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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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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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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修图

孟小菲说昨晚听见没?又吹了,鬼气森森的,听得我全身毫毛倒竖。她抽烟的姿势很飒,食指中指一夹,小指微翘,虚着眼,总让对视的人感到几分蔑视。吸烟时双颊下陷,颧骨高凸,小V脸又缩水一圈儿。她是人造美女,脸上少说动过五次刀,对这事,她从不避讳。

孟小菲说的是吹埙。埙是很古老的乐器,最早出现于西安半坡出土的原始社会考古现场,起源于山风拂过有孔石头时,发出的独特声音,古人以此得了灵感,便用陶土制之,用于狩猎。

没有。我睡着了十台大炮都轰不醒。于若抬手一捋亚麻色短发,将一片麻椒味的小米锅巴塞嘴里,她一天到晚就没有让嘴巴闲下来的时候。她本来就不瘦,进来一周,体型吹气般膨大,约等于三个孟小菲。孟小菲略带嫌弃地瞥她一眼。

我睡眠不好,夜里总得醒两三回,居然一次没听到……喂,你说的大概时间是——

凌晨十二点左右吧。

大厅右侧墙挂了一张图,楣头题《静修图》,安子虚初来报到,不敢相信地盯着那张微微泛黄的“画”研究半天,没看到“画”在哪里。那是一张不着一笔的“画”,除了题目。

噱头而已,琢磨那些干嘛?先到一天的魏云丽阔脸笑嘻嘻的,齐整的白牙在光影里闪烁,很有邻家大姐的亲热。她热心地接过安子虚的拉杆行李箱,把她往电梯间引。

我们这班多少人?忍了忍,安子虚还是忍不住问。

十个,男女各一半。魏云丽别有深意地挤了挤眼。

女学员住三楼,男学员二楼,公寓小单间,一人一间。安子虚打开门,便看到阳光水样荡漾在床罩上,两扇落地窗正对池塘,几条橙白相间的锦鲤在塘里穿梭。她吐出一口浊气,觉得整个人都清透起来。

课程设置有:国画、书法、瑜伽、冥想、茶艺、太极、老庄哲学,学制半年。实际上静修园的这个班不为“学”,而在“修”,来这里的都是有故事的人。

园子不大,闹市中的小巷尾,取的是“闹中取静”的意思,低矮的围墙,两幢小楼相对,中间林荫道绕着鱼塘。安子虚是从宇棋朋友圈知道这个地方的,她是开班后的第一批学员。人员分工也简单:四位老师,国画书法一位、瑜伽冥想一位、太极老庄哲学一位,还有一位茶艺师。另有一位厨师、一位保洁员、一位园艺师。大门常年上锁,小门开放给工作人员采买,进了这扇门,就是静修人,学员半年禁足。

晚餐后,安子虚在院里溜达。

深秋的水面是浑黄色的,似乎为与岸边银杏的色彩站队,自动长成了这个颜色。锦鲤时隐时现,背脊的花朵待要绽放时,又倏忽不见了。倒是树干上的长尾巴喜鹊,总拖长了声调聒噪个不休。锦鲤与喜鹊,两样都是中国人喜欢的吉祥物,这园子也真有意思。想到“吉祥物”,安子虚的心还是沉了一下,张猫就总给自己送“吉祥物”,公仔、福娃、毛绒熊、十二生肖……满满摆了一床头一沙发扶手,离开他的出租房那天,安子虚用只黑色垃圾袋全收了,经过垃圾桶时扎紧袋口,冷脸扔了进去,直到拐过街角,才胃疼般抱着肚子蹲到了地上。

阳光在水面上荡了一下,晃了下眼,一抬头,宇棋拉着拖杆箱从小门走了进来,安子虚有些恍惚。她居然是最后一名学员。

这地方,总会莫名地让人怀念。宇棋在衣柜里挂好最后一件衣服,转头对安子虚说。她说这里度过的第一天,都是无法复制的,即便她再来参加,也无法找回那次的感觉了。但可以接近,接近也是种幸福。

安子虚打量着这个在商场中打拼的女强人,匀称修长的身形、得体的妆容、疲惫而自信的眼神。她不知道“静修园”究竟给予了这个女强人什么东西,但无疑是令她珍惜的。

到这里来,似乎每个人都怀有一个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比如于若想控制住暴饮暴食的欲望;孟小菲想要知道是选择真爱重要还是长期饭票重要;魏云丽在婆媳关系的处理上无从抉择;安子虚呢?她究竟又想得到什么……五个男生,目标意向会上,鲁达想要缓解焦虑造成的失眠、黄灿想将自己从生意破产惶惶不可终日的绝望中打捞、肖生想找到“上路”的勇气与平静,田健和“亮蛋儿”,支吾表达不清楚。或许是不想表达。

课程安排并不紧,一切都有条不紊在进行,每天午饭后,安子虚喜欢去园里溜达,再在大厅逛一圈,翻翻书架上的书籍、卡座上坐坐,当然也少不了去参观“静修图”,每一天,她都看不出白纸有什么变化,哪怕细微的,每一天,她仍会去看。

才来的第三天夜晚,她就听到孟小菲所形容“鬼气森森”的埙声了。但她并未觉得恐怖,相反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乐声如泣如诉、委婉低沉,像是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一个秘密,将安子虚的好奇心都勾了上来。有一晚,夜阑风静,埙声贴合着空气丝丝入耳,像在她耳边低语,回溯着她的前世今生,莫名哀伤入骨,无法入眠,便穿衣出门,循着埙声步入院中。借着地灯,鱼塘和银杏树都剪影一样纹丝不动,没有吹埙人, 那首“千年风雅”也隐去得一干二净了。

她还是绕着鱼塘踱了一圏儿,是深秋时节,薄衣微凉,转回大厅时,她吃了一惊。

“静修图”下,靠窗卡座,一个内着月白色旗袍、外搭貂毛外披的女人在下五子棋。黑子先手天元,白子从容跟上,左手是右手的对手、亦是骨血相连的同盟。女人正襟危坐,

眼中心里只有那一件事,霸气侧漏的强大气场,给人感觉整座静修园都是她的。

安子虚不知道她是谁,只隐约感觉有些面熟。据说,这才运营了两年的园子,是一位港商建造的,为纪念他不幸早逝的爱妻,这个叫暮朝的九朝古都,是爱妻的故土。安子虚坐在她斜对面的卡座,看她下棋,一招一式,极具古典美人之气韵,她想:如果自己是一个男人,是有可能爱上她的。然而,她眉目低垂、屏声敛气,她的眼里心里只有棋。

孟小菲与前男友是大学同学,从进校园开始好上,到两个月前,她必须做出抉择为止,已经慢慢马拉松十二年。若说大学四年更多追求的是“无用而美好”,那涉及婚姻就是“有用而实在”。两个备选男人,前者毕业后四处打工,屡不得志,至今仍奔波在为生活大厦垒地基的第一阶段;后者是急于找个女主人管家的“钻石王老五”,只要一纸婚书,下辈子都可以躺平了享福。如果仅如此,似乎也不难选择,难的是处于劣势的一边儿被赋上了“爱情”的砝码……

高中时经常逃课的孟小菲,毕业十年后又一次做了学生,这次做得极认真,她想从老庄之道与冥思静修中获得智慧的密钥。理论课她笔记记得最全、肢体课动作要领掌握不错、思悟课领会精准独到,老师说她很有慧根。仔细想想,似乎老师对每一位学员都说过类似的话,或许是鼓励吧。

你的问题,不在于管不住嘴迈不开腿,而在于食物没有很好地与你达成共识。你应该尝试着与食物做朋友,融洽相处、真诚交心、相互成就,而不是索取或憎恶。

于若进来前还差个零头,两周后,轻松抵达二百市斤,除了上课,她不是正在享受美食,就是通过一根网线,走在享受美食的路上。对于老师将食物拟人化的发散性思维引导,她表示很诧异,即便如此,老师仍夸奖她是个有慧根的女孩,关键在于这慧根目前还包裹在粗糙的顽石下面。

相处久了,安子虚看出来,魏云丽是个极其在乎人设的女人。人前时,她成熟稳重,处理问题细致周到,妥妥的高情商老大姐,直到一次安子虚无意中听到她和朋友打电话,言语中极尽的刻薄园里的人与事,才有些不寒而栗。她不想得罪任何人,她对这里的期望值是“庙堂”,而非“小社会”,这显然是她的一厢情愿,所以她需要一种距离。表面上的应酬过去,私底里她还是喜欢独来独往, 也正因此,像隐匿在生活表层下的神经、耳朵与眼睛,她发现了一系列属于这个园子的小秘密。

先是孟小菲与“亮蛋儿”有了私情。“亮蛋儿”就是在目标意向会上,支吾表达不清楚目标的两个学员之一,听孟小菲说,他是白手打拼天下的私营小老板,这几年积累了不错的资产,妻贤子孝,自己却突然产生了人生无望的抑郁情绪。发现私情其实是偶然中的必然,孟小菲住安子虚左隔壁,房子不隔音。安子虚又是属于“全身长满耳朵”的体质。有时是黏密的窃窃私语,有时是引人浮想联翩的喘息与响动,有几次,安子虚还撞见“亮蛋儿”大摇大摆地从孟小菲房里出来, 均为凌晨五点半,她出门锻炼的时间。抬眼与她目光相遇时,还客气地点点头,貌似这是次平淡无奇的遇见。

时间是个谜,你永远不知道它无数的底层包裹着一些什么,就像圣诞老人那只千奇百怪的长袜子,要亮出谜底的那一刻才会恍然大悟。

发现没?我胖了,我家“亮蛋儿”太讨厌了,天天拿美食塞我。孟小菲翘着尖细的手指卡卡腰,又拿白雪公主后母一样的指甲掐掐脸,她的脸仍然刮不下来二两肉。

哟哟哟,肉麻得不行哟,在这个园子是“你家亮蛋儿”,出了这园子可不一定了哦。于若嘟着垒了三层下巴的大肥脸,吹出一个粉色大泡泡,“呯”一下炸了,木糖醇刺鼻的 气息四溢。同时炸响的还有孟小菲突然提高了八度的女高音:大肥婆,说谁呢?至少我在这园子还有人要,有些人可是倒贴都不一定有人理的哦……当然她没机会把嘲讽的话继续说完,紧接着两个女人便扭打到了一起, 像两条麻绳,一粗一细,战争没几秒便结束了,都轮不上魏云丽她们反应过来去拉架。于若突然就松了手,像堆稀泥一屁股瘫到地上,稀里哗啦大嚎起来。

孟小菲指的是,于若自不量力主动示爱的田健。也是目标意向会上支吾表达不清楚意图的另一位男同学。他曾经是健身教练,身材高大健美、五官清俊养眼,年龄顶多三十出头,但他两年前患上了“社恐症”,严重到做个自我介绍都可以用脚趾头抠出个罗马帝国的那种程度。无法想象他曾经的健身教练是怎么当的?相亲屡次失败的于若,才来没多久,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田健,她仰慕那样一个完美的躯壳,然而,这具躯壳包裹的灵魂却自身难保。

宇棋总在寻找。拿一本速写本,在园里找蚂蚁、蝴蝶、流浪猫,用树枝钓锦鲤,光影里玩手影……她是安子虚在现实中的朋友, 学员中唯一一个之前就认识的人,是大学同学。现实中,两人偶尔还会喝个茶、约个饭。在园里,她却不动声色地与安子虚保持了微妙的距离,倒与其他人走得更近了些。对她的表现,安子虚有自己的理解,与别人是表象不得已的应酬,与自己是朋友间的留有空间的尊重,如此想来,对她的情感似乎更要真一些。不过,或许这也正是安子虚想要的。

白天的时候,安子虚顺着夜晚埙声出现的林荫道走去,幻想着与一位忧伤哀婉的女子相遇,她长发齐腰、宽袍大袖,看你一眼,梅花就可以落一地……只是没有,那条被荫翳遮蔽的道路只有落叶,梧桐、海棠、枫树黄色和红色的落叶,一阵风吹来,围着人的脚踝转圈儿,让她有飞翔的错觉。从院子里回来的时候,保洁员真姐正在给屋子打扫卫生,她绾着头发、戴着口罩,安子虚从未见过她脱下口罩的样子。

抱歉,马上就好。真姐背对着安子虚,在马桶里喷上清洁剂,“刷刷刷”的响声剐蹭着她的耳膜,她倚在对面柜门上,和真姐说话。真姐是外省人,到暮朝城已经五年了。

一个人,简单、省心。虽然是普通话,仍然带着明显的滇西北口音,真姐话很少,基本是有一答一,但做事非常麻利,安子虚一走神的功夫,她早已从卫生间移步到小卧室,只用小抹巾在眼前秀了秀,已经窗明几净了。

出门前,两人对视了一眼,安子虚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女人身上好像长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待想要确认,那个虚幻的影子又飘忽不见了。

安子虚提前五分钟到达林荫道西北角,那条先前隐藏着神秘埙音的地方,银杏树和梧桐树基本已经落光了叶子,厚厚铺地上一层,踩上去软且舒心,但有时仍有虚踩一脚的惊心,人生路,有谁能十拿九稳呢。她到达庄子石雕旁,立下定了定神,便四顾张望。大约半小时以前,肖生给她发了条微信,约她在此见面。虽然进园一个多月时间,她与谁都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更别说从没交集的肖生。但她必须见面,因为他是肖生。

其实安子虚从来都不是一个“道德家”,也不会自虐的用所谓的道德约束勒死自己。她只是突然不忍,不忍一同相处的同学有可能突然像一片落叶消逝了,而她竟在他生命最后的尽头残忍地拒绝了他的一个小要求。当指针整点那一刻,一抬头,肖生站在了她的面前。

就想问问你,你相信后世吗?人死后会去往哪里?没有过多寒暄,肖生单刀直入,一来就对她进行灵魂拷问。

为什么是我?安子虚很惊讶,肖生为什么选择她来问这个艰深到幼稚的问题,关键是,这个问题从来也没有确切答案。

总觉得你与别人不同——你,不怕——你身上有一种异质类的东西,说不清楚,就觉得你已打通了冥冥之中与另一个维度的联系。肖生说话很谨慎,字斟句酌,但明显是真诚地想要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啊?我吗……安子虚脑海里跑过一只黑猫,那只黑猫经常蹲在角落观察她,瞳孔不经意间时而圆润时而狭长,像一天中不同时段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她从来不会靠近,却一直不曾远去。有时她是宠物,有时,她是兽。不怕。这是一个褒义词,同无惧、无畏, 或者在她骨子里确是有这样的品质的。只是, 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的,必须得有一种辽阔的体察与进入。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些感动,她想套用老师的那句口头禅:你是个很有悟性的人。想想她还是羞于张这个口, 或者这分钟她突然有想要多了解他一点儿的冲动。

在这之前,她唯一对他的了解,只限于社恐倾向,以及进园子的几度波折。他是唯一一个签了保证书的学员,因为不知道他的生命车轮,会突然戛然而止在哪一刻?而这种事,没有任何人能够负责。

其实她一直有一个疑问,从未问出,现在却有了答案。

我知道你的疑惑。像我这样的人,最后的时间或许用来旅行看世界、陪伴家人、进寺院修行、看心理医生、求助临终关怀、热心公益,或者只是单纯地沉迷工作都要比现在靠谱得多吧?为什么要待在这样一个园子?一个不知道能有多大帮助的世俗而闭塞的园子?

安子虚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我该走了……瘦得像一根竹竿的肖生没再说下去,他面色惨白如宣纸,这番言论已经透支了他余下不多的心力,他戴上口罩, 转身走了两步,又半转过身恳切地望着安子虚:我以后,可以随时找你聊聊吗?

看到安子虚点头,肖生由衷地笑了笑。

它是泥土的黝黑,笔筒形状。卧在茶具旁,泛出不动声色的时光的哑光,不遮蔽其他物件的光芒,却自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唯美。茶艺课开始前,安子虚看到了它沉静的身影,她心有所动,注意观察茶艺师。

她是位五十来岁的知性女人,方脸、方框近视眼镜,喜欢穿毛织小外套,讲解茶道刻板严肃,浓浓的学究味道。安子虚曾不止一次质疑过:静修园聘请这样一位讲师,究竟希望她能带给学员一点儿什么全新的可以达到启示的东西?显然,静修园不为学,而为修。她实在与安子虚心目中理想的“茶艺师”相差甚远。她以为她应该是温婉动人的,全身都散发出感性气息的。修身的素色旗袍、峰堆一样的云鬓、十指纤纤、樱口桃腮、吐气如兰……

而面前茶艺师就是个平常的路人——直到安子虚看到那枚雅致的古埙,这让她再一次对这位茶艺师产生了兴趣。她以为古埙出现在茶艺课上,并非偶然,茶艺师是要表演一曲吗?安子虚甚至有了些许期待中的激动, 如果茶艺师的吹奏与夜晚神秘埙音同出一辙, 是否意味着这是同一人所为,如果谜底揭晓, 她是觉得索然无味,还是陷入更大的好奇?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茶艺师看到古埙时作恍悟状,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学员说:唔,朋友寄来个陶埙,送给小孩子玩,刚检查了下有没有问题……其实我也不懂……

说着将陶埙放到桌子上一只布袋里,动作很随意,不像是爱埙之人该有的样子。这个时候,安子虚才发现桌上有一个木匣子和一个包装袋,看样子真是新鲜出炉的。

茶艺师还是茶艺师,安子虚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知是叹息还是放心了。

与保洁员真姐的交集,来自两个月以后,一天,安子虚开着门,在用棉纺袋擦净的地板上练腹肌,她历来有锻炼身体的习惯。真姐进来打扫卫生,当时也没说什么,临近晚上,吃过晚饭回房,安子虚看到门边竖着一卷淡粉色的健身垫,上面贴了个纸条,说是上期学员留下的,让安子虚先用,留言人是真姐。

这之后安子虚便有意关注起了这个外表淡漠、内心热情的真姐。这一有意关注,她才发现,其实真姐只是在工作时严格穿着工作服、佩戴口罩,其他闲暇的时候,她比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学员,还更热爱美热爱生活。仔细回忆,其实安子虚之前也是见过她不戴口罩模样的,只是从来没有把两个女人联系到一起想,两人差别实在是太大了。立冬后,北方的天气明显降温了,安子虚起来晨跑,发现室外气温一般在一至五摄氏度之间,当然即便耐得住寒冷,也不是每天都能跑的,还得看空气质量,她只选择跑优或良, 污染不敢跑。才来时没留意这个, 一天大雾弥漫,她贴地飞行,穿梭其中有奔赴虚与实之间的奇妙感,这与写小说何其相似。对,安子虚是位奔走于虚相与实相之间的小说家,来这里,除了“修”,她还有收集素材的愿望。哪想跑后嗓子眼儿干痒难受, 这才明白那不是雾,而是霾。这与她们的生活多么相似,她们总会被真实欺骗,这让她感慨了很久。

晚上,安子虚散步回来,刚进大厅,便看到一个身穿软缎茶道服的女人,背对她在大厅西南角跳舞。她光着双脚,面对着那个人比黄花瘦的清代女词人木刻画,袅袅娜娜,柔软得似一潺水,涓涓流淌着。那只黑猫又从时光深处跑出来了,她迅捷得似一只母豹,弓形的身体窄长健美,她优雅而懒散,异常敏感却又对什么都不在乎。她可以将万象掌控其中。

那其实是一个不忍卒听的故事。

一个花一般的女孩,在如花的年龄被情感折断了。六年前那个暴雨的午后,接到老公电话的真姐,就在那一瞬间死过去了,同时死过去的还有快乐与爱情、未来与远方……安子虚能够体会那种痛彻肺腑,一年前,因为各种因素她拿过一个胎儿,与男友的孩子,本来小生命是纳入婚姻计划以内的。只是出现了很多不可预料的因素,让她对男友失去了最根本的信心。之所以拖到来静修园之前才分手,是她必须等缓冲够了,这样她的创痛会小一些,不至于无法掌控。

然而,她终究还是比我疼痛,比我坚强。月色下,冷风中,安子虚将抖索得如芦苇的真姐紧紧揽到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真姐挖心的哭泣撕扯着她易感的心,也不由得泪流满面。痛失爱女,真姐不想再追究那个有过错的男孩的责任,却无法放过自己。她毅然离开了相爱的丈夫,只因为害怕回忆。在那个曾经充满爱的小家,温馨的三口小窝,她无法再安顿伤痕累累的身心,只能逃离……那是怎样的折磨啊!安子虚放弃的只是一个不爱她了的男人,真姐放弃的却是深爱她的男人,她的全世界。

清冷的月光下,安子虚仔细端详着真姐的脸,她一再地崩溃大哭,却又能在每一次止住痛哭后骄傲地仰起头来,说她必须好好活下去。她皮肤白皙光滑如婴儿,闪亮的眼睛有看透尘世的沧桑,也有孩童般掩饰不了的好奇与天真。安子虚若有所悟,这正是支撑真姐死而复生的特质所在。或者,在这个园子里,她才是真正有慧根的凡人。

阳光下,黑子唯一的一件华服软缎般光亮柔滑,后脚垫吸盘一样吸稳塘边,前爪一点水,安子虚眼前一晃,一条鲜橙一样鲜艳的小金鱼便落到了她爪里,安子虚能感受到撕裂空气的生命力。黑子并不忙着享用,小金鱼被放在塘边,在她的爪下被拨弄来拨弄去,小金鱼苟延残喘,挣扎着蹦跳了几下,黑子瞳孔收缩,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了看,接下来做了一个令安子虚不可思议的举动,她“噢呜”叫了一声,突然一巴掌将塘边的小金鱼打进了塘里。鲜橙一样的小金鱼像被震晕了般浮在水面片刻,突然间醒了过来, 翻身潜入了深塘。

日上三竿的太阳,将暖融融的光晕一圈圈罩在安子虚眼上,令她有昏昏欲睡的感觉。那只跑到松树下舔毛的黑子,在光晕里与安子虚脑洞里跑出来的那只黑猫重合了。安子虚脑洞里养的这只黑猫,已经陪伴了她二十几年,她吃回忆,喝往昔,时机成熟的时候跑出来放个风……

在静修班的第三个月份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是于若居然真的和前健身教练田健好上了,这是令每一个人都大跌眼镜的新闻。但经安子虚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分析,又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田健社恐,于若社牛;田健胆怯怕事,对远方没有规划与把握,于若勇敢坚强,有明显的自我要求与目标——即便这个目标是在爱上田健之后才开始实施。或者这就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与契机了, 两只筷子可以配成一双,但一支筷子与一个鸡蛋也可以配成十分,还是满分。

于若真的开始减肥瘦身了,而且成效明显。每天早晨,她都与田健相约晨跑——即便空气质量欠佳的时候,两人也会戴上口罩跑步,午饭后就打运动量较大的乒乓球和羽毛球,晚饭后健步走,或者跳操。十一月份开始的时候,她已经明显瘦下去了一大圈儿, 一称,掉了二十一市斤。生活的微澜下总有重要的事情在发生着变化,比如,田健开始与别人交往,脸上笑容多了,也会不时蹦出个冷笑话;于若沉稳了,孟小菲的硌硬话已能被她四两拨千斤地轻轻推开,再伤不了她分毫,当然,也反弹不到别人。

十一月底的时候,肖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恶魔住在舌头根,封印了他的语言功能,他失语了。食物也基本吞咽不下去,除了止痛药,只能靠少许流质和水艰难维持生命体征。园里老师多次找他沟通出园的问题,在他只言片语的回复里,总是透露出“时机未到”的意思。安子虚不明白肖生到底在等什么时机?他究竟还想在这园子里寻找到什么?一个晚上,凌晨十二点刚过,难以入眠的安子虚从丝丝夜风中,灵敏地捕捉到了若隐若现的埙音,还是那首苍凉远古的“千年风雅”,似乎可以看到一袭寒衣的古人,手执土陶制成的乐器,孤寂地迎风而立山头,衣袂翩翩、埙音缭绕,将此生的情感全部倾注于手中的埙……她被莫大的吸引,梦游般出门,进电梯的同时收到一条微信,只有一行字:来大厅看画。

出了电梯门,看到“静修图”前孤立一人,他轻飘得像个影子,却是一个立得直挺的影子,纹丝不动。

安子虚走到肖生旁边,顺着他的眼光往那幅不着一笔的“图画”上看,那张哑黄色的宣纸上,经过了三个月,也并未长出哪怕多一点儿的墨迹。

再和我聊聊生命吧。埙音时远时近,古人吹得执着,泣血的情感,通透的表达。

不,这次,我听你说。

我?那好,我总会看见你,你也常在反观我。很多时候,你坐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倾听与欢笑,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然而很多个间隙,你都不会意识到,你是不在场的,你是被抽离的。只有元神归位的某一个时刻,你发现对接不上了在场的节奏。萨特把存在分为两种: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

在一群人里,你可以一瞬间就转换一种存在形式,从自为的存在变为自在存在。就是说,那一瞬间,你可以是一棵草一朵云、一张桌椅一只茶杯,或者只是午后阳光中的一粒尘埃,灿烂星空下的一缕冷风。

对,我知道萨特,存在主义的集大成者。

自在存在,可以是花鸟鱼虫、山海草木那些靠本能活着的事物,也可以是辽阔的神秘的宇宙天地、苍穹大地。渺小与伟大,正如人类从渺渺原核生物进化为有智慧的自为的生命体,懂智慧反思与观照。但最终,又回到物质永恒的自在形式……

你是说:你准备好了吗?

事物的两面性,暗面与明面同时辩证存在。萨特说:存在主义就是人道主义,中间自为的这短暂而灿烂的一段路便是人存在的价值。然而,活着的短暂,无法阻止我们不期然与漫长的自在短兵相接。或者,我们还得向它们学习,通过某方面成为它们得到互补与平衡,正如我们不时地元神出窍与之遭遇。是的,我有时感觉自己在实相里,有时感觉到自己在虚相里。更多的时候,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感受……

萨特还强调虚无。人的自为大背景便是虚无,时间空间是抽象,自然万物是具象。无论在哪种景象里,我们都被虚无所包围。

我还是想问:你准备好了吗?

破生死,达到自在存在。是向无观照意识的草木靠近,生死度外,是无为。破欲望,达到自为存在,是选择。当有能力具备以上两种的自在与自为,恐怕就达到了自由。

想到了悉达多:不再执念于一种声音,自我不再被占据,而是倾听万事万物的整体与统一……

肖生到最后也没有表达出是否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像靡靡之音在安子虚耳边盘旋环绕,经久不散,当安子虚被敞开的旋转门穿堂风惊醒时,惊觉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静修图面前呆立,夜凉如水,她的指头冻得冰僵,旁边没有肖生。

次日清晨,保洁员真姐发现,肖生已经过世了。

人生很神奇的地方就在于,有些意外就在计划之中,园方用最快的速度与肖生家属取得联系,肖生遗体很快被运走,园子议论了两天,很快归复平静。就像鱼塘里的涟漪,每天都会有,每天都会恢复平静。

接下来要离开园子的这个人,却不在计划之中。魏云丽要回去了,她无法再呆上两个月,老公有了外遇,电话里跟她摊牌,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其实仔细琢磨,很多事情如隐藏的蛛网密结、都有迹可寻。比如一向抱怨她只顾工作管家少的婆婆,怎么会对她请假半年,来静修园默不作声。其实她并非请假,而是辞职,因为无法获准如此漫长的假期,除非她自己就是老板。只是年近半百的她,决定为自己做一次主。现在她突然明白过来了,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她想的是瞒天过海,对方想的是将计就计,这是她未曾料到的,包括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女人。

或者那个女人早就存在了?一直都隐藏在暗处,与婆婆和老公暗中联手,直到将她踢出局……在园子里的三个月,要说她丝毫没有变化,也是不准确的。安子虚发现,至少她与朋友电联时抱怨少了、语气和缓了, 当她对小姐妹说出离园的理由时,并没有气愤不已,而是保持一个女人能够维持的最大优雅与体面。她洗澡换衣服,婉拒了真姐最后一次的保洁服务,而是亲自将宿舍的床铺收拾得妥帖整齐。

我不会去争吵,也不会去挽留,我只拿回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然后潇洒离开。当姐妹们表达忧虑时,这是“知心大姐”魏云丽给予的答复。她说孩子已经成家立业,最令她欣慰的是:孩子不用为了选择谁放弃谁而为难伤心。

临行前,安子虚主动为魏云丽拎行李,一如她刚来时,这位大姐为她所做的一样,只是角色互换了一下。经过大厅,她让安子虚等一下,只见她款款走到静修图前,默默驻足,观望片刻后,这才转身走过来。这回她没有评论,没有再不屑地吐出那句“噱头而已”。她接过安子虚手中的行李箱,优雅地笑着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这里吧, 后会有期。

那一刻,安子虚心头突然跳出“远去的江湖”这么几个莫名其妙的字。

十个学员,一下子走了两个,园子更加寂寥了。元旦那天,园里组织了茶话会,要求每个人都表演一个小节目。于若和田健表演的是健身操,都说每个胖子都是一支潜力股,看起来果不其然。瘦身成功的于若身材匀称、明眸皓齿,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正把之前偷工减料的青春追溯回来重新过一遍。她的新形象,连一向与她对着干的孟小菲都叹服。孟小菲与“亮蛋儿”分分合合, 纠缠不已。最近这次和好,是“亮蛋儿”告诉她,其实自己与妻子一直都在凑合过日子,只是因为女儿才没分开。现在他想开了:或许他与妻子分开才是对彼此的解脱,相信已经懂事的女儿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孟小菲不置可否,平时跟他的感情是真的,但真要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被提到议事台面上,她还得认真想一想。两人在茶话会上表演的是相声,两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是“ 德某社” 的粉丝。宇棋表演的最有趣, 她模仿了园子里能搜集到的所有虫子的叫声与动作,惟妙惟肖,妥妥一个大自然的专家。这是头一次,安子虚认识到另一个不同的宇棋,这个宇棋既非大学校园青涩腼腆、常被男生一句玩笑话欺负哭的小女生,也非商场中单枪匹马游刃有余的女强人。汉桓宽《盐铁论.杂论》说:“桑大夫,据当世,合时变,推道术,尚权利,辟略小辩,虽非正法,然世儒宿学,恶然大能自解,可谓博物通士矣。”她就是一个通晓万物的博物学家,童心、天真,最贵的是自然。

安子虚表演的节目最令人讶异,包括她自己。乐器是她在自己拖箱夹层里发现的。当“千年风雅”的苍茫旋律充溢满她的胸腔, 像一个字正腔圆的感叹号,迫使她将其表达出来的时候,她有了无限想要倾诉的冲动。她将那枚黝黑色的乐器规范地执于手中,轻轻将扁下去的吹嘴贴到下唇,动人的旋律立马从她嘴边倾倒而出,一曲终,惊呆了所有在场的学员。孟小菲张大着樱桃小口,半天动弹不得。末了才抖索地骂出一句“我靠”。她说我靠,原来半夜鬼气森森的埙音是你所为,你丫简直超级特工啊。

安子虚木木然,记忆像被一点点揭去外皮的烤红薯,慢慢露出原本的面目来……三年前,相恋八年的大学男友张猫离开了自己, 一个月的时间里,便与别的女人闪婚。这骤

不及防的猛烈打击,使她患上了应激性梦游症。除了药物,她还求助于心理医生,巧的是她的心理医生叫张苗,与前男友名字只差了一个偏旁,治疗不久,两人就好上了。更巧的是,滇人常将“猫”唤作“喵”,听起来与“苗”十分接近,时间一长,连安子虚也分不清此男友是否彼男友了……

除了心理医师的工作,张苗最大的爱好就是吹埙,每当乡愁袭来,这个异乡游子就会将情感倾注于这枚古老的陶土乐器上。在他的影响下,安子虚耳濡目染,也对这种古老的神秘乐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天生聪颖的她跟着男友学习,水平已略胜男友一筹,两人参加去年初的全国埙乐大奖赛,并喜提金奖,成就了当地的一段情侣佳话。就好像风水一样,原本一切都向好走着,突然之间,方向诡异地打了急转向,男友爱上了别的女人,而她,就像一个没有单独行走能力的旅人,孤独地被扔在了荒漠里……

她不能渴死困死,她需要自救,但她忘记了很多事情……

视频那边的男人,看起来沉稳干练,六十来岁的年龄,灰白的头发三七分,用发油梳得一丝不苟,一件灰蓝色的夹克穿得整齐,一看就是老干部模样。

是真姐主动将安子虚纳入视频的,既让安子虚帮她参考,也向男人介绍自己的朋友,这是一种莫大的信任。男人在视频里礼貌客气,以长辈的角度询问安子虚在园里的学习生活习不习惯?恰当的寒暄后,安子虚知趣地退了出来,将空间留给真姐和男人。转身时,她听见男人问真姐哪天可以出园子,想见见她。真姐她们这些教职人员,隔周轮换着陪厨师出园采买,可以有半天的休息时间。安子虚坐在大厅侧面沙发观察真姐,她盘着低垂的发髻,身穿一条淡青色的旗袍裙,坐在卡座上,随意翘着二郞腿,一恍惚,竟有下棋女人的神韵。当然她俩绝不可能是一个人,长相完全不一样。下棋女人是鸭蛋脸丹凤眼,修长身材;真姐圆脸大双眼皮,身材小巧玲珑。可是感觉里,安子虚还是让完全不同的两人产生了密切的联系。

离开孩子她爸,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便六年前,我也早过了育龄年纪。我不能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后的悲痛和遗憾里,离开他,希望他能再组织一个新的家庭,生一个孩子。现在的真姐,已经是安子虚名副其实的好友,她慢慢打开了自己,像一朵绽开的花朵。

那么你呢?

我?有时也特别恨她……我把你捧在手里含在嘴里,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你是来报仇的吗?后半辈子我可能只能在至爱和至恨、至痛与努力活着的两极分裂当中挣扎着、活着,但还是在尽力争取一些我应该得到、有资格得到的东西。真姐愤懑地盯着安子虚, 没有眼泪,眼里却有比眼泪更加令人绝望的东西,她显然是将安子虚幻想成残忍地弃她而去的女儿了。

他是其中的一项争取吗?是你未来生活的主角吗?

只能说我的后半生会有这样一位男主人,但不知道会不会是他……真姐告诉安子虚, 他是大学退休教授,有房有车、退休金宽裕, 对她也不错,两人相处一年了,本来老教授准备尽快完婚,他单身太久了,急于一个温柔能干又善解人意的女士走近他的生活。如果只考虑当事者两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他与她就是那一支筷子与一个鸡蛋。然而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这次不是别人选择真姐,为对自己余生负责,她想掌握这个主动权。老教授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成婚另立门户,问题出在小儿子上。他就是一个好吃懒做、耽于享乐啃老的二流子,对自己父亲都丝毫不尊重不孝顺,真姐不敢把自己作为赌注押在这个局上……

那天晚上,真姐从园外回来,表面上情绪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有安子虚知道,她在大厅跳了半夜的舞,情绪的激流恣意在舞蹈的汪洋里。

这个女人,放弃了后半辈子有可能的温暖、保护和港湾,只因为,她想选择一个有着乖孩子的家庭,她的下半生不能缺席孩子。这是她拼尽全力活着的唯一希望。

安子虚仍又陷入了困惑与不知所措。这天她闲来无聊,打开手机录下的几段夜间神秘埙音——自联谊会后,学员们、包括她自己都确定了夜间吹埙人,便是处于梦游状态中的自己,孟小菲还专门就此打趣了她,让她点外卖赔偿她的“精神损失费”,她也正有此意促进下与学员间的关系——不冷不热, 保持在刚刚好的那个“度”。她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刚刚好的距离:既不脱离“组织”,又不至于被“困死”,能有完全的自主性。那之后,她一点点找回了往常被她强行尘封的记忆,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安子虚。她不想再逃避与躲藏,她们来静修园的目的,不就是想找寻回真实的那个自己吗?不被任何一个小我所占据, 我就是我, 所有的我;我不是我,我是万物。但她随着记忆与音乐素养的一点点被找回,特别是当她反复比对手机里录下的那几段埙音,又拿拖箱夹层里的埙对比吹奏之后,十分惊诧地发现,这根本就不在一个调门上。她这枚埙写着F调,音色要低沉浑厚一些,手机埙乐明显要明锐辽阔一些,以她敏锐的耳朵,反复对比后,确定是G调。虽说F调与G调没有非常明显的差别, 但她算是行家里手,分辨调门不算难。

就是说:如果她找不到另一枚G调的埙, 就证明午夜吹埙者并非她,而是另有其人, 那他又是谁?

安子虚问过真姐,除了七位教职人员、现有的八位学员共十五人以外,还有没有第十六位?

当然没有了。园子就这么点儿,每一个人都被登记在册,逃不掉的。真姐对安子虚提出这样的看法很奇怪。安子虚趁机和她说了静修图前独自下棋的女人。这让真姐听得目瞪口呆,反复摇头不可思议,质疑除了她并没有第二个人见过,很大的可能是她的幻觉……

想来真姐也听说过她曾经的梦游行为了吧?这显然是将她归成此类梦游症病人了。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怀疑女人的真实性,毕竟那个女人那么真切,真切到灯光下脸上细微的淡黄色绒毛、真切到每一口若有若无的呼吸。

她想再见到女人,如果再见到她,安子虚叮嘱自己一定鼓起勇气问一问她是谁?那午夜埙声是不是她所为?她每晚都要出去散步,回来后都有意在大厅逗留一会儿。往往坐上次下棋女人的位置,学着她,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是自己的同盟,也是自己的对手,情感的维系与自我的推让与拒绝,百转千回的奇妙感受。

冬天是真的来临了,几乎没有风,丝丝寒意浸透在空气里,树枝全光了头,迷蒙地冲天空高举着枝丫。走在安静得近于凝滞的小径上,想起山村浩二改编成动画的卡夫卡小说《乡村医生》,动画里,超现实主义的表达,那两匹浑身喷着热气的马、那个恐惧的无处可逃的女仆、丑陋强势的马夫、腹部开出腐烂之花请求去死的小孩、无法自救也无法解救别人的乡村医生,或者这所有不同的形象与心态,影射的就是乡村医生一个人的形态,世间每一个凡俗之人的形态……她感到说不出的悲凉,不为自己,为人类?或是为一个更加浩大的理想?她不明所以却又心怀豪气。一个晚上,当她散步回来,走到鱼塘附近时,看到两个男人正在争执,黄灿和鲁达,一个想要缓解焦虑造成的失眠、一个想要挣脱生意破产惶惶不可终日的低落情绪。黯淡的月光下,个子矮小的鲁达双手紧紧擒住高大强壮的黄灿的衣领,他使劲踮着脚尖, 高仰着脖颈,线条坚硬、青筋外露,好像整个被黄灿吊了起来。安子虚听见他哑着嗓子冲黄灿吼,却一句都辨析不出来,当她走近时,权衡要不要做点儿什么时,比如劝架? 求助?两人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静了下来,他俩相互拍拍肩膀,小个子的鲁达还将大个子黄灿的衣角拉了拉,两人礼貌地对安子虚点了点头,看她离开,这才跟着走进了大厅。

第二天下得大厅来,静修图旁的小卡座上,那盘未下完的五子棋赫然在目,黑子白子相互对峙、丝毫不让,能让人感受到空气中剑拔弩张的张力。摸一摸棋子,竟还能感觉到余温,安子虚猜:也许是旗袍女人自己与自己对战,但也可能是鲁达与黄灿,在这之前,她曾不止一次见过两人对战正酣的场面。她曾在旁默默观战,从未有一次见过两人下完过一盘棋。生活中,她应该算得上是很有耐心的人,但看他俩下棋,可以被磨得耐心溃散。那盘被铺满每个交叉点的密密麻麻的黑白棋,那延展出去布排在每条想象中的经纬线的每个点上的黑白棋……安子虚想,只要他俩愿意,可以下到地老天荒羽化成仙。

她不明白的只是:无论是她,还是他俩,都有收拾残局的好习惯,不会留下一屁股碍眼的烂尾子给别人收拾,这点基本的“棋德”还是有的。除非昨晚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

的确是这样,午饭前,就听孟小菲神秘地透露新闻:黄灿与鲁达昨晚打架,一个被打肿了眼睛打掉了门牙,一个被打折了腿,凌晨就被救护车拉到医院急救了。问为什么?说一个炒股,一个害得股民倾家荡产。进园子也是有预谋的,一个为躲债,一个为追债。真真假假、恩恩怨怨,大致就这么个意思。大家唏嘘了一阵儿,议论了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

这是第五个月的开始几天,二月份,春节前几天。一墙之隔的小巷子,零星有炮仗“啪”一声炸响,随后是孩童的欢呼声,那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流动的世界,而这个被关起来的世界,到底在追寻什么……

仅剩六个学员的静修班,比之前每一届都寂寥,除了那两对情侣,安子虚和宇棋就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行走在各自的时空。一天,她收到了宇棋给她发的微信。下到大厅里,只见宇棋一个人站在静修图前,一瞬不瞬地盯着画观看。见安子虚过去,她自顾讲开了:知道明代大写意画派创始人、青藤画派鼻祖徐渭吗?安子虚点点头,平常她也会看些美术鉴赏之类的书籍,对徐渭并不陌生,他与杨慎、解缙并称为明代三大才子。他绘画主观色彩强烈、笔墨纵横恣肆,开创了中国大写意画派先河。

然后呢?安子虚隐隐预感到,宇棋似乎正在用打太极的方式,吐出一个隐藏至深的秘密,却猜不透她究竟掌握了什么?她与她并排而立,安静地,同她一起仰望着面前不着一笔的“画”。

命运啊,徐渭是天才。但因其不幸的童年、多舛的经历,不幸患上了“狂病”。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在狂病发作中,杀死疑其不贞的继妻张氏,被投狱中,在狱中完成了《周易参同契》注释,并创作了一副名为“静修图”的画作,有见过真迹的有缘人,称此画绘有俩童仆,手握竹帚身卧山石,懒洋洋似快睡去,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趣,深得后人追捧的原因,恐怕也是一个“偷”字的安然吧。或者世间万事万物皆是辩证存在, 也正因患病,他才创作出了这么一幅奇诡的传世佳作。

奇诡?安子虚暗自思量,前半部分徐渭经历她是知道的,唯独不了解他在狱中完成的“静修图”,可此画又与彼画有什么联系?如果这也能被称为“画”?

画作几个世纪辗转流落,十年前被一港商拍卖,后流落民间,三年前,该港商为完成妻子愿望,遂又花重金千辛万苦觅得此画,只因妻子是徐渭的第二十一代嫡系子孙,她毕生都在收集祖宗的书画。

就是说……安子虚不敢确定地注视着宇棋,她目光坚定、修长的脖颈线条柔美,天鹅颈项般地舒展着,黄昏光影落在她锁骨附近,铜塑线雕般的美。

其实你迎着光影,还是能隐约辨认出些许细节的。宇棋突然抓住安子虚的手指,轻轻循着她认定的“细节”,与宣纸保持一厘米左右的距离,游走于整幅“画”上,她指导安子虚闭上眼睛,打开心门,跟着手指摩绘出的轮廓,想象出两个天真烂漫的童仆,在某个主人午睡的午后,悄悄从小院后门溜出去,溜到后山那几株大芭蕉树下,顽皮地趴卧在山石上的画面。那个明代的安静午后, 蝴蝶翩跹、蜜蜂嗡绕,空气被昆虫沾有花粉的甜蜜羽翅搅起了斑纹,光照懒洋洋摇动树影,一种舒适的倦意浸润整幅画,安子虚感觉自己都快睡着了。

有研究学者作出了十分浪漫的猜想:有了那一次的“偷得浮生半日闲”,两个童仆爱上了自由自在的感觉,在某个午后,相约从画上出逃了。从此以后,静修图只留下了框。不过,只要框在,承载实体的重要物质就在,无论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都有安身立命之所。回转身看,宇棋已被旋转门“旋”了出去,她挺直了身板,走着异常自信的一字步,速写本被她反手背在后背。

安子虚在大厅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孟小菲来和安子虚告别,她要提前回去了。凡不满结业期限的学员,出了这个园子,就进不来了。才来前谁都想不到自己的修费会打水漂,但事情的发展往往是信马由缰的。她和“亮蛋儿”分手了,他与妻子电话交涉无数次,无果。妻子誓死不愿离婚。再留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别看孟小菲表面一副大咧咧无所谓的现代女性形象,内心却是保守的传统女性。她从一开始,潜意识就希望有个结果的,这样就可以对之前那两个男人不作选择,这不失为人生另一条思路的明智选择。只是现在才明白。

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企盼落在了空处,她被悬浮着,只能离开。

像送行之前的每一个人,安子虚一如既往地到房间帮孟小菲拉拖箱,下得大厅,只见于若已经站在静修图前了。她身穿宝蓝色白条杆的运动服,戴顶鸭舌帽,青春靓丽,安子虚觉得她简直是脱胎换骨。两人走上前,与于若一同站在静修图前,微风从窗口拂过,艳阳灿然,那张空空的纸上,一恍惚中,安子虚好像看见了两个梳着抓髻的童仆,他们嬉笑着,扛着竹扫帚,笨拙地爬上山石,蕉叶沙沙,童仆眯着眼睛,惬意地昏昏欲睡。

安子虚被碰了一下,恍若从梦中苏醒,再定睛仔细察看,哪里有什么童仆与芭蕉,宣纸空空如也,她感到眼睛酸涩。于若旁已多了田健,他与于若穿着情侣运动服,他俩也要走了。对于两人来说,走出精神困境,静修园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们决定回到生活热气腾腾的现场。

阳春三月。

这是在静修园的最后一个月。“亮蛋儿”居然坚持到了最后,这是令安子虚没料到的。在最后一个月里,之前除了孟小菲,都与其他学员疏离的他,居然主动与安子虚靠近了, 他告诉安子虚一个故事。

一个有点儿老套的故事。少年从农村奋斗到城市,历经艰难终于在城市站稳脚跟,几十年过去了,少年长成了世故成熟的男人,将农村的妻子和孩子接到城市共同生活,这时候问题出现了,他与妻子失去了相互交流的欲望与语言,开始他以为只是自己单方面的问题,便竭力调动情绪,时常与妻子无话找话,尽自己所能关心她。直到一天,他发现妻子一年多以来都找心理医生治疗,并且得靠安眠药才能入睡,才明白夫妻之间真的出现问题了。他不想离婚,至少那个时候。妻子不容易,那么多年,他在城市读书打拼,她照管老人和儿子,从未向他抱怨过半句,前几年他就有早点将她和孩子接到城里的想法,只是老人年纪大了,不想远行,她便自愿留下来照顾老人,这一照顾,孩子就高中毕业了,直到三年前老人走了,做过百天,她才挥泪告诉了故土。妻子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他不能无情。直到遇上孟小菲。现在孟小菲也走了,他仍是站在原地,又似乎不在原地了,他似乎还是原来那个他,又似乎已经不是那个他了。

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卡座上,安子虚将黑白子一把把从篾箩里抓出来,放到棋盘上,再一颗颗捡回两个箩里,清脆而匀净的“呲嚓”声也算是白噪声,这声音有让她昏昏欲睡的感觉。脑子里跑过一只黑猫,流水一样的皮毛闪得她眼睛疼。

在这个园子里,我只能对你讲了。“亮蛋儿”抬起眼睛,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月朗夜静,一只黑猫从窗棂爬了上来,在安子虚的梦境游荡。她看到了那个独自站在晒场一角的小女孩,她剪着乖巧的“妹妹头”,点漆般的大眼睛痴痴地盯着跳皮筋的小伙伴们。她胆子小、平衡力也差,总没人约她玩。她的伙伴,就是那只总跟着她的黑猫。

八岁那年,父母离异,父亲很快有了新的家庭,没两年,母亲也外出打工了。时光有脚,一步步将往昔抛到身后,走过的时光就变旧了,很多人、事、物开始斑驳。关于母亲的形象,留在她记忆深处的就只是那个穿月白旗袍的影子。母亲学的是幼师,还没毕业便跟着过去那边做生意的父亲跑了,当时闹得差不多与娘家一刀两断,直到生下她,与娘家关系才有所缓和。只不过随着她的成长,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糟糕,直到分道扬镳。

不止是在童年,即便是现在,她都无法理清父母关系脉络的走向。现在记忆像一点点往上翻的鱼肚白,那些斑驳一点点被补齐了原来的模样。一位身材曼妙、容貌姣好的女人走在旧时光中,她不喜欢做饭做家务,但喜欢给女儿扎小辫儿,喜欢包凤仙花指甲,喜欢坐在小庭院的角落,一个人下五子棋。光影下,她的纤纤十指几乎是透光的。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是自己的同盟、亦是自己的对手。

安子虚突然明白,那位不知是真实见过还是梦境中见过的大厅下棋女人,正是她记忆中走失了的母亲……

十一

远古的东方旋律,诉说着世事沧桑、悠悠岁月,一曲“千年风雅”吹过了七千年。那晚的月亮特别的白,埙的音色低回辗转,绵延不断,它唤醒了这个园子里的每一只耳朵。

安子虚又循着声音出门了。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清醒的还是处于梦游状态,夜风清冷,她有被剐干净的感觉。走过曲径通幽的小道,在那排落光叶片的梧桐树底下,那块黑巍巍的奇石上,放了一只同颜色的古埙。它躺在朗月下,安然静谧,仿佛已经躺了好几个世纪。

第二天,园里发现,宇棋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宇棋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幅挂在大厅墙上,不着一笔的“静修图”。

(作者:马一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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