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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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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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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丁丁

丁丁是一只小狗的名字。

第一次见到丁丁的时候,它刚好出生两个月。秋菊打电话给我,说她表姐家的母狗旺旺一胎生了四只狗崽,是纯种的泰迪,毛色好看且样子玲珑,表姐正在四处送人,问我要不要领养一只。秋菊说小狗太可爱了,送给陌生人又可惜,也有些不放心。

我不喜欢养宠物,也不喜欢各种小动物。秋菊曾笑话我说,你这人真无情,是冷血动物吧。可是见到小狗丁丁后,我竟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它在秋菊表姐的怀里,像个安静的婴儿。它的毛色确实好看,棕黄是主色,头顶有雪色,眼睛和嘴巴周围有黑色,胡须是白色,尾巴却是棕白黑三色混搭。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左顾右盼,也许是见了生人,眼神中有几分惊恐不安。

我从秋菊表姐的手里接过丁丁,像抱小孩一样将它抱在怀里。它扭捏地挣扎了一两下,就安静下来了。我抚摸着它温暖而柔软的身子,它仰起头来望着我,一双孩童般的眼睛充满了对于陌生人的抗拒。它伸出小小的舌头舔着两边的嘴角,时不时舌头撩到我手背,湿漉漉的。

秋菊的表姐一个劲地和我交代着丁丁的生活习性,说它的另外几个姐姐也是这两天才被接走。她说丁丁是最后一个出世的,所以体质比另外的几个姐姐差些,吃口也精细。秋菊表姐说母狗旺旺奶水不够,丁丁体质又差,吃奶的力气都没有,出生头十天都是一直喂奶粉。后来慢慢地身体恢复了,才吃了一些母乳。现在又增加了一些辅食,稀饭,面条,芝麻糊等。

我捧着丁丁的小脸,开玩笑地问,小丁丁,你是狗崽吗?我咋感觉你像个小孩呢,都是像人一样的喂养。秋菊的表姐笑着说,可不是吗,我可是把它们当成我的孩子一样抚养呢。

我想起很早以前家里养过的一条狗,雪一样白的毛色,我们都叫它小白。小白是在我上高二那年死去的,当时母亲说,小白只比我的弟弟大两岁多,那年我的弟弟十三岁,小白应该就是十五岁多点。听长辈说一条狗的寿命在十五岁左右,小白死的时候,它在我们家生活了十五年之久。母亲说,小白是老死的。

从我记事起,小白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那个年代人的生活温饱问题都还未解决,像狗这样的动物,是不可能吃主食的,连剩饭都吃不上。偶尔能吃上一两次剩菜,也是我们吃剩的瓜果蔬菜,没有一点荤腥,甚至连油水都少得可怜。小白是和猪一起吃的,每天喂猪的时候,二姐会单独给小白留下一些猪食,然后在这些猪食里多放一些包谷面或麦麸之类,再放上一点盐巴,这是对小白最大的优待。如果是大姐或母亲,小白是得不到这么好的待遇的。

我们全家人都知道,二姐对小白最好。

我家的房子在村子背后的山坡上,是新建的,和村子里的人家有一段距离。不像在旧房子里,左邻右舍说话都能听见。有时候一家人说话还要放低音量,生怕被邻居听到。搬到新房子后,没有了左邻右舍的杂乱吵扰,却也多了几分孤单的害怕。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几人远离村子居住。夜里狂风肆虐我们会害怕,田野里的野狗和夜鹰的叫声会令我们毛骨悚然。小白就像我们家的勇士,守在家门口,给我们壮胆。只要听到小白的声音,母亲和我们就觉得安全,就不会害怕。

我们能从小白的犬吠声里辨别出即将发生的事,包括我的弟弟。小白狂咬的时候,是有陌生人造访。小白先叫两声,然后在院子里摇着尾巴走来走去,嘴里不时发出呜呜声,那是父亲回来了。父亲每个周末都骑自行车从单位回家,看见小白在院子里摇着尾巴走来走去,嘴里不时发出呜呜声时,弟弟会说,爸爸回来了。不一会,我们便能听到远外传来自行车的铃声。母亲从田里干活回来,小白会从院子里蹿到大门外,再蹿回来,再蹿出去。紧接着我们就能听到母亲放下农具的声音。如果来了不常上门的亲戚,小白也会一个劲地叫,只要我们呵斥一声,告诉它来的人是亲戚,自己人,它便摇着尾巴跟在我们身后。等亲戚再进进出出时,小白便不会再出声了。

那个周末,二姐骑自行车到学校接我回家。她见到我就伤心地说,小白生病了,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我给它吃剩饭,还用鸡蛋煮汤它都不吃,煮面条给它也不吃。二姐没有哭,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哭过。我对小白的感情没有二姐深,我一直在学校上学,和小白在一起的时间比二姐少得多。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一条狗的寿命是十五年左右,也没有听长辈们说起过。又或者,是我对生死这个问题了解得不够,也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离别。

我和二姐回到家里,看见小白气息奄奄的。二姐停好自行车,水都来不及喝,就忙着去把她早上煮给小白的稀饭热了端来喂它。小白眼睛都懒得睁一下,二姐想用勺子喂它稀饭,可它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它的前腿时不时地动一下,表示它还活着。在那个年代,我们一年的生活还要靠添加杂粮才能维持,给一条狗吃剩饭,面条和稀饭,是绝无仅有的。而小白,和我们生活了十五年之久,它像一名壮士,履行着看家护院的职责,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我们勇气和胆量。它又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油尽灯枯的时候,才有吃剩饭,面条和稀饭这样的待遇,这是那些把狗当作玩物像孩子一样宠爱的现代人无法想象和理解的。

那一天,二姐哭得好伤心。她细数着小白的种种好处,她像失去了亲人一样。好长时间以后,说起小白,二姐都还会哭。二姐带着我和弟弟,把小白葬在了我家房后的一片树林里。村子里的人见了说,死条狗而已,拖到山箐里丢掉就行了,还要给它下葬,真是没事找事做。当时的我也不理解二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我们回家看望父母,会到那片小树林里乘凉、玩耍,会在小白的坟前聊天。二姐说狗是最通人性,也最有感情的动物,你对它的好,它全都知道。说起小白,二姐还是会哽咽,她告诉了我许多她和小白之间发生过的事。

二姐身体不好,没读过几年书,她出嫁之前,都是在家里带我和弟弟。我们上学去了,家里就只有她和小白。小白像二姐跟屁虫,二姐去菜地里摘菜,小白跟着去。二姐去田里干活,小白就在田埂上或躺或坐,等二姐干完活一起回家。二姐在家里做饭,小白就在灶旁转出转进,有时还会温顺地躺在二姐的脚边,不时回头看着二姐。二姐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非常感动,也非常遗憾自己没有参与到二姐与小白的经历中去。在她的讲述中,我才深深的体会到,在小白死去的时候,二姐为何那样伤心了。

父母已经不住在山坡上了,我和二姐回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我们还会去那片小树林里看望小白。小白的坟茔比以前高了许多,二姐说是她叫我哥去垒过土。二姐说老房子没人住都荒废了,一个小小的土堆,会随着雨水的流失和杂草树叶的覆盖被湮没掉的。

我们站在已经长成大树的树林里,说起小白,说起那个年代艰苦的生活。

从秋菊表姐家走的时候,我问,为什么给小狗起名丁丁?

秋菊表姐说,甲乙丙丁啊。我没什么文化,就这样简单地给它们编个号。小丁丁在最后出世,排行第四,我就叫它丁丁了。接着她又说,旺旺生它们那天,是五月十四号。前天刚好整两月,我还去把它的三个姐姐从主人家里接回来带了一天呢。在我关上车窗前,秋菊表姐又说,丁丁出世那天是五月十四号。

车子启动了,我回头看见秋菊的表姐还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像送别出远门的孩子一样,依依不舍的。

我本想调侃秋菊,说你表姐告诉了我两遍丁丁出生的日期,她是想让我给丁丁过生日吗?话到嘴边我没有说出来。秋菊表姐目送我们的身影,很长一段时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甲乙丙丁四只小狗,于我而言,它们确实只是四只小狗。但是秋菊的表姐,却真真切切地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没过几天,秋菊打电话给我,问丁丁好不好,还让我拍个视频给她看看。我在心里想,是你表姐不放心丁丁吧。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我拍了视频和照片发给秋菊,那天过后,我经常给丁丁拍照,拍视频,发给秋菊,也发在朋友圈和抖音里。和丁丁朝夕相伴,它的机灵可爱和顽皮令我沉醉。我曾经那么排斥小动物,见了邻居家的小猫小狗,都是毫不留情的拒之门外。对小区和公园里的流浪猫和流浪狗,更是避之不及。和丁丁相处一段时间后,竟然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它颠覆了我对小动物幼小生命的认知。

我因工作调离,不得不把丁丁寄养在大姐家里。送丁丁去大姐家时,我把丁丁的生活用品收在一个纸箱里,包括它睡觉的小房子,洗澡用的沐浴液和澡盆,好几套可爱的小衣服,狗粮,装满了后备箱。在关上后备箱的瞬间,我有些恍惚,那年送女儿去母亲那里让她帮我带几天,我也是大包小包收了好多东西。母亲笑着说,你咋像个逃难的,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我好歹也带大了你们五姊妹。不知道大姐见了我后备箱里的这些东西,她会怎么想。

我像秋菊的表姐一样,跟大姐交代这交代那,生怕遗忘了什么会委屈了丁丁。

那天,丁丁出奇的安静。它躺在我的腿上,不时地用它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背。我手把手地教大姐拍照,拍视频,告诉她给丁丁洗澡时的注意事项。大姐嗔怪着说,这个小丁丁,怕是要比我的小孙子还难伺候了。

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那天的丁丁特别乖,总是和我寸步不离的,表现出了强烈的依赖感。我是趁丁丁和大姐家的小孙子一起玩耍的时候悄悄走掉的。就像那年,把女儿送回去给母亲帮我带,我也是趁女儿和哥哥家的侄女玩耍的时候,悄悄走掉。女儿会撵路,会哭得让你不忍心离去,但为了生计我又不得不残忍离开。丁丁不会哭,但它会蹿出蹿进地找我,它会朝着我走的方向,发出呜呜的声音。它害怕,在陌生的环境里。它会蹲在大姐家的大门口不肯进屋,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这是它第二次被主人舍弃,它内心的恐惧,是生而为人的我们无法感受到的。

大姐经常给我发丁丁的照片、视频。我把照片和视频转发给秋菊,不用说,秋菊也会转发给她的表姐。偶尔,我还会将这些照片和视频发给二姐。二姐问,你不是从来都不喜欢小动物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爱心了?还是年纪大了越来越感性了?我没有回答二姐的问话,回了她一个顽皮的表情。

一天,大姐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我,说小丁丁闯祸了。现在躲在桌子下面不肯出来,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我问怎么了,大姐说一句两句说不清。丁丁在大姐家里已经一年多了,对它而言,我已经不是它的主人了。我每次去大姐家,它都不和我亲近,我想抱它,它会对着我呲牙咧嘴地咬。我逗它玩耍,想给它拍照片和拍视频,它一点都不配合。倒是大姐一叫它的名字,它便机灵地四处寻找大姐的身影,或者寻着声音跑到大姐身边去。我在心里想,它一定是在记恨着我对它的舍弃,可我也是迫不得已,无法将它带在身边啊。

那天我是在傍晚的时候来到大姐家的,丁丁还在桌子下面不肯出来,怎么唤它都无动于衷。最后只好将桌子端走,大姐才把它抱出来。我去抱它,它没有对抗,浑身瑟瑟发抖。看着它惊恐和委屈的样子,我的眼泪差点就出来了。

大姐告诉我,她早上开大门的时候,看见门口有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她就问老太太这么早要去哪里,两人闲聊了几句。丁丁在她们身边绕来绕去地玩耍,大姐见老太太说不出个所以,便转身进门去了。她才刚到院子里,就听见老太太又叫又骂,还用手里的木棍敲打大门。大姐说她都吓了一跳,回头就见老太太的木棍打在了丁丁的身上。老太太说大姐家的狗咬了它,边哭边骂就冲进大门,顺势躺在院子里死活不起来。大姐想去拉她,她的木棍就迎着大姐打过来。丁丁被老太太打了一棍,尖叫着躲在院子的角落里。邻居听到吵闹声过来看,又是劝又是拉,老太太就是不起来。无奈只好报了警,警察来调查了解实情,又将老太太带到镇卫生院请医生查验伤口。验伤结果是,丁丁根本就没有咬着老太太。老太太的手上和脚上,没有一丁点儿皮外伤,也没有小狗的牙印和抓伤的痕迹。经过派出所民警和村委会工作人员多方协商,最终以大姐家付给老太太六百元惊吓费结案。

我问大姐,这就是丁丁闯的祸吗?分明是老太太在敲诈勒索。大姐说没办法啊,警察说她是惯犯,派出所有案底,谁遇上谁倒霉。大姐觉得委屈,我觉得丁丁也委屈。我抱着它,抚摸着它已经长壮的身体。它的舌头舔到我的手背,有些粗糙。已经长大了的丁丁,没有了小时候的娇弱,吃的东西也不那么精细。剩菜剩饭是它的主食,大姐已经很久没有专门给丁丁煮过狗食了,我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就没有给它买过狗粮了。

丁丁在大姐家,秉承着看家护院的职责。有陌生人来,它会一个劲地叫,家里人回来,它会在院子里绕来绕去的摇着尾巴发出信号。见到我的时候,它和我不太亲近,但也不似陌生人那般叫个不停。如果遇上我和二姐一起去大姐家,我们会一起逗丁丁玩耍,会提到死去几十年的小白。

丁丁丢了。大姐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大姐说她中午用电瓶车载着丁丁去赶集,丁丁一直都跟着她,以前也去过好几次。有几次她去好几家商店买东西,出来不见丁丁,等她来到电瓶车前,丁丁已经在电瓶车的踏板上等着她了。所以,大姐以为丁丁也像以前一样,在电瓶车旁等她去了。大姐说她买好东西来到电瓶车前,却没有看见丁丁。她在集市的几条街上找了两遍,又问了停电瓶车处开商店的人,都没有人见到丁丁。大姐把她的电话号码写给集市上认识的人,让他们见到有小狗在附近转悠就赶快打电话给她。大姐回到家后在村子附近找了一遍没找着,又骑着电瓶车到集市上去找,她托付过的人都说没见有小狗来转悠。大姐侥幸地认为,丁丁并没有丢失,凭她多次对丁丁的测试,她认为丁丁是认识回家的路的,它会自己找回来的。一整天过去了,丁丁都没有回来,大姐这才着急了,四下托人寻找,她才会在那么晚了给我打电话。

我忙打开朋友圈,想在里面发寻狗启示。但朋友圈里,已经有好几条寻找小狗丁丁的启事了。看着丁丁的照片和侄女写的文案,我的泪水汹涌而出。

两年多来,丁丁虽然没有和我生活在一起,但我始终把它当成我的小狗,只是在我忙碌的时候,把它寄养在大姐家而已。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合眼。翻看着这些年丁丁的照片和视频,在朋友圈里,有很多令人捧腹而笑的照片,也有很多感人的文字配图。那些都是丁丁的成长过程,也是大姐两年多来和丁丁一起生活的点滴。我对丁丁充满了愧疚,也对大姐充满了愧疚。我错过了大姐和丁丁生活的经历,就像曾经错过了二姐和小白相互陪伴的经历一样。

第二天,我请了假,和大姐他们一起在集市附近的村子里寻找丁丁。也在大姐家附近的好多个村子里寻找,甚至是大姐带着丁丁去过的地方,我们都去找过。三天过去了,一无所获,我们彻底失望了。大姐很伤心,我看见她悄悄地哭过。其实好多时候,我都想哭。二姐对小白的感情我不理解,而大姐对丁丁的不舍,我却能感同身受。

那天傍晚,我正在和朋友们聚餐,大姐打来电话,她兴奋地说,丁丁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推杯换盏的我忙放下酒杯,跑到外面去回大姐的电话,生怕餐厅的喧闹让我错过每一个细节。大姐说,她开大门的时候,看见丁丁蜷缩在大门的角落里,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样子可怜极了。她把丁丁抱进门,忙着给它弄吃的,丁丁却不吃,像个正在闹脾气的孩子。

大姐说,都一个多星期了,丁丁竟然还能找回来。集市离家那么远,它还认得路。也不知道这几天它吃什么,晚上睡在哪里。我们角角落落都找遍了,那个时候它究竟是在哪里呢。是啊,那个时候,丁丁究竟在哪里?或许,它被好心的人家收养,被新的主人带在身边,像大姐一样地宠爱着它。它那么机灵可爱,谁见了会不喜欢呢。又或许,它被捡到它的人家关了起来,给它拴上链子控制了自由。不管它遭遇了什么,它始终惦记着它的主人,惦记着它生活了两年多的那个家,和那个家里每一个对它好的人。它才会寻着它熟悉的味道回到大姐家里,它是个忠实的使者,对主人不离不弃。

大姐滔滔不绝地和我说着失而复得的丁丁,就像丢失了贵重的东西忽然又找到一样的惊喜。她越说越兴奋,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

而我,却早已是泪流满面。

(作者: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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