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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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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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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房往事

记忆中的大庄房,距离故乡村庄北面十多千米的山坳里,坐落在名为过脉山的崇山峻岭之下,是适者河一条支流的源头,居住着寥寥几户人家,耕种了数十亩旱地。庄子坐南朝北,周边地势开阔,山路四通八达,箐沟溪流潺潺,山岭林木苍翠。春暖花开的季节,漫山杜鹃绽放,遍野菜花金黄,鸡鸣犬吠相间,宛如人间仙境,仿佛世外桃源。

儿时去适者河走亲戚,大庄房是无论走哪条路都绕不开的必经之地。因为有亲戚居住的关系,往返都会在那里休息一会儿,歇歇脚、喝喝水、叙叙旧,吃些主人家招待的东西,补充体力后翻山越岭继续前行。

欣赏天然美景和感受主人家的热情之后,总会心往神驰生发好奇疑问自己,此地为何叫大庄房?人们为何远离村子搬迁此地?又为何不搬回村子并入大集体?村庄来历与长辈身世,在故乡封闭内敛的世俗社会里,一直被视为禁忌,任何人不得触碰和提及。

难以解开的疑团,沉睡岁月深处,跟随时光流淌,一晃几十年过去。峰回路转间重踏故土谈论乡村振兴,突然发现已经消失的“庄房”,承载着农耕文明的深度记忆,具有厚重的历史文化价值。

存留在记忆深处的庄房,鸿蒙混沌雾散云开,繁星般散落在故乡边远的山岭沟箐,是为节省耕作劳力而建盖在离村子较远的成片土地附近的房子,有窝棚、土掌房和瓦房之分,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

就地取材砍伐树木搭建的窝棚,构筑人字形或长方形立体空间,顶部铺盖树枝,可遮风但不挡雨,供冬春季节耕作山地临时居住。耕种土地需要大量肥料支撑,那时没有化肥,村民便在紧挨窝棚的地方建盖露天栅栏,用于关牛羊踩粪积肥。曾建盖窝棚的地方,既有彝族地名,也有汉族地名。仄古巴和依基么即为彝语地名,意为毛栗树搭起的窝棚和牛厩窝棚;汉语地名有大窝棚、老黑窝棚等。村子仅有的鲁、李两个姓氏,皆为明清时期从外乡迁入的汉族,融入当地社会之后,不断与周边彝族通婚,接受彝族文化熏陶,后代逐渐被夷化,整体融入彝族体系,至今在生活习俗和传统礼俗等方面,与域外周边彝族完全一致。由此看来,具备简单居住条件的窝棚,适应了早期深度开发山区的需要,接纳了农耕文明的缕缕曙光,反映了低下的生产力发展水平,也记录着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的悠久历史。

土掌房是窝棚的替代物,墙体以土夯筑,安置门窗,屋顶先用坚实的木材铺盖,再取土或拌泥覆盖木材,能够遮风避雨,适合四季耕种土地居住。结构更牢实稳固,面积更宽敞宏阔,功能更齐备完善。一般为两间,一间供人耕作居住,另一间关牛羊踩粪积肥。除早期搭建窝棚的地方外,土掌房还建盖在土地集中连片、具有开发潜力、交通相对方便、可供来往行人休憩之处。一个叫瑟姆哩(彝语,意为河头或有木耳的山箐)的地方,土掌房的规模较大,存在时间较长,据父辈们说,新中国成立前即有一户人家居住。为了考证此处建盖土掌房的历史,我曾寻访长辈和查阅史志资料,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但从一世祖鲁学周明末清初修筑从村子通向这里的水沟判断,应当肇始于那个遥远的年代。其既开凿沟渠引水进村供人畜饮用和灌溉田地,为保护水源和维护沟渠,在水源地附近开垦土地,建盖庄房,当为应然之举。由此推之,瑟姆哩的土掌房,是村子最古老的庄房。其用途囊括保护水源、护理沟渠、耕种土地、放牧牛羊。此外,还可为夏季到山间采摘香菌、木耳、野生菌的村民们,提供休憩和避雨场所。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生产队为迅速增加社队收入,在一个叫小黑凹子的地方种植三七,专门在地旁建盖土掌房,供守护人居住。

瓦房既是土掌房的升级版,也是大集体时代的产物。那个时代,为开垦耕种规模连片的山地,村村寨寨都建盖庄房。故乡周边的村子,岔河村在塌嚜稀堵(彝语,意为老鹰山或松树林)、过拉鲊(彝语,意为种植苦荞的山箐),何家村在白水井、王大地,依达拉(彝语,意为抽烟箐)村在山神更、磨割(彝语,意为捉鱼塘)、新村在犁驮(彝语,意为上坟凹)、磨割,朵苴村在早苴头(彝语,意为送上午饭的地方)、西科么山(彝语,意为敲树疙瘩上片)建盖庄房,并且都是瓦房。庄房遍及高山深箐,旷野四季人声鼎沸,牧歌响彻山川原野,体现了庄房的聚集效应,实为以庄房为依托的山地耕作文化鼎盛时期。

生产队在离村子西北一千米的山岗上,建盖一所瓦房做羊圈,用于关羊积肥,为耕种周边的田地提供充足的肥料。羊圈具有庄房性质,规模宏大,结构匀称,错落有致,主体建筑为二层楼的正房三间,附属工程有三间厢房、一间耳房,中间布局一个很大的院子。庄房周围和田间地头,种植了许多果树。春天百花遍山开,秋天果实任人摘,品尝甘苦劳作后,欢歌笑语盼丰收。

羊圈的二层楼上,曾是村里的小学,我在那里上过二年级,印象中爬坡上坎有平路,顶风冒雪淋过雨。那个年代,教育卫生普及到边远山寨,村庄依托民办代课教师办学校,大队有全心全意为社员服务的赤脚医生,条件是简陋了些,但能满足群众基本需求。校舍设置在牛、羊圈楼上,教学设施全是村民自己动手打制,教学模式为复式班,一个老师教一二两个年级十多名学生。其教益普惠润泽群众,医疗卫生深入人心,没有上学难、看病难之说,未见上不起学、看不起病现象,也未闻难以治愈的绝症。

生产队还在村子北部三千米的侯姆鲊(彝语,意为房子面前)建盖瓦房三间。因离村子不远,只关牛羊,不居住人。此地有秧田数坵,水田十多亩,也是建盖瓦房关牛羊种田的地方。因田地位于高山深箐,周围森林茂密,四季日照较短,冬季气温骤降,庄房边的秧田里结出近十厘米厚的冰块。

离村子最远的瓦房,建盖在村子北面十多千米的哈租(彝语,意为老鼠啃食庄稼的地方)。此处地势高峻,视野开阔,日照充足,山坡缓和,地块连片,还有明清时期开采和冶炼铜矿的遗痕。经过祖辈上百年的开发,有山地数百亩,种植苞谷、洋芋、苦荞、干豆、麦子、青稞等作物。大集体时代建盖瓦房三间,楼上住人,楼下做牛、羊圈踩粪积肥种地。同时,带动周边山地和轮作地耕种。行人过往,可到瓦房休息,遇到雨天,也可进屋避雨。母亲去世后,有村民跟我讲述,建盖庄房的瓦片,多数是母亲和一个姊妹,一篮一篮从村子沿崎岖山路,爬坡上坎,背到哈租。那时母亲二十多岁,年轻力壮,究竟历经了多少艰辛,浸透了多少汗水,耗费了多少气力,也因母亲过早谢世无以言说。

故乡的庄房,当然远不止这些。有一种古老的传统,一些老年夫妇年过花甲之后,儿孙满堂,负担减轻,为摆脱家庭琐事羁绊和寻求清净开脱,会到山间建盖庄房,耕种土地,放牧牛羊,颐养天年,待年迈体弱生活不能自理,方返回家中。20世纪80年代初,农村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经营方式,村民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家家户户热衷开垦连片山地。为方便耕作,在地边搭建窝棚、土掌房,除了关牛羊积肥,可供午间休息和存放生产工具。那时,每户人家都在建盖多处庄房,庄房如雨后春笋般生机勃发,数量迅速增加,规模前所未有,功能不断完备。进入20世纪90年代,山地基本撂荒,庄房完成历史使命,墙屋颓圮废弃,淹没于市场经济大潮之中,存留在村民的记忆深处。

还有一种以独家村形式存在的庄房较为特殊。有些人家,历史上或因遭受欺压,或因犯错被罚,或为躲避乱世,直接从自然村落迁居更为偏僻的山区,选择宜居之所开垦土地,建盖庄房,定居生存,在村落之外形成单家独户庄子。这部分人家,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土地改革时期,遵循自愿原则,就近并入附近的自然村落。有的实现理性回归村子,有的继续保持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至今仍然散落在边远地区繁衍生息,形成独家村或几户人家的村子。前文所述的大庄房即为此种类型,是从附近一个叫落脚地的村子迁居而来。在家乡方圆十多千米范围内,也存留几个类似的村落,分别为廖家、郑家、果家、李家。于是,我恍然如梦间忽发奇想,村庄的称谓当为“村子”与“庄子”的合称,“庄子”即为第二村子。

回首往事,庄房连着童趣,温润如玉般伴随青葱岁月,丝丝缕缕间散发儿时顽皮。从记事时起,跟随长辈到山地劳作,冬春背荞把、正月种洋芋、雨季采香菌、暑假找猪草、农忙假割麦子、挖洋芋、收苦荞、掰苞谷,少不了到庄房休息。夏秋季节到山间劳作,遇到大雨淋湿衣服,也会到庄房烤火。成群结队的小伙伴聚结在一起,翻箱揭罐图好奇、上房揭瓦掏鸟蛋、翻越围墙躲猫猫、捡拾野果打弹弓、模仿电影玩打战、引“山饱水”(夏秋季节大雨过后山涧冒出的泉水)支水碾子、用棍子捅马蜂窝,尽显少年天真淘气,享受山乡无穷野趣。有时也会从家里带上些食品、肉类,借用庄房的锅具烹饪当野炊,与小伙伴们一起“打牙祭”,品味“隔锅香”的乐趣。更为有趣的是玩坐飞机游戏, 在山坡上砍伐一棵小松树,一人手扶松枝坐在尾部,一人拖着松枝顺山坡飞奔而下,真有飘飘欲飞的感觉。最值得炫耀的趣事,是冬季约上几个小伙伴,到侯姆鲊庄房附近的秧田里,凿开静候在那儿的厚厚冰块,串根木棍抬回家玩耍。

退去青涩的童年,我与庄房的缘分,若即若离难解难分,如歌如诉中意犹未尽。初中毕业后未能继续升学,我回家务农半年、放羊半年,住过村里所有的庄房,爬过庄房附近所有的山坡,耕种过庄房所在位置的土地,熟悉了庄房生产的详规缛节,也观察到水与森林对庄房生产的决定性影响,梦想从父辈手中接过犁耙和锄头,把青春的梦想播撒在希望的田野上。重返学业后,每年寒暑假的劳动,多数时间围绕庄房进行,不断在山间负重挑担逐鹿人生,期盼有朝一日走出大山梦想成真。上大学期间,每年暑假返乡,都会去哈租的庄房住上几周,帮家里放牛关圈积肥。听晨昏鸟鸣蝉咏,观漫山遍野美景,看日出月落景观,悟穿林打叶雨声,顺便采摘些野生菌,烧几窝葫芦包、黑土蜂品尝山珍美味,十分惬意。

回望悠悠岁月,漫观长河落日。庄房的建盖需要拥有固定的水源和连片的土地。水是生命的源泉,人的生存离不开水源。庄房的选址自然要靠近水源或方便取水的地方,特别是冬春季节干旱少雨,必须有不间断的水源供人畜饮用。远离水源或没有水源的地方,自然没有建盖庄房的价值。庄房一般建在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方,开垦的土地达到一定规模,至少也要三五亩,形成“庄子”,出 产粮食,最初为了节省与村子之间来回奔波的劳力,也使耕作土地有了相对稳固的定居场所,改变风餐露宿、栉风沐雨的生存环境。居住庄房耕种土地,集中在春秋收种两季, 具有临时性质。随着耕作土地面积扩大和范围扩充,需要提供稳定的肥料保证粮食稳产增产,于是增加了常年放牧牛羊积肥的功能, 庄房逐步成为重要的粮食生产基地和畜牧繁殖基地。以庄房为基础的山地耕作方式,存留农耕文明的古朴业态,我们不妨称其为“庄房生产模式”。

约定俗成的风习,每年春节过后,村民住进庄房,要举行隆重“出羊群”仪式。大集体时代一户参加一人,包产到户后合伙人家参加,每家带上一份酒、肉、米、菜,统一到庄房办伙食。当年选定的两名牧羊人“羊伙头”,召集并拢入伙的羊群,赶往庄房。中午举行祭祀山神和“羊笼子”仪式,祈祷山神保佑,庇护庄房吉祥如意、村民少病少灾、庄稼五谷丰登、羊群繁衍兴盛。然后, 敬献“羊伙头”,开怀畅饮,庆贺羊群入伙成 功,庄房生产启动。

哪里有烟火,哪里就有人气。庄房的聚集效应,以火塘为基础积淀。人们入住庄房后,火塘昼夜不熄是基本规矩。火塘生生不息,代表生命延续;火塘旺盛无比,预示火红运势。为保证火塘昼夜不熄,增添人间烟火气,砍伐些又粗又硬的活栎木做“伙柴”,既“做火”旺势又特别耐烧,不断增添叠加,夜间热气腾腾,白天火种传承,随时扒开热辣的子母火灰烧个本地洋芋与苦荞粑粑,脆香的品位退却淡淡苦涩,尽显底色本色,如大山般厚重纯真。庄房有了烟火气息,村民在季节轮回中耕种山地充满生机,风吹日晒雨淋的生产劳动有了落脚之地,亘古荒芜的土地生发利用价值。庄房烟火的热力,还光耀路人匆匆的步履,无论是赶路的行人驻足歇脚休息喝一碗热水,还是放牛的老倌路过用火炭点燃抽一支旱烟,也不论是进山的村民不方便时去搭伙吃顿饭,还是小孩一时贪图快乐翻遍主人的锅庄,其总能给予体贴与带来温暖。

庄房生产模式,劳动创造解决生活所需。即为生产定居,得有基本的生活条件保障。锅碗瓢盆、粮食油盐可从家里带去,柴火顺手砍伐和俯身捡拾轻松解决,唯一的问题是蔬菜供给。因陋就简靠山吃山当然可以解决一些,主要是春夏之交采摘山间或水边野菜,其它季节就得自己开垦菜园种植。在长期生产劳动中,人们摸索出夏天在苞谷地里套种南瓜、白菜,秋冬季节在麦子地里套种萝卜、豌豆等方法,在种植主要粮食作物的同时,顺势解决蔬菜供给,可谓一举两得。闲暇之余,庄房的主人在房前屋后栽种桃树、梨树、李子、杏子、梅子、樱桃、核桃、花椒等果树,林间树下饲养些家禽和蜜蜂,春天欣赏无限风光,秋天收获累累果实,冬夏两季采割甘甜蜜汁,辛勤劳作为的是营造一方温馨宁静的生活。

庄房生产模式,促进了适应高寒山区的洋芋、苦荞、大麻等耐寒作物品种的广泛种植。山地种植的作物是杂粮,苞谷、麦子、豆类等常见作物,与平地种植没有本质区别,因气温偏低和主次耕种顺序制约,时间上要晚半个月(一个节令)左右。而洋芋、苦荞、大麻等耐寒作物,只在山地种植。

洋芋产量较高,耐肥性强,适宜在庄房附近的熟地种植。每年秋天开始准备,在地里围网成圈“歇地”,让羊群在其中过夜,以增加土地肥力,然后翻捂备耕。来年春节过后,开始起墒种植洋芋,需从庄房搬运肥料作为底肥。待到立夏、小满节雨季来临,幼苗出齐逐步壮实,需要除草、松铲、培土, 秋天即可收获。然后,在洋芋地里种植萝卜, 供冬春季节做蔬菜食用,还可制作萝卜干或腌菜,在缺乏新鲜蔬菜的时候食用。

种荞属刀耕火种的轮作方式,每隔二至三年要轮换一遍土地。每年立秋之后,村民到庄房居住,选择附近荒地翻新,平缓者用牛犁,陡峭者用人挖。此时,野草生长茂盛,草籽尚未成熟,翻捂之后,野草腐烂在土里,可以增加肥力,也不易丛生繁殖。冬春季节,到所翻荞地周围砍伐栗树枝叶,积累成捆背到荞地内均匀铺晒。每年清明、谷雨节令,从坡地的上部点燃荞把,待其燃烧到坡地的中部后,再从下部点燃。这样,既避免火势蔓延发生森林火灾,又利于荞把充分燃烧改良土壤。随后,播撒籽种,自然生长,无需中耕管理。待到夏粮和秋粮青黄不接的“六黄七月”,苦荞及时成熟,补充食物来源,顺利度过饥荒。另外,苦荞营养丰富,食用价值高,既可食用,又可酿酒,荞糠能做饲料喂猪,荞秆可做肥料垫圈,因此在山区长期广泛种植。

大麻的生产周期在十个月左右,一年只能种一季。其耐寒喜阴,适应生长范围广泛,多在庄房附近的深山箐边种植。每年惊蛰节过后,春暖花开,气温升高,牧羊歇地,先从庄房附近的麻地开始。大集体时代麻地多,要歇一个月左右,谷雨节前后翻地撒籽种植。随雨季到来,麻子生根发芽,自然生长,无需中耕管理。秋天麻子开花授粉后,先收割公麻秆,并收集部分麻花入药,每当头热脑涨发烧感冒,用麻花冲开水服用立即见效。入冬之后,麻子成熟,再收割母麻秆和收获麻子。麻子出油率高,品香质优,是不可多得的植物油料。麻秆晾晒干燥后,在冬春季节放置到溪水中浸泡一周左右,撕剥麻皮。麻皮纤维含量高,最初用于织麻布做衣服,后来用于捻麻线纳鞋底,还可捻麻绳捆东西。由于麻皮韧性好、防腐蚀,还被用于金属水管接头处防渗漏,效果优于生料带。随着禁毒工作的深入开展,人们发现山区居民传统种植的麻子,新鲜麻叶、麻皮和麻花可以提炼出毒品大麻。因此,国家立法禁止种植,种麻纺线的生产消失。

庄房生产模式,掩藏副业生产。“近水楼台先得月, 向阳花木易为春。”庄房地处深山,享有靠山吃山的优势。耕作者可以利用闲暇时间或放牧牛羊机会,从事副业生产到荞地内均匀铺晒。每年清明、谷雨节令,“挣外快”。大集体时代,一个青壮年劳动力出工一天的分红只有几分钱,而庄房生产者在深山找一斤香菌,或挖一斤药材,收入可达几角甚至几元。“外快”不是天天有,但可日积月累经常挣。那时野生菌“不值钱”,仅香菌、木耳可出售。庄房耕作者总会以不误农时的方式,处理好立夏、小满、芒种三个黄金节令采摘香菌、木耳“挣外快”问题。入秋后,采挖茯苓、黄芩、续断等野生药材,零星收集起来,适时集中出售。寒冬季节,伐薪烧炭,在庄房附近的洼地修筑土窑, 从山岭砍伐优质栎树,沿山顺势溜滑到土窑附近,断砍为四尺左右的毛料,搬运到土窑中直立紧密装放,用砂石密封土窑,再从副窑(俗称狗洞)点火,从土窑顶部引燃栎木。经过一周左右时间燃烧,待青烟散尽,白烟升腾,关闭副窑,焐焖栎炭。再经一周左右, 火势彻底熄灭,便可出炭。碎炭自用,好炭出售。辛苦一年,挣得几十块“外快”补贴家用,在那个年代,已是一笔不菲的收益。

庄房生产模式,顺应自然规律,保护生态环境。当地居民信奉自然崇拜,崇尚万物有灵。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树木是天神、地神、山神、水神的化身和象征,对其敬奉能够祛灾辟邪、护佑平安、获得财富,而砍伐树木就会得罪神灵、惹怒神祇、影响风水,是对神灵的冒犯和“大不敬”,会遭受“天打地劈五雷轰”的惩罚和报应。因此,建盖庄房耕种土地,必然在房子附近找到最大的树木,敬立山神,每年初春“出羊群”入住庄房和春节前夕离开庄房,都要举行简单仪式敬奉山神树,祈求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六畜兴旺。另外,为了保护庄房周围的生态环境,人们约定俗成的忌禁是不砍伐树木幼苗, 不放火烧山垦荒,不污染水流源头。

以建盖庄房的形式耕作土地和放牧牛羊的生产模式,实则是云贵高原大山深处早期农耕文明的阶段性经营方式。或者说,早期农耕文明都经历过这样粗放经营的发展阶段,凝聚人类战胜自然的智慧和力量。因地处偏隅,交通闭塞,其作为历史遗迹在一些边远山区被完整保存下来,可谓“天子失礼,求之四野”。其以自力更生的顽强创举、因陋就简的生存所需、因地制宜的耕作方式,深度开发山区, 深耕细耘土地, 种植麻麦菽稷, 兼营畜牧生产,发展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适应了山区缓慢进步的生产力。

艰辛备至的庄房生产劳动,不乏田园牧歌点缀。人们总以淡定从容、自由自在、充满阳光的心态,过好每一天,累并快乐着,坚毅又执着。他们怀抱大山,心系家园,辛勤耕耘,以豁达乐观的至善风范,自强不息的精神追求,奋发有为的行为品质,在四季交替中演绎岁月轮回,于日出月没间守候时光不老,在光阴荏苒中回望世事变迁,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面朝黄土背朝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以勤劳智慧和辛勤汗水,播撒美好心愿,耕耘贫瘠土地,筑梦小富即安,赓续农耕文明,把贫困交加的苦日子,过成了一幅幅悠然自得的风景画。

岁月不居,未来可期。庄房生产模式作为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自然不敌商品经济的冲击,终究淹没于市场经济大潮。儿时随处可见的庄房,仅存残垣断壁,和着撂荒的土地,任凭岁月磨砺和风雨侵蚀。值得庆幸的是,在党的富民政策感召下,曾经世代耕种庄房土地的父老乡亲,紧跟时代潮流,实现千年梦想,步入小康社会。面对边远山区脆弱的生态环境和落后的经济状况,我们应当汲取掠夺式开发造成毁灭性破坏的惨痛教训,牢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思想,恪守顺应自然保护生态的传统习俗,依靠现代科学技术提升改造传统产业的路径选择,挖掘培优特色优势产业持续发展,因地制宜对接市场做好做强,传承优秀农耕传统文化,建设美丽宜居乡村,切莫贪大求全,脱离实际不接地气,遑论什么土地流转、规模经营和生态种植养殖。庄房所处的优美生态环境和已经荒芜的土地,本是最坚固的天然屏障、最丰厚的资源优势、最安全的避风港和最稳定的大后方。纵然山高坡陡偏居一隅,目前没有或不具备开发利用价值,也一定要倍加珍惜认真保护,至少不要人为有意无意破坏。这或许是我们留给子孙后代的一方不被污染的净土、一泓清澈洁净的泉水、一片万古长青的森林。

(作者:鲁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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