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荷城文艺》的头像

《荷城文艺》

内刊会员

小说
202312/18
分享

异域复仇记

依香下葬后的第三天半夜,钟毅呆呆地站在坟前,摧心摧肝的悲痛和后悔如毒蛇之齿,将他本已滴血的心又残忍地撕成碎片,他简直恨不得自己立刻追随妻子而去。

他肠子都悔青了,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到头来,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几年都漂泊过来了,这节骨眼上回国查看什么情况,至于小孩的东西,将就点就不成吗?大家还不是一样地过,况且还有几个月才出生。

假如自己当时在家,夫妻俩自保应该没什么问题,就算无法自保,T国军方的目标是自己,何至于连累了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儿?香儿,你怎么那么傻,人家要东西,给他不就得了?你知不知道,你丈夫有很多钱,至少一家人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一辈子?就算没有钱,只要有人在,何愁以后没有好日子?

他在内心暗暗发誓,最迟等妻子百天忌日过后,一定要潜回B市找到朗基,跟他讨个说法,把T国国防部闹个底朝天。早知道他是这种毒蝎心肠之徒,当初就不该轻饶他,只怪自己当时心慈手软,现在,一家人的幸福和未来就这样断送在这个禽兽手里。

想到这里,钟毅不由得目眦欲裂。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捉到这头老狐狸,用他的人头来祭奠妻子,大不了拼上自己一条性命。正想着,忽然有人轻拍他的肩膀,回头

一看,原来是曼塔。曼塔心疼地看他一眼,叹道:“走吧,回去睡觉!”钟毅收回思绪,乖乖地跟着舅舅回家了。

将依香入土为安后,曼塔实在放心不下,于是留下来陪着钟毅,担心他伤痛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出殡那天,曼塔忙碌了一天,感到疲惫不堪,送走帮忙的乡亲,又将神情木然的钟毅安顿好后,草草洗漱一下就与他同床和衣而睡,很快沉入了梦乡。半夜醒来,曼塔一摸身旁,却摸了个空,钟毅竟已不在。他急了,赶紧点燃油灯,屋里哪里还有钟毅的影子?他将所有屋子查看一遍,还是踪影全无。

曼塔后悔得直抓心,外甥女尸骨未寒,假如钟毅再出什么意外,他怎么对得起长眠地下的姐姐和姐夫?来不及多想,他点着火把,房前屋后到处呼唤找寻,遍寻不见后,他又来到南览河边,生怕钟毅一时想不开跳河自尽,但河边也无异状。

他细细一想,连忙直奔墓地。一路上,他心跳如鼓,担心钟毅一时接受不了现实,干出掘坟刨尸的傻事。好在等他来到墓地,只见钟毅树桩一般直挺挺地站在依香坟前,这才松了口气。此后接连两天,钟毅都是不吃不喝,人已变得形销骨立,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两鬓竟已出现点点斑白,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他每天晚上都是半夜爬起来跑到妻子坟前,直到曼塔去找他。

到第三天下午,钟毅终于醒悟过来了,意识到与心爱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从此阴阳相隔,永远也见不到了。伤痛过后,心头的怒火“呼呼”往上蹿,作恶者理当受到惩罚,他准备向凶手讨还血债了。

于是,他将悲痛深埋心底,着手准备实施自己的计划。为了尽快恢复体力,他开始强迫自己吃喝,作息时间也渐渐有了规律。由于一年时间未与人交过手,身手不再像以往那样灵活,白天曼塔一直陪着他,他没有机会,又怕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只好等晚上曼塔睡着后,悄悄起身到亲人坟前的空地上做些恢复训练。但每晚曼塔醒来后,都会到坟前找他,钟毅知道曼塔是出于一片好心,每次都若无其事地跟他回家。

自从家里出事后,一到晚上,都有善良的村民到他家来坐坐,安慰安慰他。钟毅精神状态恢复后,趁机不动声色地向他们了解那伙武装分子的情况。尽管他认定是T国军方派人干的,还伪装成匪徒,这种雕虫小技根本瞒不过他,但情况了解得细一点并没坏处。

说起这伙匪徒,村民们无不义愤填膺、气恨难平。从村民的描述中,钟毅了解到他们大约有三十来人,从二十六七到四十来岁的都有,个个穷凶极恶,除了依香被害外,村里另有多人被打死打伤。钟毅心里有数了,看来是雇佣兵,可这些家伙成不了气候,竟然贪财如命,对妇孺都下狠手,想必T国政府太过抠门,征招的雇佣兵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可是,很快,新的疑点又出现了。在猜测这伙人的来历时,几个村民看看钟毅和曼塔,眼神迟疑,欲言又止。钟毅一见,连忙说道:“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尽管直言。”一位村民说:“我看,这伙人是训练有素的中国人,虽然没穿军装,但显然当过兵。他们全都讲中国话,有的我们能听懂,有的听不懂,但肯定是中国话!”话一出口,村民们纷纷附和,一口咬定是中国人干的。

钟毅不禁一愣,T国政府再怎么笨,招雇佣兵也不可能全部招华人吧?那样,执行任务将会困难重重。要是他们真是冲自己来的,不大可能明目张胆地到村子里抢劫,这有些说不通。况且事情发生后,M国军方并没有在这一带布防,他们人多势众,只要再杀个回马枪,要干掉一片混沌的自己实在是易如反掌,难道这伙人仅仅只是抢劫,不是冲自己来的?难道是一般的土匪?也不像,土匪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装备,而且听村民说这一带多年来一直风平浪静,很少有土匪作乱。那么,这帮该死的家伙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天晚上,雅丽大婶说起的一个细节引起了钟毅的注意。

大婶家离钟毅家不远,那伙匪徒进村时,她正在房后的园子里干活,一看动静不对,没敢往家跑,而是躲进园子旁边茂密的竹林里。过了一会,她探出头来窥视,刚好看见三名匪徒在钟毅家作恶。由于竹林的位置较高,钟毅家的院心尽收眼底,雅丽大婶也就目睹了他们行凶的整个过程。她描述一番后,忽然提起她看清了凶手的面貌。

钟毅心里一跳,忙请她详细讲一下。雅丽大婶想了想,说道:“那个男人大约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目光凶狠,听口音不像附近的人。对了,他左眼下边有一颗黑痣,有大拇指指甲这般大。”钟毅惊问:“你真的看清楚了?”雅丽说:“我的眼睛很好使,离得又不远,不会看错的。”

这下子,钟毅终于知道了仇人的特征,但想到人海茫茫,找这样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M国的军警肯定靠不住,这帮家伙他见了就烦,只能靠自己了。看来得好好计划一番,匪徒手里有枪,一定要万分小心,莫要大仇未报反而折损在他们手里。

曼塔整整陪了钟毅一个星期,见他逐渐恢复正常,高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慢慢回落,他叮嘱钟毅一番,又请村民们帮着照看一下,这才回去。

曼塔前脚刚走,钟毅马上着手实施自己的计划。当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地从屋后把东西挖出来,取出一支手枪和仅有的五个弹匣,找出地图,掏出两颗手榴弹,想了想,觉得不好带,容易暴露,又放了回去。随后,他用一块油布将剩下的东西严严实实地包好,放回原处,再将四周的泥土夯实,做好伪装。

回到家里,他生火煮了一大锅米饭,捏成几个饭团,在火上烤得焦黄,准备作为今后几天的食物。最后,他找把小刀将墙上的一节芒竹的侧边撬开,这儿可是家里的银行,匪徒忙了半天也没有搜到。他拿出所有的M国币,因为不知道要出去多远、多长时间,万一来不及赶回来时可以在集市上买东西吃。第二天天刚亮,他挎了个背篓,扛把药锄就进山了。

他假装挖药,在附近的山上转了整整一个星期,什么也没有发现,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难道这伙人只是路过,或者是流窜至此,干一票马上走人?几天来,由于离家不远,他每天晚上都回家,村民们也照常来串门,他乘机打听附近村寨的情况,可周围并无异状,没听说哪个村子遭抢。

钟毅心里堵成一团,妻子的血海深仇未报,终究是不甘心,他决定扩大探查范围。这伙人如此凶残,又尝到甜头,不会就此收手的,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即使他们真的离开了,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他们找出来。晚上,他照例捏了几个饭团,又烙了几个面饼,天刚亮,他看了看由于多日未清理而杂草丛生的院子,毅然往大山深处走去。

他翻过大山,又穿越以前遇到毒瘴的峡谷,然后沿国境线往东北方向急走,直到下午四点多钟,从地图的比例尺来看,离家至少有五十公里了,他决定在这附近停下来打探。

此后五天,他风餐露宿,一直在这一带转悠,可仍然一无所获。

第六天早上,就在他以为这伙匪徒早已转移时,没想到事情又出现了新的转机。

上午十点钟,他转过一个小山包,眼前树木稀疏,约莫一公里外的山下出现一个小村庄。村庄周围绿荫环抱,一片静谧祥和,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他观察了几分钟,正要离开,忽见一个人影顺着村子背后的小路径直往山上走来。一连几天,钟毅在人迹罕至的山上四处乱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人,乘机向他打听一下情况也好。于是,他想了想,取出枪弹、地图和食品等东西在树丛后藏好,又胡乱扯了些野花、山藤,装了满满一背篓,然后来到路旁,躲在一丛灌木后向山下悄悄张望。

钟毅所处之处视野很开阔,不久,那人就来到离他不远处,他仔细一观察,不禁疑心大起。只见这人长得又瘦又小,虽然穿着当地人的服装,却一点也不像当地人。当地人上山干活总会带几件家什,这人却两手空空,而且似乎不怎么地道,边走边眼珠子乱转,东张西望,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

眼看俩人只相距十多米了,钟毅决定试他一试,当即把背篓斜挎在左肩上,咳嗽一声,从树后转出来,低着头,迎着他走过去。小个子没想到山上有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赶紧停步,右手就往腰间摸去,钟毅用余光觑见,却丝毫不动声色,低着头只管走。小个子定睛一看,见眼前的男子一脸沧桑、邋里邋遢、衣衫褴褛,以为是寻常乡民,迟疑了一下,放下右手,闪在路旁让他过去。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钟毅忽然身子一歪,背篓一下子撞在小个子的腰间。小个子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顿时大怒,骂道:“龟儿格私找死?”“刷”地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顶在钟毅胸前。钟毅慢慢地抬起头来,张着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小个子一愣,敢情这家伙听不懂他的话,正要说什么,忽见钟毅嘴角边一缕清亮的口水正如蜘蛛丝一般缓缓流下,觉得很是恶心,恍然大悟道:“哦,四个撒子哟!”

他放心地收起匕首,往山上走了几步,想了想,折回头,一脸坏笑地走到钟毅旁,来搜他的身,可什么也没搜到,又抢过背篓,把里边的东西倒在草地上,双手一拨拉,见除了野花藤条外什么也没有,不由得一皱眉,说道:“啥子东西哟?真是个憨包子!”

一转头,见钟毅目光呆滞地站在一旁,小个子恶作剧之心顿起,决定耍耍他,寻点开心,于是,将背篓支在地上,猛然一脚踢出,背篓一下子凌空飞出老远。钟毅一见,“嗷”的一声大叫,笨手笨脚地想去追,冷不防小个子伸出右脚一绊,他“砰”地应声倒地,狼狈不堪地顺着长满青草的斜坡滚了下去,伏在草地上杀猪般嚎叫。小个子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钟毅心里亮堂起来。

这小子一看就是穷凶极恶之辈,受点芝麻大的委屈就拔刀相向,还想抢东西,说的竟然是中国四川一带的方言,骂人称“龟儿”,“是个傻子”说成“四个撒子”。他在重庆一带待过一段时间,对重庆、四川的口音极为熟悉,这家伙肯定有问题,至于是不是那伙匪徒中的一个,还需要进一步查证。

钟毅扮傻子极为成功,小个子丝毫没有起疑心,又有事在身,因此没敢多停留。钟毅听得脚步渐渐远去,连忙爬起来,到树丛中取出枪支弹药、现钞和地图,又拿了个烙饼,将背篓藏在树丛里,悄悄地尾随小个子而去。小个子极为机灵,一路上多次回头看,甚至悄悄隐身树后观察有没有人跟踪,但钟毅是何等样人,岂会轻易上当?

就这样,钟毅跟着小个子,往东北方向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来到一座小山顶上。一翻过山顶,钟毅远远看见小个子似乎松了口气,料想他们的据点就在附近,也就没再跟着他,而是在山顶潜伏下来。

他悄悄地匍匐前进一段距离,找了个眼界开阔的地点,往山下一看,只见自己所处的这座山跟对面一座挨得很近,两山结合部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的马鞍形垭口,四周森林茂密,垭口顶部却地势平整,仅稀稀疏疏地长了些一人多高的灌木。不远处的森林边缘有一座用土坯砌墙、顶上铺草的旧茅屋,茅屋一侧还搭了座高高的岗亭,亭里架着机枪,还有人持枪在里面走动。

他看见小个子进了茅屋,没敢再下山,以免打草惊蛇。他所处的位置离茅屋不到三百米,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见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苦于没有望远镜,无法对所有人员一一辨认。他决定晚上再见机行事,于是又退回山顶,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养足精神。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钟毅忽然被一阵响动惊醒,一睁眼,已天近黄昏。他揉揉眼睛,仔细一听,动静就来自山下,于是又悄悄回到白天观察的地点,只见茅屋前的草地上,很多人围成三堆正在吃饭。他数了数,草地上有二十八个人,加上岗亭里的,一共是二十九人,不久,又从附近的灌木丛中陆续走出三人,这三人手持冲锋枪,可能是流动哨。他看了半天,就三十二人,再没发现附近有暗哨或者潜伏哨。他想,这一带本来就地广人稀,平常人迹罕至,又靠近国境线,要不是那个小个子带路,自己也绝对找不到,就算有谁冒冒失失地闯到这儿来,还不是被他们轻松干掉,因此,他们可能认为很安全,根本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伙人很警觉,吃完饭后,除留下几名哨兵外,其余的全部龟缩到屋里,悄无声息地待在里面,不知道搞什么名堂。钟毅伏在原地,填饱肚子,直到太阳下山、倦鸟归巢,这才慢慢向山下运动,天黑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岗亭附近的森林中。

很快夜幕就降临了,钟毅发现茅屋周围又出现了两人一组的流动哨。他静静地隐蔽在树林里,还没确定这伙人是不是杀害妻子的凶手,他不能滥杀无辜。

但这些人很警觉,他一时找不到机会到屋里探视,只好继续留在原地忍受蚊叮虫咬。这一等,就等到凌晨两点多。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瞅了个空子悄悄潜到茅屋的后窗下,里面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耳畔只听得见各种打呼噜的声音。钟毅没有办法,只好又隐蔽起来,看看能不能抓个舌头询问一下。

过了一会儿,两名流动哨走过来,可能有点累了,走到离他不远处并排坐下来休息。钟毅悄悄靠近,正要动手,忽然听见其中一人问道:“子亮兄弟,今天踩点的情况怎么样?”钟毅一听,决定不忙动手,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被称作“子亮”的人一开口,钟毅就听出正是白天遇到的那个小个子。只听他得意忘形地说道:“格老子,机会不错,我去的地方蛮好的,龟儿一点防备都没有。我向老大汇报了,他说明天下午两点出发,黄昏前赶到,干他一票,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来。黑子哥,你看怎么样?”被称为“黑子”的人说道:“计划是不错,可这种四处流窜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想当初我们在部队上干得好好的,大家一起吃喝、一起打仗,日子是苦了点,但不用整日担惊受怕的,唉,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就听信了头儿讲的什么发大财等等的鬼话,搞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

子亮沉默片刻,说道:“世上没有后悔药,有啥子办法哟?你看,三百多名弟兄,现在仅剩这么几个,有国不能归、有家回不了,还不是被头儿害的?”黑子听子亮越说越大声,赶紧嘘了一声,低声道:“小声点,担心隔墙有耳!”子亮道:“怕什么,反正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话虽如此,声音却放低了很多,想必对头儿甚为忌惮。接着,他又说道:“你看,我今天天才亮就出门,路上一刻也不敢耽搁,辛辛苦苦赶回来,晚上又要叫我起来值班,奶奶的,还要不要人活?”

黑子叹了口气,说:“算了,事已至此,想开点,和为贵吧,来,抽支烟消消气!”钟毅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其中一人划了根火柴,两人侧过身来,头对头地点烟,钟毅仔细一看,不由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借着火柴发出的亮光,钟毅又看见白天拿他开涮的那个小个子,而旁边被称为“黑子”的那人比小个子高了一个头,就在他点燃香烟抬起头来的一瞬间,钟毅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左眼下有一颗大拇指甲大小的黑痣,跟雅丽大婶描述的一模一样。

真是老天有眼,搜寻了好长时间的杀妻凶手就在眼前,钟毅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他千刀万剐,但又咬紧牙关强忍住。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冲动,一来对方人多势众,荷枪实弹,明来自己不是对手,二来,就算杀了这个家伙,其他的匪徒还不是照常四处作乱,放虎归山,终究后患无穷。听他们的口气,似乎是从哪支部队叛逃出来的,但眼下他们已不再是军人,而是一伙无恶不作的流寇、败类,也是亲手将自己的幸福撕成碎片的凶手。这口气无论如何他也咽不下去,看来今晚又要大开杀戒了!至于以后会不会有人上门寻仇,管他呢,只要大仇得报,就算自己死了,也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九泉之下的妻子了。

钟毅很快冷静下来,决定暂且放过两人,得先想办法把岗亭里的那个家伙干掉,对方居高临下,占据有利地形,自己的行动会陷入被动。抽完一根烟后,黑子闷声闷气地说:“走吧!”两人不再说话,起身往茅屋的西侧走去。

钟毅等两人走远后,掏出手枪,悄悄摸到岗亭旁的树丛里隐蔽好。这座岗亭有十来米高,显然刚搭建没几天,支架的木料尚新,显得有些单薄。哨兵就在头顶,烟头明灭可见,钟毅只要一发子弹就可以把他送上西天,但这样一来就会暴露目标,假如惊动了屋内众人,自己脱身不难,可万一被这些家伙溜掉,以后到哪里找他们?他只能耐心地待在树丛里,等对方下来后再出手,可他等了个把小时,那哨兵还是没下来,他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这时候,他右手无意间抓到一根葛藤,用手捏了捏,居然有大拇指粗,轻轻拉了一下,感觉到很长。钟毅计上心来,扭下一段七八米长连枝带叶的葛藤,蹑手蹑脚地来到岗亭下,将葛藤一端拴在一根木头支架底部,另一端握在手里,退到一丛灌木后躲起来。这时候,一阵山风吹过,四周的树叶发出“刷刷”的声响,钟毅趁机用力扯动藤条,岗亭顿时摇晃起来,支架也发出“格格”的声音。

哨兵吃了一惊,不由得紧紧抓住围栏,但他以为是风力太大所致,也没在意。过了几分钟,山风再起,钟毅再次猛扯藤条,这一次用力极大,岗亭剧烈晃动、摇摇欲坠。哨兵身在半空,顿时大骇,一声惊呼后,慌忙手脚并用地从简易楼梯爬下来,双脚刚一着地,两名流动哨闻声跑过来,问道:“怎么啦?”哨兵吓得够呛,指指岗亭,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这个劳什子,要倒啦。”那名叫黑子的流动哨用手电筒照照岗亭,并没发现什么异样,说道:“算了,黑灯瞎火的,我们也没办法,明天加固一下,天快亮了,今晚只好将就了!”说完,两名流动哨就走开了。

岗亭不能再用,哨兵却不敢擅离职守,一屁股坐在岗亭下,嘴里低声叽叽咕咕地咒骂。钟毅听得分明,哨兵先骂该死的大风叫他不得安宁,后来又骂搭台子的人敷衍了事。他憋住笑,拎根藤条猫腰走到哨兵身后,忽然套住对方的脖子,猛地一勒一绞,哨兵还来不及挣扎,顿时毙命。

钟毅把尸体拖到树丛里,一摸哨兵的武装带,发现手榴弹、弹匣都有,连忙把武装带取下来系在身上,将冲锋枪拿过来背在肩上,又从他的腰间搜到一把匕首。钟毅握着匕首,悄悄地向流动哨靠近。地上满是绿茸茸的青草,仿佛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他猫下腰,尽可能绕开灌木,以免触动树枝被对方发现。很快,他就接近两名哨兵,来到离他们不远处的树丛后。

也算活该白天耍他的那名叫什么子亮的四川口音的人倒霉,他刚藏好,那家伙就来他旁边的树丛里撒尿。钟毅等他方便完毕,忽然摸到他背后,左手捂住他的口鼻,右手持匕首在他喉咙上猛地一划,子亮脖子里鲜血狂喷,哼也哼不出来,身体一下子像条麻袋一样软软下坠,钟毅将他的尸体缓缓放倒在地,起身向黑子走去。

黑暗中看不清楚,黑子以为是同伴回来了,也没留意,随口说:“走吧,天快亮了!”钟毅没有应声,跟着他慢慢向前走。走了几步,黑子回过头来,说道:“我说……”猛然察觉情况不妙,子亮比他矮了一大截,身旁的人个子却跟他差不多,他正要叫喊,钟毅早有准备,忽地贴身而上,像对付刚才那个小个子一样,干净利落地把他干掉,这样一来,人世间谁也不知道他最后想说什么话了。

钟毅原打算想办法把杀妻凶手引到远离茅屋的地方痛斥一番,好让他死个明明白白,没想到这家伙甚是奸猾,很快就发觉不对劲,为了不暴露目标,只好将他就地解决。

钟毅把黑子丑陋的尸体拖到灌木丛后,一搜身上,发现他左边的裤袋里有个圆圆的东西,掏出一看,正是自己送给妻子的玉镯。钟毅一下子跪在地上,将玉镯紧紧捂在胸口,顷刻间泪流满面。但很快他又意识到眼下不是悲痛的时候,连忙装好玉镯,拉起衣袖擦干泪水,又将黑子尸体上的冲锋枪、弹匣和手雷拿过来。现在三名哨兵被干掉了,可屋里还有二十九人,他们正睡得跟死猪一般,他只要把手头的手雷全部扔进去,这班匪徒保准一个也别想活命,但他不想让他们死得稀里糊涂,再说查问一下对方是什么来头,日后万一有人寻仇也好有所防备。

钟毅想了想,来到远离茅屋的地方,趁天还没亮检查一下装备,看来一场恶战是避免不了啦,得准备充分点,丝毫的大意就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手雷、冲锋枪都是正宗美国货,这种冲锋枪他在T国当雇佣兵时用过,射速快、火力猛,对付近距离集团目标无疑是最理想的兵器,手雷体积小,威力却很强。手头现在有两支冲锋枪和十个弹匣、一把手枪、六颗手雷,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足够了。他卸下枪上的弹匣检查一下,见子弹满匣,装了回去,一拉枪栓将子弹上膛,又把手雷放到胸前随手可以抓到的地方,这才起身向茅屋走去。

他走到离茅屋十多米的地方,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了,他赶紧掩在树丛后,隐约看见屋内出来三个人,这三人似乎还没睡醒,个个哈欠连天。他意识到原来是换班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暗暗尾随,找机会把他们悄悄干掉,又折返回来,隐蔽的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二十多名男子和衣挤在一起,有的还躺着,有的刚刚爬起来,此时动作仿佛全被定了格,大家纹丝不动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惊恐和绝望。

最后,钟毅的目光落在门口附近一名刚坐起来、下半身还拥着军用毯子的中年男子身上,顿时心神大震,脱口而出:“是你?”

中年男子正吓得瑟瑟发抖,发现来人似乎认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对头追杀来了,可细细一看,这个人他却没什么印象。钟毅接着说:“你是林威!”语气里满是苦涩,男子点点头:“是,我是林威,你是……?”钟毅说:“我是钟毅啊,你不认识了?”钟毅与林威快十年没见了,再说他一个月来心力交瘁,无心收拾打扮,变得蓬头垢面的,林威哪里还认得出他来?但林威见机立马喜道:“兄弟,芒市一别,快十年了,你好啊!”说着就要起身,钟毅一摆枪口,喝道:“别动!”

林威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冷冷道:“好啊,你现在为谁卖命,九十三师,还是景坤先生?他们给了你多少钱?”钟毅摇摇头:在门口对面的树丛里。此后两个多小时内,“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威见他几名出来方便的、闹肚子的,也懵里懵懂地成了钟毅的刀下之鬼。

不久,天渐渐放亮了,屋里开始有人讲话,看来他们要起床了。钟毅见时间紧迫,双手紧握冲锋枪,猛地一脚踢开房门,大喝一声:“不许动!”众匪徒抬头一看,见门口站着一名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顿时呆若木鸡,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外边警戒的弟兄居然没有示警,但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钟毅飞快地打量一下,借着黎明的微光,只见屋内很宽敞,屋心砌了一个火塘,四周不似作伪,又问道:“那你到这儿来干吗?”钟毅气恨难平,缓缓扫视一圈,问道:“这些都是你的手下?”林威说:“是啊,怎么啦?”钟毅不语,右手持枪,左手缓缓地从裤袋里掏出玉镯。

众人一见,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边黑子那天干的缺德事大家都清楚,现在仇家找上门来了,手镯既然在钟毅手上,那么边黑子肯定被干掉了。林威也是面色大变,他定定神,试探着说道:“兄弟,对不起,我约束部下不严,理应受到惩罚!这样吧,那女人家里给你多少钱,我们给你双倍,你放过我们好不好?”钟毅放回手镯,左手却又掏出手枪,他坚定地摇摇头,咬牙道:“不行,她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话音未落,当天跟边黑子一组的两名匪徒知道此事难以善罢,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抓靠在墙上的冲锋枪。钟毅正眼也不瞧,随手两枪,相距四五米的两名匪徒一人太阳穴中弹,另一人后脑被击穿,脑浆喷到墙上,也溅了旁边的匪徒一脸。匪徒们大惊失色,没想到头儿的这个熟人枪法这样好。钟毅轻轻吹吹手枪枪口冒出的青烟,转头冷冷地看着林威。林威急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仇也报了,还想要我们怎么样?”钟毅不想再浪费口舌,从牙缝间蹦出一个字:“死!”林威面如死灰,忽然喝道:“钟毅,你好好看看,有好多弟兄是你以前的手下啊,难道为了一个低三下四的番邦女子,你竟要把他们统统赶尽杀绝?”原来,林威一下子想起钟毅曾经在自己手下当过团长,这群喽啰之中刚好有他以前那个团的士兵,情急之下,随口就说了出来。

钟毅心神大乱,他仔细打量屋内众人,果然发现好几个相识的面孔,有的依稀还是他在大理训练过的士兵。顿时,他率领他们在芒市、畹町一带的丛林里和日本鬼子浴血奋战的日日夜夜在脑海里一一闪现,他眼睛湿润了,心中柔情陡生,慢慢垂下枪口。

林威本来就是想通过旧事重提,分散钟毅的注意力,钟毅心软,果然中计。林威一看奸计得成,机不可失,忽地掀起毯子朝钟毅当头罩下,一扭身晃过他,奔到屋外,几乎同时,有人大喊一声“:快,杀了他!”屋内众匪一听,赶紧起身抓枪。

钟毅目不视物,心里一寒,继而勃然大怒,他深悔自己居然会被林威可耻地利用,上这种恶当。电光石火间,他来不及扯开头上的毯子,突然双枪齐发,眼前惨叫连连,毯子的碎片和鲜血四处飞溅。接着,他将左手的手枪一扔,抓过背后的冲锋枪,两支冲锋枪交替扫射,密集的弹雨将匪徒打得血肉横飞,剩下的匪徒鬼哭狼嚎地连忙找地方躲避,哪里还顾得上还手?

钟毅打光弹匣里的子弹后,扔掉冲锋枪,一把扯开残破的毯子,飞身跃出门外,人未落地,两颗手雷已脱手而出,从洞开的房门飞进屋里,屋内顿时传来一阵惊叫。钟毅一落地,赶紧往旁边一滚,接着又扔了两颗进去。随着四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飞舞的草屑和泥土溅了他满头满脸,眼前顿时火光冲天,茅屋一下子塌了。如此猛烈的爆炸之下,莫说是人,恐怕连只苍蝇也变成灰烬了。

钟毅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自己毫发无伤,转头一看,离他三十米处,林威正跌跌撞撞地往北边跑去。钟毅大怒,随手从旁边的尸体上抓过一支冲锋枪,拔腿就追。林威知道刚才这招太过歹毒,钟毅肯定不会放过他,但他身材肥胖,又被吓得脚瘫手软,尽管拼命奔逃,却怎么也快不了。

眼看离森林边缘不远了,钟毅心中恨极,哪会让他轻易逃脱,当即对天开了一枪,喝道:“站住!”林威身形一滞,脚下一软,顿时摔倒在地,正要爬起来,钟毅已追到面前,吼道:“还想往哪逃?”

面对钟毅喷火的双眼和黑洞洞的枪口,林威像面条一样瘫软在地,干脆两眼一闭,叫道:“你杀了我吧,反正一切都完了,这种东奔西逃的日子我也受够了,死了干净!”

钟毅做梦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抗日将领居然成了这个样子,心里五味杂陈,竟然下不了手,他见林威此时手无寸铁,对自己再无威胁,想了想,慢慢放下枪。

林威等了一会,见钟毅没有开枪,不禁诧异地睁开眼睛,叫道:“你有种打死我呀,怎么不开枪?”钟毅喟然道:“不错,我确实想将你碎尸万段,可杀了你又有何用?不管怎么说,我的妻子,还有那没出世的孩子再也不能活转过来了!”说罢,不禁眼泪滂沱。

林威慢慢坐起来,看看钟毅,心里忽然一阵歉疚,嗫嚅道:“对不起,我们不知道……”钟毅不理他,任由眼泪在脸上恣意流淌。此时的林威,仿佛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着头,目光猥琐,早年在滇西战场的那种志满意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神采早已荡然无存。眼看昔日同窗、堂堂的国民革命军副师长竟然沦为流寇,惶惶不可终日,钟毅心里忍不住有些可怜他了。

钟毅顺利地干掉导致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后,听到匪徒里面有自己当年的老部下,本来他想,只要他们放下武器,不再作恶,就放他们一马,没料到林威光顾着自己逃命,可耻地利用他的同情心,趁机把水搅浑,差点没把他害死,却令二十多人死于非命,其行为实在太卑鄙了。又一想,自己的妻子是被他们害死的,可毕竟不是林威亲自动手,眼下杀妻之仇已报,想想以前的同窗之谊,看在当年同为抗日军人的份上,钟毅决定饶他一命,反正他现在孤身一人,不可能再干什么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了。

这时候,钟毅忽然一阵伤感,当初要不是手下杀了那名地下党,他又何必流亡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金三角地区、命运一波三折?他心肠软,可以放过林威,可谁能理解自己当初的一片苦心,又有谁能够令岁月重新流转,让他再次重温往昔的幸福时光?

想到这些,钟毅的心情更加沉重,颓然坐倒在草地上。林威垂首站在一旁,见钟毅脸色变幻不定,内心一阵惶恐,不知道这个煞星会用什么残忍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钟毅指指身旁,说:“你坐!”林威更加害怕,但又不敢不听,于是战战兢兢地坐到钟毅对面,小心地跟他保持两米多的距离。钟毅见他落水狗般的狼狈样,心里有些不耐烦,本想打击他几句,又觉得说不出口,沉默了一会,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那些手下又是怎么回事?”林威叹了口气,将这几年来的遭遇缓缓道来。

原来,在钟毅离开部队不久,国民党就挑起了摩擦,国共两党彻底决裂,全面内战爆发了。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国民党号称装备精良的八百万大军,竟然敌不过主要依靠缴获的日军武器装备的一百多万共产党的军队,才打了一年多就节节败退。林威的部队奉命参加了徐蚌会战,但很快队伍就被打散,他们只好落荒而逃,好不容易摆脱追兵,身边却只剩下三百多人,也就是说,他空有副师长的头衔,实力却只相当于一个营了。当时,共产党的解放军已解放了大半个中国,并快速向南方推进。一败再败的他们唯有拼命向西南地区逃窜。

一九四九年夏天,当他们逃到湖南境内时,遇到李弥的第八军,当即跟着他们一路转战。不久,军长李弥见大势已去,扔下部队不顾,孤身一人乘飞机直飞台湾。第八军群龙无首,顿时军心大乱,被随后赶到的解放军分割包围,伤亡惨重,很多将领心灰意冷,对前途一片绝望,纷纷率部缴械投降。

但是,第八军下辖的九十三师将领们血气方刚,誓死不投降,一路且战且退,最后退到云南。很快,云南全境就被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此时的他们在国内已无处可去了。年末,全师官兵和部分家眷,还有一些沿途收容的散兵游勇,近一万人只得继续南逃,经过长途奔波,一口气跑到T国、L国与M国交界的崇山峻岭之中,也就是日后鼎鼎有名的“金三角”,彻底脱离了国内战场。

这支远离祖国的军队来到这里,感到疲惫不堪,不想再走了,于是决定在这个三不管地带留下来。据说九十三师的军纪十分严明,刚出国不久,部队在烈日下长途跋涉,一名小兵又渴又饿,见路边有块红薯地,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想刨两只红薯充饥,团长二话不说,掏枪给予当场击毙,众官兵一见,无不神情肃然,此后再无坑害沿途百姓之举。

一年后,眼看领土被不请自来的异国军队久占不还,M国和T国政府坐不住了,派人前来交涉,要他们立刻走人,否则将以武力驱逐,九十三师未加理会,再说也没地方可去。两国政府大怒,迅速组成联军,向九十三师发起进攻,没想到这支在国内被解放军打得望风而逃的部队,此时却神勇异常,很快将三倍于己的联军打得落花流水。两国无奈,又跑去向联合国告状,联合国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建议大家坐下来谈判解决。

于是,M国和T国政府提出,要收留这些中国国民党的军人可以,前提是他们必须放下武器,到指定的地点分散居住,但九十三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从此他们实际上成了一支没有国籍、没人管的军队。

远在台湾的李弥得知九十三师的情况后,大喜过望,觉得又有资本了,日后想翻身,想在同僚面前挺起腰杆,还得靠这支血性十足的部队,却全然忘了他要为这支部队的下场负什么责任。当时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呼声甚嚣尘上,李弥乘机说服当局,决定把这支部队重新装备,作为南线反攻的中坚力量。不久,九十三师缓过劲来,开始执行反攻计划,他们悄悄越过边境,短短几天之内连占国内四座县城。中国人民解放军急忙调集了三个整编师前来围剿,九十三师一看不是对手,赶紧又退回原地。

这下子,M国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连忙向中国政府求援,希望双方达成协议,共同开放边境,由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金三角”地区剿匪。可九十三师有对地形熟悉的有利因素,在崇山峻岭间三转两转,溜得踪影不见了。加之出国剿匪,这一地区又涉及多国领土,在他国领土上继续国内战争,有许多国际政治外交问题没办法处理,这件事只得不了了之。同时,为对付这股残匪,维护西南边境的和平稳定,国内在昆明设立了军区,加强了边境一线的防务力量。这样一来,九十三师反攻大陆成功的希望就很渺茫了。台湾当局见他们再没什么用处,态度也就逐渐冷淡下来,干脆任其自生自灭,弃之不管了。

那段时间,Y国与M国两个相邻国家的关系正处在蜜月期,听到M国的闹心事后,Y国政府提出可以派军队替他们摆平。M国政府大喜,很快,近两万Y国精兵浩浩荡荡地开赴“金三角”,没想到又被打得丢盔卸甲,伤亡惨重。这样一来,M和T两国没辙了,劝又劝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好由着他们。好在这些中国人还算厚道,绝不干涉两国的内政,也不主动惹是生非。

早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一支英国武装考察小组来到“金三角”地区,发现这儿气候温和、土壤肥沃,雨量又充沛,于是开始试种鸦片。经过三年的改良,大获成功,立即进行大量推广,然后将鸦片输入中国,给中国民众带来深重的灾难。此后,当地人也开始大面积种植鸦片,参与制毒贩毒,逐渐形成几个利益集团。为了保护他们的利益,还专门成立了军队,“金三角”很快便声名鹊起。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制毒贩毒行为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迫于国际社会的压力,M国和T国军方多次派兵清剿,却始终拿他们没有办法。

经过几次血战后,九十三师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台湾当局又指望不了,他们缺衣少食,爷不疼娘不爱的,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跟当地人一样种植、贩卖鸦片。这样一来,“金三角”地区利益分配的平衡被打破,那些毒枭不干了。于是,以后几年间,为了生存,九十三师不得不拿起武器,经常跟政府军、雇佣兵、大小毒枭,甚至当地黑帮大打出手,最后谁也奈何不了谁,但他们也终于在这一带站稳了脚跟。

林威在部队钻营多年,有着异常敏锐的商业头脑,刚到“金三角”,就对当地的毒品交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由于他们的防区地处偏僻,四处征战之余,他开始带领三百多名手下大规模种植鸦片。

九十三师的首长得知这一消息后,连忙亲自赶来劝阻,认为此时部队立足未稳,这样做无疑会使他们和毒枭之间矛盾进一步激化,埋下些祸端。但林威此时雄心勃勃的,哪肯轻易放手?再说,他们又不是九十三师的,凭什么听他们的?当然,也只是心里想,没敢挑明。来人见无法说服他,摇头叹息而去。

林威以往一直都跟当地毒枭交易,虽然那些毒枭觉得成本高了点,但明白这些中国军队不好惹,也就没有吭声。不久,九十三师官兵迫于无奈,也开始种植鸦片,此时林威等人已个个富得流油,但对财富过度贪婪这只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各种麻烦开始接踵而至,差点给这支远在异域的中国军队带来灭顶之灾。

随着种植规模的不断扩大,林威胃口大开,不屑于再跟当地的毒枭打交道,而是派人直接跟外地的买家联络,利润果然丰厚了好几倍。但他仍不满足,尝到甜头后,胆子也越来越大。一天,他们居然半路伏击实力最雄厚的大毒枭景坤的运输队,将运输人员尽数灭口,把五百多公斤鸦片抢走,换换包装一脱手,狠狠赚了一笔。

景坤闻讯后大发雷霆,多年来,各利益集团之间的纷争天天都存在,但如此明目张胆的举动还是头一遭。他一思索,认定是中国人干的,于是派人前往九十三师交涉。师部不明就里,当即矢口否认,景坤倒也不想跟中国人翻脸,说这次可以不追究,但下不为例。

景坤的人前脚刚走,师部忽然想到林威,八成是这家伙干的,马上派人调查,林威自然百般抵赖,师部没有证据,再说不想给外界留下中国人内讧的口实,也就没深究,只是郑重其事地警告他,如果再这样胡作非为,早晚会给整支部队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林威一听,果然收敛了很多。没想到两个月后,他故态复萌,又将景坤的七百公斤鸦片抢走。景坤被彻底激怒了,马上召集全部人马,请了支雇佣军,和其他毒枭联合起来,向九十三师发起全面进攻,M、T两国政府军一见,也趁机大规模出击。

九十三师一觉醒来,忽然发现四周全是敌人,被迫仓促应战。经过半个月的血战,交战各方损失惨重,中国军队也伤亡了将近六百人。不久,景坤终于查明真相,觉得冤有头、债有主,这样死拼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反而会给政府军渔翁得利,于是停止了对九十三师的进攻,下令追杀林威。

九十三师这才缓过劲来,想到林威为了小集团的利益,差点令大家全军覆没,顿觉齿冷,也就不再护着他。

林威见大事不好,指挥手下拼死突围,离开“金三角”东奔西窜,景坤的人马仿佛冤魂不散,穷追不舍。林威率部好不容易摆脱追兵,三百多人的部队已只剩下三十几人,走投无路之下,只好窜到中国和M国边境的深山老林中,当起了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土匪、流寇。也算他们时运不济,竟然惹到钟毅头上,最后彻底玩完了。

听了林威的讲述,钟毅这才明白,两年前在T国警察局,为什么沃特中尉一行一听说他是中国人,马上就如临大敌,反复追问他是不是第八军九十三师的,原来原因在此。钟毅和林威都没有料到的是,这支身处

异域的部队面临的困境远未结束。

五十年代末,蒋介石再次叫嚷反攻大陆,又跟九十三师重新取得联系,这一次,他们对台湾当局的反复无常极为痛恨,不愿再打仗了。台湾方面见他们在当地闹得有些出格了,迫于压力,只好将一些老弱病残的官兵共三千多人接回台湾,剩下将近三千精兵继续留在当地。又过了几年,随着官兵们的后代渐渐长大,他们厌倦了种毒贩毒、四面树敌的日子,渴望有一个和平安宁的生活环境,于是改为在当地种庄稼、做生意。此后,他们多次提出想回台湾,但台湾当局置之不理。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末,他们又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大陆,可当时“台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两岸关系严重对立,出于政治、国防安全等方面的考虑,大陆也没有批准。进入九十年代后,大多数官兵垂垂老矣,为子女和后代着想,他们没有办法,又请求加入缅甸籍,但缅甸人认为,我们当年给过你们机会,你们不当一回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就这样,这支没有国籍的军队和他们的后代唯有长久地待在异国他乡,过着艰难困苦的日子。直到一九九二年,M国方面口气终于有所松动,这支部队于是彻底放下武器,加入了M国籍。

林威此时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也没有了,本来带着一些金条、现钞,也随着猛烈的爆炸和倒塌的房屋化为乌有,心灰意冷之下,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把所有的经历都讲出来,对自己的恶行竟也毫不隐瞒。

钟毅闻之,久久无语。不错,林威的遭遇是很惨,但终归还是咎由自取,害了别人,最终也害了自己,看他的眼神里也就多了些鄙视和不屑。

林威本已萎靡不堪,一见钟毅的眼神,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全然忘了眼前的危险,不顾一切地跳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指着钟毅吼道:“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开心了吧?满意了吧?不错,你比我厉害,你是委员长的红人,可委员长还不是不要你了,他跑到台湾当缩头乌龟去了!你是抗日英雄,可日本人被打跑了,当局开始兔死狗烹了,你肯定也是在国内混不下去,有家不能回,否则,大老远跑到这种屙屎不生蛆的鬼地方干什么?你以为你很高明,其实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卑鄙,为了一个番邦女子居然拿兄弟们开刀,你就敢说你从没杀过好人,从没做过坏事?你说,你跟我们有多少区别?”

钟毅如遭电击,顿时作声不得。

回顾多年来的经历,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姑且不论,以后的剿匪、打黑市拳、当雇佣兵,乃至今天,难道死在自己手下的全都是万恶不赦之徒?都是死有余辜?难道他们家里就没有老婆儿女、亲戚朋友?不错,林威可以说是十恶不赦,可他的手下,那些以前他手把手训练过的士兵,难道就没有一个好人?恐怕谁也不敢打这种包票!对蒋介石和国民党腐败无能的政府,他早已心灰意冷,可林威猜得没错,自己确实是有家不能回,在国内待不下去了,自己难道就活该落得这样的下场?好不容易成了个家,好日子才开头,转眼又好梦成空,为了给妻子报仇,却又令三十多人死于非命!

他忽然觉得林威的话直接击中了他的要害,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跟林威等人确实没有太大的分别,对这种血腥杀戮的日子厌烦透了,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尽头。想到这里,他一下子感到头痛欲裂,不由得大叫一声,双手抱头跪倒在地。

过了几分钟,他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林威呆呆地望着北方的天空,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钟毅一句也听不清楚,不禁奇道:“你说什么?”

林威回过头来看看他,忽然面露喜色,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兄弟,你看这块空地好大呀,我们现在就动手,把它全部开垦出来种上鸦片好不好?很赚钱的!”钟毅厌恶地甩开他,骂道:“死性不改!”林威并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放心,今年雨水不错,我们一定可以发大财,我有三百多名手下,大家齐心协力,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

此话一出口,钟毅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只见林威手舞足蹈、眼神散乱,竟然疯了。钟毅大急,叫道:“林威,你不要这样,走,我送你去医院!”边说边上前拉他,冷不防林威一挥胳膊,力量竟是大得出奇,钟毅没有防备,顿时四脚朝天摔在草地上。

林威甩开他后,忽然面向北方,神情激动地喊道:“秀花,我有钱了,你男人发达了,我这就去接你和平儿出来享福,等着我!”说完就往北边飞奔而去,钟毅赶紧起身追赶,可竟然追不上。很快林威连滚带爬地跑下垭口,就要往丛林里钻。

刚到森林边缘,林威忽然一头撞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反弹回来一屁股坐倒在地,额头上顿时鲜血淋漓,但他全然不顾,爬起来直直地闯入树林,边跑边声嘶力竭地高喊:“等着我!”声音在群山间久久回荡。

钟毅清楚,像他这般乱窜,可能不出五十米就会有危险,果然,很快丛林里传出一声长长的惨呼,随即声息全无。

虽然早已红日东升,钟毅却感到全身发抖,牙齿也格格打颤,说不清是冷还是害怕。他强打起精神,又回到倒塌的茅屋旁,此时大火已经熄灭。他想,附近可能有护林员,也许有人看到火光或听到爆炸声后会来察看,不管出于报仇还是什么目的,三十多条人命毕竟不算小事,此地不可久留。

于是,他解下武装带扔在地上,迅速离开了这个地方。为防止迷路,他没敢抄近道,而是原路返回,找到头天中午藏起的背篓等东西,急急忙忙往家赶去。

钟毅连续多日四处奔波,又一夜没睡,再加上这两天的变故太过突然,他感到心力交瘁,脚步就有些虚浮。他强撑着,路上除了吃东西、喝水,一刻也不敢停留,等赶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天还是完全黑了。

他一路摸索着下山,来到妻子的坟前,跪倒在地,不由得泪如泉涌,一遍遍地默念:“香儿,大仇已报,你可以安息了!”心里却殊无半分喜悦轻松之情,反而越加感到窒息般的沉重。随后,他拿出那只失而复得、在妻子心目中看得比生命还重的玉镯,用药锄挖了个小坑,埋在坟前,又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往村里走去。

来到家门口,看着夜色中剪影般的竹楼,想想以往的幸福时光,他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凄凉。他迟疑了一下,将背篓、药锄从篱笆上方轻轻地放进院里,没进家门,直接来到木坤家,请他连夜用小船把自己送过河去。

曼塔下午到镇上赶集,天黑才回来,吃过饭后倒头便睡,刚睡着不久,忽然被拍大门的声音惊醒,只好又披衣起床,端盏油灯走下竹楼。门一打开,竟然是钟毅,曼塔不由得又惊又喜,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还好吗?我们天天都在找你,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钟毅强笑道:“说来话长,今晚我们再慢慢聊,好不好?”曼塔还想再问,灯光下见钟毅双目红肿、神情落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把钟毅让进屋,赶紧叫妻子起来弄饭,两人就坐在竹凳上聊天等待。

一坐下,曼塔就说:“这段时间我们到处找你,一来怕你想不开,二来嘛,是想告诉你,杀害香儿的那帮匪徒又出现了!最近十来天,南览河两岸又有十多个寨子遭到洗劫,还有二十多人被打死打伤,闹得两边人心惶惶的,今天我们到镇上已通报这件事。不过你放心,听说军队已出动,准备在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们一出现,保证一网打尽,香儿的仇一定会报的!”

听了他的话,钟毅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只是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曼塔心中一阵难过,又一想,面对三十多名穷凶极恶的武装匪徒,钟毅赤手空拳,又能怎么样?钟毅心里很烦闷,觉得口干舌燥的,他到灶房里打瓢凉水喝下去,又跟舅妈寒暄一番,回到客厅后,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

他想了想,对曼塔说:“舅舅,你天一亮就去镇上,告诉他们撤军吧!”曼塔没听明白,问道:“什么?”钟毅说:“死了,一共三十二个,全死光了!”曼塔更是糊涂,追问道:“你说什么?谁死了?”钟毅涩然道:“那帮……匪徒,被我全部干掉了!”

曼塔惊得一下子跳起来,随即喜道:“真的?太好了!”但很快他又觉得不太可能,钟毅虽然当过兵,可手无寸铁,匪徒人数又多,顿了一下,他又问道:“你说的是真的?”钟毅点点头,指指东南方向,说:“就在那边的一个山垭口,我把他们全杀光了!”接着,他简要地把这段时间通过四处查访,终于找到匪徒据点,伺机把他们全部干掉的情况说了一下。

曼塔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听到村民们忧心忡忡地议论,说天亮前后河对岸的山上有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可能哪个村寨又遭殃了,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个外甥女婿在大显身手,现在他终于彻底相信了。那个地方虽然地处深山,离南览河直线距离却并不远,只有约两个小时的山路,钟毅之所以走了十多个小时才到家,其实绕了很大一个圈子。

曼塔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这下好了,大仇终于得报,香儿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一转头,见钟毅并无欢愉之色,反而显得心事重重的,于是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钟毅叹道:“他们其实不是一般的土匪,而是几年前逃到国外的国民党兵,为首的是名副师长,是我在军校时的同班同学。有好几个还曾经是我的手下,我手把手地教会他们开枪、打仗,领着他们跟日本人血战,现在,又是我亲手把他们送上不归路,你说,我是不是罪孽深重?”

曼塔一愣,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想,正要开导几句,妻子已将饭菜端上桌,就劝他先吃饭。吃过饭后,曼塔见夜深了,提议休息睡觉。他见钟毅情绪低落、郁郁寡欢,怕他一时想不明白憋出问题来,干脆搬来跟他同住客房。

钟毅郁闷了一整天,无处排遣,面对妻子的亲舅舅,自然也是自己的亲人,此时有一肚子话想诉说,一下子又不知从何说起。他静静地理了下头绪,说道:“香儿被人害了,我很难过,现在终于给她报了仇,可我昨天杀的大部分以前都是抗日军人呀,其中还有我的朋友,他们也有妻儿老小、亲戚朋友,他们的亲人还在望眼欲穿地等他们回家。从参军抗日起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现在想想,他们的亲人何尝不是跟我一样凄惨?”曼塔正寻思着该怎么劝他,又听钟毅叹了口气,说道:“舅舅,你明天陪我去自首吧,就算坐牢,甚至枪毙我也认了!”

曼塔一下子激动起来,说道:“自首,为什么?向谁自首?要知道你干的是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好事,如果你现在是中国国内,上级说不定会给你戴大红花,甚至记功,老百姓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哪有自首之说?”钟毅默然,知道舅舅说的没错,但他脑子里仍是转不过弯来,说道:“可是,我心里很不好受,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啊!”

曼塔恍然大悟,原来钟毅的心结在这儿!他想了想,说道“: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假如当初日本人能考虑到这点,也不至于到中国的土地上胡作非为,给中华民族带来沉重的灾难。抗击外侮、保家卫国乃是每一个热血男儿的神圣使命,你奋勇杀敌,何错之有?你当镇长期间,还有昨天,杀掉为非作歹的匪徒,让更多的老百姓免遭荼毒,这是造福苍生之举,谈得上什么罪孽?至于其中有以前的抗日军人,你也不必内疚,要知道,人是会变的!不错,他们以前的确为国家作出过贡献,可这段时间以来,瞧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且不说别人,香儿是我的外甥女,我看着她长大的,直到去世,她连杀鸡都不敢看,况且还有孕在身。对这样一个弱女子,那些人居然也下得了手,他们不再是军人,是畜生,他们这是罪有应得,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于杀地下党一事,既然不是你干的,你只不过是替人顶缸,又何苦自寻烦恼?总之,我认为,大丈夫处世,但求不欺于心。你要记住,有的时候,对坏人的怜悯纵容,就是对好人的犯罪!”

曼塔口才本佳,这一番言辞有理有据,而又正气凛然。

“对坏人的怜悯纵容,就是对好人的犯罪!”钟毅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舅舅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想来,就算自己放过林威等人,他们就一定会悔过自新吗?本来他不想赶尽杀绝的,可那帮人一见有机可乘就想干掉他,虽然有林威搅局的成分在里边,但肯定也是他们惯常的手法。假如他们的计谋得逞,又会有多少像香儿一样善良本分的无辜百姓遭受飞来的横祸?以前的战争、剿匪虽然跟这次情况不尽相同,但对手的行径,从本质上来说,跟这次又有什么分别?换句话说,如果放过他们,自己跟那个将冻僵的毒蛇揣在怀里,任由它缓过气来反置自己于死地的农夫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钟毅茅塞顿开,困扰心头令他几乎发狂的阴霾终于一扫而空。可是很快,新的烦恼又来了,眼下杀妻之仇已报,可明天呢,明天又该何去何从?难道仍回到那个已经不再完整的家?曾经心灵的港湾已温馨不再,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苦捱光阴,天天睹物思亲,情何以堪啊?他想了想,问曼塔能不能帮个忙,他想回国定居,最好能在靠近这一带的地方安家。

这一次,一向爽朗乐观的曼塔沉默了。他思索了好一会,才说:“本来,你是我的亲人,我理应帮你想办法,但回国定居这件事,恕我直言,眼下根本不现实。你大概也知道,目前美国在朝鲜的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蒋介石又在台湾天天叫嚷要反攻大陆,国内以前国民党潜伏下来的一些特务趁机兴风作浪,到处搞暗杀、破坏,国共两党之间的矛盾依旧尖锐异常,这种时候你回国内去定居,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相信你,可你当过国民党兵,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无法隐瞒,这段历史日后可能会给你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我认为目前你还是留在M国比较好!”

听了曼塔的一番话,钟毅甚是失望,一种被他用热血捍卫过的祖国遗弃的感觉再次在心底弥漫开来,觉得自己像棵无根的浮萍一般,又该四处漂泊了。这种心绪令他绝望而伤感,久久说不出话来。

曼塔心里很是不安,说道:“对不住了,虽然我帮不上忙,以后还是希望你经常来看看我们,香儿不在了,可我们仍然是亲人,不要有什么隔阂。你回国去定居的事暂且摆一摆,也是为了你好。我相信,以后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关系会逐步好起来的,两岸之间早晚会相互谅解,走到一起的。毕竟是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大家都是中国人嘛。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随时回去了,想到国内那个地方去定居都不会有人反对。”

曼塔的话没错。

但两人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尽管大陆方释放出了极大的善意,但台湾当局方一直坚持不谈判、不接触、不妥协政策。致使两岸关系居然持续紧张了几十年,钟毅的回国梦也最终无情地破灭了。

临终前,钟毅向族长提出要求,将自己葬在寨子后那座最高的山坡上,坟头一定要向着北方,向着中国的方向……

(作者:普家明)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