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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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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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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 逝

如果我能够,我要把她的伤痛写出来。刚从仓房公社分离出来的瑞丰公社,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台破旧的铁牛55 型拖拉机, 把我找来学驾驶。我跟一位姓郭的师傅学了修车时间比行车时间多的一个月,“铁牛”就成为废铁。郭师傅离开了瑞丰公社,我也被动员“暂时”回家,说是等公社买来新拖拉机,再让我来继续学。我没有回家,因为我的父亲是“右派”,属于“五类分子”,能让我到公社学开拖拉机,那可是大队书记格外“开恩”,才把我推荐给公社的。我“赖”在公社帮炊事员洗碗、洗菜、扫地、抹桌子、喂猪,还每天把公社大院打扫一遍……

清晨,我正在打扫公社大院,公社党委书记兼公社主任宋光明同志走过来亲切地对我说:“ 你暂时去食品厂工作。公社刚成立,没有钱买新拖拉机。开拖拉机的事以后再说。到食品厂以后,也要好好地干!”

“好的!……食品厂在哪?”我问。   “在瑞丰大队。仓房食品厂分家,我们公社的人回我们公社,他们今天下午回来。你今天早上就去把划给食品厂的房子收拾打扫一下,准备迎接他们”。

从此,我便与瑞丰食品厂结下了不解之缘。瑞丰公社买新拖拉机的愿望,直到人民公社退出历史舞台都没有实现。

瑞丰大队部驻所,据说是新中国成立前一地主老财家的宅院,土木结构,青瓦盖的屋顶。三间两层高大的正房坐北朝南,正房左、右两边各有两间两层耳房和小天井,院落东、西两边各有三间两层厢房,院落的南面还有两间宽敞的平房(厨房)。划给食品厂的房间虽然已经腾出来,但地面上有很多垃圾,诸如烂鞋子、臭袜子、废纸片、死耗子, 还有桌椅的断腿、断横档等。职工宿舍里, 桌椅、床架和床板杂乱无章地摆放着。我向院门外的一户人家借了畚箕,把垃圾运到街后面一处堆放垃圾的地方,把桌椅的断腿、断横档抱到厨房里当柴火用,把床架和桌椅摆放在适当的地方,并把床板安放在床架上。那个时候,像瑞丰街这样的集镇都还没有自来水,各家各户和机关单位用水都得去井里挑。我归还畚箕时,又向人家借了勾担和水桶,到街上的深井中汲水回来,把桌椅、床架和窗户擦洗干净。厨房中的锅灶和水缸都是现成的。我把锅和水缸洗干净后,在锅里装了半锅水,盖上锅盖,准备烧开水。然后把水缸中的水加满。归还水桶和勾担时, 我给人家送去了满满的一挑水。

从仓房食品厂回来的职工是一支名副其实的“娘子军”。除郑志坚外,其余的都是女性。郑志坚是厂长兼会计,前几天我在公社见过他。女性共六名,除结过婚且处于哺乳期的刘兰香外,其余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那个时候,一个县也就是“县车队”有几辆“解放牌”,马车还是主要的交通工具。那天下午一时许,“娘子军”雇了两辆马车,装上 所分到的部分物品和各自的行李从仓房食品厂出发。因装车耽误了时间,下午三点多钟, 他们才或拎或扛或背着东西走进大队部。

一个长得极标致的姑娘一手拽着背上的大包袱,一手还拎着一只木箱和一个装着热水瓶、洗漱工具等的大网兜,气喘吁吁地走在最前面,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我连忙迎上前去接过她手里木箱和网兜。她把背上的大包袱放在堂屋里,对我莞尔一笑, 便转身向院门外跑去。我把手里的木箱和网兜放在她的大包袱旁边,也跟着跑出去。到了街道上的马车停放处,见她欲扛起一个装满粮食之类的白布袋。“我来扛!”我边说边一手抓住绑扎着的布袋口,一手将布袋揽到自己肩上。她说:“这是米,你直接扛到厨房里去”。

我到厨房里放下米袋时,见她用勾担挑着装有蔬菜和油盐酱醋等的两只铁皮水桶进了厨房。这两只铁皮水桶不是一般的铁皮水桶。一般的铁皮水桶,就像我刚才跟人家借的那样,上大下小,而且不是很高。这两只铁皮水桶上下一样大,而且比一般的铁皮水桶高、大。像这样的两只水桶装满水挑起来, 那是很有分量的,别说用这样的桶在深井里打水了。

她放下水桶,见灶旁的水缸里装满了水, 便问我:“这水是你挑来的?”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帮了我的大忙了!我正愁着怎样把井里的水打起来呢。听说这里的井很深。”姑娘高兴地说。

我欲继续去马车上搬东西,姑娘说:“让他们去搬吧,你帮我煮饭,好吗?”后来才知道,食品厂不设专职的炊事员,每个职工轮流做一个星期的饭,而且做饭这个星期不只是做饭,早上、白天不做饭的时候,都要参加厂里的劳动。我们那个地方的人,做饭不说做饭, 而说“ 煮饭”, 炊事员不说炊事员,而说“煮饭的”。离开仓房食品厂之前, 厂长召开会议,安排了回到瑞丰后几天内的工作。回到瑞丰后第一个星期“煮饭的”,便是我眼前的这位姑娘。怪不得她刚才那么急急忙忙地走进大队部。

“好的!我烧了半锅开水,可惜我只有一把水壶(即热水瓶)。”我说。

“我们都有水壶呀!我的水壶在网兜里, 你帮我拿网兜的时候没有看到吗?”姑娘笑了笑说。

“ 哦,看到了……”此刻,我定然是满脸通红,因为我感觉到我的脸在呼呼呼地燃烧!我不仅看到了姑娘的热水瓶,还看到了其他人的热水瓶,我怎么会忘了呢?我太兴奋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跟这样一位貌美、大方、爽快而从未谋面的姑娘近距离地交流。从心理学上说,兴奋这种占优势的心理活动抑制了我记忆热水瓶的心理活动。我当时的血压在急速升高,大脑一片空白,整个身子飘飘然起来。

姑娘接着说“:你去堂屋里拿几把水壶来把开水打起来。不管是谁的水壶,你都可以拿”。我按照姑娘的吩咐,到堂屋里拿了几把热水瓶到厨房里,把锅里的开水打起来后, 便忙着帮姑娘烧火、添柴、洗菜、洗菜盆、洗盘子……这段时间我在公社上就是帮炊事员做这些事情,所以,我跟姑娘配合得很默契。在帮厨的过程中,我们彼此认识了。

姑娘叫冯玉凤,年方十九,比我大一岁。高挑的身材,白玉般的皮肤,标准的瓜子脸上常带着微笑,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闪着亮光。她在仓房食品厂的时候,就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她虽然识字不多, 但她心灵手巧, 不管学什么都能学懂学精。仓房食品厂派到县食品厂学做饼干(包括月饼)的是两个人, 但回到厂里以后,只有她能担负起厂里做饼干这项重要的生产任务。后来,仓房食品厂又派她到州级的一家食品厂去学做水果糖, 她同样不辱使命,出色地完成了学习任务。

说实话,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心花怒放,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她!以至于把帮她拎木箱和网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个时候,被选拔去读书、当干部、当工人或者是短期出民工的,都会带一只木箱,装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也有家庭条件优越而用皮箱的,但非常非常的少。如今,每个人的衣物用一个大衣柜都装不下,谁还会再用那种木箱、皮箱呢?冯玉凤在仓房食品厂工作了近一年的时间,已经有不少“家当”了。街上停放马车的地方至食品厂,要走一条窄而深的巷道。我真佩服她,一次性就把那么多的东西弄进大队部。且不说那个大包袱和那个大网兜,单说那只木箱就很有斤两。说真的, 她那风风火火的性格和认认真真的工作态度, 跟我是何等的相似。

第二天拂晓,当我起床去街上的井里挑了一挑水回来的时候,冯玉凤已经把灶里的火烧着了,正在洗锅,准备给大家烧开水和洗脸水。

“谢谢!谢谢你又帮我挑水。”她有点难为情地说。

那个时候,机关单位一般是不吃早点的。农村就更不用说了,直到现在,农村绝大多数家庭都不吃早点。所以,食品厂的职工早上七点半钟就开始工作。

早春二月,空气清新。升起不久的朝阳把柔情的晖光洒向田野、村庄和山冈。小河里清澈的水在汩汩流淌,河岸上嫩绿的柳树枝条随风摇曳。暗绿色的山坡上,点缀着一片片明媚的桃花、梨花。瑞丰街前的田间小路两旁,金黄的油菜花正在开放。河边的一块空地上,食品厂的职工们挥舞着借来的锄头在挖土和平整场地。他们要在这里脱土坯。我和冯玉凤负责挖土。一个月以前,我还在生产队劳动。论挖土,离开农业生产第一线很长时间的女职工们,三个人也抵不上我一个。何况我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她们多是弱不禁风的小女子。我甩开膀子,一口气挖了半个小时,就把所需要的土挖够了,加上冯玉凤挖的,那就多多有余了。我对冯玉凤说: “你可以回去了,休息一下,煮饭!”

“时间还早呀……我是该休息一下了,我快散架了!”冯玉凤把锄头扔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在土坎上坐了下去。

“把畚箕装满。”我对装土的张岚和席翠英说。

端土的普秀珍说:“少装点,装满了端不动。”“端不动我来端。你也去装土。”我一个人端土,让装土的三个姑娘忙得不亦乐乎。冯玉凤面带微笑和赞许的神情看我端土,几分钟后回厂“煮饭”去了。郑厂长等人平整好场地后,也来参与装土和端土,土堆越堆越大。我们把土堆整理成高约 30 厘米,直径约 3 米的圆形土堆。郑厂长脱下鞋子,卷起裤腿,提起那两只铁皮水桶说:“大家排好队,传水。”说着就要下河。

“厂长,水凉。我下河去吧。”我脱着鞋子说。

“我的个子比你高,你下去不合适。你站在桥头上, 那里接水困难。”郑厂长三十多岁,瘦高个子,长脸,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边说边顺着河堤上的一个斜坡走下小河, 转到一座约 50 厘米宽的木板桥下面,这里的水较深,且距土堆最近。我把郑厂长打得不太满的桶接上来, 传给普秀珍…… 就这样, 我们一个传给一个,最后一个是刘兰香,她把水泼在土堆上。

土堆浸透水的时候,刚好是上午十点半钟下班的时候,大家收拾工具回厂吃早饭。早饭后,照例会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那个时候, 大家都没有午睡的习惯。吃过早饭, 我到供销社想买一块肥皂,洗昨天弄脏了的衣服,可是供销社门市部还没有开门。我回到宿舍,脏衣服不翼而飞。我想,会不会是冯玉凤拿去帮我洗去了?我想到河边去看一看,但又觉得有些不妥。不去吧,难道就这样等着她把我的衣服洗了拿回来吗?想来想去,我扛起一把板锄,拿上水桶和水瓢,准备到河边去翻踩泥巴。

我到了河边,便看见冯玉凤蹲在木板桥下的一块大石头上洗我和她的衣服。此时此 刻,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幸福!在我的记忆里,只有我的母亲给我洗过衣物。我拎着水桶走下斜坡,到河里汲水,对她说“谢谢你帮我洗衣服。”“今早上我看你换了衣服。早饭后我来洗衣服,就到你的房间把你换下来的衣服也拿来洗……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大家都在休息, 你一个人来干活, 别人会怎么想……”她这些话说得那么温柔, 那么恳切,那么朴实,我的心里顿时感受到一种甜蜜的、暖洋洋的激动。这种体验,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谢谢!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列宁说过: ‘不会休息 , 就不会工作。’今后我有什么做得不对或说得不对的地方,希望你也像今天一样地给我指出来。”我诚恳地说。

“我们互相帮助。我有不对的地方,你也要告诉我。”她同样诚恳地说。

“好。下不为例,我还是去翻踩泥巴吧。” 我拎起打满水的桶,转身上河堤。

早上虽然浸透了水的土堆,太阳晒过之后,表面的土又干了。我把水一瓢一瓢地洒在土堆上,脱下鞋子,卷起裤腿,用板锄边翻边用脚踩,浸透水的土堆被翻踩成泥巴之不知所措。

“钟有恒,你给普秀珍当助手,跟她学后,将踩开的泥巴收拢成一个馒头状的泥堆, ‘烤火’(即烘烤饼干或月饼)。”正在擦洗案又把泥堆顶摊平做了一个水洼,在水洼里注满水,以保存泥堆的水分。

第二个星期,郑厂长请来一位师傅,在堂屋的后半部靠后墙打一座烤灶(即烘烤饼干或月饼的灶);在厨房里打两眼大锅灶(用于炸香酥条、煮蚕茧等)。

郑厂长、龚小梅和刘兰香给师傅打下手。冯玉凤和我们一起到河边搬运土坯。那时候, 虽然已经有了胶轮的手推车,但田间小路和河堤都很窄,两个人并排通过都困难。所以, 我们只能用畚箕和扁担把土坯运回厂里。姑娘们每个人一趟只能挑四个土坯。我第一趟挑八个,普秀珍跟我一样也挑八个。第二趟, 我挑十个, 还一路小跑撵上冯玉凤, 她说: “勤汉跑三趟,懒汉压折腰。你跟她较什么劲”。

普秀珍第二趟也挑了十个土坯,可她在半路歇了好几次,才把土坯挑回厂里。从第三趟开始,她就只挑六个了。

不知何故,长得膀大腰圆,好像浑身是力气的普秀珍总是要跟我“比试”。跟我掰手腕,我们俩势均力敌。有一次,她居然要跟我摔跤,我说:“我甘拜下风,摔不过你”。

又过去了一个星期,瑞丰食品厂首次做饼干。大家都进入了“角色”,我却站在一旁板的冯玉凤转过身来对我说。 “烤火”不容易,火候掌握得不好,所烘烤的食品要么烤煳了,要么烤不熟。冬天倒是舒服,夏天就受不了啦!

冯玉凤不仅能干,而且责任心很强。她不仅是做饼干、月饼和水果糖的师傅,而且还是厂里的“无冕”副厂长。郑厂长兼着厂里的供销工作,外出采购原料或推销丝绵被不在家的时候,厂里的工作都交由冯玉凤负责。

普秀珍用木柴在烤灶正中的正方形大火塘里生火, 加入大量木炭的时候, 对我说: “你去厨房里铲些灶火灰来。”

我到厨房在做饭锅灶的炉膛下面铲了两畚箕灰烬,端到烤灶前的时候,加到大火塘中的木炭已经充分燃烧。普秀珍将引燃木炭未燃尽的木柴移到大火塘两边的炉膛里,把充分燃烧的木炭摊平之后,盖上了一层灰烬。堂屋的前半部正中,两条高长凳支撑着

一块又长又宽的案板。与普秀珍生火引燃木炭的同时,冯玉凤指挥着姐妹们,把昨天已经擦洗干净的案板,又擦洗了两遍,并擦干案板上的水渍。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仓库里扛起一袋面粉时,冯玉凤也来到仓库,她说: “你反应挺快嘛!把面粉扛出去后,再来帮我们扛一袋白糖。”

我把面粉倒在案板上,返身到仓库扛白糖,见冯玉凤拎着半桶香油,拿着一只量杯从仓库里出来,微笑着对我说:“你跑得这么快,再帮我们扛一袋食用碳酸锌铵出来。”就这样,我到仓库里跑了三趟。

冯玉凤和姐妹们把手洗干净,用状似菜刀的厚铁片将面粉堆中间刮空成面粉池。她先用量杯按比例往面粉池里倒入香油和水, 过秤按比例加入白糖和发酵的食用碳酸锌铵等。之后,大家一起动手,用厚铁片按压、搅和,使香油、水、白糖和食用碳酸锌铵成为溶化并交融在一起的溶液,才把面粉一层一层地拌入溶液中,不能搓,不能揉,否则, 做出来的饼干或月饼就像皮条一样,不酥不脆了。她们把和好的面放入压面条的机器中压成薄片后,用状似小铁盒子的“刀”,把薄片切成有花边和表面有花纹的生饼干,摆放在形似簸箕的铁盘里。铁盘里事先要抹上一层香油。普秀珍端起装有生饼干的铁盘,摆放在伸出火塘外约 50 厘米的 U 形圆钢筋上, 用火勾将铁盘推进大火塘。两边炉膛中木柴燃烧的火舌舔向拱桥状的烤灶内顶,铁盘下面的火塘里埋着燃烧的木炭,这就使饼干上下两面同时被烘烤。

接连做了一个星期的饼干,把饼干交到供销社就了事。至于供销社怎么分发到各购销店,那就不用食品厂操心了。食品厂接下来的工作是做丝绵被。那时的农村,购买力非常低,买丝绵被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供销社没有办法“统购统销”丝绵被。我们厂生产的丝绵被主要销往大中城市。

做丝绵被首先要抽丝。现在抽丝用机器, 蚕茧不用煮,不用洗,更不用“抹茧衣”。这一天,厂长郑志坚进山采购核桃和木炭不在厂里。从早上开始,冯玉凤就带领着大家在正房的大楼上“抹茧衣”。“抹茧衣”就是把蚕茧外壳上脏、乱的丝抹掉后,装入一个个小小巧巧的麻袋里,并扎紧袋口。

下午,冯玉凤要在厨房里煮蚕茧。上班时,我进厨房欲取水桶和勾担帮她去挑水, 见冯玉凤把水桶里没有用完的水倒进煮蚕茧的大锅,也准备去挑水。我接过她手里的水桶和勾担,挑了一挑水回来的时候,冯玉凤已经把大锅灶里的火烧着,锅里的水咝咝作响,热气直冒。我把水倒进大锅,又挑了一挑水回来的时候,冯玉凤背着一大麻袋装了蚕茧的小麻袋从大楼上下来。我继续到大楼上参与抹茧衣。冯玉凤留在厨房里照看灶里的火和翻搅锅里煮着的蚕茧。

抹茧衣单调乏味,大家未免会感到寂寞、无聊。普秀珍她们就拿我开玩笑,“噔噔噔……”,冯玉凤上楼来了,她杏眼圆睁,瞪着她们,其他人正襟危坐,普秀珍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冯玉凤对她说:“又是你挑的头吧?你可是他的师傅!师傅就要有点师傅的样”!

冯玉凤的人品和工作态度,令女同胞们折服,我同样深有感触。一天傍晚,我卖醋忘了盖醋缸盖子。第二天早上,她去卖醋时,发现醋缸里泡着一只小耗子。她把我叫去严肃地批评了一顿,并和我一起将醋缸里的一百多斤醋倒掉,用清水将醋缸清洗了若干遍。不仅如此, 她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背”着我替我向厂里赔了八元的醋钱。过了很久,我才从出纳员张岚那里了解到她替我赔醋钱的事。

冯玉凤大声说:“钟有恒,你去洗蚕茧,洗干净点喔!”

我到厨房里捞了两桶煮透的蚕茧挑到河边,一小袋一小袋地放在水中的石板上,用木头做的小榔头捶打着洗干净,运回厂里时,见右耳房前的小天井里摆好了两个大盆,大盆里各装有半盆清水。盆口上各摆着一块宽约 15 厘米的木板,木板正中固定着一个倒 U 形的竹片弓。我放下水桶,在每个大盆中倒了一小袋蚕茧。冯玉凤等四位姑娘进小天井, 两人一组,面对面地分坐大盆两边。我好奇地站在旁边看她们抽丝。只见她们把蚕茧一个一个地涮洗、撕开、拉长,套在竹片弓上。我洗的蚕茧真是很干净呀!无论她们怎么涮洗,大盆里的水都是清悠悠的。

冯玉凤的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她扭头见我在看她, 脸上泛起了红晕, 笑着说: “继续去洗蚕茧呀!今后煮蚕茧、洗蚕茧,那都是你的事了”。

从此,厨房外的空地上便飘满了雪白的蚕丝袋。

住在我对门的席翠英,部队上的对象每次给她写信都是我给她念,回信都是我给她写。我提议教她识字和写字,她非常乐意!我教她识字和写字的“教材”,便是对象给她的信和我帮她写的回信。两个月后,她就能在我的辅助之下读信和写信了。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启发:用同样的方法教冯玉凤学习。那时候的男女青年,时兴相互赠送钢笔或笔记本。我买了钢笔和笔记本,外加一本《新华字典》,准备送给冯玉凤。临送之时, 我犹豫了,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当年是时兴相互赠送钢笔或笔记本,可赠送与被赠送的年轻人都有一定的文化基础而且都是爱学习的。那时的农村,有文化知识的年轻人甚少。只要家庭出身好,初中甚至是高小毕业,就被招生、招工、招干招走了,“剩下”的基本是文盲或半文盲。而这些“剩下” 的文盲或半文盲,绝大多数是不愿意学习文化知识的。正因为如此,像我这样有点文化知识但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才有机会被推荐到公社学开拖拉机。冯玉凤上了两年的小学就辍学“挣工分”,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的时间,她所学到的东西所剩无几。

没想到,冯玉凤非常高兴地收下了我送给她的礼物。她说:“谢谢你!你想让我像席翠英一样地学文化吗?”我说:“是,你愿意学吗?”“愿意!我早就想学文化了,可是没人教我。你愿意做我的老师吗?”她非常愉快地说。“当然,我当然愿意!你只要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前途将是无限量的!”“什么前途不前途,我不想!学点文化,终归有好处。”听她如此说,我稍稍有点失落。但又觉得,只要她愿意学习就好。于是,我和她之间形成了师生关系。那个时候, 没有电视, 没有智能手机,一年中只能看上一两场电影。在生产队当社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少有人像我那样点着煤油灯读书到深夜。在食品厂,下午五点半钟下班以后,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学习。那时的瑞丰街没有自来水,但已经有了电灯。在电灯光的照耀下读书,自然要比煤油灯下舒服得多。

我曾经在村里代过几天课。为培养冯玉凤的学习兴趣和教好她的学习,我备课所花的功夫比给一个班的学生备课要多得多。我教席翠英识字和写字是随意性的,而教冯玉凤学习就正规化了。每天下午六点至八点这段时间,我到她们的寝室里给她上两节课, “教材”是我以她弟弟的身份给她写的信和以她的身份给她弟弟的回信。我原本是想以她的对象的身份给她写信的,临写时担心会引起她误解, 便改变了主意。我每上一节课, 都布置作业。下一节课,我当面批改作业并让她听写生字。天资聪颖,接受能力较强的 她,进步非常快。后来,普秀珍、龚小梅也加入了识字的行列,但没有能坚持下来。

当冯玉凤掌握了一定数量的汉字以后,我教会她用部首查字法查字典,所布置的课后作业以阅读为主,遇到不认识的字,让她自己查字典。可是,她视我为“活字典”,把书拿到我的寝室里来读,碰到不认识的字就直接问我。

我 说:“ 你 可 以 问 张 岚 嘛。”“ 我 问 过 她,她有好多字都不认识。怎么,不欢迎我呀?”“你多心啦!我怎么会不欢迎你呢!”

跟她同寝室的张岚是一个初小毕业生, 担任着厂里的出纳员。我们上小学的时候, 小学也像中学一样,分为初级小学和高级小学两段。后来,小学改为“五年制”,就没有初、高两级之分了。张岚初小毕业就远离了书本, 很多汉字她都忘了。她记流水账时, 还来问过我豆酱的“酱”字和“醋”字怎么写。随着阅读的深入,冯玉凤的学习兴趣越来越浓,常常读书到深夜。有几天夜里,我都想休息了,可她正兴致盎然,时而问这个字怎么读,时而问那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好继续看书陪着她。渐渐地,她能独立地阅读书籍和报刊了。

我也有一只木箱。木箱里装的全是“禁书”,如《家》《红岩》《红旗谱》《青春之歌》《复活》《沉船》等等。这样的“禁书”,我的家里还有很多,好在厂里没人告发我!再说, 除了厂长郑志坚外,有谁知道这些书是“禁书”呢?当时,全国只有两部长篇小说不是“毒草”,即《金光大道》和《艳阳天》。这两部书我也有,我把它们放在我的书桌上。厂里订有报刊,如《红旗》《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云南日报》等。我自己还订阅了一份《辽宁青年》。冯玉凤不缺乏阅读材料。

一天傍晚,冯玉凤到我的寝室里来问我: “这个星期,你可不可以不回家?”

我说:“可以呀!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星期六,去我家!”

“好的!我回去也没有什么事。”我没有多想,就这样干脆地答应了她!从我们相互认识以来,她经常给我洗衣服,洗被褥,我生病了,她煮面条端到我的床前喂我吃…… 这还需要语言的表白吗?这些行动已经表明, 她也像我爱她一样地爱上了我!可我那时的感情是朦胧的,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我模模糊糊地认为,那一切的一切是她对我的关心和帮助。瑞丰食品厂的职工,不都是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的吗?这次,她邀请我去她家,我同样没有当作一回事。郑厂长也邀请我去过他家,况且我还是教她学文化的老师。

“星期六,你就说你不回家了。等张岚和普秀珍走了以后,你再走,我在那座石桥上等你。”说完,她离开了我的寝室。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邀请我去她家。我们几个回家同路,只是远近不同。冯

玉凤家离瑞丰街最近,仅五六公里。我家最远,离瑞丰街有十五公里的山路。我们每次回家,冯玉凤就和我们在石桥这个地方分路。星期六的下午下班后,冯玉凤先走。我等她们两个走了几分钟以后才出发。我穿过街道进入食品厂对面的小巷,出了小巷,经田间小路走到我们脱拓土坯的地方。过了木板桥后,沿着狭窄的河堤往上走。在河堤上, 我看到了走在大路上的张岚和普秀珍。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秋风吹拂着河堤上的柳枝, 小鱼在清澈的河水中嬉戏,田野上的稻谷翻着橘黄色的波浪,几只小鸟鸣叫着在空中飞去飞来。我来到冯玉凤和我约定的地方,见她笑盈盈地在桥头上等候着我。过了石桥, 我们穿过一个狭窄的山口,眼前豁然开朗, 宽阔的田野上,妇女们在割稻,男人们在海簸里七上八下地掼谷子。冯玉凤指着远处的一个山坳,说:“我家就在哪里”。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三幢房舍掩映在翠竹和绿树之间。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溪边小路,向山坳走去。一路上,她简要地向我介绍了她家的基本情况。她在家里跟我一样,排行老大。她下面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的一个弟弟和妹妹,很小就辍学参加生产劳动。所以,她家的生活条件比我家好多了。她家那个地方风景好啊!虽说住着两三户人家,但她家独门独院,门前溪水潺潺,屋后瓜果飘香。到了她家,我受到了她父母的热烈欢迎,她的父亲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笑着说:“不错,是个正派人!”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似乎是对他女儿看法的肯定。这说明,在我去她家之前,冯玉凤已经向她的父母介绍过我的情况。这时,我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冯玉凤也爱上我了!

我家的情况要差许多,我下面有四个弟弟。

我的父亲原本是有工作的,后被“错处”遣送回乡之后,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干过几天农活。他因经常到省里甚至是北京“申冤”而负债累累!我的二弟在大队附设初中班上学, 其余弟弟都还小。家里的生活,就指望我每月的那几文工资和母亲在生产队挣的工分。所以,我家穷呀,年年“超支”,不仅愁吃,还愁穿,兄弟五个只有半间房,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我的家庭境遇短期内不可能改变。所以,我没有资格跟她谈婚论嫁!

相爱,就要在一起吗?就要谈婚论嫁吗?家庭出身及贫困,在我的骨子里烙下了自卑的印记。我不是没有想过要跟她结成秦 晋之好,可我总是觉得我配不上她!她那么 优秀,凭着她的为人、她的能力、她的长相 和她的家庭出身,她应该找一个条件比我好 的人共度美好年华!尽管我高小毕业以后被 剥夺了升入岭南一中的权利,然而我通过自 学, 同样可以获得文化科学知识。我坚信: “天生我材必有用”!终有一天,我可以运用我的知识为社会主义事业做出我应有的贡 献!只是在当时的情势看来,这一天的到来 似乎很遥远!我能让冯玉凤等到我“有用” 的那一天吗?

十一

按照我们那个地方的风俗,女子无论排行老几,只要有兄或弟都必须出嫁;男子只要是排行老大,就必须娶妻在家。要是冯玉凤能招赘在家,我定要打破束缚我们的一切桎梏,到她家去做上门女婿!家有梧桐树,自有凤凰来。不少青年才俊纷纷到她家提亲。当时的法定婚龄是男二十,女十八。她已经二十岁了,就算她不着急,可她的父母着急呀! 过了一个星期, 我也邀请她去了我家, 让她亲身去感受一下我的家庭境况。去的时候,冯玉凤告诉我,她还邀请了张岚一同前往。我家地处半山区,尽管山高路远,一路上,冯玉凤有说有笑。到了我家以后,面对热情的我的母亲, 她仍然有说有笑, 但是, 那“说”是礼节性的,很勉强;那“笑”不自然,是装出来的。第二天在我家吃了中午饭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厂,一路无话。

一天晚上,冯玉凤让张岚把我叫到她们

的寝室里,过去对我毫不客气的她客气地招呼我坐下,然后对我说:“有恒,我要结婚了。你的媳妇,我负责帮你找!”听到这话,我竟然傻了!当着她们的面竟然就流泪了!我起身哽咽着对她说:“祝你幸福!……”说完,我便离开了她们的寝室。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整整哭了一夜, 枕头被我的泪水浸透!好多天,我都沉浸在万分的悲痛之中!在万分的悲痛之中,我也在反复思量。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还要负责帮我找媳妇,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至少说明她心里还有我。

爱情决不是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是自私的!爱情不是空中楼阁,它必须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之上。爱情,就是希望对方能得到幸福和快乐。冯玉凤的丈夫是某公社副主任,长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而且每个月有六十多元薪金,在当时那可是高收入!我既然爱冯玉凤,为什么不让她去过好日子呢?

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女子出嫁是早上宴请宾客。受邀出席她的婚宴,我自然也不例外,请柬是她专程送到了我的宿舍里的。她把请柬递到我的手上时,什么也没说,但眼中噙着泪!我对她说:“保重!只要你过得好就好”!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站在巷道口默念着秦观的词,目送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我们没有花前月下,更没有山盟海誓。我们在共同的劳动中建立起了很深很深的感情。听张岚说,冯玉凤还未出门就哭了,出了门也一直在哭!在我们那里,女子出嫁不兴顶红盖头, 她的哭,大家都是看见了的。一般说来,女子出嫁时哭是很正常的。只是她的哭,除了张岚以外,是不会有人懂得的!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你们建立起了很深很深的感情,那她为什么还会离你而去?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在物质生活条件如此优越的今天,物欲战胜情感的现象依然普遍存在,何况是在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

十二

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爱情,不会因为相互分离而消逝!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和幸福, 它让人的内心永远洋溢着最纯洁的眷念和最神圣的向往。如果因为她离我而去就痛恨她, 那我之前对她的所谓的爱,就不能算是真爱!冯玉凤出嫁离开瑞丰后不久,我也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我曾经想忘掉她,可她始终住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作者:毛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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