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通往姚州的官道上,无数逃难人络绎不绝,一眼望去,简直看不见头尾。
连年不断的战乱,已使本来富饶的滇中大地变得满目疮痍。远处的群山灰蒙蒙的,象得过一场大病一般。几只乌鸦在山坡的老树上蹲着,眼晴时睁时闭。好象在与这个悲苦的世界告别。时不时发出几声嘎……嘎……嘎……的叫声。让人听了心里一阵阵地发怵。田地早已荒芜,所剩那几株廋得发黄的庄稼在微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曳着……
车辚辚、马啸啸。逃难的人们扶老携幼,你推我搡地涌向前方。但在他们心中,谁也不知道前方在那里?要逃到那里?在哪些驾车逃亡的显贵们经过时,大路上又会扬起一阵阵的灰尘。马的惊叫声也好像在告诉人们,这个世界还有希望!
菩提女夹杂在逃难的人流中,正匆匆前行。
菩提女,是大理国宰相高泰祥唯一的千金,打一出生,就视若掌上明珠,过着锦衣玉食般的生活。不曾想,这样的生活却在一天之间,发生了改变。
公元1253年,已逾三百年历史的大理国走到了尽头。这一年冬天,远在蒙古草原的十万铁骑,为了夺取南宋江山,不远千里,绕道奔袭大理国,目的是通过消灭大理国后,向南方夹击南宋王朝,最终一统中国。他们用革囊渡过金沙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大理国。一时间,大理国都城人心惶惶,众多士绅与民众纷纷出逃,以躲避战争带来的灾难。
在这样的形势下,大理国宰相高泰祥已多日没回自家府邸,家中一切事务,皆由夫人处理。高氏夫人也很有主见和决断,她知道丈夫身为国中重臣,忙于国事,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府,故此,持家的事,就落在她的肩上。高氏夫人平时虽然深居简出,但通过管家,还是了解大理国当前的状况。她知道,面对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眼见着国将不国,高家自然也是大难临头。高氏夫人共生育八子一女,但留在身边的,仅有菩提女及两个年幼的弟弟。面对蒙古大军的到来,她能想到的,就是赶在城破之前,帯着家人,迅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回到姚州老家,或许能避过眼前的灾难。段氏知道,夫君是大理国三朝元老,不止在朝中德高望重,在姚州更受拥戴。若能回到姚州,她们将会化险为夷。现在的问题是怎样走,才能平安回到姚州。经过寻思,她有了办法,当即叫来贴身丫鬟,分咐她去寻找下人衣服。接着又叫来管家,让他拿出府中所有积蓄,逐一打发所有丫鬟和佣人,让他们各自寻找生路。最后,将看管府邸的事交托给管家。处理完这些事,高夫人将菩提女和高琼、高长叫来,将丫鬟找来的衣服分发给他们,要姐弟三人快快换装。姐弟不解其意,扭捏着,不愿脱去原来的衣裤。高夫人也不作解释,只是严肃地训斥了几句,又自个儿率先脱下华服,换上眼前的粗布衣裤。菩提女等人见状,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还是只得跟着换了装束。高夫人收拾了两个包袱,将一个大一点的挎在自己身上,另一个小一点的,是专为菩提女准备的,令菩提女跨在身上。准备完毕,母子三人,便依依不舍地离开高府,踏上了逃回老家姚州的征程。
菩提女在九兄妹中,排行老七。兄长称她为七妹,弟弟叫他七姐。这是的菩提女,换了装,俨然一副下人模样。她紧紧跟随高夫人身后,身上挎着包袱,虽然不怎么沉,但对于一个从未负重过的千金来说,可算是一次艰难的体验。才走了几天,就已精疲力尽,极不想再走下去,但迫于形势,她只能紧跟着母亲的脚步,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毕竟,他和母亲都知道,只有尽快回到姚州,一切才有可能好起来。
这一天正午,菩提女边走边想着心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嚣声,母子俩不约而同地回身张望,只见一片逃难的人黑压压地向她们涌来,这些人群的后面,紧紧跟着一队蒙古骑兵,他们正在扬鞭催马,疾驰而来。高氏母女,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手慌脚乱,高夫人想向菩提女急喊一声:“不好,快跑!”便径自拉住两小儿的手,奋力向前奔去。菩提女紧紧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一会,后来的人群,在蒙古铁骑的追逐下,一窝蜂地涌了上来。为了躲避,人们纷纷涌向路旁,落荒而逃。慌乱之中,菩提女只顾跟着前面的行人,撇开大路,向路边的山林中钻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菩提女侧耳细听,已听不到原先的噪杂声音,估计蒙古骑兵已经走远,便小心翼翼地从山林中走出来。回到路上,才发现母亲和弟弟都不见了踪迹。她独自一人,边走边向路人打听母亲下落,战战兢兢地继续向前方走去。一连几天,还是没有见到母亲的踪影,也没有打听到母亲的消息。最初,她还想,母亲和弟弟也许就在前面不远处,只要不停地往前走,就能追上她们。过了些时日,还是没有见到母亲等人的踪影,她又想,即便追不上,只要回到姚州,就能在老家见到她们。她就凭着这样的执念,忍饥挨饿,担惊受怕,艰难地一路向前、向前。途中,若是遇不到客店,就混杂在难民当中忍饥受冻,自不必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走了多少路程,吃了多少苦头,终于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刻,艰难地回到了光禄。
原以为,只要到了光禄,就可以和母亲团聚,和家人团聚。她甚至还想,当她回到家之时,母亲早已在门口等候着她的归来。殊不知,此时此刻,她就站在了离高府不远的地方,高家门前的一切都已依稀可见,然而,她能看到的,不是母亲的眺望,而是蒙古军人的进出。她这才明白,光禄,已被蒙古军队占领,高府已成为军营,母亲已不可能再进入自己的家园。她徘徊着,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眼前一片茫茫,心中顿觉无限悲酸,一时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无限悲伤地痛哭起来。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的悲伤过,更没有这般痛苦过。过去曾经听母亲说,出生时,她曾一连啼哭了三天,家中来了一位高僧,送她一个香囊袋,她就止住了哭声。此后,从小到大,就再也没有哭过一次。这回,她哭得如此伤心,如此绝望,竟让她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她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然。
当她痛哭到没有一点力气时,一阵阵的饥饿感袭来,她这才意识到,肚中早已饥肠辘辘。然而,哪里有她的容身之处,哪里能找到一口饭吃?她放眼四顾,不知所向。
天已黄昏。隐约间,从后山隐约传来阵阵鼓声。她猜想,那里一定有寺庙。她本能地寻着鼓声,登上山去。
二
上到山坳,古树林立。在枝叶掩映中,果然有一座寺宇。抬眼望见题写在山门上的名称,她知道,这就是父亲口中经常说的龙华寺。
龙华寺,是一座古寺,僧人不多,香火却旺。自从蒙古军队来到,进香人就稀疏了。菩提女刚进寺门,一位白须老僧迎了出来,见来者是一个妙龄女子,却又衣冠不整,面无表情,老僧看这模样,心想,莫非是遭遇了极不寻常的灾难,才会出现这样极度疲劳、极度悲伤、极度饥饿的神态,时已黄昏,还孤身而来,定然是走投无路、无所归依了。老僧不禁说道:“阿弥陀佛,施主前来,必是腹中饥饿,请随我到斋堂用斋。”言毕,径自引她到了斋房。的确,菩提女早已饥饿难忍。僧人盛来斋饭,她端起饭碗,举筷就将食物扒进口中,哪里顾得上吃相如何。待吃饱肚子,感觉身上有些力气,却又忍不住悲伤起来。老僧试探着询问她的遭遇,菩提女一时竟无以对答。她只觉得,这场变故,已让她变成如丧家之犬,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许久,她才平静下来,缓慢地,将身世和变故逐一倾诉出来。老僧一边听,一边手捻佛珠,仔细打量着她,只见她一副下人装束,且衣着褴褛肮脏,一点都看不出宰相千金的模样,但眉宇间还是透露着一股大家闺秀之气,言谈举止,更是体现出文化涵养,尤其是挂在胸间的香囊,虽然只是若隐若现,却格外引起了老僧的注意。看到这只香囊,老僧竟然勾起了十六年前的一幕: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一个行脚僧人来到太和城,途经相国府邸门外,隐隐听到府内有婴儿的啼哭声,很具有吸引力,行脚僧人很是好奇,便敲开大门,径自步入高府客厅。
听说有僧人来访,一向崇尚佛门的相国大人,出门将僧人迎进客厅。此时,婴儿的啼哭声仍从后院传来,僧人因问:“恭喜大人喜得贵子,却不知何故,竟然如此啼哭?”
“小女已出生三日,也哭了三日,老夫正在心烦,不知如何是好。”说罢,满脸不快,接着又道:“让高僧见笑了。”
行脚僧道:“大人不必烦心,能否将婴儿抱来一视?”
“当然可以。”
宰相大人命奶妈抱来啼哭不止的女婴让僧人探视。
僧人起身,俯视婴儿,用手抚摸头顶,婴儿便止住啼哭,只用清澈的小眼注视他。高僧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戴在婴儿身上,然后,转过头,对着相国:
“送千金一个香囊,中有九个颗菩提子,须时时戴在身上,可保千金无虞,亦可护佑全家平安。切不可弃之。”
看到眼前的一切,又听僧人如是说,相国大人甚是高兴,手捻着胡须,稍着寻思,便对僧人说道:“既然香囊有如此奇效,小女就取名菩提吧。”
“阿弥陀佛,甚好,甚好。”僧人告辞而去。
回想到以上情景,老僧生出许多感慨。当年呱呱坠地的高贵婴儿,这时再见,竟成了无家之女,真是沧海桑田,逝者如斯,富贵难留啊。面对落难的菩提女,老僧心生怜悯,却又不道破其中缘由,故意说道:“阿弥陀佛,施主原来是千金之躯,今日既已遭遇不幸,不知往后作何打算?”
“遭此变故,我与家人离散,亲人生死未卜,现已走投无路,得以到此,许是命运使然,愿就此出家,还望法师收留。”
老僧本与高家渊源深厚,高氏落难,收留千金,当是义不容辞,但菩提女一时落难,尘缘未了,凡心犹存,说要出家,为时尚早。于是说道:“阿弥陀佛,普度众生,乃佛家本分。施主若是不嫌,留下便是。只是出家一事,待后再说。”
菩提女在龙华寺安顿下来,有了栖身之处,生活虽然清苦,但有老僧护佑,得以衣食无忧。但是,国破家亡之痛,却时时缠绕着她,让她难以静下心来。
一天,用斋过后,菩提女回到自己的卧室,一时无事,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父母,想起失散的兄弟。为了消除烦恼,她鬼使神差地取下身上的香囊,握在手中把玩。当他触摸到囊中的九颗菩提子,心中似有所悟:这九颗菩提子,正好合于九兄妹之数,她在心中默想,这是否预示着什么?想到这里,忽觉脑海中闪现出灵光,于是生出一个想法,她要种下这九颗菩提子,以此来祈愿九兄妹团聚。有了这个想法,她起身到院内找来工具,步入门外,选点、挖塘、播种。每播种一颗,就在心中默念一次:“菩提树花开,九兄妹重逢。”
当种完最后一颗,许完最后一次愿,她感到身上像是卸下了许多重负。她当然知道,菩提树,从播种,到长成大树,再到开花,至少也需要五、六年时间,而对于这样的一段时间,她能等,也一定要等。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这样一个信念:菩提开花,兄妹团圆。
自从那天种下菩提子后,她不再忧伤,不再流泪,一边跟着老僧学习佛法学习儒家典籍,一边在心中记惦着那一份期盼。以后的岁月,她就在平静的寺院生活中等待,在等待中平静的生活。苍天不负有心人,菩提女亲手种下的九颗菩提子,居然都已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一天天长大,菩提女自然是欣喜若狂,也倍加珍惜,勤加爱护。冬去春来,四季轮回,九棵菩提树由小到大,由一幼小弱苗,到长成枝叶扶疏,无不倾注了菩提女的心血,也无不寄托着菩提女的所期所盼。然而,天下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抑或是苍天故意作弄人,菩提树虽然年年都在长,但就是不开花。五年已过,菩提树没有开花。六年过去,菩提树还是没有开花。又是几年过去,菩提女还是没有等来想要的结果,菩提女的心情开始发生变化,她的愿望和期盼,也开始由明转暗,到后来,终于没有了一线希望。她绝望了。这时的她,心如死灰,眼中,已没有了光亮,也看不到事物的变化,心中不再顾念过往和未来。此时的她,唯一想到的,就是一心只想皈依佛门。她急切地步入大雄宝殿,来到正在做功课的老僧面前,双手合掌,双脚跪地,虔诚地请求:“师傅,请接受菩提女皈依。”
“阿弥陀佛。”师父见她如此冷峻,又如此虔诚,便为她了举行皈依仪式。
仪式之后,菩提女身着一袭青衫,一心向佛,心无旁骛,足不出寺门,终日学佛念佛,耳中唯有木鱼声声,梵音袅袅。
三
时光荏苒,光阴轮回。菩提女亲手种植的九棵菩提树,早已长成参天大树。过去的菩提女,现在也已成为龙华寺的女主持。
一日,女主持正在殿中早课,有两个香客在院中边走边议论。只听其中一个说:“听说没有?新来的姚州守大人要在龙华寺开祈福法会,就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开,那场面一定很热闹吧。”
“是啊,我也听说了这件事。到时候,咋们都来凑凑热闹,沾一点福气。”
“你知道吗?”先前那个又说:“新来的姚州守大人姓高,叫高琼,就是不晓得给是老高家的后人?”
“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谁知道是与不是。若是,当然就好。”顿了一下,又不无感叹地说:“高家富贵了几百年,谁曾想,眨眼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此时,女主持正在殿中诵经。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她的耳中,不由得引起她的注意。她稍稍转动一下瘦削的身子,侧耳细听,那说话的声音却远去了。她下意识地起身出殿,向那两人离去的方向,紧走几步,追上:“打扰二位施主,方才听说新来了一位姚州守?”
“是啊。”
“叫高琼?”
“就叫高琼。”
“真的吗?”
“是的。就叫高琼。”俩人肯定地说。
“你们见过面吗?”女主持悠悠地问:“他多大年纪?长什么样模样?”
也许是女住持一连串的问话,让二位有些诧异。不过,其中一位还是开口:“我曾经远远地见到过一次。大约三十出头,个头不高却挺帅气的样子。”
听到这样说,女主持心里一动,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于是,双手合十,口中挤出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回到殿中,坐下,但女主持已无心再做功课。这些年,她早已远离红尘,心如止水,喜怒哀乐不动于心。而在此时,无意间听到的这个消息,却又搅动了心中的涟漪。她掐指一算,自从当年与母亲和弟弟失散,到现在,这个高琼弟弟也正好是三十出头。难道这位新来的姚州守高琼,真就是弟弟高琼吗?但她又转念一想,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娃娃,兵荒马乱之中,能否活下来都是个问题。即便能活下来,作为大理国的遗民,又怎么可能在新朝做姚州守?她之所以这样想,是想自我安慰一下,但被激动了的心潮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说来也怪,才过了一天,那位新来的姚州守,就鬼使神差地帯着两个随从来拜访龙华寺。姚州守向禅房走去,正巧与往外走的女住持在甬道上相遇。顿时,四目相遇,双方都惊住了。虽然分别二十余年,也许是血缘的关系,姐弟相见,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年轻的姚州守望着眼前的女菩萨,惊喜地在心里做出判断,这不就是寻找多年的七姐菩提吗?女住持也在瞬间认出了弟弟高琼。姐弟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
“八弟!”
“七姐!”
话音刚落,俩人的泪水,早已刷刷往下落,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们就这样僵在原地,对视着,脸上的表情,是哭是笑很难分辨。过了一阵,还是女住持先回过神来,将姚州守一行引进一间茶室。
菩提女让姚州守一行坐定,自己则烧水煮茶。不一会,茶煮好,杯洗过,盛上来,就边喝茶边叙话。
谈话间,姚州守讲述了当年的遭遇。说到:“当年,在逃难路上,母亲拉着我和小弟拼命往前跑,蒙古骑兵追上来,将路人和我们团团围住,母亲这才发觉姐姐已不在身边。蒙古兵逐一询问谁是高泰祥家属。结果,我们母子三人就被押送回太和城。后来才知道,就在我们出逃的当天晚上,父亲与国王一同潜出城外,分别奔往姚州和昆明,说是要募集兵马,以图抗战。而当年的蒙古军统帅,也就是的当今皇上,还在进军大理途中,就听从了谋士的建议,下达了止杀令,约束手下人,攻占太和城后,禁止打开杀戒,还决定劝降德高望重的父亲,为他们所用。蒙古军进入太和城,却找不到父亲,便抓来宫人审问,才弄清楚缘由,于是,派出劲旅追击,命令务必将父亲抓捕回来。同时又差人到我家抓捕我们,说是要请我们帮助劝降父亲,来人知道我们也已出逃在外,就派一队骑兵沿途追捕。后来,父亲被押回大理,抱定不做贰臣的信念,决心以身报国,坚拒劝降,也拒不见家人。当今皇上虽然钦佩父亲的气节,但不能为己所用,就只好遂了父亲的心愿。我们听到父亲将被处斩的消息,很是悲伤,却又万般无奈。行刑之日,父亲被五花大绑地押到太和楼前的刑场上,我们也被带到刑场,还被安排在父亲的斜对面。一会儿,一对兵丁簇拥着几个将帅走到父亲前面。当今皇上器宇轩昂地走到父亲面前,对父亲说了一些话,像是规劝父亲投降,说话间,还向父亲示意了一下站在对面的我们。父亲抬眼朝我们瞥了一眼,脸上一时显露出愧疚的表情,但稍纵即逝,随即抬眼遥看正前方,朗声说道:‘天下归一,乃大势所趋。亡国之臣,愿随国去!’说罢,大笑几声,便不再言语。听罢父亲之言,当今皇上由衷赞叹:‘不愧是一代忠臣。’说罢,向监斩官挥挥手。父亲毫无惧色,平静地俯下身子。只见寒光闪处,一股鲜红喷射而出。”
姚州守停了一会,接着又说:“父亲捐躯后,当今皇上吩咐,一定要厚葬父亲,还走到我们面前,指着我和弟弟,对手下人说:‘他们,是忠臣之后,日后要善待他们。’父亲殉国不久,母亲因悲伤过度,一病不起,不几天也过世了。”
说到这里,姚州守顿觉心理一阵难受,端起茶杯,一连喝了几口,接着又说:“当今皇上一统天下,建立大元。云南设立行省,平章大人差人到大理,找到我和小弟,要我们为管理地方出力。就这样,我就回到姚州,做了姚州守。”
“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菩提这样说着,像是若有所思,话锋一转:“就是不知道那六位兄长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现在,天下早已太平,料想他们不会有事。”姚州守很是自信地说道。
接下来,各自想着心事,不再说话。
过了一阵,菩提住持打破沉默,问姚州守:“姚州守今日来访,不知是拜佛,或是另有它事?”
经这么一问,高琼才回转过神:“噢,对了,此番前来,主要是有事相商。”
“请讲,不知贫僧能否帮到。”
姚州守高琼说:“曾几何时,九州之内,遍地狼烟,百姓苦不堪言,所幸新朝建立,天下太平,承我皇恩泽,小弟得牧故土。今莅临之际,烦请法师举办祈福法会,既彰显皇恩浩荡,又为天下苍生祈福,不知可否?”
“这乃是行善积德之举,无论是为僧为姐,都应鼎力相助,何况为苍生祈福,岂有不可之理。”
说到这里,菩提女感觉心口有些隐隐作痛,呼吸也很不自然,她知道,这是老毛病又犯了,便停下话语,端起茶杯,慢慢啜了几口,觉得好过些,才又接着说道“姚州守虽然年轻,但能胸怀天下苍生,是大格局,令贫僧钦佩。只是从为姐的角度,想提个小小的请求。”
“七姐,请讲。”
“为姐刚来龙华寺时,将陪伴在身的九颗菩提子种下,以此祈愿兄妹团聚,曾许下‘菩提花开,九兄妹团聚’之愿。这些年过去了,天不遂人愿,故而心死,毅然出家,旨在远离红尘,青灯孤影,终了残生。不期今日得见八弟,贫僧犹如枯木逢春,不胜欣喜。适才听说举办祈福法会,却又勾起贫僧一丝欲念,想把祈福法会定在明年春暖花开时举办,以此验证一下当年许下的愿望,还能不能实现。”菩提女这样说着,眼中充满了憧憬。
听罢,姚州守高琼一击掌,道:“当然可以,那就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举办。”
四
第二年春,祈福法会如期在龙华寺举行。
说来也怪,这一年,菩提女种下的那九棵菩提树,竟然绽放出满树的绚烂花朵。有了这九树菩提花,龙华寺的风光,较之往年,已是更加多姿多彩。因为菩提树开花,菩提住持和高琼都惊喜异常。
祈福法会期间,寺内寺外,只见人头攒动,一片香烟缭绕;光禄镇回形街,还有通往龙华寺的山路,处处人潮涌动,真是热闹非凡。
连日来,菩提主持都在大雄宝殿心无旁骛地诵经祈福,祈盼天下永远太平,祈盼百姓个个安康,祈盼高氏九兄妹早日团聚。
光禄镇上,高府内外,灯火通明。姚州守高琼一边接待到访的客人,一边寻找着是否有兄长们的身影出现。
就在龙华寺祈福法会进入第三天下午,离散多年的高氏兄弟总算逐一归来。他们回到高府,与姚州守高琼欢聚一堂。他们诉说各自的遭遇,诉说别后的相思,感叹世道变迁和人生无常。他们祝贺八弟、九弟能有幸在新朝做官,更感谢他主办祈福大会。他们说,正是听到了姚州举办祈福法会的消息,他们才晓得高家竟然还有人在当朝做了姚州守。他们都说,既然是八弟举办祈福法会,那定然要赶回老家来参加这场盛会。说不定,就在祈福法会期间,失散的兄妹就能团聚。他们就是怀揣着这样的梦想,不畏路途遥远,不惧劳苦奔波,从各自落脚的地方,一个劲地往家乡赶来。他们,不仅是为了赶会,更是为了与失散兄妹团聚。弟兄几个,一但相聚,二十多年的离愁与别恨,二十多年的思念与祈盼,一时半会怎能诉说得完。他们不仅讲述自己的遭遇,也谈到听闻有关父母的事迹。这一刻,他们蓦然想起,在他们当中,还缺少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非常招人喜欢的小七妹。老八高琼也恍然大悟般地向诸位兄长介绍了菩提女的遭遇,还说,这次祈福法会就是他与身为住持的七妹一起主办的。他们听此一说,便再也坐不住了,当即起身,急匆匆赶往龙华寺。他们急切地赶往龙华寺,就是想看看当年的金枝玉叶,经历过世道沧桑之后,是否还是当年亭亭玉立的模样。他们来到龙华寺,进门,转向边厢阶前,再拾级而上,穿过天王殿,上到大雄宝殿。他们进得殿门,只见一位女菩萨端坐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却一脸安详无虑的神态。兄弟们一眼便认出,她就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小妹菩提女。这是,也许是经过几天的操劳,疲乏了,正在闭目养神。他们不想打扰他,想让他休息一会,但又忍不住,最终还是不约而同地喊出:“七妹!兄弟们来看你了。”话音落处,却不见女菩萨有动静。再呼唤,依然没有动静。再仔细一看,才发女菩萨已经坐化归西了。一霎间,兄弟几个一下子如坠万丈深渊,顿时悲痛万分,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高琼抬起泪眼,见前面案桌上放着一张不大的毛边纸,上面写着清秀的字迹,便伸手拿来细看,竞念出声来:
琼弟:为姐的要感谢你,是你举办祈福大会,让我多年的愿望得以实现。你知道吗?当我看到那一朵朵菩提花开,为姐的是多么激动、多么开心啊。那一刻,我猜想,我们九兄妹团聚的时刻就要到了。那时,你们当会来看我,我会等待你们到来。遗憾的是,我的身体告诉我,我在尘世间的时间不多了,也许还等不到你们,我就启程前往灵山去了······。不管怎样,只要当年许下的愿望得以实现,虽然不能亲眼见到你们,我也瞑目了。
琼弟并诸兄弟,自从落难以来,菩提女做梦都没有想到,我高家竟然还有人能在新朝为官。弟既为官身,须以诚心报国,护佑百姓。诸位兄弟也应保持家风,以己之能,施惠乡里。
诸位兄弟,菩提女的心愿已了,已无所牵挂,只愿天下安宁,人间多福,则我佛幸甚!
高琼边哭边念,听得个个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作者:朱德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