击打,骨痛欲裂,只得放手往后跃。
詹姆斯入伍前曾是一名职业拳击手,此时更是得势不让人,猛扑上去,以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组合拳猛击对方,高个子军官双手握拳护住头部,可哪里抵得住,很快就被打得眼圈乌黑、鼻血长流。接着,詹姆斯大吼一声,右手一个直拳直攻对手的鼻梁,高个子军官虽然及时护住了面部,但强大的冲击力还是令他“蹬蹬蹬”连退几步,一下子摔倒在地。詹姆斯大步抢上,提起右脚就要往对方的肚子上跺下去,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大家都吓呆了。
被扫倒在地上的肖钰这才发现,为她仗义出头的正是刚才的舞伴,来不及多想,她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向詹姆斯一头撞过去,却仿佛撞在一堵结实的墙上,不仅没能把对方撞倒,自己反而被弹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骨针刺般地疼痛。但出其不意的撞击还是令詹姆斯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右脚终究没能踩到对手。他气急败坏,转身又要踢肖钰,此时他的两名同伴见事情越闹越大,酒都被吓醒了,不约而同地冲上来紧紧拉住他,其他人员乘机把肖钰和高个子军官扶起来。
这时候,围观的人群忽地让开一条道,场内跑进来六名头戴白色钢盔的美国宪兵,两人招呼一个,架起三名闹事者就走。
舞会被迫草草收场,高个子军官马上开着吉普车把肖钰和两名受伤的同事送往驻印军设在昆明的后方医院。通过费劲的连比带猜式的交谈,肖钰终于弄懂了,小伙子名叫霍夫曼,是一名陆军上尉,来自美国伊利诺伊州。一路上,霍夫曼连声向肖钰等三人道歉,似乎他才是肇事者。
一到医院,他就忙前忙后地联系医生给他们做检查,全然忘了他才是伤得最重的。好在肖钰除了尾椎骨有点疼,走路一瘸一拐之外,其他地方没受伤,两名同事也仅受点皮外伤,上点药水就没事了。
等他们三人检查完毕后,霍夫曼的头已经肿得像猪头,原本大大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一检查,面部除多处挫伤、瘀紫外,还左眉骨骨折,需要住院治疗。肖钰心里很不安,说道:“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霍夫曼摆摆手,示意没事,又说了一段话,可惜他们大部分都听不懂。肖钰等三人见医生准备给他处理伤口,于是告辞出来,各自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肖钰接到电话,领导给她放三天假养伤,于是,她到街上买了一篮水果,提着去医院看霍夫曼。要不是护士的指点,她简直无法将床上的病人和昨晚那个勇敢精干的小伙子联系在一起。此时的霍夫曼正呼呼大睡,整个头部被厚厚的绷带缠住,只留下眼睛、鼻孔和嘴露在外面,活像一个白色的大粽子。
肖钰等了十多分钟后,霍夫曼悠悠醒转,费力地睁开眼睛,见她在旁边,大为高兴,一下子坐起来,肖钰一惊,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劝道:“别动,你需要休息!”可霍夫曼还是掀开被子,穿上拖鞋,忽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握住肖钰的小手,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谢谢你来看我,我没事了!”
肖钰从来没有被异性这样拉着手,不由得大窘,赶紧抽回右手,脸却一下子红了。霍夫曼吓了一跳,但随即明白她是害羞,倒也不在意,只是耸耸肩,咧嘴一笑,本想做个开心的表情,可无意中扯动嘴角的伤口,疼得直吸冷气,肖钰心里不由得暗暗好笑。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肖钰拿起床头柜上的小刀,给他削梨。霍夫曼出神地看着她灵巧忙活的小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肖钰把削好皮的梨递给他,说:“吃吧!”霍夫曼接过来,却不吃,拿着那个梨翻来覆去地看,过了一会,他把梨放在柜子上的罐头瓶上,又从肖钰手里接过小刀,拿个梨来也想照着肖钰的样子削皮,可他忙了半天,半个梨都快没了,皮却还没除干净。肖钰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
张妍接着说:“小伙子伤好后,竟然深深地迷上了肖钰。肖钰依旧到处演出,霍夫曼也很忙,我听陈以国说,你们反攻时的枪支弹药、帐篷、药品,甚至兵员运送都由他们负责调配,事情又多又杂。但是只要一休息,他就开车去找肖钰,明确地表示喜欢她。肖钰心里一直念着你,婉言拒绝了,可他并不气馁,依然我行我素。肖钰虽然性格倔强,心却软,屡次劝说无效后,又不便和他翻脸,只好由着他。肖钰比他大一岁,干脆提议跟他以姐弟相称,她的内心本来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或者说是一个淘气的大男孩一样看待的。霍夫曼多次抗议,可肖钰就是不松口,尽管这样,霍夫曼还是对她一往情深,唉,情之所钟,无可奈何呀!”
听到这里,钟毅再也忍不住了,问道:“怎么我在驻印军的事你都知道,而听你说来,肖钰却似乎并不知情,这是怎么回事? 肖钰现在到底在哪里?”这次张妍没有打断 他,而是微微一笑,可笑容里满是苦涩。她定定神,接着说道:“你还记得一开始我说的话吗?我说过,你们怎么老是错过,八年前是,现在还是。不错,我不仅知道你在驻印军待过,我还知道你大部分时间的行踪,可肖钰确实毫不知情,否则你们今天就相会了!你耐心一点,还是听我讲完吧!”
张妍接着说:“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肖钰又来到我家,后边还跟着霍夫曼,虽然听肖钰说过多少次了,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非常奇怪的是,尽管是第一次见面,可我对他似乎一点都不陌生,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当天晚上半夜醒来,才恍然大悟。
“ 肖钰好长时间没来了, 见到她我很高兴,两人自然说起来没完,霍夫曼中国话不熟,很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听我们讲。不一会,我的孩子放学回来了,霍夫曼一见,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欣喜,很快就和孩子闹成一团,近两公尺高的身子忽而趴在地上给孩子当马骑,忽而打个滚逗孩子开心,或者跪在地上陪孩子玩玩具,把孩子引得‘格格’直笑。肖钰多次像劝不懂事的弟弟一样制止他,叫他大人要有大人样,他只是笑笑,耸耸肩,肖钰没有办法,只好任他胡闹。吃过饭后,他又利用孩子写作业的空闲时间,把七八件损坏的玩具修理好,然后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开心不已。
“晚上,我和陈以国送他们两人,出了大门,又聊了几句,临告别时,我很自然地拍拍霍夫曼的肩膀,说道:‘以后常来玩玩,否则……’话音未落,忽然发觉陈以国和肖钰同时很震惊地看着我,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看看霍夫曼,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忘了,我还以为是钟……’
“话一出口,我暗叫不好。果然,肖钰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一副泫然欲泪的样子,
霍夫曼蓝眼睛里满是疑惑,但还是很礼貌地和我们告别。”
说到这里,张妍转过头来,笑道:“钟大哥,你不要见怪,以前我们在一起时,你我总是打打闹闹的,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可我却感觉好像是发生在前几天的事一样清晰可辨,所以今下午一见面,我就给你几拳,但愿没吓着你。那晚我自然而然就把霍夫曼当成你了。其实用常人的眼光看,他和你一点都不像,可我看着他,脑海里却总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眼前似乎是你,过会儿又幻化成霍夫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原因。
“送走他们两人后,因为第二天孩子要上学,我匆匆洗漱完毕后就去哄孩子睡了,陈以国习惯晚睡,每晚都要备课、批改作业到十二点以后。陈以国来睡时,动静稍微大了一点,我一下子睁开眼睛,他见我醒了,就陪我聊一会。说起送客的事,陈以国摸摸我的额头,笑道:‘我敢肯定老婆没有发烧,那一定是发神经啦!’ 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就问他:‘ 你说这洋小伙和钟大哥像不像?’他想都没想就摇摇头,说:‘一点都不像,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说他们两人实在太像了,霍夫曼简直就是美国版的钟大哥,陈以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说道:‘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怪念头,不过,小伙子对肖大小姐倒是真的不错,从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对,就是这样!’我一下子跳起来,陈以国大惊,一副半夜见鬼的表情。我笑道:‘别担心,你睡觉吧,老夫老妻了,你也知道我这人情绪化比较严重,我改,今后一定改!’陈以国拍拍自己的胸口,又摇摇头,翻身睡去。
“我终于明白了,霍夫曼看肖钰的眼神就跟你当年一模一样,蓝眼睛里流露出千种仰慕、万般柔情,又交织着羞怯、疼惜、渴盼、忧伤,还有患得患失的焦虑,这些,你们大男人又怎会知道?不过,你看她是偷偷摸摸的,生怕别人发现,而霍夫曼比你坦率得多,眼神里甚至还多了些许勇敢,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毅,连陈以国这个书呆子都察觉了。所不同的是,肖钰回敬你的是同样的眼神,而对霍夫曼,则平淡得多,至少我没有发现爱慕的成分。
“ 后来, 霍夫曼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和肖钰一起来,大多数时候是孤身一人,但往往露下面就不见了,快吃饭时又重新出现,因为大家都熟了,我也没在意。一天晚上,负责做饭的佣人忽然来找我,看看左右没人,才说:‘小姐,我跟你说个事。你知道吗?那个洋人每次来都跑到厨房里帮忙,说我做的菜好吃,要我教他,还叫我千万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他要给谁人一个惊喜。我答应了他,但想去想来,怕他对你们心术不好,还是来告诉你们!’我心里猜到他想干什么了,但还是一惊,问道:‘多长时间了?’佣人说:‘有二十多次了,要不下次我叫他别掺和了。’我说,没关系,随他吧。过了几天,又发生了一见更邪乎的事,令我们不仅对霍夫曼肃然起敬,而且被他的诚心深深地感动了。
“那天黄昏,他忽然找到我,神秘兮兮地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摞本子,说叫我帮他看看。我一看,是小学生用的写字本,一翻开,只见里面用钢笔写满了汉字,从‘上中下、人口手’开始写起,到三字经、古诗词,甚至郁达夫的散文都有。开始几本,每个字都像一小幅画,笔锋僵硬有余而灵动不足,越到后来越流畅,尽管还不能做到圆转如意,却也字迹工整、清爽,显然他是下了很大的苦功。我仔细一问,原来他休息时,不是跑到我家来学做中国菜,就是到驻地附近的一所小学听课,平常出门办事、上街也尽量多讲中国话,全然不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我很是惊叹,别的不说,光是去学校里和还没他一半高的小孩子一起坐在教室里上课,就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啊!
“事后,他问我写得好不好,我说道: ‘好,实在太好了,怪不得你的中文说得越来越流利,你很勤奋!’他一听,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满脸红光。我们都知道他的一片苦 心,可感动之余,却觉得爱莫能助,肖钰和我虽然是最好的朋友,但这种事情终究还是要看缘分啊,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钟大哥,说来你不要生气,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牺牲了, 就当时的情况而言, 除了你, 霍夫曼无疑是最适合肖钰的人选了。”
二
停了一会,张妍接着说:“转眼到了今年四月份,滇缅公路全线贯通,你们在缅甸的战争已经结束,部队开始陆续回国,而霍夫曼对肖钰的攻势却毫无进展。
他知道,等驻印军撤回国内,他们的使命也就全部完成了,下一步,要么调往太平洋地区,要么回国。霍夫曼心急如焚,深知如果这次一放手,今后或许将永无再见之期,肖钰不知不觉在他心中已经成了女神一般,离开这名长相秀丽而又善良勇敢的东方女子,他这辈子恐怕也就没什么快乐可言了——这是他后来跟我说的。
这时候,他的倔强劲儿又来了,决定孤注一掷。一天晚上,他自己买了些东西,瞒着肖钰悄悄地去了她家,和她父亲谈了很久。我们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霍夫曼打死也不告诉我。”
那天下午,从外地演出回来后,肖钰一回到家,就发觉家里的气氛有些异样,父母都在客厅好好地坐着等她。两人似乎都很疲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她的眼神却爱怜横溢。
多年来,作为龙云手下的高官,父亲肖致远总有忙不完的事、开不完的会,连在家吃饭的时间都不多,除了休息,这么早就回家的时候几乎没有。肖钰感到有些奇怪,问道:“爸,妈,你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肖致远慈祥地看看爱女,说:“没事没事,
今天就想早点回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顿饭。钰儿,从你的两个妹妹远嫁后,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吃饭的日子一去不回头了! 唉,生些女儿有什么好?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拉扯大,又一个个像小鸟一样飞走了,到头来,还不是我们两老口扶持着慢慢熬光阴!”肖钰像往常一样温顺地走过去坐在爸爸旁边,边轻轻地给他捶背,边说:“不是还有我吗?我们出去演出的次数比前两年少多了,以后我天天一下班就回来陪你们,免得你们孤单!”
吃饭的时候,父母一反常态地拼命往肖钰的碗里夹菜,他们自己却很少吃,只是偶尔动下筷子,大部分时间就看着她吃。肖钰本来食量就小,碗里的菜堆得冒尖,很快就吃饱了,父母这才慢慢地吃。
肖钰更奇怪了,怎么吃顿饭会搞得像最后的晚餐一样,又问道:“爸,妈,你们到底怎么啦?”妈妈笑道:“钰儿,你看你,越来越瘦了,我们都担心你,希望你身体好好的。你爸爸平常工作忙,对你关心不够,可他比我还心疼你呢,是不是,老头子?”肖致远说:“吃饭吃饭,饭后一家子好好聊聊!”
吃过饭后,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父母尽是讲些肖钰小时候的趣事,从出生一直讲到她工作,有些事儿她有点印象,却远远没有父母记得详细,有的她早就忘了,父母却还记得清清楚楚。肖钰越来越奇怪,她感觉到今晚可能有大事要发生。果然,讲完那些琐事后,父母忽然双双沉默了,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过了好一会,肖致远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然后说道:“昨天晚上,那个洋小伙来我家了!”肖钰一惊:“霍夫曼?他来干什么?他和你们说什么了?”肖致远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说:“我和你妈昨晚商量了半宿,觉得小伙子满实诚的,对你又那么好,我想,你是不是考虑一下?”
肖钰恍然大悟,撒娇道:“哦,原来爸爸妈妈绕来绕去绕半天,就是在琢磨着怎么把我送出去,不,我这辈子哪也不去,我要在家里照顾你们!”妈妈笑道:“傻孩子,我们知道你从小就懂事,我们也舍不得你,可像你爸爸说的,你们一出生,我们就有心理准备了,女儿嘛,小时候是妈妈的贴身小袄,可最终还不是替别人养的?”
妈妈接着说:“以前,你跟那个军校生的事,其实我们心里都明镜似的,你不跟我们讲,我们也就没问你,但我们相信女儿眼光一定差不了。果然,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可惜早早牺牲了,这就是命,有什么法子?那年你得知他牺牲的消息后大病了一场,等你病好了,你爸的头发都白了一层,人也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我们知道你心里难受,从来不敢在你面前提他的话,可一转眼七年了,你还是那么对他念念不忘。我们做父母的没有更多的奢望,就希望子女能有个好的归宿,不管怎么说,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回忆里吧?”
肖致远说:“现在国内局势这么乱,虽然日本人快撑不住了,可天知道赶走日本人后,政府又会如何折腾,总之,世事难料啊!老二远嫁重庆,我们虽然担心,但姑爷在政府任职,有什么风吹草动自保应该没问题。老三嫁在香港,也还可以,当然,她们的归宿也有我安排的成分在里边,但也是为她们好。我们现在最操心的还是你,不错,美国确实是远了点,但至少那里没有战火、没有杀戮,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这只是我们的意见,你爹妈不是老古董,这种事情最终还是你自己拿主张。”
说完这些后,肖致远起身倒了一杯水,可双手不住颤抖,桌子上淋了好大一片水渍,肖钰这才发觉父母真的有些老态龙钟了。她本来还想坚持留在昆明,这下子却已说不出口,她已成年,不能再让父母一直操心了。至于霍夫曼对她的爱,她是清楚的,尽管双方文化背景、生活经历,甚至语言、风俗习惯都会有不小的差距,可这些应该都能努力克服,从明天起,就试着接纳他吧,就算是为了父母。
她呆呆地坐了好一会,然后说:“好,我听你们的,我去!”她看到父母对视一眼,长长地舒了口气,但看她的眼神却更为复杂。其实他们的心里比肖钰更难过,这么乖巧的女儿经此一别,那是永远都不可能再见了,但为了爱女今后能有个好的归宿,他们只能忍痛割爱了。
过了几十年后,事实证明肖致远确实有非凡的远见。尽管国内历经了战乱、各种运动、自然灾害等一系列磨难,他的三个孩子,一个在美国,一个后来举家在台湾定居,一个在香港,都得以尽享天年,当然,这是后话。
不知不觉间,太阳落山了,翠湖的湖面上飘起了一层白白的薄雾,晚风吹来,让人感觉到丝丝凉意,钟毅和张妍两人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张妍又接着讲:“肖钰答应了她的父母后,从第二天起,就开始和霍夫曼出入成双了。霍夫曼夙愿得偿,十分高兴,跟肖钰每天都有说不完的体己话。肖钰也随时面带笑容,那笑容却殊无半分喜气,看了让人心酸,人也似乎又憔悴了不少。但霍夫曼并不在意,依旧像捡了个宝贝,经常跟小猴儿似的蹦来蹦去,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来分享他的幸福、喜悦。钟大哥,肖钰真的好福气,遇到的两个男子都是那么爱她,疼她!我看得出来,即使为她去死你也愿意,同时我也觉得,霍夫曼应该也没有二话。尽管肖钰还没有从心理上真正接纳他,我想他们将来一定会幸福的。真正爱一个人,能够相互厮守、白头偕老固然幸福,如果不能如愿,只要对方过得幸福、快乐,内心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五月中旬,霍夫曼他们接到命令,除留下少部分人善后外,其余人员将分批回国, 随后,大家就开始紧张地办理清点库存、移交等手续,肖钰也辞去了剧社的工作,准备飞往遥远的美国。
六月五日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来找我,还拎着一个大包袱,我一见,就跟她开玩笑,说:‘肖大小姐,是不是要离家出走呀,还是私奔?怎么没看见相公呀?’她脸一下子红了,说:‘不要取笑,是要奔了,但不是私奔。今晚又要叨扰你家了,我老是把你们变成牛郎织女,陈兄会不会有意见?’这下轮到我脸红了,我说:‘瞧你说的,哪会呢?’
“当夜,我俩又在一起睡。睡下不久,她忽然叹了口气,说:‘也许这两天过后,我们就永无再见之期了!’我虽然万分不舍,但还是对她表示祝贺,她却忽然一下子泪流满面,哽咽道:‘我们后天中午就走,乘美军的运输机,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来送我!可我是多么的不愿离开啊,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这山、这水、这城市、亲戚朋友,总之,这里所有的一切以后都只能在梦里出现了。一想到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我总是心乱如麻。还有,你也清楚,我最割舍不下的就是钟毅,我知道他没有死,等打完鬼子后,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我们说好的!如果到时候他找不到我,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可是现在,我既然答应了霍夫曼,就不忍心再伤害他,这样做对他不公平,再说,父母一天天老了,我总不能不顾及他们的感受啊!以后见到钟毅,请你转告他,我对不起他,没能履行我们的诺言,请他原谅我的软弱无助,不要怨我,要怨,就怨捉弄我们的苍天吧!’话刚说完,我们两人就抱头痛哭。
“过了一会,她又说:‘我把所有他写给我的信、我写给他的, 一共有六百七十七封, 还有我这些年的日记一并交给你,麻烦你转交给他,就在包袱里,算做个纪念吧!尽管好几年没有他的消息了,可我还是一直写,只是不知道寄往哪里,就自己留下了。’当时我认为你早就牺牲了,肖钰这样做,无非也就是让伤痛的心灵有所寄托罢了,可面对这个痴情的闺蜜,我还能说什么,我流着泪答应了她。那一夜,我俩哭哭讲讲、讲讲哭哭,一直到天亮,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的眼睛肿得像毛桃子。”
听到这里,钟毅不禁耸然动容。回忆往昔,张妍却早已泣不成声,她掏出手帕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过了好一会才安定下来,又接着讲下去:“那天,我去送她,我们两人坐在我家的车上,尽找些轻松的话题说说笑笑,平常该说的都说了,这时候再讲离别的话,唯有徒增伤感而已。从家门口到机场,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可能昆明的一切,包括她的青春岁月、种种难忘的时光,早已封存在她的记忆深处,足够她后半辈子慢慢回味、咀嚼了。”
张妍把肖钰送到机场跟霍夫曼会合后,三个人又闲聊了几句,这时候,登机的广播响了。张妍赶紧催促他们,说:“你们去吧,别误了登机!”看着两人拎着大包小包进了机场,她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又休息了一会,这才上车返回。车子进入市区后,张妍忽然想起要给孩子买几样文具,就叫司机张叔送她到春城小学门口。
她刚下车,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以前的同事王艳秋。王艳秋原来在安宁的一所小学任教,调入昆明还是张妍帮的忙。此时一见张妍,王艳秋很高兴,一定要邀请她进去坐坐。张妍本来心情不好,不想去,但又觉得盛情难却,于是就跟着她走进学校。
刚进大门,就有人喊:“王艳秋,你来一下,有件事情要麻烦你!”王艳秋抱歉地对张妍笑笑,说:“不好意思,你在门卫室等我几分钟,我很快就来,好久没见了,过会咱姐妹俩好好聊聊!” 张妍只好走进门卫室,里面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见她进来,赶紧起来让座,张妍连忙推辞:“ 老伯你坐,我想站一会儿!”老者一听,说道:“闺女,麻烦你帮我看着一下,我去趟厕所!”说完就出去了。
忽然,桌角上放着的一封信引起了张妍的注意,她随手拿起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心脏一下子猛烈地跳动起来。
信封上收信人一栏写着“肖钰”,寄信人地址却是缅甸的密支那,字迹她很熟悉,翻回来一看邮戳,竟然是五月十日才投寄的。
张妍感到事关重大,立马把信拆开。信写得不长,只是告诉肖钰,他很快就要回来和她团聚了,下边的落款果然是“钟毅”,最后还附着一首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归乡的狂喜之情跃然纸上。
这时候,守门的老者回来了,张妍急忙问他;“老伯,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老者答道:“六七年了吧,具体的记不得了。”张妍拿起信封问他:“请你回想一下,她的信还有吗?她是我的朋友,我可以转交。”老者看了看,笑道:“说起这些字嘛,它们识得我,我却不认识它们。哦,这儿好像有一些,你自己找吧。”说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一打开,一股浓重的霉味直冲鼻端,里面乱七八糟地放了许多杂物。
张妍顾不得其他了,一下将木箱翻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双手一阵乱扒,果然又找出一些来,连桌上那封在内,一共找到三十二封,从三八年到四五年的都有,寄信地址有武汉、长沙、重庆、兰姆加、大理、密支那等地,最早的那些信封都变黄了,还落了厚厚的灰尘。老者在旁边说,刚收到信时,他曾问过其他老师,可他们都说不认识收信人。但老者处事精细,后来,每次收到这个名字的信件都放进木箱里装着。最后,他显得很不安,问道:“闺女,瞧你忙的,是不是很重要?”张妍没空和他多讲,随口答道:“是啊,我走了!”几步冲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道:“谢谢你啦,老伯,把你屋子弄乱了,麻烦你收拾一下。还有,告诉王艳秋,我有事先走了,改天再来找她!”老者说道: “没事,你家走好!”
张妍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张叔伏在方向盘上睡得正香,她赶紧把他摇醒,说:“张叔,麻烦你再跑趟机场!”张叔本来想说:“不是才回来的吗!”转头看见大小姐一脸焦急,瞌睡也被吓醒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赶忙依言发动汽车。
一路上,张妍不停地催:“张叔,快点,再快点!”张叔一脚把油门轰到底,街边的行人、房屋、老树飞快地往后退。尽管汽车开得风驰电掣般,但张妍还是觉得太慢了,她在心里不停地祈祷:“肖钰,你等等我!你是对的,钟大哥没有牺牲,他很快就会回来和你相聚了,你千万要等着我!”
车刚一停稳,张妍就跳下去,往入口处狂奔。门口有两名荷枪实弹的中国士兵在站岗,见她过来,赶紧抬手拦住,敬了个礼,说道:“小姐,你不可以进去,送行的只能在外边!”张妍顿足道:“我是来找人的!”士兵还想阻止,抬头见她衣着华贵,却满脸是泪,倒也不像是来搞破坏的,略一迟疑,竟然放行了,只是心里暗暗纳闷。
大厅里人很多,有的在收拾东西准备登机,有的坐在长椅上等候,还有一些美国士兵拿着表格、文件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清理核对随机人员、物品。张妍找了一圈,没见到肖钰,她不想再耽搁时间,一把拉住一名从身边经过的美国兵,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直接说道:“我找霍夫曼!”
美国兵吓了一跳,定定地看着她,蓝眼睛里满是不解和迷惑,张妍赶紧又补充,一字一顿地说道:“比尔·霍夫曼!”美国士兵认真地听,又看看她的口型,居然明白了,拿起铅笔飞快地在手中的表格上指点一番,然后示意张妍跟他走。
张妍满怀希望地跟着他上了二楼,来到东面的窗子前,美国士兵往远处一指,张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不禁傻了眼,跑道的尽头,一架巨大的墨绿色军用运输机正轰鸣着腾空而起,往东方飞去。
令张妍意外的是,讲完后,钟毅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反而出奇的平静,似乎在听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张妍叹了口气,幽怨地说:“唉,真是两个苦命人!”没有人搭腔,她转头一看,只见钟毅神情呆滞、面无表情,除了偶尔眨下眼睛外,跟木头人没什么区别。
张妍吓坏了,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边捶来帮忙,又怕走后钟大哥有什么闪失,只好又休息一会,然后过去把钟毅的左手抬到自己的肩膀上,右手扶住他的腰,一用力,这次钟毅终于站起来了,可似乎迈不动脚步,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她的肩上。这位身材娇弱的大小姐拼尽全身力气,强撑着架着他一步步往家挪去。
好在走了两三分钟后,钟毅好像又有了点意识,尽管还要她架着,却已经能够本能地行走了,张妍肩上的压力大为减轻。
张妍喘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水,说道:打他的胸脯边哭喊:“钟大哥, 你不要吓我, “钟大哥,当年肖钰把我吓得半死,现在你又你说话呀,我好怕,我们回去吧!”然后搀着他的左臂,慢慢往来时的路走去。钟毅任由她搀着,机械地迈动着脚步。
才走了十多步,钟毅忽然一下子蹲下去,右手紧紧捂住胸口,一张嘴,“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张妍大惊,赶紧把背后搂着他的腰,费劲地把他扶起来,搀到旁边的一张石凳上坐好。钟毅双手捂住胸脯, 接着又吐了两大口鲜血。张妍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赶紧手忙脚乱地给他捶背、揉胸, 好在他尽管脸色煞白,嘴角嘴唇全是殷红的鲜血,却没再吐了。
张妍见他好了点,拿出手帕递给他揩拭血迹,钟毅木然地接过去,好好地拿在手里。张妍没有办法,只好动手给他收拾干净。
休息了十多分钟后,张妍见他脸色略有好转,说:“钟大哥,我们接着走吧,回去好好休息,找医生看看!”又来拉他的手,却感觉到他浑身僵硬,手臂肌肉紧绷,竟然拉之不动。张妍大急,放声大喊:“来人呐,救命,帮帮我!”可是此时夜风已冷,四周除了昏黄的路灯、荡漾的湖水、森森的林木外,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她本想跑回去叫陈以国是这样,肖大小姐是弱女子,可你是男子汉呀!你经历了那么多的枪林弹雨,和鬼子刺刀见红你都没趴下,告诉我,这点挫折不会把你打倒的,对不对?”
钟毅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却听清楚了“鬼子”两个字,脑子里猛一激灵:“鬼子?我是鬼子?不对,我是中国军人,好像是鬼子的死对头!——鬼子,有鬼子?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呼叫飞机支援?或者后方的炮火也可以呀!”
他一下子挣脱张妍的手,警觉地四处张望,四周静悄悄的,没有枪炮声,难道是鬼子的夜袭队上来了?不怕,我们早就布置了陷阱,就等着他们来送死呢!
忽然,他看见夜色中的翠湖,顿时死死地盯着湖水,心里恨恨地骂道:“该死的缅甸,该死的河流,我知道,就是长在里面的那些劳什子水草把小福建吞噬的。你等着,我叫飞机来把你炸个底朝天!”很快飞机就来了,在飞临头顶时,P-51战斗机忽然就变成巨大的墨绿色运输机,长着一双蓝眼睛的高个子美军飞行员向他挥手告别。他大声叫喊,试图拼命追赶,可怎么也迈不动步,眼看运输机越飞越远,一直飞到遥远的大洋彼岸的美国去了。他一下子跪在地上,心中一急,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张妍见钟毅忽然甩开自己,先是东张西望,随后双手乱舞,嘴大张着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接着又猛地跪倒,更是吓得够呛。她战战兢兢地过去扶他起来,这次钟毅没再做什么突然动作,乖乖地随张妍离开小岛回家。
第二天早上,钟毅睡到八点多钟,起床后来到院子里,觉得周围的假山、水池、竹子等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时候张妍来跟他打招呼,他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想起来她是陈以国的爱人,这儿是她家,以前来过好多次,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又过了好一会,他才记起来他们已经离开缅甸回到祖国了,部队驻扎在沾益县,他请假来昆明找一个人,可是没找到,具体找谁又忘记了。
既然人没找到,他该回部队了,可张妍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说昨晚医生说了,他的病需要休息几天,还开了中药,正准备去熬给他喝。昨晚?医生?谁病了?他想搞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对昨晚的事偏偏没有半点印象,仿佛昨晚的他丢了灵魂,或者昨晚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觉得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醒来就到早晨了。
张妍留他不住,无可奈何。她把两包中药拿给他,叮嘱他回去后一定要熬了喝,然后又把肖钰留下的包裹递过去,说:“你回去慢慢看吧,事已至此,也不要太难过,还是要保重身体!”
钟毅双手捧着包裹翻来覆去地看,隐隐觉着这包裹似乎和他要找的人大有干系,可稍一思考就感到头痛欲裂,只好作罢。张妍见他有些半痴半傻,叹了口气,送他上车后,黯然离去。
钟毅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市区转悠。十点多钟,他来到圆通山南麓,鬼使神差般,他把车子停在路边,拎着包裹信步上山。
一开始,他头脑还是一片混沌,走着走着,看着似曾相识的景物,脑海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名年轻女子的影像,他起初没在意。不久,他来到山顶,前面出现一座巍峨的石门,上书“南天门”三个大字。他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这三个字,脑海里的影像竟然渐渐清晰起来。
蓦地,他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顿时感到呼吸困难,全身冷汗涔涔。他像受伤的野兽般大叫一声,提着包裹一口气跑到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里,伏在地上号啕大哭。他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记忆全都在这一刻复苏了。
昨晚张妍告诉他,肖钰走了,到美国去了,他再也见不到了。八年的苦盼、绵长的相思、对未来无数美好的憧憬,全都在张妍的叙说中化作漫天飞舞的碎片,而这些锋利的碎片最后又深深地刺入他的心脏、侵入他的肺腑,令他窒息,令他绝望,令他感到生不如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后,他的眼泪流干了,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想,自己和肖钰只是生离,并非死别。也许张妍说得对,只要真心爱过,纵使不能长相厮守,只要肖钰此生能够过得幸福开心,他也就倍感安慰了。听起来,霍夫曼对她确实不错,何况美国政局稳定,没有战争,不用颠沛流离,他们一定会幸福的,自己应该祝福他们才对!至于肖钰,他会永远把她珍藏在内心深处,让纯洁的真爱和美好的回忆伴随自己终生。
他艰难地坐起来,看着身旁的包裹,内心又忍不住阵阵抽搐。他捧起它,想要打开看,思忖良久,又慢慢放下。他想,既然一切都已成为无可挽回的过去,那么就让这份见证他们纯真爱情的世间最珍贵的信物永久封存吧,对,只能如此了,如果忍不住打开来看,他怕自己会就此疯掉。于是,他回到吉普车上,找到一把工兵铲,又返身上山,来到一棵古树下,深深地挖了个坑,把包裹埋好,然后在旁边默默地坐了好久,眼看日已偏西,才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下山。
黄昏的昆明,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到处是飘扬的彩旗和欢笑的人群。是啊,抗战胜利了,鬼子投降了,大家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和平的阳光又将照耀着古老的神州大地,这确实是值得庆贺的大好事!钟毅的心头尽管阴霾重重,此时也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开着车来到护国路,边观赏街景,边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行人。这时候,前面有一个高个子男人忽然低着头横穿街道,他暗叫糟糕,一脚把刹车踩到底,但还是晚了,男子的肩部被左后视镜带了一下,一屁股坐在街心。人们一下子围上去,把男子扶起来,关切地问他伤到没有。
钟毅赶紧熄火下车,挤进人群一看,原来被他撞倒的是一名外国人。他感到很抱歉,连忙说:“先生,对不起了,有没有受伤?走,我送你去医院!”
外国人抬头一看,忽然满脸堆欢,用生硬的汉语高声大叫:“钟教官,原来是你!”边说边上来给钟毅一个夸张的拥抱。钟毅一愣:“请问您是……”外国人说道“: 我是卡尔呀,你忘了?是你把我从臭水沟里掏出来的!”听了他的话,人群中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可他不管不顾,径自拍着钟毅的肩膀直乐。
钟毅轻轻地推开他,端详了一下,觉得有些面熟,可还是想不起在哪见过。对方见他一脸茫然,又提醒道:“我从巴丹半岛逃出来,又落入日本人手中,在仁安羌……”
这下子,钟毅想起来了,当时被他从下水道里掏出来的卡尔遍体鳞伤、精神萎靡,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胡子一样长。可眼前的卡尔却西装革履,下巴刮得精光,金色的头发很有光泽,简直和当时判若两人,怪不得他没认出来。
钟毅笑道:“大记者,原来是你呀,怎么样,受伤没有?”卡尔见他还记得自己,很是高兴,笑道:“没事没事,就算你今天把我撞死了,我俩都没扯平,我可是欠你一条命,还有半包烟呢!”围观的人们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哄堂大笑。卡尔接着说:“走,三年没见面了,我请你吃饭,边吃边聊!”钟毅推辞道:“不用了,或者我请你,我是东道主!”卡尔道:“不不,今天我说了算!”说着就爬上车,坐到副驾驶位上,围观的人们见状,也就慢慢散去了。
两人来到南屏街,卡尔领着他走进一家规模不大的餐馆,说这儿他经常来,东西不错,味道好,还实惠,更重要的是楼上还有一间雅座,可以免受别人的打扰。
两人进入雅间入座后,钟毅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吃西餐呢!”卡尔说:“咳,昆明简直就是美食天堂,在这儿谁还爱吃令人嘴里都淡出鸟来的西餐?知道吗,我连请政府的高官、社会知名人士,统统都在这儿,可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真正的中国朋友只有你。我请他们,主要还是为了获取——”这时候, 钟毅趁机接上,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新闻、真相!”然后双双拊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