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西部地区一个叫锣锅箐的小山村,四周青山环绕中心低洼,北边的山峰高且陡峭,到了半山腰坡形平缓形成一块不太规则的缓坡地,西边窄小东边稍宽阔些,二十多个院落从西向东如扇形随着坡形铺开,我家就住在村子的最西边。
再往西,山峰虽比不上北边高也比不上北边陡峭,但还是倔强地斜着往上空延伸,挡住了我看西边的视线,也挡住了我家院子里午饭后的阳光。我喜欢太阳照着院子暖融融的感觉,所以经常在吃完下午饭没事干的时候,挑拣一块薄片状栎木柴握在手里,指着西边的山峰比划说,我要把这座山用斧子砍掉,它遮住了我的太阳。母亲吓唬我说,山后有条大蛇,会咬你的。我说,那大蛇爬来家里咬我咋个办?母亲说,大蛇爬不过来,就算爬过来,阿妈会挡在你前面保护你。我不信母亲的话,问与母亲要好的嬢嬢,山后有什么?嬢嬢说,山后是更高的山,听老人说山谷里的水会咬人,不小心踩在哪个小窝潭里,把脚咬得红通通的,气味还刺鼻得很……于是我渐渐对西边的山峰失去了兴趣。
我家的院子不仅窄小而且非常潮湿,两间瓦房,楼下住人楼上储存粮食和堆放杂物,西边的一间厢房兼备了厨房和餐厅功能,不足两米宽的院子是用石头支砌了近两米高的挡土墙扩展出来的,挡土墙下面的两间土掌房像门后那条佝着身子打盹的大黑狗。土掌房里养着两头猪和几十只鸡。
我总是淘气地挺着腰杆,隔着木条子栅栏想要努力地把尿冲到土掌房的房顶上去,因为来收农业税的村干部说只要能把尿冲到那里就是男子汉,其实我偷偷看见他也没有尿到那儿,还隔着好大一截,但我还是希望我能尽快尿到那儿去,我非常希望我能尽快成为男子汉,因为母亲告诉我,等我长成男子汉了,就有能力把我家的房子搬到村子的东边去。我想把我家的房子搬到村子的东边去,东边的房子每天可以多照两个小时的太阳,不像我们家的房子那般潮湿。
从我记事起,母亲每天不等太阳出来,就早早喂好猪鸡,带着我出门下十几个台阶,然后左拐,朝着东边穿过村子,穿过窄小的山垭口,沿着弯弯绕绕的山路一直下坡,就能看到散落在各个小山包上的土地,我们家的地就在其中,一小台一小台的梯地连成一小片,每一台可以种两垄苞谷,四沟小麦。母亲勤劳,无论是春夏秋冬地里都有做不完的活。我喜欢坐在地埂上看太阳缓慢爬上头顶的感觉,比待在潮湿的家里舒服。简单的活计我也能帮忙,比如种苞谷时,母亲打塘我放种子,一塘两粒而且要分开些;再比如母亲给庄稼除杂草时,我可以少量多次地把杂草收集起来堆在一处等母亲处置……蹒跚的脚步时常引来人们的赞许声,也让母亲的脸上时常挂着欣慰的笑。
地里的庄稼从来不辜负母亲的付出,长势总是最好的,地埂上总是打理得干干净净,还种上了旱地金莲,水沟边的各种蔬菜从不间断,总之母亲不让一寸土地浪费。这些蔬菜,包括旱地金莲都会在母亲赶集时,与她的各种绣品一道转化成小额的人民币,放在一个小布包里。
农忙的时候,母亲要顶着星星的余光才能从地里回来,一般情况下我已经在母亲的背上酣然入睡,年迈的爷爷奶奶有时会瑟缩着身子在村口等母亲,悄悄塞给母亲热乎乎的面饼。有一次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母亲说,我没有能力给两老尽孝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要是让老大知道肯定又要闹腾,还是赶紧回去吧。我隐约听见了奶奶嘤嘤的啜泣声……我知道母亲口中的老大是父亲的大哥,由他赡养爷爷奶奶,因为父亲是爷爷奶奶继大叔之后唯一存活的孩子,他与父亲的年龄差距较大,一直都抱怨爷爷奶奶对父亲的偏爱和骄纵,所以,无需母亲教导,我一般都不去大叔家。
我孩时的记忆里没有我的父亲,村里好心的阿婆告诉我,我的父亲虽然不识几个字,但木工的手艺却是一流,我们栖身的这个小院子就是父亲的杰作,所以才能娶上漂亮能干的母亲。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在省城,要见到我父亲,无论坐车还是走路,只要朝着东边一直走,就能到达。我对母亲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去找着我父亲,问问他为什么不管我。母亲说他也在吃他该吃的苦,你不要记恨他。母亲还说你是男子汉,要自立、要坚强、要好好念书、长大了要走出这个山洼洼。说这些的时候,母亲抬头朝东边看了一眼,我看见母亲的眼底藏着一丝哀怨。
于是,从我七岁背上书包那天开始,就每天与母亲一道,不等太阳出来,沿着通向“锣锅”外面的那条路,小跑三公里去村小上学,甚至经常把母亲甩在身后。到初中的时候,我每周回家一次,为了多陪母亲一晚上,我总是在星期一的早上鸡叫头遍,就背上母亲给我准备的两个热乎乎的鸡蛋和面饼,花一个小时的时间骑自行赶往学校。到了高中,每个月回家一次,只要开学的头一天,我照样得追着太阳的脚步去赶车。就这样,我在这条路上来回折腾了十二年,终于考入省城的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哭了,或许是激动,或许是为我的学费发愁,也或许是想到了我的父亲。
我在省城见到了我的父亲,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复杂,一个在省城打工的村邻带着我找到了他的临时住所,七弯八拐的巷道,两间砖混结构小屋子脏兮兮的,用木板做隔断,住了八对农民工,说的是八对,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子,有的是兄弟搭对。我父亲身形高大,但总喜欢低着头、缩着肩膀,像是总有人在训斥他似的,身上到处是水泥浆的印迹,和他一起生活的女人身形丰满、衣着邋遢,他们选择了楼梯下面最小的那间屋子,乱得像个猪窝,充斥着汗液和霉臭味,三个人一坐就再也没有空闲之地,带我去的村邻见状只好以抽烟为由到外面溜达等我。
父亲有些手足无措,女人反倒表现得非常热情,拿了一个大碗给我倒了热水,隐约看得见水面上漂着稀碎的油花儿,为了不至于让父亲太尴尬,我还是忍着不适喝了一小口。我说你就是我阿爸?他说是。我说这地儿住着还没家里住着舒服呢。他说我知道,关键是只有在这儿才能弄到钱,才能供家里的那个丫头片子上学,你妈当时说啥都不愿跟我来这里,舍不得把你单独留在家里。父亲说到丫头片子几个字时,女人有些恼怒,随手拿挂在门后的毛巾打了他一下。我问我那个从未见面的妹妹怎么样了?父亲一下子有些语塞,搓着手支支吾吾,说得不着边,还是那女人一脸无所谓地说,能咋样呢,在老家不听爷爷奶奶的话,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在这里的一家歌舞厅当服务员哩。我感觉父亲的脸红了一阵子,好半天才缓过来。
离开的时候,父亲悄悄塞给我几张卷成一卷的钞票,汗津津的,在我推让的过程中被那个女人看见了,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么大个人了,拿给你就拿着呗,何必推去推来的呢!我看见父亲的手开始哆嗦,也听出了女人的话外之音,赶紧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我没有责问父亲为什么不管我,我突然觉得那个问题从我看见父亲的那一刻开始就变得不重要了。那时候我已经在省城生活了一年多,我看见了女人的衣服上大多印着某个餐馆的名字,我也能听懂在歌舞厅做服务员是什么意思。此后我在省城的三年时间里,我没有再去找过我的父亲,父亲联系过我,说我可趁着他妻子不在的时候过去他那儿打打牙祭。我拒绝了父亲的邀请,一方面是我需要在休息时间兼职家教和烧烤店零工挣生活费,一方面是我不知道我能与父亲说些什么,更不想给他造成什么麻烦。回家的时候我没有向母亲提起过父亲的情况,母亲也从没有问起。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母子非常默契。
大学毕业时,我本来可以拿着这个师大的毕业证回到家乡的村小教书,做一名让村里人羡慕的人民教师,母亲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我非常害怕再回到老家,继续走那条弯弯曲曲总也走不完的路,和我同住一个宿舍的刚子也有同样的想法,他说他的老家比我更远、更偏僻。我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在放弃统一分配工作的意见栏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我一开始不敢告诉母亲,我能够端上公家饭碗是她坚持面对各种困难的力量,我担心她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我努力想在省城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来安慰母亲,但我失败了。最后我和刚子决定去深圳,我们班的同学中已经有人在那边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并且邀请我们过去。
在去深圳之前我回了一趟老家,把我的情况和决定告诉母亲。母亲耐心地听完我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是哭。母亲并没有像其他农村妇女那样哭得撕心裂肺,而是坐在小板凳上手托下巴无声地流泪,眼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墙壁,看得出来非常煎熬和失望。我努力安慰母亲,只要有知识文化还怕找不到饭碗?母亲继续流泪,问我深圳在什么方向,我说在我们家乡的东边,比省城还要远的东边。母亲听后发了好大一会儿的呆,仿佛在努力思考什么问题,最后揩了揩眼泪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就走,回来就只为了看看你,怕你担心,刚子还在省城等着我一道呢!母亲思索片刻后,缓慢地站起身说,那我还得给你准备准备呢。说完起身就满屋子忙活。我知道这是母亲用来缓解焦虑的最好方式,也没拦她,就看着她在那儿忙活。母亲给我煮了鸡蛋,做了面饼,还从小布包里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把十元以上面值的钱卷成两卷,用缝衣针把它们小心地分别缝在我上衣胳肢窝的地方。母亲做事从来都非常麻利,这次做这些常规的活计却让她忙活到深夜。
我没想到我离开母亲在深圳一待就是二十年。
起初,我打过螺丝、卖过啤酒、做过家教、安装过空调……总之,无论有没有技术含量,也无论是否辛苦,只要能够赚钱交房租、买饭吃我都干,我不想回家,我害怕母亲煎熬和失望的眼神。
刚子和我像两只自我流放的亚成年雄狮,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打拼,跌跌撞撞。最艰难的日子,刚子和我共同挤在一张只有90公分宽的床上,度过了平均气温三十五度的夏天。刚子和我一样,也来自农村,所不同的是他不需要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因为父亲在他还在念小学时就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没了,母亲很快带着他的妹妹改嫁,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把他拉扯大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对于他来说,只要有个伴,哪儿都是家,而我就是他最信任的伴。
后来,我们学会了各种技术活,包括电工、焊工、电脑安装和电脑程序维护。好在扎实的文化知识基础,什么活我们都能一学就会,找活的门路自然就宽了起来。
等慢慢有了点积蓄,我们合伙开了个打印店,逐渐扩展成为广告公司,再到后来,我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公司,娶妻生子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当我提出要将母亲接来与我同住的时候,母亲拒绝了。她说习惯了家乡的生活,习惯了有村邻的陪伴,但我知道她是怕花费我的钱,她说我现在每赚一分钱都不容易,又有了孩子,得省着花,得给孩子存点……
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我很少回家,开始是需要节省昂贵的车票钱,后来是因为没时间,为了还房贷、车贷,支付孩子的教育费用,我必须全力以赴。
我每天都要抽时间给母亲打电话确认她是否安康,是否缺少什么?有时候时间宽裕点我们也会在电话里聊一会儿。听母亲说,有的村邻把我当做正面教材教育自己的孩子好好念书,他们对我赞不绝口,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走到哪儿都能混出个模样。偶尔我们也提及过几次父亲,母亲听村邻说,父亲的日子不好过,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因诈骗罪进了监狱,父亲在工地上苦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也被她骗了个精光,出狱后不久就病死了,而他后来的妻子,也很快离开他,嫁给了聘她为保姆的那个耄耋之年的小老头。听到这些,我感觉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我从没想过在我的不惑之年父亲会把我告了。我拿着法院传票花两天时间驱车一千多公里,到法院之后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法官给我的信息和材料消化完,我有些吃惊,也有些愤怒。但法官告诉我,按照法律我的确有赡养他的义务,因为法律需要保护一个公民活着的权利。我慢慢冷静下来,在连续抽掉半包烟后,我告诉法官,我可以保障他活着的权利,我会把他送到养老院,按月把生活费交给养老院。当法官把我的意见告诉我的父亲时,他要求当面与我说几句话,我拒绝与他见面,在调解书上签完字就匆匆离开。
走过长长的走廊时,我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透过玻璃注视了父亲一会儿,他蓬乱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剩下那一层没白的也像扑上了一层煤灰,灰扑扑的,整个身子骨缩小了一圈,没有我初见他时那般高大健壮,佝偻着腰杆,像是被拦腰掰断了的苞谷杆。此时他伸长了脖子侧着头,认真倾听法官的每一个发音,生怕漏掉一个字。我突然想笑,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我真的想笑,我发誓并不是什么幸灾乐祸的想法,只是想笑这人生总是那么习惯捉弄人。我真的笑了,笑着走出法院,笑着坐到自己的驾驶位上,车子发动时,我发现视线非常模糊,只好熄火,用纸巾使劲擦拭满眼的泪花,然后扑在方向盘上任由眼泪流。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流泪。
我顺带回老家看望母亲,并把这次专程回来面对父亲的诉讼说成是因为生意上的事顺道回家看看。我认为我的说辞不足以让母亲相信,但母亲却似乎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在经过短暂的喜悦后又显得忧心忡忡,我问她遇到什么事了吗?她说没有,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也说没有。我只在家住了一晚上就离开了,家里边孩子正要中考,我的确不敢多耽搁。母亲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好几次我都感觉到她想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在路上仿佛看到了我的父亲,背着一个大背包慢腾腾地走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上,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停车,我不是恨他,看着他佝偻的腰杆我实在恨不起来,我也不是心狠,而是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支付赡养费,还有能力为他做点什么。
让我意外的是,大约三个月后,母亲告诉我她想通了,打算来深圳和我一起住。她说她岁数大了,担心哪天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没个人在身边,母亲说得小心翼翼。我不相信母亲的说法,母亲身子骨这两年还挺好,六十多岁的她虽然不再侍弄庄稼,但每年两头大肥猪和几十只鸡却是养得好好的。但我的确希望母亲过来与我们同住,我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老家,毕竟生活不方便,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只能忍着。以前母亲说啥也不愿意离开老家,离开那两间即便铺砌了地砖仍旧潮湿的老房子,现在突然愿意离开,我知道肯定是有原因的,但既然她不愿说我也就不问,我担心问多了会引起母亲的误会。
我怕母亲反悔,想要立即回去接她,可她坚持不同意,说是已经和一个村邻约好了,村邻也在深圳打工,这次有事回家一趟,对深圳熟悉,路上会照顾好她,而且马上就要动身。
母亲带的行李很简单,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小布袋,不像是常住倒像是来旅游观光的。我和妻子一边向照顾母亲的村邻道谢,一边赶紧搀扶晃晃悠悠的母亲上车,看得出来,她已经被一路的颠簸折磨得疲惫不堪,但依旧坚强地笑着,叫我们不要担心她。小布袋沉甸甸的,我问里面有什么,母亲说是两大包红腰豆,因为我和妻子都特别爱吃红腰豆酸菜汤。
母亲在城市的生活是单调和寂寞的,因为我和妻子都经常很晚才能回家,孩子住校,寒暑假期间也长时间待在他姥姥那儿,所以除了电视之外,她没有任何消遣方式。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在那个不足一百平米的空间里度过一个个寂寞的日子的,她的白发以可以看见的速度在生长,我有点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我告诉母亲可以去公园里转转,她说她怕迷了路。我劝说母亲可以去学习老年人广场舞,她说她腰腿不好。我建议母亲多给她的老姐妹们打电话,她说人家忙着呢,只能偶尔打个电话聊一小会。我非常担心母亲会憋出病来,但我无能为力。
更让我焦躁的是父亲的事,自从我收到法院民事调解书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父亲的消息,我甚至主动联系了法院的法官,问他们我应该如何履行自己的义务,可法官告诉我,我的父亲在领走调解书后再也没有联系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去养老院。我开始担心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父亲,我甚至开始关心那些老人猝死在家中无人知晓的花边新闻,但我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其实我想过很多种可以与他联系上的办法,但看着孤单的母亲,想起我在法院看到的他,我就莫名地感到愤懑,最终我都没有联系过他。
最让我意外的是,我得到父亲故去的消息居然是从母亲口里得知的,我和母亲已经有整整八年没有回过老家。在这八年的时间里,孩子大学毕业居然选择了回到老家省城的一家国企工作,工作挺辛苦但薪资可观,发展前景也看好。我惊愕却也没有反对,甚至还有点如释重负,毕竟现在深圳的工作不好找。我们的广告公司由于竞争激烈盈利逐渐微薄,房贷车贷刚刚还完,深圳的房价直线飙升,现在的房子仅够一家人容身,想要帮助他买房成家还是挺难的。于是我们决定卖掉深圳的房子,把深圳的公司交给刚子,到省城全款买了一套大平层,盘下一家店,招募两个年轻人干起了老本行。
生意刚刚起步,要跑业务拉生意,要督促广告设计和安装的进度和质量,我和妻子忙得屁股不沾板凳,白天基本不着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默默地在家里给我们打扫烧煮,确保我们一家三口不管多晚回到家都能吃到热乎乎的饭菜。
忙碌的日子让我没时间顾及母亲的寂寞和感受,甚至忽视了母亲焦虑的眼神。突然有一天母亲第一次主动打电话叫我回家,并且叮嘱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我实在想不出母亲的用意,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母亲告诉我,得赶紧回一趟老家,最好明天就动脚。我诧异地看着母亲的眼睛,母亲思索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说,你父亲没了。见我好半天仍旧待在原地不动,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恨他,他这些年已经承受了他该承受的。其实母亲误解了我的意思,对于这个父亲,我是陌生的,既然陌生,又哪儿有恨。虽然他让我从童年开始就感受到什么叫孤立无援,也在我成年时认识到了什么叫人的不自量力,但他以诉讼的方式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度痛恨过他的自私,也叹息过他的无能,暗地里还嘲笑过他的狭隘,但后来他又莫名地放弃可以得到的赡养费消失在我生活中,我开始对他有点捉摸不透。现在他骤然离世,在离世前没有给我任何消息,我相信如果他要找到我很简单,我并没有打算躲他,当时也给他留下过联系方式,可他却让母亲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实在有点想不通这其间究竟是什么原因。
我和母亲回到阔别八年的家,没有带妻子和孩子,妻子需要打理生意上的事,孩子说要负责一个重要会议,我理解他的心情,也不强求,我知道他并不打算来参与这个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的爷爷的后事。
看到贴着白色纸条的大门和堂屋中间的骨灰盒子,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无论如何,是这个男人给了我生命,想到最后看见他时的样子,苍老的样貌,佝偻的腰杆,我不明白这几年来他是怎样熬过来的。离开村庄的四十多年时间,我相信他已经没有了什么朋友,要承受孤独寂寞的煎熬,甚至是亲戚村邻讥讽的微笑,他佝偻的腰又是如何承受在旱地里的辛劳的?村邻见我回来,都主动集中到我家狭窄的院子里,在与村邻的攀谈中,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个画面,佝偻的腰提着笨重的猪食桶,一步步挪下那些石阶……苍老的身躯屁股下垫了一块彩条布制作的草垫,以半蹲半坐的形态慢慢在地里播种、薅杂草……
父亲的葬礼很简单,在村邻的帮助下,我把骨灰盒子放进墓穴,然后用水泥砂灰封起来,再到镇子上的餐馆里点了几桌饭菜,感谢村邻的帮助,一一兑付村邻、小组垫付过的费用,一切都像是预先排练过的短剧一样有条不紊。
当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时,我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包括土掌房门头上的那个十五瓦灯泡。看着覆盖着厚厚油渍的木桌上那本存折,我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临时用纸杯制作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我问母亲,我爸当初找过你要求见我?母亲说,是我不准他见你。我问,你恨他想报复他?母亲说不是,只是担心他给你增加负担。我问,你知不知道他把我告了?母亲顿时像做错事的孩子,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都怪我太固执,我以为他只是要威胁我,吓唬我的……
母亲告诉我,当时我不足一岁,父亲随镇里的一个小包工头到城里给人家搞装修,被省城的繁华喧嚣吸引,要求母亲把我交给爷爷奶奶,与他一同到省城打工,母亲不放心年幼的我,想着等我大一点……
母亲告诉我,父亲曾经跪着请求她的原谅,说他一个人在城里过得小心翼翼,为了讨要工钱硬着头皮喝下了包工头递过来的酒,醒来就与那个餐馆的服务员睡在一起了,后来人家说怀孕了,不结婚就告他强奸……
母亲告诉我,父亲其实小心翼翼地给我们娘俩寄过钱,但母亲一直都拒绝了,存折上的一万多块钱看来就是那些年攒下的……
母亲还告诉我,父亲其实一直都很后悔,尤其是发现女儿其实是包工头的血脉之后,很想回老家,但实在没地方落脚,所以就一直在外面飘荡,直到再也在工地上找不到工作……母亲还告诉我,父亲之所以要求在老房子里养老,一方面是父亲已没有了栖身的地方,另一方面是因为父亲不想去养老院,说这样可以让我省点钱……
母亲还告诉我,父亲早就查出肝硬化,他想见我母亲不准更不给他联系方式,他一直恳求母亲,想跟我认真地谈谈……
那一夜,母亲和我就这样坐着,一直聊到东方显出鱼肚白,才在油渍斑斑的沙发上昏昏沉沉睡过去,母亲断断续续地讲,我偶尔插嘴,把母亲的叙述拉回正题。
我和母亲打算在家里住上几天,一来要处理掉土掌房里两头半大猪和十多只鸡,二来也要按照农村习俗给父亲做完头七。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我们按照习俗不能到村邻家里串门,我只能百无聊赖地在村子里转悠。村子里二十多户人家除了我们家大多建了新房,听说有的还在县城买了房,那条羊肠子般的石头路经过修缮好走了许多,靠近陡坡的一边还增加了仿造成树桩形状的褐色护栏,更加让我感到新奇的是,这条原来止步于我家土掌房前的那条小路,居然一直沿着陡峭的山坡蜿蜒曲折地往顶上攀升,虽然还算不上路,但已经有了路的影子。和母亲要好的那两个嬢嬢告诉我,我们锣锅箐山后面的温泉已经开发出来了,游客还挺多的……那条蜿蜒曲折攀升到山顶的路,是村里的人和来村里做客的人走出来的,因为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温泉度假村的风景,只要有客人来,饭后一定带着人家去山顶上看看,那里看到的风景是其他处看不到的,甚至还有人专程到我们村登山顶看风景的……
受好奇心的驱使,我也在晚饭后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登到崖顶,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在我的脚下是落差高达百米的断崖,断崖的底部,一条墨绿色的峡谷自西向东如一条巨蟒朝我游来,在翠绿色的群山中扭动着笨拙粗壮的腰身,到了我脚下的断崖处微微抬一下头便慵懒地蜷缩成一团,形成一块稍微开阔的区域,然后留下一小缕深绿绕过我脚下的山崖继续往东伸展出去,隐没在我的视线中。在这片稍微开阔一点的区域,深绿色与翠绿色非常细密地相互交织,在翠绿色的掩映下,隐约可以看见人工雕琢的痕迹。越往西边山峰越高,夕阳懒懒地随意在各个峰顶上或大或小的光圈,偶尔也在某些山谷的腰杆画上一小圈光影……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家的背后有这么美丽的风景。
做完父亲的头七,我和母亲便开车准备返回省城,大包小包塞了满满一车,有红腰豆、腊火腿、萝卜条、干板菜……
乡村的早晨阳光穿过薄雾,空气有些湿润,我们的车缓缓一路向东,下完坡,也就走出了锣锅箐。前面的路宽阔起来,来时也许是心事重重,居然没发现原来狭窄的乡村公路已经扩宽了将近两倍,土路面也变成了光滑的水泥路面,危险路段还增加防撞护栏……
在快要到达村委会的地方,原来唯一的路出现了岔路口,竟然有一条路反方向往我们锣锅箐的山后延伸出去。迎面来了一辆车,问我们锣锅箐温泉度假村往哪边走,我不假思索地指了指那条没走过的路说,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等车走了我又后悔了,我担心我会指错路,不放心停下车往那个方向看,看见路边有块翠绿色的广告牌,那颜色几乎要融入到山林中,其中一句广告词非常有意思:往东,是奔赴理想,往西,是家的方向……
(作者:乔仁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