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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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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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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待岁月深处解(11~20章)连载

  留待岁月深处解(11~20章)

                   婉  末



 第十一章

   如果说胡岩是怕二叔成为他的“对手”、老菜把儿和二叔是有一钗之仇的话,那么,李春光和丁婆娘的叫嚷,则不为别的,只为二叔正直的个性,把账目整理得太清楚了,清楚得不能让他们在各种招待的幌子下“混”账,而多要、多拿、多占,这才使他们视二叔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才是他们要清二叔账的根本原因。当然,还有二叔看不惯李春光与胡岩麻花般的关系。

   真没是神速。第二天上午,岗洼大队就成立了清账工作组,在胡岩的率领下进入鸡鸣村。

   清账工作组由岗洼大队会计高全担任清账小组长。

   除鸡鸣村外,工作组成员由胡岩抽来的王村、坡村、洼里三个生产队的会计组成。

   查账地点,设在丁婆娘家。

   在鸡鸣村群众大会上,在清账工作组岗洼大队会计高全的主持下,胡岩在大会上冠冕堂皇地讲:“咱们岗洼大队这是第一次成立工作组清账,不单单是针对鸡鸣村,而是要在全大队进行全面清账。我们清账的目的是进行无产阶级专政,捍卫党的政权,时刻提高警惕,不要让一小撮阶级敌人和破坏分子有机可乘,把集体财产攫为己有,揣进个人腰包。

   “一旦清查出哪个生产队的会计有问题,决不手软,一定向上级汇报,等待处理结果。”

   “啪啪啪——,丁婆娘带头鼓掌拥护胡岩夸大其词、不着边际、逻辑混乱的讲话。

   高全在会上宣布清账方案:清账工作中,鸡鸣村的会计王军子不能参与其中,但要在家候着,要做到随叫随到。鸡鸣村另推选两位年轻人参加清账工作。

   “那就叫杨果和杨豪参加吧”。李春光提议说。

   “好。”老菜把儿拍着巴掌,向丁婆娘示好地高叫着。

   “我看行。杨果和杨豪都是有文化的人,不比谁差。”三婶子伸长了舌头,还不忘刺刮一下二叔,这女人真是坏透了!

   “哎呀,我初中没上完,小学没毕业,谁敢说我没文化?”顺子哥又当众以他的俏皮话,聪明、巧妙地表达他对问题的看法。

   不料,顺子哥的话却惹恼了巴解丁婆娘的三婶子:“你连小人书上的字都认不完,你也配叫有文化?人家杨果和杨豪可都是见过大人物、大世面的啊。”

   “嘿,进过一趟城,在县城大人物门前站一会儿,就叫见过大人物、大世面呀?”顺子哥不服气地小声说,“那悟空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去过东海,见过老龙王;去过天庭,见过如来佛祖……阿哈,那才叫见过大世面哩。”

   “小屁孩尽说些没睡醒的胡话,谁叫悟空啊,老子活半辈子了,都没听说过这个人,你做梦瞎编的吧?”老队长倚老卖老、恼怒地训斥着顺子哥。

   顺子哥用无奈而又轻蔑的目光,反抗地看着队长,摇摇头,耸耸肩,摊开两手,他聪明地用肢体语言不屑地告诉队长:没文化,真可怕,不可同日而语!

   没走出过鸡鸣村的顺子哥,虽没见过现实生活中的大场面,但爱到处搜罗闲书看的顺子哥,在书中却看到过鸡鸣村某些人穷其一生都不曾见到过的“大场面,”他的思想活跃在那些大世道、大场面、大思想里,他感到其乐无穷。

   顺子哥在读书时,遇到不懂的知识或专有名词,他都会主动向二叔请教。二叔在擀面条做饭时,他会主动帮二叔抱柴烧锅;在无数个夏天的晚上,他会端着饭碗凑到二叔家门前,寻找一切机会向二叔讨教。比如啥叫“计程车”、啥叫“卑职”、啥叫“寡人”等等,总有他问不完的东西,惹得大婶子总是站在门前指桑骂槐:“顺娃子——,人家那里有你的魂啊?打死你个‘里懒外勤,喜死外人’的东西!”

   二婶子听着大婶子捎带着的巧骂声,有时候,她会压压气,不吭声。但有时候,她也会和大婶子接上火刺刮她几句:“谁也没把你的顺娃子捞来、绑来,有本事,你把他拴在你裤腰带上啊”!

   顺子哥不顾他妈的阻拦,也不介意他妈总是和二婶子吵架、两家不和睦,还是爱和二叔走得近,爱到二叔家来串门。他不是傻瓜,他知道,只有从二叔那里,他才能得到知识的濡染,以补充他青春年少无学上的知识营养。

   当然,在鸡鸣村,也只有十五岁的顺子哥,最了解、最体谅二叔。每当“妖怪”出现在二叔面前时,顺子哥总是以他稚嫩弱小的力量,聪明地拿起他的“金箍棒”,尽力去保护二叔。

   但这一次似乎不同往常,顺子哥手中的“金箍棒”非比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它是除不了“妖”、降不了“魔”的。虽然杨果和杨豪分别是杨一枝的儿子和杨一曼的儿子,但大家都清楚他俩是亲兄弟,都是杨一曼和丁婆娘的儿子。

   还是在那年夺权大会上,第一天,二叔有理有据精彩的发言,赢得了参会所有人员的好评和拥戴,大家纷纷推选二叔当革委会主任,却把胡岩当时的革委会委员积极分子的帽子给挤掉了。情急之下,胡岩向丁婆娘承诺,只要她能在大会上揪出二叔的问题,他会带着她的两个儿子杨果、杨豪去县城拜见造反派组织“八·一八”的头头——他的同学张松芝,让张松芝提携她的两个儿子。

   人常说,“人巴结有钱的”。那时的丁婆娘对胡岩并没有多少了解,但她一听说县城“八·一八”组织的头头张松芝是胡岩的同学,他为了两个儿子能出息,能在革命的洪流中扬帆破浪,出人头地,她豁出老命,疯狗一样地咬住二叔有个“曾经”的大舅不放,为胡岩立下了汗马功劳。同时,胡岩为了挽回他革委会成员积极分子的帽子,他带着杨果、杨豪,就仿佛他的保剽似的去了县城,见到了“八·一八”组织的头头张松芝。

   他向张松芝汇报了他的工作,低三下四,“下跪”求情,请张松芝保他的革委会积极分子那顶帽子。

   张松芝说:“我知道了,没事儿,你回去吧。”

   胡岩带着杨果、杨豪回到岗洼大队后,逢人便夸杨果、杨豪进城见到了“八· 一八”组织头头张松芝,并得了张松芝的夸奖。

   谁都能听明白,胡岩这是在夸别人?等于在炫耀他自己!

   不过,杨果、杨豪两兄弟从此在岗洼大队算是出名了,他俩兄弟的老娘——丁婆娘很感风光,从心底感激胡岩啊。

   既然有人提议,有人拍手赞成,杨果、杨豪自然进入清账工作组。

   工作组组长高全坐阵丁婆娘家,他对杨果、杨豪说:“你俩一起去王军子家,让他交出自担任鸡鸣村两年来所有的账本子,你俩把所有的账本子都搬到这里来。”

   高全县官审案般,把鸡鸣村两年的钱、粮账簿共四本摊开在丁婆娘家的大桌子上。

   高全开腔说:“王村、坡村两个会计算第一组;洼里和我,杨果、杨豪辅助,算第二组。现在,我们要清查的是王军子担任鸡鸣村会计以来两年的账。第一组清查第一年的账,第二组清查他第二年的账。

   岗上、坡村的两位会计认真地查看着第一年夏、秋两季的粮食账簿:从账目的格式上讲,抬头、细目,相对应,清清楚楚。

   从账目内容上讲,哪年哪月收A斤小麦,杂粮:大豆B斤、红薯C斤等,上交公粮M斤,余下X斤;生产队扣除Y斤,余下N斤;再刨除各项招待粮(饲料、杂项除外)W斤,最后剩余Q斤,按照人头、工分“四、六”分法,把粮食分给大家W斤。

   再从细目上看,比如有子叔家,一年总工分多少,应分多少斤粮,再加上人头粮,一共多少斤粮等等,这些账目的细项,在账簿上写得详细、清楚,并且都有备注或说明。

   王村、坡村两个会计还进一步把每户分的粮食与其他相加,比如张三S斤,王五G斤……,最后,钱、粮各项相加,跟钱、粮收入的总数分毫、斤两不差!

   王村、坡村两个会计仔细查看了一天二叔的账簿,跟高全汇报说:“别看他是新会计,这账做得仔细、清晰、准确。说实话,比我们这些老会计的账做得都要好,我们没从账面上发现任何问题,我们只看到六个字:”认真、准确、无误”。

   坡村的会计年龄较大,他壮着胆子跟高全说:“别听他们瞎诈唬,这不是明摆着故意找茬儿整人家的吗?……”

   高全听后也没说其他的,就“嗯”了一声,可能是因为杨果、杨豪在侧吧。

   第二天,胡岩又来到鸡鸣村,亲自过问查账情况。

   高全笑笑说:“没发现问题”。

   胡岩问高全:“查过他那个小本子了吗?”

   “啥小本子?”高全问。

   “嗨,我给你们说,问题可能就在那个小本子上,你们这两天不是瞎子点灯——白耗油了吗?”

   高全不示弱地说:“查账,不查账簿,查小本子干啥?”高全虽嘴上反抗着,但支书胡岩的“指示”他不能不服从。

   两天来,高全一班人被指责为是瞎子点灯白耗油,劳而无功,他气哼哼地对杨果说:“去,把王军子叫来!”

   二叔来到丁婆娘家,站在他们几人面前,没人搭理他,更没人招呼他坐下,晾了一会儿后,高全唬着脸问:“你就这几本账簿吗?”

   “是啊,就这几本。”二叔肯定地回答。

   “你家里到底还有没有别的账本?你要老实回答!”

   嘿?猴子戴上乌纱帽,这大小是个官啊,变脸比脱裤子都快,官威比虎威都耍得凶。以前,见二叔十分客气的高全,此刻,假支书胡岩之威,突然绷着脸,学着胡岩的腔调厉声吓唬二叔。难道高全问二叔的声音就不能平和一些吗?二叔是来配合“工作”的,难道就不能给以人格尊重?让他小学生一样站你们面前,被审问啊?!

   “没有,就是没有!”二叔也不示弱地回答。

   “我们如果从你家里搜出来还有别的账本子咋说?”高全言辞毫不客气地紧逼二叔。

   二叔明白他们是在逼那个小本子。其实,那小本子何罪之有?只不过二叔是不想任他们摆布罢了。

   二叔说:“请你们说话客气点、自尊点。啥叫‘搜’啊?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有犯国法,你们凭啥‘搜’我家呀?你们懂不懂国法?难道你们要执法犯法吗?”

   高全看一眼胡岩,胡岩的老鳖头又缩回到了他的肚里了,他奸狞地一笑,对二叔说:“王叔,过来,坐下,你别生气嘛,高全既然这样问你,肯定是有根据的。我实话告诉你,你们村有群众向清账工作组举报你有一个小的记账本,要是真没啥问题,你就拿出来让他们查一查,多简单的事儿啊?”

   这是胡岩作风的另一“三板斧:“哄、骗、激”!二叔太了解他这德性了。

   二叔接过胡岩的话说:“是啊,本来简单的事儿,是谁搞复杂了?本来没有的事儿,为啥要兴师动众,兴师问罪呢?有法可依吗?”

   二叔在鸡鸣村里,虽然由于弟兄、妯娌间不和睦而势单力薄,能避的事儿,就尽量躲开,更不说他无故招惹事非了。但是,如果真有不明、不白的事儿欺负到二叔头上,二叔可并不是软柿子——好捏的!二叔嘴嘴带毛的话,拽得胡岩咧着嘴,他奸笑着给高全递了个眼色。

   高全最了解胡岩软、硬兼施的手腕了,他红着脸站起身,拍拍二叔的肩膀说:“对不起,别生气,走,我去你家喝茶去。”

   二叔是厚德仁义之人,并不计较高全刚才在胡岩面前,猫脸装虎地耍威风。他说,“行,喝茶,那是没说的。”

   高全到二叔家后,二叔让二婶子去烧开水,他拿出了仅有的一点信阳毛尖茶沫,给高全泡了一杯茶。

   二人喝茶、吸烟,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沉默,在他俩之间打着转。

   还是二叔先开腔,他坦诚地对高全说:“我和胡岩的矛盾在咱们岗洼大队是公开的,他召集你们来是为了查账吗?我的账,我自己清楚;你们也查了,你们也清楚,有问题吗?他胡岩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坏我的名声,他说的小本子,是故意捏个蛆,放我碗里——恶心我的!”

   “哦?是吗?我可没往深处想,你别生我的气。”高全对二叔说。

   二叔说:“我不生你的气,你也是奉他之命,这一点,我不是傻瓜。你高全是大队会计,也不用脑子想想,查账,不查账簿?查那个小本子干啥?

   “我实话跟你说,麦前,我们生产队有几户断顿了,我们商量着先分一部分仓里的储备粮,等麦后了,再如数退粮归仓。这等于是大家先借生产队的粮,那天,我就顺手拿了天祥的作业本先记上账。你说,我们如果是借你家的粮,那个作业本子记的账,不就是等于给你打个借条吗?等麦后分粮时,如数扣除后,这笔账不就销了吗?就这么简单明白的事儿,真搞不懂他们为啥想那么神秘”。二叔向高全重复了麦前分粮的事儿,并说明了他用小本记账的来龙去脉。

   “噢,原来就这么点事儿啊?那个小本子上没记别的账吧?”高全似有所悟,但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没有!你说,他揪着小本子不放,这不是故意找茬儿的吗?再说了,他胡岩咋知道我用小本子记账的?是谁跟他说的,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这是鸡蛋里面找骨头,我都懒得搭理他们。”二叔把心里话和盘端给了高全。

   二婶子在一边接话气恼地说:“这不是秃子头上捉虱子——明摆着的吗?胡岩、李春光、丁婆娘、老队长,他们向来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相互借力,他们还利用那个老土匪李三娃,‘黑、恶’拧成一股绳,想勒“死”你,一来替胡岩出口恶气,二来让丁婆娘的大儿子杨豪当会计,能方便他们‘黑市’‘交易’。你越说你的账算得清、记得准,这才是越招他们恨你的根本原因”。

   一介书生的二叔,根本不去思考二婶子的话,他抢断二婶子的话说:“ ‘官无大小,凡事一个公字。’我既然当了鸡鸣村的会计,就得为大家着想,就得把账做清、做准了,哪能让他们混“账”?他们简直是在昧着良心整人!

   二婶子又抢过二叔的话说:“那个丁婆娘,简直就是我们村里的老家长。她定的规矩,不让王军子晴天算账,让雨天算账或夜里点灯算账;不让他一个人算账,让她的儿子杨豪一起算账。甭说我话说得太直白,这杨豪和王军子一起算账有两层意思,一是监督,二是学能。”

   “是啊,之前,鸡鸣村的会计是杨豪啊?”高全插话说。

   “那你还不清楚他杨豪的账头清吗?”二叔说。

   “哈哈哈,是的,那简直就是鸭子圪哒泥!稍稍复杂一点的账,他都不知咋算的。”高全嬉笑着说。

   二叔看看高全说:“哈哈,说老实话,我也不是啥会计专业学校毕业的,也没受过正规培训,也只是把账记清、算准确。”

   二婶子说:“现在那杨豪是不是行了?这两年啊,每当王军子算账,丁婆娘明里是说一人不能算账,其实是想让他儿子偷学艺的。他们让你当会计,也不过是让你教会了人家儿子后,就卸磨杀驴!

   “算了吧,别狗咬愣怔人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在磨房里找驴蹄吗?咱不干了吧,咱一分钱的好也没得到,还倒贴工夫、点灯熬油地算账,咱家娃子又多,忙上加忙不说,还受他们的冤枉气,这是图的啥啊?”

   二婶子越说越生气,把小儿子往二叔的怀里一塞,怒气冲冲地去了丁婆娘家。

   “你看,她就这直性子脾气。”二叔不好意思地向高全说,“不过,老实说,她说的都是实事。咱就是为群众着想多一点,关键是咱太清正了,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不吃他们那一套,却遭他们的嫉恨、挤兑。不过,我也清楚,清正有啥用,粮仓、秤杆子不都在他们手中吗,这村里挨饿的,不就是村东头这几家和西头猫子家吗?麦前分粮就是这几家揭不开锅了……”二叔沉默了一阵儿又说:“他们这样胡闹,我再干这个会计确实没啥意思了”。

   “别呀,你可不要撂挑子。咱们岗洼大队每年组织生产队会计估产,不是你,还真弄不成事儿哩。这一点,我可清楚。”高全和胡岩虽然官官相护,但总算为二叔说了句肯定的话。

   “有你这句话,我已满足了。”二叔哈哈一笑说。

   “走,拿上你那个小本子,咱们一起去让他们看一眼。”

   乖乖,高明的高全,喝了二叔家半天茶,听二叔说了半天那个“小本子”,但他仍没忘记胡岩的指示。

   二叔抱着小儿子和高全一起走向丁婆娘家,老远就听到丁婆娘高声说:“……,你有冤屈?有本事去日天告府去,跟我姓丁的没关系。”

   “……杀人还要找递刀的,跟你姓丁的就是有关系。”二婶子直言不讳、见血见肉地回敬丁婆娘。

   “算了,都别吵了,吵来吵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是不?”高全大路站中间地劝说,“不听你俩吵了,我们还有正事儿哩,军子,你把那小本子掏出来。”

   二叔当着胡岩的面,把小本子 “啪”往桌子上一扔,“看吧,看究竟有啥问题!你们简直是听风都是雨。”

   嘿,胡岩不但不看,反而起身出去了——他是高高端着支书架子不屑一看,还是怕一旦找不出问题自己脸面上不好看?这家伙就是牛角上抹油——又“奸”又滑!

   王村、坡村、洼里三个生产队的会计,几乎同时把头凑到那个小本子上:“哈哈,这是个孩子的作业本,不就是你们生产队麦前分粮记的账吗?”坡村生产队会计笑着问二叔说。

   “是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不是明摆着故意找茬儿,捏扁人的吗?”

   不料,二叔的话刚一出口,正在和二婶子交火的丁婆娘赶紧掉转她的机枪口:“谁?谁故意找茬儿捏扁你了?你王军子给我说清楚!”

   “我王军子有必要给你说清楚吗?你以为你是谁呀?!”

   看来,二叔着实是气恼了。他的话中带着对丁婆娘的蔑视与恼恨——恨她总是上窜下跳、无事生非;恨她恃强凌弱、“独大”鸡鸣村。“哼,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人呢?!”二叔又补了一句。

   二叔一反常态的反击,使丁婆娘先是一愣,紧接着,她挥舞着她妄自尊大的胳膊,撒泼耍赖、一蹦八丈高地大骂道:“我是谁?我是你老娘!”

   “呸!他老娘早埋土里了,我咋没听说他还有个小妈呀?”二婶子嘴上也不吃亏地和丁婆娘对骂道。

   虽然二婶子比丁婆娘年轻,但她哪是丁婆娘的对手。一来她肚里饿着,二来她还在病中。只见丁婆娘又像上次在二叔家池塘边那样,疯狗般向二婶子扑来,双手揪住二婶子的头发就往下拽,然后,用力猛地一推,二婶子摔倒在她家的门槛上,头上立马鼓起了一个大包。

   二叔把怀里的娃子往地上一扔,扶起二婶子后,向上撸撸袖子,指着丁婆娘的鼻子问:“你想打架是吗?来呀!”

   “是啊,来吧,老娘不想活了。”丁婆娘说着,就像老菜把天天儿牵的那只老山羊般,把头撞向了二叔的胸口,她的两个儿子杨果、杨豪一人拽着二叔的一个胳膊,把二叔拉到了门外。

   王村、坡村、洼里三个生产队的会计拉住了丁婆娘。

   高全把二婶子拉向门外,并劝说道:“你回去吧,有啥问题,跟我们说!”

   惯于坐山观虎斗的胡岩,在丁婆娘家门前溜跶着,他看到蓬乱着头发的二婶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地说:“嘻嘻,王婶子,气大伤身,你能不常年生病吗?”

   “我问你,你们查的啥账?你们叫黄鼠儿狼给鸡拜年——根本没安好心!你们是在故意找茬儿,是平白无故整人!我跟你说,那几个账本子我们不稀罕,王军子的会计不干了!你想让谁干,就明说让谁干,为啥磨房里找驴蹄?兜着圈子整人?让人难堪?”二婶子一竿子插到底地说。

   “王叔,你看王婶子说的,哪能遇到问题就撂挑子不干了?”胡岩人面兽心假惺惺地说。

   “这是被逼的,没法干了。”二叔抱着孩子气恼地扭头看着丁婆娘说:“你也太狗仗人势了。这都是一个村的人,亏你还是生产队干部,吵一次架,你就动手打一次人,真是无法无天了、欺人太甚!”

   向来走树下都怕树叶打头的二叔,总担心二婶子那直性子脾气惹事儿,这次总算替二婶子说了句出气的话。

   “好男不跟女斗,哪能跟她们一般见识?”胡岩正人君子般地袒护丁婆娘说。

   二叔气恼地对胡岩说:“账本子你们查过了,小本子你们也看过了,有问题吗?你们瞎诈唬啥哩?这晴天白日的,你们响的是啥炸雷,你们到底是何用心?难道别人不清楚吗?”

   这真是‘青蝇一相点,白璧遂成冤’啊!”

   二叔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扯拉着二婶子往家走。他边走边说:“账本子放这儿了,我不干了,行了吧。你们再有权,总不能日后连社员也不让我当?!”

   没想到,二叔一句自甘淡泊的话,却被他说中了。此后,他的“社员”日子还真的不好过。


第十二章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唉——,二叔家孩子多,穿衣要花钱,头疼脑热要花钱,二婶子有病要花钱……,总之,在那时苦难的日子里, 曾让二叔愁苦无奈地责怪围着灶台转的娃子们说:“你们咋都长得恁仔细啊!”

   在困难面前不低头的二婶子,在二叔不干生产队会计的第二年春天,她把小时候她妈妈在地里捡的一个银戒指卖了两块钱,让二叔去集市上买了四只小鹅。

   二婶子和二叔盘算着:“鹅吃草,好养;鹅蛋大,一个能卖一角五。等四只鹅长大了,即使只有两只母鹅下蛋,一个月除去能换回油盐钱外,还能给孩子们扯回几尺花洋布,给他们每人做个小衬衫。”

   然而,算计不打算计来。二婶子家的日子真是“越渴越给盐吃”。到了五六月份,四只鹅无缘无故地死了两只。半月后,剩下的两只母鹅在一天夜里又被人偷走了一只。

   最后的一只母鹅,二婶子视若命根子。就是白天,她也不让鹅在外面跑,她把那只鹅圈到了厕所里。她和二叔每天从坡里、渠边薅草喂鹅。嘿,即使这样,也被人视如眼中钉、肉中刺!

   先是生产队妇女队长丁婆娘上门告知:“大队开会了,要割‘资本主义尾巴’。鹅不同于鸡,属于大牲畜,限你们三天赶紧卖了。不然,大队的‘棒子队’来了,就没收了。”

   “啥叫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家指望一个鹅下蛋了,换点盐吃,这能叫‘资本主义尾巴’吗?”二婶子不服气地和丁婆娘争辩着。

   这次,丁婆娘破例没跟二婶子吵架,而是气哼哼地走了。

   二叔收工后,二婶子把丁婆娘的话学给了二叔,又问:“啥叫‘棒子队’?以前咋没听说过呀?”

   二叔说:“哼,这群人明面上是为了维护大队治安,实际上是胡岩找的‘搭手’。他想整治谁,自己不好出面,就由这群二愣子人当他的枪使!”

   二婶子又问:“要是‘棒子队’真的来了,你说咋办?”

   “咋办?……”二叔沉黙了,没再往下说。

   不料,第二天傍晚时,大队妇女队长李春光来到二叔家,二婶子给她让座,她也不理。她指着圈着的那只鹅厉声呵斥道:“限你们明、后两天,把鹅杀了。要不,大队‘棒子队’来没收了,你们可别后悔。”

   “我养只鹅犯啥法了?你凭啥让‘棒子队’来没收我的鹅?你让他们来没收个试试?”二叔忍无可忍地说。

   “凭啥?凭‘割资本主义尾巴’!没听到广播里在讲‘割资本主义尾巴’吗?” 李春光俨然有理有据地跟二叔说。

   “我问你,啥叫资本主义?啥叫资本主义尾巴?资本主义尾巴到底怎么个割法?就像我家这样?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养了一只鹅,能叫资本主义尾巴?!你们大队干部对上级的政策、精神真是吃得透彻、执行得好哇!” 李春光被二叔问得半天说不上话来。

   二叔说罢,强压了压心头怒火,缓了缓神,强颜欢笑地给李春光搬过来一个小凳子,再三让她坐下,二叔又求情似地说:“没盐吃,我可以不吃盐,但这天热了,天娇、天凤两个女娃子家,连个小衬衫都没有穿的。我指望这只鹅下蛋了,卖俩钱,买几尺花洋布,给她俩每人做个小衬衫,你看能不能帮我到大队里说明情况,高抬贵手,照顾,照顾!”

   显然,“宁肯玉碎,不为瓦全”的二叔,已被生活折磨得不得不弯腰求情——学会了服软、向李春光求情啊!

   然而,人的本善,如被鬼掳走后,就如同没有了灵魂,剩下的,仅是行尸走肉,或是一具骷髅,使二叔精神、情感不曾“下跪”的求情的话,变成了枉然!

   第三天,大队“棒子队”在李春光、老队长、丁婆娘的带领下,耀武扬威来到二叔家,不问,不商量,不由分说,几个人架开把守着厕所门口的二叔和二婶子,其他几个人飞快地进到厕所里。其中一人攥住鹅脖子,恶狠狠地把鹅往地上使劲摔,还有人用脚可劲地踢,直到那只鹅再无嘎嘎的惊叫、瞪着眼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刚才使劲摔鹅的那个人,弯腰提起那只鹅就要走。

   二婶子发疯了一样,破上老命上前拽住那只鹅不撒手。

   二叔被他们松开手后,掂了根扁担要跟摔死、踢死鹅的人拼命。

   李春光赶紧向拎着那只死鹅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才把那只死鹅扔到二叔的面前,拔腿就跑。

   二婶子拣起那只死鹅,紧紧地把它抱到怀里,痛苦流涕地骂道:“我圈着的鹅,难道还能夹住你们的屁股了吗?你们无缘无故把它摔死?!你们如此歹毒,连虎狼都不如啊!难道你们就不怕遭报应,遭雷劈吗?!……”

   傍晚时,二婶子胸口疼得厉害,早早躺下了。

   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下,二叔和孩子们围坐在一起,都心疼地看着那只死鹅。也许孩子们根本没有察觉,二叔的眼角淌下了泪水,这是他第一次被“黑”、“恶”势力折磨得悄悄流泪。

   这泪水,不为“黑”、“恶”势力的残暴,而是为这只被他带灾的鹅的不白之死!还有一整个春天,他和二婶子薅草、喂鹅,他们跟这只鹅处下了不可名状的情感;这只鹅向他们引颈高歌、亮翅欢跃,为他们一家带来的欢乐与希望!

   万万没想到,这欢乐与希望,却在大队“棒子队”来后两分钟内变成了“死亡”!

   这是人性、灵魂与那只鹅的一同死亡!

   二叔的小儿子天瑞扯着二叔的衣服说:“爹,我饿,我想吃鹅肉。”

   二叔用他粗糙的手指,很快抹了一下眼角说:“瑞娃,这只鹅死得冤屈,你看它的眼睛还瞪着呢,咱们可不能吃它的肉。”

   “为啥呀?”天瑞不解地问。

   “因为鹅跟人一样,也是有魂灵的。咱们把它埋在咱家的桃树根下,咱们想它了,就去树下看看它吧。还有啊,咱们不吃它的肉,它的魂灵,就能找到摔死它的人,去和他们算账……”

   “好啊,我不吃鹅肉了。你把鹅埋在咱家的桃树根下,鹅就像是在睡觉一样,我想它了,我就把它叫醒。冤死的鹅,是有魂灵的,它就会在黑夜里,去摔死它的人的梦中和他算账!”

   “对啊,让鹅在摔死它的那个人的梦中找他算账!你快去拿小铲子,咱俩一起挖坑去……”

   二婶子连饿带气,躺下后,胸肋处疼得使她在床上直打滚,第二天起不了床了,胸口像砖块堵着一样地瓷实,连稀粥也喝不下去了。

   后来,一连三天,二婶子连茶水也不进了,愁得二叔的头发一夜间变白了……

   在那个信息不通的时代,在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报纸、识字人不多的农村,什么最大?大队干部最大!什么最高,大队干部的权力最高!高到了胡诌国法、愚弄人民、灭绝人性,甚至高到连二叔的“社员”日子也不让他安生过的地步!!

   “棒子队”,顾名思义,是一支手拿棍棒的队伍,由十多人组成。在岗洼大队那个巴掌大的地方——

   这支“棒子队”是由哪些人员组成的?

   是由谁提议、举荐成立的?

   是为谁服务的?

   棍棒挥舞的对象又是哪些人?

   “棒子队”人员的工资是谁给发的?

   这部分资金从哪里来的?

   老百姓们如何看待“棒子队”的?

   那个时候,老百姓对于岗洼大队“棒子队”的胡作非为,真是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却无处说理,奈何不了啊!

   而“棒子队”所到之处闹得鸡飞狗跳的出格行为,在大队支书胡岩看来,“棒子队”是他开展工作的开路先锋,体现了他在岗洼大队至高无上的存在感!“棒子队”气焰越嚣张,他越欣赏。

   今天想来,大队干部胡岩,作为党的最基层的干部,他的工作理念不是人民至上,时刻把人民群众生活的冷暖挂心上。而是个人私、欲膨胀,个人的权力与存在感至高无上!他不以耍弄和欺压人民群众为耻,反以挥舞“棍棒”为荣!这真是那个时代农村令人发指的社会问题!

   自岗洼大队的“棒子队”“棒杀”了二叔家的那只母鹅后,二叔在自家门前的两个碾盘大小的宅基地上种了几棵小葱和芹菜,以给孩子们调剂生活、补充营养。不料,这也叫“资本主义尾巴”。

   胡岩、李春光又揪住了二叔的资本主义尾巴,在岗洼大队和鸡鸣村多次组织召开会议,批判二叔的资本主义思想。

   在一次岗洼大队的群众大会上,胡岩叫嚣着:“二叔的资本主义思想,就像是腊月的大葱——心不死!让二叔在大会上做检讨,限鸡鸣村生产队干部两天内拔掉小葱、芹菜,收回二叔家门前的宅基地。”

   此后,二叔过着在自家门前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的憋屈的日子……

   那天傍晚,二叔独自坐在冷锅、冷灶前叹息:这是哪辈子和他们结下的冤孽,他们这样,真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

   晚饭后,二叔哄睡了孩子们后,他在星、月相伴的老槐树下,一边抽着闷烟,一边思考、反省着他所遭遇坎坷的各种原因——

   考上大学后;

   海军征兵体检合格后;

   被推选当上大队革委会主任后;

   当鸡鸣村会计后; 

   不干鸡鸣村会计后……

   这一路下滑、多事多非、坷坷绊绊退缩的生命,有大舅家没说不清、没道不明的成份原因,有“家不和外人欺”的原因,更有胡岩这个歪嘴和尚念歪“经”、乱舞权力棍棒打击报复的原因。

   俗话说得好:“弟兄和睦家不散,妯娌和睦是顺气丸。”如果我们弟兄三个能够团结一心,三个妯娌能够和睦相处,加上堂兄杰子、敏子家,没出五辈的有子家,可说,王姓在鸡鸣村是一大户,大家齐心协力,互相帮衬,谁敢欺负?

   唉,都是些愚昧、败家的东西!人啊,什么都可以选择,什么都可以重来,唯独这出身不可以选择!这家风,不可以败啊!

   除了大舅家成份不好和家不和睦的原因外,是不是我为人、处世不够低调,才招胡岩嫉妒?是不是我太耿直清正、不够圆滑,才惹李春光、丁婆娘们恼恨?

   可话又说回来,我就是学会了圆滑,再低调、低头,他们就能容得下我吗?他胡岩担任岗洼大队的支书,我又没反对,可他为啥要把我当成对手,甚至是死对头,把我往死里整呢?

   他们这伙人,都听胡岩的炮响,而胡岩又不是“宰相肚里可撑船”的君子、大丈夫之人,他狭隘自私、阴险狡猾,翻脸,比脱裤子都快。

   嗨,说白了,他这人就像“苏修”的赫鲁晓夫——刚愎自用,专横霸道!

   二叔平时爱听广播,爱看报纸,他关注国际、国内时政要闻。他非常清楚,人与人之间有矛盾,而国与国之间亦然啊。

   这世界上的国家,也是人领导的。这人啊,有爱好和平的,也有恃强凌弱者;有为利益而争吵、争抢的;有先是朋友,后又反目的等等,不一而足。

   不管是国与国之间的矛盾,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归结起来,不就是“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各自利也” 。

   创业难,守业更难。我,一个大男人,挑起一副家庭的担子都这样艰难,何况党和政府、国家领导人要在复杂的国际、国内形势下挑起治国兴邦的担子呢!

   如今,国家刚解放不久,刚推翻三座大山,又遇到复杂的国际、国内政治形势。比如国际上,苏联赫鲁晓夫上台后,改变了对华政策。他为了寻求与西方国家,特别是与美国的和解,不惜以牺牲中国的利益为代价,从而以达到实现和美国共同主宰、称霸世界的目的。他们撕毁和我国签订的几百个合同,其中,有专家合同和科技合同。停止正在建设的援建项目,撤走在华所有专家,并带走了正在建设项目的所有设计图纸。更有甚者,代表赫鲁晓夫的来华谈判者,还咄咄逼人地催逼中国政府还债。

   这些债务,有斯大林时期苏联政府给予中国政府的贷款。但中国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向苏联购买的武器,为啥也要以贷款形式让中国人还账啊?

   这苏联不是社会主义阵营里的老大哥吗?在保家卫国、抵御外敌侵略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时,苏联也是有义务和责任的啊,况且当初斯大林也是赞同和支持的,中国出人,苏联出武器,怎么现在却把中国在抗美援朝时,向苏联购买的武器也要当成贷款来让中国人还债啊?这些,怎能不给我国的经济建设造成严重的损失?怎能不使我国在三年困难时期的经济建设更加雪上加霜啊!

   这个赫鲁晓夫啊,我看就是跟岗洼大队的支书胡岩一样,人品,真是不咋的。他的险恶用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他不就是为了傍上美国佬,美国佬又借助台湾的敌特势力,企图再一次颠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无产阶级政权、毁灭中华民族吗?他的手段也太阴险、毒辣、卑鄙了!

   中国人民是有志气、有骨气的!中华民族是世代生生不息、不屈服于一切反动势力的伟大民族!中国即使正处在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困难中,我国伟大的人民即使“勒紧裤腰带”,也要齐心协力还清“苏修”的债务!

   在三年困难时期,除了“‘苏修’卡我们的脖子”外,三年的自然灾害,仿佛是上天对新诞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全体公民的一场集体考验!更是对中国共产党在关山重重困难中能否突出重围、带领中国人民渡过难关的集体考量!

   那三年中,我国的沿海地区经历了严重的台风灾害;

   我国的东北和西北地区遭受了严重的霜冻、冰包灾害;

   江苏、山东、辽宁等地发生了严重的洪、涝灾害;

   河南、安徽等黄、淮流域农田遭受严重干旱,一度出现黄河断流……

   这台风、霜冻、冰包、干旱和洪涝悉数登场的自然灾害,使我国大部分地区农田、农作物、农庄受到毁灭性打击;使河北、山东、河南三个粮食主产区小麦减产大半,春荒、饥饿人口高达十多万。

   三年自然灾害,危害范围之大、危害程度之深、持续时间之长是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在如此特大灾害中,最终,中国共产党人经受住了天灾的考验,带领中国人民战胜了这“前所未有”的自然灾难!这真是:“中华儿女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

   如今,我国刚刚还清苏联的债务,又刚刚渡过三年自然灾害。目前我国的社会主义政权和经济建设都还处在初期阶段,那么,社会主义道路究竟该如何走?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该如何搞?如何进行我国的政权建设等等,这一系列的问题,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虽说有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可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历史和多民族的文化史,这使我党和政府在带领中国人民搞建设的过程中,既不能照搬、又不能模仿,而必须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在探索中前进!

   就说五十年代初期的“三反·五反”运动吧,那是我党针对在党、政机关工作人员中严重滋生的“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现象,开展了“三反”运动,以整肃、廉洁党的队伍、肃清不良影响,挽救共产党队伍中的革命干部,不使他们在资产阶级的腐蚀和影响下,走向堕落、变质的道路!

   同一时期,一些不法私营工商业者资本家,为了牟取暴利而不惜进行违法活动,我党在私营工商业者中开展 了“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五反”运动。

   如果说这“三反·五反”运动,是为了打退资产阶级思想对我党队伍腐蚀进攻的需要,是为实现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需要,是社会主义初期阶段进行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需要,是捍卫国家政权的需要!那么,这刚刚听说的“割资本主义尾巴”,它的实质究竟是啥?在中国,难道像我这样的农民养了一只鹅,在门前种了几棵葱和芹菜,到集市上卖几个小钱,再换点油、盐、酱、醋,就算资本主义尾巴?这不可能吧?如今,中国农民的生活水平连温饱都没达到,还在生存线上挣扎,哪能长出资本主义“尾巴”来?

   记得以前在学习毛主席指示和中央政策时,曾多次学习过要“以粮为纲、农林牧副鱼全面发展”啊,这岗洼大队以胡岩为首的大队干部们唱的究竟是哪出戏啊?连只鹅都不让我养,这不是连家庭副业都不让搞了吗?这到底让农村、农民的日子怎么过?中国农村、农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啊?中国农业生产何时才能真正实现大发展?中国大地上的农作物,何时才能真正实现稳产、增产、高产?中国农民,何时才能衣食无忧、不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中国农村、农庄,何时才能成为文明、和谐、宜居的村落?

   思接“千载”、视通中、外的二叔,仿佛陶公笔下的“武陵人”那样,独自沿着他的神思游、走着。他渴望能够忽逢那片“桃花林”,在他的眼前出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安宁、祥和、没有纷争的生活图景!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二叔寂然凝思中,忽如祥林嫂般,在回想中又在心里说,我的鹅被他们摔死了,门前的那片宅基地也被没收了。

   可是,老菜把儿不是还养一只老山羊吗?

   丁婆娘家还养了一群鸭呀?

   副队长李同然家、李春光家,都养着一群鸡呢?

   难道羊、鸭、鸡与鹅不同吗?!

   难道只有鹅才是资本主义尾巴吗?!

   显然,这道理说不通啊!

   以胡岩为首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他们就是曲解、念歪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政策!他们分明是在利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国家政策,在吓唬人!在愚弄人!在钝割着我一家大人、娃子的脖子啊!他们这般蛇、蝎心肠,真的是连社员都不想让我当啊,连社员的日子都不让我好好过啊,他们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唉——,在如此平凡、琐屑、世俗的日子里,二叔真真是“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啊!”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唉——,猫子在家时,还能和猫子聊聊天、说说话儿。可现在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啊。

   猫子读完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可他在生活中遇到迈不过去的心坎时,还能走出鸡鸣村,到外面城市去,并且还当上了文艺兵。在军营里,练练武,唱唱歌,吹吹笛子,多潇洒的人生啊!而我?这路不通,哪路不通,这真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啊!

   “百无一用是书生”,“春鸟秋虫自作声”。唉,谁让我走出校门时,不能尊从自己的内心,而是盲目地听了老娘的话,早早地结婚,接连生养了一群儿女,让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尽受这邦人的窝囊气啊!

   “风搅长空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岗洼大队和鸡鸣村里,二叔终于按捺不住他被困囿、被欺辱、被压抑的灵魂,他诘问苍天:在这偏远的鸡鸣村,在我生活的天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清除像胡岩、李春光、丁婆娘之类欺压、愚弄群众的基层干部?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雄鸡一唱天下白”,让老百姓过上公平、平等、自由、舒心的日子啊!

   二叔在石凳边上愤愤地嗑去第三锅烟灰,那丝丝缕缕的绝望,紧紧包裹着他的思想。他再也无法忍受胡岩一伙“翻手作云覆手雨”玩弄人、折磨人的勾当了。

   他走进灶堂,拿起那条他每天从井里汲水,维护着全家人生命的井绳,来到老槐树下。

   他绝望而又依恋地仰望着老槐树,愧疚、绝决地把那条井绳搭向了它南侧的枝杆上,他双手向上扽了扽两边井绳的长短……

   老槐树啊,你在二叔家门前日益成长粗壮起来,你天天都在看着二叔一家是如何艰辛度日的,而你却在岁月风雨中一直沉黙!

   今晚,你却不同!

   在银色的月光下,就在二叔向你的枝杆搭上井绳的瞬间,你似有灵性,就仿佛一位与二叔心有灵犀的慈眉长者,你所有的枝叶,就像人的每根神经一样,立刻都紧张地摇晃起来,向二叔和善地发出“飒飒飒,飒飒飒”的劝导声——

   孩子,“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生命是可贵的,又是脆弱的。你病中的妻子和几个儿女需要你啊,你再咬牙坚持坚持,隐忍以行!

   厄运,并不可怕。它就像雾,它怕太阳,很快就会霾散见晴天的……

   二叔流泪了。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映着月光,挂在他饥黄清瘦的面颊上!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以释怀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窝囊与委屈!但他却不能!他硬是憋破喉咙地把强烈的渲泄情绪给压了回去!

   危难时刻,二叔幸遇知己般一把搂抱住了老槐树,向老槐树哭诉道:老天爷啊,为啥让我连死路都走不通啊?为啥让几个儿女拽着我,让我连死都死不成啊?!

   风中的老槐树,将月光筛碎一地,又飒飒飒,轻声劝慰二叔道:“孩子,看到了吧,就连世人皆赞美的月光都会碎成一地;有时,甚至会有乌云把她遮蔽;她也并不都是天天圆满,也有残缺如钩落寞伤怀躲在天边的时候啊,对此,天上的月亮却能做到不屑一顾,所以,她才能在夜空中,向世人呈现她亘古不变的美好!

    自然界中,人与万物同理!月,会被风雨弄碎;何况世道中的人心?而人心不同的是,总要计较!

人啊,如果能像月,对于一时的乌云风雨、甚至是破碎,能够做到不屑一顾,邈视困难,那么,人,就永远不会绝望!

   老槐树啊,你多情、诗意、智慧地劝解二叔!你又仿佛化作异域的诗人,抚慰着二叔那颗早已被生活折磨得冰冷的心灵——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唉——”二叔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清醒了。

   他羞愧、慌乱地取下了那条一念之差间,就有可能毁掉一个家庭的井绳……

    “沉思往事立残阳”。如今,我用灵魂的哭泣,写下这些文字!行文至此,我对着电脑上的文字,那往事,那磨难,曾经对我父母的折磨,对我幼小心灵的伤害,历历在目,使我禁不住再一次流下了童年时没有欢乐、惟有眼泪的眼泪!使我的心情因不能平抚而无法继续敲击键盘!



第十三章

   “噢噢——,噢噢——,猫子叔回来了啰——,猫子叔回来啰——”二叔家的大儿子天祥在家门前的池塘边老远看到村南面大路上的猫子叔,高兴得连蹦带跳地高声叫着。

   正在门前翻晒柴禾的二叔,抬头看到猫子叔穿一身半旧军装,背着背包,手提一个红色网兜,面带笑容、英俊飒爽地大步向村里走来。

   二叔放下手中的活儿,快步走到池塘边大声招呼道:“猫子——,你回来了——”

   “唉——,二哥,我回来了——。”说话间,猫子叔已走到了仓库后面的大路上,二叔迎面走过去。

   “二哥,咱俩的缘分真是好哇。”猫子叔双手握着二叔的手说。

   二叔会意地说:“可不是嘛。唉,这时光过得真快啊,几年不见,你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也比以前阔气多了。” 

   猫子叔放下网兜,从裤兜里摸出一盒崭新的白河桥香烟,抽出一根,“哈哈哈,二哥,来,吸个烟,吸个烟。”

    猫子叔双手恭敬地递给二叔,又掏出一个红色长方形的小玩意儿,“啪”地一声,那小玩意儿的上方就跳出了一闪一闪的火苗,猫子叔把火苗凑到二叔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那根白河桥烟下,二叔一愣,那烟已燃着了半边,二叔的嘴赶紧凑了过去,深吸一口,“哎呀,这玩意好啊,省洋火(即火柴)了。”

   二叔低头吸烟时,猫子叔已把目光投向了云姑家。然而,最想看到的人,她却不出现;不想看见的人,偏偏却瞅见!

   有子叔在他家门口一晃荡,看见了猫子叔和二叔正在说话,他刚要躲回屋里时,却听到猫子叔大声喊:“有子——,过来,吸根烟嘛!”

   猫子叔大声喊着,爽朗地大声“哈哈”笑着,大有“前嫌不计,一笑过往”之风度。

   有子叔那笨脑袋,他在迎,还是躲的两难中,也没应声,极不情愿地慢腾腾地走过来了。

   二叔瞅了正走来的有子叔一眼,低声对猫子叔说:“你到底是受了几年部队教育,看得远,心胸宽,别跟他一般见识。”

   “哈哈,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我们都长大了,谁还计较呢。”猫子叔回着二叔的话。

   “来,小家伙,看猫子叔给你带啥好吃的了。” 猫子叔朝二叔家门前摆摆手,问二叔:“我忘了,他叫啥?”

   “叫天瑞,这娃子胆子小。”二叔说。

     池塘边,羞怯地远远张望着猫子叔的天瑞,听到猫子叔的叫声,赶快跑了过去。

     只见猫子叔解开那个红色的网兜,又揭去一层旧报纸,里面露出一个大纸袋子,猫子叔抓了一大把,塞进天瑞的上衣兜里,“这是动物小饼干,是猫子叔送给你的见面礼,你回去,记得让你妈也尝尝哟。”

   这个时候,村里把着门伸头向外看的孩子们,一看到猫子叔给天瑞发了小饼干,谁也不再胆子小了,唿啦一家伙,全都跑出来了,看热闹般把猫子叔给围起来了。

   猫子叔一边递给有子叔一根白河桥烟,一边对孩子们说:“都别挤,站好队,我给你们发小饼干,好吗?”

   孩子们嘴上答应着好,但大一点的孩子,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前挤。

   “每人五块,谁再挤,就减一块。”

   哈哈,猫子叔这句话真灵,镇住了往前面挤的大孩子。

   “猫子,你回来成了咱们村的大喜事了,你真是有人缘,你看多热闹啊。”二叔在一旁打趣说。

   孩子们第一次得到这稀罕物。有的说:“我这个是小兔子。”

   有的说:“我有小马。”

   “嗨,我这个是小猪哩。”……

   村里一群孩子们蹦着、跳着,手里高高举着那些小动物饼干,就像过年一样地开心。但他们谁都舍不得吃手中的小动物饼干,而是悄悄留着,看谁最后手里的饼干多。

   “走,到我家喝会儿茶去。”二叔招呼猫子叔说。

   “不了,二哥,我先回家看看老娘,改天吧。”猫子叔握着二叔的手说。

   猫子叔转过身,又握住有子叔的手说:“有子,改天到我家玩去。” 

   猫子叔松开有子叔的手后,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裤兜里,使劲捏了捏那双花尼绒袜子,又朝有子叔家门前望了望。

   “行,那你就快点回家吧。”有子叔板着脸,半天憋出了这样一句不近人情的话。

   猫子叔向村西头走远后,有子叔嘴里小声嘟囔着:“出去几年,没见混出个人模狗样,还故意显摆啥哩!”

   “要是你出去了,就能混出个人模狗样?看你那心眼呀,就像针眼一样小。人家猫子虽没混上一官半职,但我看到人家的心胸变大了,哪像你,跟个小媳妇似的,太小家子气了。”二叔不客气地训斥着有子叔,他俩一同向村东头走来。

   有子叔听着二叔训斥他的话,他虽嘴上没说啥,却是歪着头、瞪着眼地不乐意。

   有子叔到家后,圪蹴在门槛上,出神地回想着猫子叔那身半旧笔挺的军装、脚上的那双解放鞋、身后那个大背包、那盒白河桥烟和分给村里孩子们的动物小饼干,甚至还有猫子叔握手的动手和脸上泛出的喜悦红光,都是让有子叔既羡慕又嫉妒的。

   云姑从地里一回来,就报道新闻似的冲着有子叔说:“听说猫子复员回来了。”

   “混不出个人样,他不回来,难道还死到外面不成?!”

   有子叔如此不友善的话,让云姑在心中暗暗吃惊,她脸子一沉说:“人家招你、惹你了?说话咋恁死难听哩?!”

   “是啊,我说话死难听,哪有猫子说话好听,他的笛子吹得更好听!”

   有子叔带刺的一串风凉话,明显是冲着云姑喜欢听猫子叔吹笛子来的。

   只听“啪”地一声,云姑将手中的竹筐往地上一摔:“人家会吹笛子碍你啥事儿了?你啥意思啊?真是个混账货!”

   “去他娘的脚,嫌我这屋里庙小,盛不下你们,都死外面去吧,别都尽说些药不死老鼠的难听话!”

   瞎大奶听着两人叮叮当当拌嘴的话,把拐杖使劲在地上捣捣,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齐骂道。

   云姑流着泪,拾掇着竹筐里的野菜,默默做饭去了。

   有子叔还气哼哼地,就像一个已点燃的爆竹般,自己仍在那儿“嗞嗞嗞”地冒着对猫子叔嫉妒、恼恨的“白烟”……

   自打老菜把儿那条黑花蛇“咬瞎”了大奶的眼睛后,鸡鸣村里的晚辈们都叫她瞎大奶。

   瞎大奶的眼并不“瞎”,她心里明白着呢。她能感觉到云姑喜欢猫子叔。其实,她也喜欢猫子叔的和气、嘴甜、活络。但她碍于都是一个村的,才将她的喜欢,就像云姑的喜欢那样,压在她的心底。

   瞎大奶虽然眼睛瞎了,但她也总是闲不住。她心疼有子叔和云姑下地干活累,她总是摸着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啥活儿她都能干。不过,瞎大奶的额头上总是时不时地会青一块、紫一块,甚至是一个大包。

   瞎大奶喜欢小孩子,村里的小孩子们时常去她家里玩。遇到大奶做饭或洗衣服时,小孩子们总是主动帮她抱抱柴禾、舀舀水、烧烧锅,瞎大奶还总是过意不去地对孩子们说:“有凳子,坐那儿歇歇,玩一会儿吧。”

   有时,瞎大奶一边干着活,一边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也会和她聊聊学校里的事儿。

   小孩子们是瞎大奶心中的百灵鸟,他们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些快乐。

   瞎大奶总是笑着说:“我最喜欢听你们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了,再给瞎大奶唱一遍”。

   孩子们就一齐拍着手唱道——

    “ 我爱北京天安门

     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

   ……,……”

   瞎大奶虽看不到孩子们欢快的表演,但孩子们那清脆的歌声,总是让她沉浸在少有的欢乐中。

   孩子们临走时,瞎大奶还总是嘱咐道:“有空再来玩呀”。

   童真与歌声,还有与二娘的聊天,成了勤劳善良的瞎大奶的精神生活全部!

   人常说,“恶有恶果,善有善报”。但这句话在瞎大奶身上却为什么不灵验呢?!为什么那条无数次钻入坟地蜕皮的“黑花蛇”,却总是在冬眠后复活,继续祸害着鸡鸣村人呢?

   佛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积恶,必有灭身时”。

   二叔回到家后,和二婶商量说:“猫子回来了,明儿或后天晚上请他来家吃个饭,你看行吗?”

   “他家跟李同然家住得近,关系也处得近着哩。你叫他吃饭,能不和他说点啥?你和他说点啥,他如果和那个传话筒子李同然说了,那一眨眼的工夫,就传遍全村,那丁婆娘、老队长全都知道了,那多不好啊。”二婶子不高兴地说。

   “你不懂,在咱这鸡鸣村里,猫子对咱俩是一向尊重的。他出去这几年变成了有见识、懂道理的年轻人了。他懂轻重的,他不是个嘴快、爱传闲话之人,他心底善良,谁对谁错,谁亲谁疏,他分得出来。你没想想,他当兵走之前,为啥要来咱家坐坐?遗憾的是,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咱也没来得及请他吃饭,为他送行。这几年不见了,刚回来,可巧,就又碰到了,你说,这不是有缘吗?再说了,人家还给天瑞带了小饼干,还问你好呢。”二叔耐心地开导二婶子。

   “哼,就你眼瞎、脑子笨,他走之前为啥来看你?不就是想让你给云捎个信,让云等着他吗?”

   “那是你心眼多,净往歪处想!云手巧,会用麦秸杆编帽子、筛子啥的,这咱全村人都知道。咱家不是也有云送的帽子吗?我听说云也送给猫子家一个帽子,猫子是为了感谢云……”

   “你知道个屁,那帽子是送给猫子家的?那是送给猫子的!”

   “那是你的疑心重,你把人家云的好心给想歪了!”二叔生气地撂给二婶子两句难听话。

   “呸呸呸,是我想歪了,还是你耳聋眼瞎啊?猫子当兵前就和云好上了,人们说闲话时,都在背着你,就你没听见。”

   “啥闲话?那是他们闲得蛋疼,嘴痒了,胡嚼舌根子的瞎话,你也信啊?”

   “都有人看见了,能叫瞎话吗?就知道你瞎正经,别人才不跟你说哩。

   “嘻嘻,你想听吗?”

   二叔一声不吭,二婶子却刹不住车地报料说:“我跟你实话说吧,猫子当兵前一年冬天的一天晚上,村里的娃子们跟猫子一块去后坡大队看电影,云在村西边的家堤沟里候着他们。放映电影之前,灯光贼亮,后坡大队那几个出名的坏娃子看到了云后,等电影开始放映时,灯一灭,他们就使劲挤到云身边。眼看着就要把云挤到他们中间时,猫子大吼一声,‘你们不好好看电影,挤啥啊?’猫子的吼声一下子镇住了他们,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哩,猫子一把拉过了云,把云揽在了他的怀里,那几个流氓小伙子赶紧识趣地溜掉了。这事儿啊,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算了,算了,不扯这些淡咸话了,快想想辙,咋弄点菜。”二叔虽嘴上没接二婶子的话头,但他心里有数。

   “这门前种两棵菜,也让大队‘棒子队’给拔了,连个菜毛都没有,你咋叫我想辙?”二婶子没好气地说。

   “嘿,好办。到时候,你把家里的黄豆炒一碟,等黄豆快熟时,向上面洒点盐水,我去大队代销点灌瓶老白干,我俩喝两盅,我不就是想跟猫子说说话嘛。”    

   二叔出门去代销店买酒,刚走到村南边大路上,回头看见有子叔在他家门前无所适从地转悠着。二叔朝有子叔摆摆手喊道:“有子,过来。”

      有子叔朝二叔走来,“啥事儿啊?二哥。”

      “你腿脚快,替我跑一趟,到大队代销店灌瓶老白干,后天晚上咱仨一起喝两盅。”二叔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五角钱,连同一个空白酒瓶子交给了有子叔。

   有子叔刚走两步,忽然回头问二叔:“二哥,你是请猫子喝酒的吧?”

   “是啊,没别人,就咱仨,去吧。” 

   “那我不去殏了,谁跟殏他猫子喝酒啊,他圣人蛋一个。”

   有子叔说着,走回二叔身边,把空酒瓶子和五角钱塞到了二叔的手里。

   “你真是个榆木疙瘩死棒棰,一点也不开巧,不去算殏了。”二叔气哼哼地走了。

   这是有子叔第一次没听二叔的话。有子叔仍站在原地没动,他望着二叔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惭愧和内疚。

   虽然他明白二叔的好意,是想为他和猫子叔解开小时候的疙瘩,让他俩和好,但他一想到猫子那高挑挑的个子,见人先“哈哈哈”爽朗一笑,嘴上还抹蜜似的,能说会道,还会吹笛子,云和村里人都喜爱听他吹的那首《北风吹》的歌曲,现在又刚从部队回来,还穿着一身旧军装哩……唉,这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脑子就跟着转不过弯来。

   嗨,咋就恁寸哩。想见的人,她不出现;不想见的人,恰好又碰见。猫子叔又在心里说。

   猫子叔挑着水桶,经过村前大路去村东头的老井里挑水,路过云姑家门口时,他向云姑家门口张望着,希望能看到云姑的身影。可恰恰相反,他看到有子叔在南面大路上踌躇着。

   猫子叔停下脚步,哈哈哈一笑,半开玩笑地和有子叔招呼道:“嘿嘿,有子,你迈着八字步,怪悠闲呐。”

    “嗯?啥叫八字步?你还九字步哩。你不就在外面混吃几年干饭嘛,看你穿那吊腿裤,真是个圣人蛋!”

   听听,有子叔真是不解“风情”啊,他那“咚锵咚锵”硬生生的话,硬是把猫子叔友善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了,把猫子叔呛得一时语塞。

   猫子叔低头看了看早上刚换的当兵前的旧裤子,哈哈一笑,啥也没说,去井上挑水去了。

   缘与遇,难道是上帝的有意安排?你说,云姑她能掐会算吗,她咋就能早猫子叔一步,来到了老井边的大柳树下了呢?

   老井边,柳树下,云姑正低头搓着衣服。

   猫子叔喜出望外地老远招呼:“云啊,洗衣服哩,水凉不凉啊?”

   “啊?你啊!不凉,不凉,这刚回来,就挑水啊,你咋恁勤快哩。”云姑惊慌又惊喜地说。

   呵呵,二婶子那晚没说错吧。好家伙,这关切与夸奖的话语,分明春柳般在相互轻荡着两个人的心湖! 

     猫子叔走到水井旁,放下水桶,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兜里,“唉,真是寸,忘了不换裤子了。”猫子叔后悔地自言自语。

     “咋了?你说啥呀?”云姑问。

      “哦,没事儿,没事儿。”猫子叔不好意思地说。

   “来,我帮你系两桶水,够你洗衣服用了。”

    猫子叔说着,就用井绳把云姑的水桶系向井下。只见猫子叔两腿有力地在井沿旁叉开,手中的井绳左右一摆、上下一提,然后,两手上下交替地向上薅井绳,一下、两下、三下……,满满一桶水,被猫子叔三下五除二地系上来了,云姑赶紧站起来,去提水桶。

   猫子叔也赶紧弯下腰,伸手拨拉了一下云姑的手说:“挺重的,我来,我来。” 只见猫子叔右手提起水桶,轻轻一荡,将水桶轻放在了云姑的洗衣盆前。

     “吭——吭——”。

   云姑和猫子叔循声望去,只见半躺在老井东边渠沟里放羊的老菜把儿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俩,还故意高“咳”了两声。

   老菜把儿看到云姑看见他了,他个老乌龟干脆爬起来,撤了个响鞭,打着他那只老山羊说:“抽死你个贱东西,叫你偷嘴吃!”

   云姑听到老菜把儿刺剐她的歹话后,心里“咯噔”一下,却装做没听见地笑着对猫子叔说:“叫你受累了。” 

    “累个啥,举手之劳。”猫子叔腼腆地笑笑说。

   他再一次把手伸进了裤兜里,懊悔地轻跺了一下脚,遗憾地说:“唉,咋就恁寸哩,忘了不换裤子了。”

   云姑着急地问:“啥呀?”

   “噢,哈哈,没啥,没啥,你洗衣服吧。”猫子叔笑笑,啥也说。他是想给云姑个惊喜,没把他为她买的花尼绒袜子的事儿告诉云姑。

   有子叔还杵在大路上,他正朝老井边的猫子叔和云姑张望着,猫子叔看到有子叔在看他俩,就慌忙挑起水桶,扭头对云姑说:“云,你找个空,去我家里玩行吗?”

   “哈哈——”云姑笑笑,啥也没说。

   猫子叔挑起水桶,迈开大步,只见那扁担两头的水桶随着他的步态,唿闪唿闪地上下悠着,还弹出咯吱咯吱的悠扬小调……

   云姑依旧低头洗着衣服,她回味着猫子叔刚才的话,他是随口一说的客气话呀,还是当真的?云姑一时琢磨不透。

   嗡嗡嗡,嗡嗡嗡,一只小蜜蜂,来来回回地在云姑面前歌唱着飞舞着,愉悦着云姑的眼睛和心情!

   它是在恋着云姑洗衣盆前那棵东倒西歪的萝卜籽花,还是在恋着云姑衣服上的那大花朵?还真的难说清呢!

   云姑想:“这季节了,还有小蜜蜂?她挥手驱赶着那只粘人似的小蜜蜂,不想,它一会儿又飞了回来。

   曾听二嫂子说过,德行不好的男人叫拈花惹草,赶都赶不走的这只小蜜蜂,不也是拈花惹草吗?云姑想到这儿,“噗哧”一声,自己笑了。

   云姑的笑,就像初春的柳芽般稚嫩,又像蓝天下缓步的白云般无瑕与童真!她心中的喜悦,早覆盖了刚才那两声坏“咳”,也早把自己 那“咯噔”一下的第一心理反应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哪里能预知,任谁也不能预知,一场灾难正悄悄向她走来——滔天的侮浪,将在顷刻间,吞噬了她心壤中人生三月桃花枝头酝酿的美好!

   夜深了,鸡鸣村静极了。二叔送猫子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门外,两人意犹未尽地在二叔家的老槐树下站住。二叔拍拍猫子叔的肩膀,压低声音说,“猫子啊,今晚二哥家的酒菜不好,但咱哥俩聊得真开心。咱俩聊的这些话,是一直憋在我心中的话啊。我无处说,没人说,就是说了,他们也听不懂啊! 还有啊,你向我介绍的外面世界,就像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一样爽……。

   “猫子,你的想法很好,你是部队培养出来的一名共产党员,政治上绝对过硬。加上,你在部队参加过文艺宣传活动,还会吹笛子,是咱们大队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能在大队里当个兵役营长,闲下来时,搞个宣传队,编排些文艺节目,既能辅助宣传国家政策,还能娱乐群众文化生活;既不让部队白白培养你几年,还能使你的青春为社会发光发热,多好啊!”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弹)”。从来惜话如金的二叔,不知是凭借酒力,还是遇知音般,让二叔今晚意兴阑珊激情难遏,使他和猫子叔有着说不完的话!

   二叔和猫子叔恋恋不舍,大有错过今晚,此生再无缘说话见面般,使他和猫子叔依依惜别。

   二叔接着刚才的话,对猫子叔说:“虽然我现在不干啥了,但在咱们大队,我的人缘还是有的。过两天,我去找找大队会计高全,让他给胡岩敲敲边鼓。

   “你跟李同然关系也不错,把你的想法也跟他说说,他跟李春光毕竟是堂兄妹,能说着话啊。

   “然后啊,再让你妈找找李春光的妈,她妈是个明白老太太,心底还算善良,说不定她会帮你跟李春光说说情。

   “嘻嘻,你也知道,那李春光是谁呀,卤水点豆腐—— 一物降一物,保证能在胡岩面前一炮打响。”二叔以从未有过的好心情跟猫子叔开玩笑地说。

   “总之,你可千万别像我,早早地养一群娃儿,葬送了青春,白瞎了追求,荒芜了生命啊!” 二叔说到动情处,扒着猫子叔的肩头,黯然神伤!

   猫子叔和二叔一样,趁着三分酒劲儿,加上七分男儿豪情,他两手有些颤抖地紧握住二叔的手说:“二哥,我听你的。时间不早了,你回屋吧,我也该回家了。”

   猫子叔说着,把手伸进裤兜里,下意识地捏了捏那双花尼绒袜子,他明白二叔刚才的话是在有意敲打他,使他不得不吸取上次“麦秸杆”的教训,果断地把想让二叔捎给云姑花尼绒袜子的想法给撤销了。

   猫子叔从二叔家出来路过云姑家门口时,他看到她家的灯还亮着,他的内心涌动着一个隐秘的希望。

   他想,灯还亮着,是不是云还在做针线活儿,他很想走过去,隔了门缝,看一眼云姑。或者干脆大胆敲敲门,让她出来,把袜子给她。可他刚一迈步,摸了摸了自己的双肩,自己是一名刚摘了肩牌的军人,是受过部队教育、培养出来的一名党员青年。为了避嫌,他掐灭了心头窜出的“火”苗!但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多么希望此刻云姑能打开门,看到他,他就能趁着天黑,把那双花尼绒袜子悄悄塞到云姑的手上。

   尽管猫子叔蹑手蹑脚的,但脚步声还是引起了丁婆娘家的狗叫。他为了躲避那条黑狗,没有从丁婆娘家门前经过,而是从顺子哥和有子叔家门前绕道村子后面的小道上回家。

   猫子叔看到顺子哥家的灯也还亮着,他走近门前听到:“你刚才打出的是红桃五。”

   “谁说我出的是红桃五?我出的是红桃二……”

   猫子叔悄悄走近门前,隔了门缝,看到有子叔、顺子哥、黑子、石头几小伙子正在打扑克牌哩,他们几个人正在为顺子哥的“狡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无知无求欢乐多啊。这是农村青年农闲时节夜晚的消遣方式!”猫子叔这样想着,心里酸酸的,快步向村西头他家走去。

   坊间传说,厉鬼在夜晚游走能缠死人。万没想到,猫子叔一个大男人,就在他快到家时,却碰到了一个让他毫无设防的厉鬼!他看见老菜把儿家房后一个黑影一闪,又慢慢站起来。

   “谁?!”两人几乎同时厉声互问道。

   “哈哈,原来是老三哥呀,这么晚了你咋还没睡,你干啥哩?”猫子叔先客气地问。

   “听到狗叫得厉害,就起来看看,顺便倒倒尿壶。”老菜把儿说着,上下打量着猫子叔,猫鼻子似的闻闻说:“一股酒气,在谁家喝酒的?” 

      “在村东头王军子二哥家。”猫子叔如实说。

        猫子叔不提王军子便罢,一提到王军子,立时三刻便如一把铁钗一样,又钗进了老菜把儿那个一包脓的心口窝子上。

   他俩说话间,一个坏主意,就像化粪池中的坏水那样,已在老菜把儿的嘴角泛着泡泡。

     “猫子,你今下午挑水时,是不是拉人家有子妹妹的手了?嘿嘿,我看你俩还真像一对,很般配啊。”

     猫子叔惊得一跳,“三哥,我哪敢啊?你千万不能开这样令人难堪的玩笑啊”。

   “你看看,你把人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了。你很帅气,那云姑娘长得俊。咱们都是男人,谁不喜欢漂亮女人?我看你俩很般配,我是故意逗你的。”猫子叔抓耳挠腮的,一时不知如何回老菜把儿的话。

      老菜把瞟了猫子叔一眼,接着说:“猫子,我跟你说,想要搞到女人,你三哥我有招儿。”

   老菜把儿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完,就提着他那个臭不可闻的尿壶,径直往家走去,把猫子叔一个人给晾那儿了。

      猫子叔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猛然想起来老菜把儿刚才那些话的来历。

   他去老井挑水时,老菜把儿躺在井东边沟坡上的翘头和“吭吭”两声的坏“咳”。

   猫子叔又拍了拍脑门:“唉呀,他要是在村里瞎嚷嚷,那不败坏了云姑娘的名声了吗?那样,我不是害了人家了吗?”

   猫子叔仰天轻叹一声,“唉,咋弄啊?”

   随即,他不放心地悄声跟在老菜把儿的身后,走进了那间山墙开门的小茅屋里。

   老菜把儿一转身:“咦?你咋不吭声跟我进屋了?你吓我一大跳哩。”

   “嘿,三哥,还有你怕的?”

   猫子叔边说边双手按小鸡般,将老菜把儿按坐在了他的床沿上,又赶忙返回身将门掩上,然后在那个低矮的灶台前的小土凳上也坐了下来。

   这时,门后面那只老山羊突然站起来,咩咩两声,躁动、恼怒地瞪着眼,看看老菜把儿,又看看猫子叔,才慢慢安卧,闭目似瞑,静听见证着老菜把儿对猫子叔使坏的话。这真是——

   畜牲山羊不能言,

   三尺神明听得见。

   坏蛋谎言把人害,

   上帝自会有决断!

      老菜把儿把屁股向他的床沿里边挪了挪,连诈带哄地说:“嘻嘻嘻,你呀你,还嘴硬哩,我没看错、也没说错吧,你是看上人家云姑娘了吧?……”

      猫子叔赶紧打断老菜把儿的话说:“三哥,你千万别瞎说,我就是不放心,才跟上你,想跟你解释一下……”

      “你解释个殏啊,我老了,但我不是睁眼瞎啊?!”

      “不是的,三哥,我一个大男人,不就是帮一个姑娘系一桶水嘛,这搁在我以前当兵的城里,真的不算啥,你那想法真是老封建……”

      “你说我啥?我是老封建?!你把我的好心当成了老封建?!”老菜把儿呼地一下子站起来了,指着猫子叔的鼻子问。那架势,就仿佛要跟猫子叔打架似的。

     “三哥,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一人老封建,我是说咱们农村人啊,现在都还保留着老封建思想。”

   猫子叔语无伦次地向老菜把儿解释着,他一时不辨老菜把儿的无名火是从哪儿窜出来的,使他越解释越糟糕。

   一瞬间,猫子叔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猫子叔的家隔着李春光的家,就是老菜把儿的家门。猫子叔打小就清楚老菜把儿的浑殏性格,谁若得罪了他,他啥坏歹事都能做得出来。

     “猫子,我跟你说啊,你也别嘴硬。几年前,我就听说你在看电影时,就偷偷摸摸带上了她,是不?谁不知道咱这农村看电影时,坏娃们多,谁家女娃子敢去?嘻嘻,你还怕别的男娃子沾她的光了,你都敢把她揽你怀里了,却没胆儿承认?”

     听着老菜把儿的话,猫子叔惊出了一身冷汗:“乖乖,早几年那点“英雄救美”的事儿,他也知道啊,真是闲人“蛋痛”、耳朵长啊!”

     “这个事儿吧,是因为王有子那个王八羔子横在中间,碍事儿,对不对?”老菜把儿一竿子插到底的话,既让猫子叔吃惊,又暗暗苟同。

   猫子叔“嘻嘻”笑了半天,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你可不敢犟了吧,还嘴硬不?跟你说实话,我是好心,是想给你透个信儿,别失去了你心爱的女人……”

     “说啥呢?三哥。”

     “我也是听说,那云姑娘可能是下个月就要出嫁了。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要快点抓住她。要不,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老菜把儿老妖怪似的钻进了猫子叔的心里使着坏。

     “真的吗?她的婆子家是哪个村的?”猫子叔因吃惊无设防地钻进了老菜把的圈套里,一下子乱了方寸,主动问起老菜把儿来。

     “看看看,我要是不说,你不知道吧?不是你三哥我,有谁会给你透这个信儿啊。” 老菜把儿拍拍他那已没了心肝的胸脯说。

     猫子叔还是嫩啊,着急上钩地问道:“三哥,你快说吧,是真的吗?”

       “是真的,南面岗上村的,吴得志家那个大男娃子,知道不?”

   老菜把儿编瞎话时,盯着猫子叔的眼睛,故意用“知道不”三个字来灼烧猫子叔的心,因为在岗洼大队,人们都知道吴得志家那个大男娃子是个憨殏啊。

        猫子叔顿时失落地顺手拿起老菜把儿的烧火棍,在冒着黑烟的昏黄的柴油灯光下,在地上胡乱地画着圈。

   老菜把儿估摸“火”候到了,他站起来,走到猫子叔的跟前,拍拍猫子叔的肩膀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要想搞到女人,三哥我有招儿。”

      老菜把儿边说边做了个搂抱女人的坏动作,“俗话说,先下手为强,你要快点啊。不然,等到吴得志家的花车来接云姑娘,那个傻男人抱她上了床,你可就晚了哟。”

     催命鬼似的老菜儿,顷刻间编出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瞎话,和着他坏歹的煽情坏话,让渴望爱情,又怜惜云姑的猫子叔一下子乱了阵脚,他一时辨不出老菜把儿话的真假与善恶了,更不知如何应对这突来的坏“消息”!

   刚才在二叔家喝的那几两老白干的酒劲,一下子窜了上来,紧箍咒般裹住了猫子叔的头,他踉踉跄跄扒开老菜把儿的门,一头闯进了夜的帷帐里,一时让他分不出了南北东西。

      猫子叔走到他家房子后面的那棵弯腰枣树下,他将昏昏欲睡的头依靠在那棵弯腰枣树的两个枝杈中间,在夜风的抚摸下,猫子叔将双手伸进了裤兜里就要睡去了。

   忽然,当他的手碰到那双花尼绒袜子时,他触电般,一机灵,摇摇头,醒了。

   猫子叔掏出那双花尼绒袜子,借着星、月的光辉,他捧看着,这双花尼绒袜子比我那一网兜饼干还贵呢,在农村,这还是稀罕物哩。既然我是给她买的,就算她明天要嫁给别的男人,我也要在今天晚上把这双袜子送给她。

   唉,这夜深人静了,我咋送啊?

     老菜把儿既然处心积虑地点“火 ”,那么,他自然是十分关心那“火”是如何旺烧着猫子叔的心的。他瞅着机会,以达到他使坏、看笑话,甚或是报仇的目的。

   猫子叔从他那龌龊不堪的小茅屋里走出来后,他就蹑手蹑脚地跟在猫子叔的身后,看见猫子叔靠在了那棵枣树下,他赶紧蹲在了猫子叔家房后的柴堆旁,当猫子叔捧看那双花尼绒袜子时,他伸长了脖子也没看清楚是啥稀罕物,但当猫子叔把那双花尼绒袜子贴近胸口时,老菜把儿已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在心里笑道:“好家伙,都这样了,还嘴硬哩,后面肯定有好戏看啰”。

      猫子叔对着那双花尼绒袜子说:“明天找机会,一定把你送给云”。

   猫子叔又在心里反问自己:明天?明天的明天就是后天,也不一定能找到送给她的机会啊。这鸡鸣村就十来户人家,谁若上个街,赶趟集,扯上二尺新花布,都会成为全村的“新闻”。我换了条旧裤子,有子就骂我穿个吊腿裤,是圣人蛋;我替云姑娘系了一桶水,就被老菜把儿看出了“破绽”……唉,这个被封建思想包裹着的鸡鸣村啊,还让不让人活啊?!

   唉,咋弄啊?

   我生啥办法才能把这双花尼绒袜子送给云啊?

   上帝啊,求你帮帮我,救救云姑娘吧!

   猫子叔再一次仰望着冷峻的夜空心急火燎地轻叹着。

   一股凉风,使猫子叔打了个寒颤。他摇了摇脑袋:嗯?刚才不是看到有子还在顺子家打牌吗,云家的灯还在亮着,说不定云还没睡下哩。嘿,这兴许是天意吧,说不定今晚就是个好机会!

   在渴望爱的力量驱使下,在那几两老白干的“怂恿”下,猫子叔却把他的矜持和鸡鸣村人众口铄金的世俗目光统统都忘到了爪哇国了。

   他想到、做到,以一个军人的果敢,撕开了沉沉包裹着鸡鸣村的夜幕,去勇敢地寻找、表达他心中的爱!

   猫子叔大步来到鸡鸣村东头,瞅见顺子哥家的灯还亮着,“咦,这几个家伙果然还在打牌哩。”

   猫子叔心里窃喜着,快步来到有子叔家门前,他贴近窗口,隔了窗户纸的缝隙向里间看去,他看到云姑坐在床上衲鞋底哩。“哎呀,是敲窗啊,还是敲门?对了,敲门吧,她会以为是有子回来了。

   猫子叔想到做到,抬手“梆梆梆”敲了几声门,云姑嘟囔着跳下床:“也不早点回来,不是等你,我早就睡了。”

   门“吱哑”一声开了,只见云姑穿个粉色花小衫,猫子叔做了个不让她吱声的动作,还没等云姑反应过来,他抱起云姑就往有子叔家房后的家堤沟里跑。

   猫子叔边跑,边小声对云姑说:“云,你别害怕,我不会害你,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怕你娘听到了。”

     尽管猫子叔小声安抚着云姑,但云姑这是第一次被男人抱着,并且还是在黑夜里,怎能不让她心惊肉跳呢?冷和怕,使云姑双臂抱胸,哆嗦成了一团。

   两人在家堤沟里刚圪蹴下,猫子叔掏出那双花尼绒袜子说:“给你,这是我回来时特意为你买的。我走那年,你给我编了个草帽,我一直感激在心……”

   “我听二嫂子说了,你当兵走时,让二哥送我麦秸杆……”云姑揪着的心稍稍松下了些,她惊慌地向漆黑的四周看看,慌乱地搭着猫子叔的话。

   “我听说,你下个月就要嫁给岗上村吴得志家那个傻男娃子了?”猫子叔突然问道。

   云姑先是双手抱胸,而后又拽了拽她身上的粉色花小衫说:“奇怪,你听谁说的?没有……”还没等云姑说出“这事儿”三个字,突然,一个人影窜出来,站在他俩不远处的家堤上大声叫喊:“快来人啊——,有女人偷汉子了——,快来看啊——”

   瞬间,猫子叔清醒了。他明白了这是老菜把儿故意给他俩下的套,他懊恼惊惧地说:“不好了,云,你快点回家。”

   云姑仓皇起身,往家跑去。

   不料,老菜把儿在暗处向前一窜,一把抓住了云姑的胳膊,抬手朝云姑脸上狠狠煽一巴掌说:“打死你个不要脸的小婊子,看你咋有脸再去王军子家报信啊?!

   “去啊,你再去找王军子报信啊,他不是你家的护身披吗?”

   “哎哟,这可要丢大人了啊,不是害了人家云了吗?”

   猫子叔在心里说着,本想快点溜走了事,却听到老菜把儿在打骂云姑,他又返回来,一把揪住老菜把儿的衣领,压低声音厉声说:“快点放开她,不然,我一拳整死你这个老厉鬼,不让你再祸害人!”

   这时候,有子叔、顺子哥、黑子、石头,还有在旁边看打牌的大叔、大婶子听到外面的叫喊声后已来到了有子叔家后面的柴垛旁,可巧,他们碰到云姑,看见她仅穿个粉色花小衫惊慌地往家跑。

   家堤沟旁,猫子叔正揪着老菜把儿的衣领大声嚷嚷,立时,大家被惊得目瞪口呆。

   猫子叔看到有人来了,再一次想撒腿一跑了之。

   可他又一想,我不能跑。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有子叔不知哪来的机灵和勇气,一个箭步上去,愤恨地抓住了猫子叔的胳膊。

   猫子叔胳膊一甩,把有子叔甩了个趔趄。

   有子叔胡乱骂道:“黑更半夜的,你偷鸡摸狗啊?你张狂啥呀?你真是个圣人蛋、风流鬼,真不是个好鸟!”

   这是有子叔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恣肆地痛骂猫子叔,有子叔感到真解气,总算逮着了机会,挽回了他少年时代猫子叔和他捣鸡、摔跤、打架时让他在全村人面前失去的所有面子!

    同样,这是猫子叔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他沉默着,羞愧得无地自容。

   大叔、大婶走上前来厉声斥责:“猫子,你咋回事儿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你是不是喝迷魂汤了?”

   老菜把儿趁机使坏说:“对对,他就是喝迷魂汤了,他刚刚在王军子家喝的酒,肯定是王军子看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年轻气盛,想拉拢他,给他出的馊主意。”

   “哼,还真是说不准呢!”大婶子看了一眼大叔说。

   是可忍,孰不可忍。跑江湖的老土匪老菜把儿,他知道二叔仨弟兄之间不和睦,他满肚子的坏水,顺嘴角向外流得也太快了,很快就编出瞎话来,当众栽赃诬蔑二叔。他只要不死,永远都是鸡鸣村的一条黑花蛇!它既让人厌恶,又让人不可预知地惧怕啊!

   猫子叔一听到老菜把儿胡言乱语伤害二叔,气得推搡了他一把说:“你满口瞎话,张口就来,真是个老无赖!”

   老菜把儿顺势往地上一躺,趁机讹诈猫子叔,大声嚷嚷道:“猫子打人了,猫子欺负我老头子。”

   只听大叔说:“你别为老不尊,我们都看着哩,没人欺负你……”

   想探明究竟的大婶子启发老菜把儿说:“是啊,有事儿,你就说事儿,你躺下赖人,可没人吃你这一壶。”

   猫子叔赶紧向大叔、大婶子说:“大哥、大嫂子,这事儿不能赖我军子哥,我晚上在他家喝酒不假,我俩从没有说起过有子家的任何事情,是他个老无赖看我喝多了,故意编瞎话、使坏,想害我和云姑娘的!”

   猫子叔指着躺在地上的老菜把儿厉声说,“你个老赖子,胡乱编瞎话诳骗我,故意给我下套,还诬赖好人军子哥,小心你不得好死!”

   猫子叔的话,被赶来的二叔听得一清二楚。

   二叔走到众人面前,大声对老菜把儿喝道:“你躺地上干啥?还想讹人是不是?你半截儿入土的人了,还干这样坏八辈子良心的歹事儿?还不快点起来?!”

   老菜把儿这条黑花蛇的毒信子可真够狠,他想一箭三雕。结果,他不但没把屎抹到二叔头上,反而还被二叔恶斥了一顿,他爬起来想逃掉,却被二叔家的大儿子天祥一个扫堂腿给他弄趴下了。

   “老菜把儿,我警告你,在鸡鸣村,我爹被你欺负小半辈子了。现在,我长大了。以后,你再敢编瞎话,欺负我爹,我就是蹲大狱,也要割了你的舌头、剁了你的双脚,让你不得好死,你信不信?”

   天祥愤恨地说着,飞起一脚,踢起地上一根榆木树杈接到手里,在老菜把儿的屁股上一擢:“你是不是坏得连屁眼子都没有了?”

   老菜把儿“妈呀”一声惨叫:“小爷爷,饶了我吧,以后,我保证老老实实,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吧。”

   二叔怕天祥年少气盛,手下没个轻重,伤着了老菜把儿,就一把夺过天祥手中的棍子,推开天祥说:“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老菜把儿,听到没有,是我爹让我饶了你,但你要记住你说的话。不然,你只要再敢胡编乱诌、欺负我爹,我揍死你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天祥两眼冒火地再一次警告着老菜把儿。

   那一刻,如果说老菜把儿是鸡鸣村的“潘人美”,那么,天祥就活脱脱一个为父雪耻、恨的“杨家”后生啊! 

   二叔拽了拽天祥的衣服训斥道:“小孩子家,能吃过天饭,哪能说过天话?!”

   二叔又看一眼猫子叔,旁敲侧击地说:“都还愣在这儿干啥哩,一会儿等村里人都来了,好看是吗?”

   刚才,猫子叔站着没走,是想找空给大伙解释一下。听到二叔暗示他的话,他才恍然大悟: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解释也解释不清。他勾下了头,夜幕为他遮去了一脸的差愧与懊恼!他和老菜把儿几乎是同时撒腿就跑。

   大叔、大婶子、顺子哥他们都走后,二叔歉意地对有子叔说:“有子,猫子今晚是喝多了,怪我没把他送到他家里。唉,这也真有个寸劲儿,咋会事儿呀,他就撞上了这个老‘色鬼’、老无赖了哩?”

   有子叔没理二叔的话,气哼哼地回家了。

   显然,有子叔是既吃醋二叔对猫子叔的好,又不辨老菜把儿编排二叔那些瞎话的真假。

   今天晚上,“天祥可真牛逼,把老菜把儿吓得尿一裤裆。”顺子哥向大叔、大婶子嬉笑着说。

   “天祥好像会武功?!”大叔吃惊地问顺子哥。

   “可能是吧。有人看到过他半夜里在麦场里练过沙腿、打过沙袋,今晚看来,像是真的。”顺子哥和大叔、大婶子议论着。 

   物极必反。天祥打小就看着胆小怕事的二叔总是被村里人欺负,长大后,他看了《西游记》、《霍元甲》、《玉娇龙》等武侠小说,他从书中的人物、故事中懂得了这样的道理:不管是个人,还是国家,只有自己强大起来了,才不会受欺负!

   天祥愤恨欺负二叔的人,同时,又觉得二叔太书生气、太窝囊了。为此,每天晚上,自己暗暗练武功。小说中英雄人物除恶除奸的招式,便是他努力学习的榜样。这些啊,连二叔也从来都不知情。

   今天晚上的天祥,着实让二叔也暗暗吃了一惊,同时,又暗自惭愧!没想到,自己的人生际遇,却在孩子们的心灵上烙下了痛苦而倔强的印记!

   猫子叔回家后,躺在床上羞愧、悔恨得一夜没有合眼。他悔恨自己年轻无知,不能明辨是非,在老菜把儿这样的坏人面前,自己还是一棵稚嫩的小草。咋能听他的歪嘴“吹”歪风啊!

   猫子叔感到生不如死,以被蒙头,捶胸饮泣……

   猫子叔一夜难眠,终于挨到天快亮的五更时分了,他背起他还没来得及解开的背包,决定离开这个令他牵挂而又窒息的鸡鸣村,去他当兵的南方小城打工去。

   猫子叔带着羞愧、内疚和对云姑的歉意与牵挂,厚着脸皮,轻轻敲开二叔家的门。

   二叔打开门,吃了一惊,还没来及问猫子叔哩,只听扑腾一声,猫子叔双腿向地上一跪说:“二哥,我错了,我恨自己不用脑子,钻进了老菜把儿用瞎话编的圈套里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但我没有害她,啥事儿也没有……,我和她只说了两句话……”

   “行了行了,快起来吧,你别说了,我若不让你喝酒,你要是不碰上那个老赖子,啥事儿都不会有。唉,老话说得没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要是该出事儿呀,你躲都躲不及。”二叔生气、自责又谅解猫子叔地说。

    “二哥,在咱这三乡五里,我哪还有脸见人啊,我去外地打工去,我就是死,也要告诉鸡鸣村人,我不是个流氓、赖孙子!”猫子叔痛哭流涕地说。

   “也行,你先出去避一避闲话也好。在外面,自己要小心点。”二叔安慰猫子叔说。

   “云那里,就拜托你和二嫂子劝劝她,别让她想不开,寻了短见;如果因为昨晚的事儿,让她找不到好人家的话,就让她等着我,我回来一定娶她。唉,都怪我缺心眼、太莽撞!”

   猫子叔说着,还啪啪啪,掴了自己几个嘴巴。

     二叔拉住猫子叔的手,厉声说:“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干啥呀?谁年轻时没犯过错啊?毛主席说过:‘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还是好同志。’你这不是已经醒开窍了吗?只要以后遇事先用脑子仔细想想,辨清真假,不再冲动,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不就还是好人吗?‘人挪活,树挪死’。到外面冷静冷静头脑,好好做人,认真干活,这不一定是坏事儿,走吧。”

   二叔拍着猫子叔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慰着猫子叔,但二叔万没料到,猫子叔却是鸡鸣村一棵挪动不得的小“树”啊!

   “嗯!”猫子叔站起来,擦擦泪,拜别了二叔。他趁着太阳还在地平线的那边,村里的人们都还没起床出工的工夫,就匆匆地从生养他的鸡鸣村出走了。

   猫子叔带着被欺侮的伤心和悲愤的灵魂,还有对云姑的万分歉意,茫然地丈量着他脚下的每一寸路,去寻那个能够让他释放个性、寄托灵魂的第二故乡!

   猫子叔走出鸡鸣村的那一刻,眼前,却是黑暗一片,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猫子叔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无限留恋而又怅惘地回望着鸡鸣村庄。然而,树木、柴垛、人家,却被黎明前的黑幕紧紧包裹着,他什么也没看到。鸡鸣村人,除了二叔一家,没人知道猫子叔已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命运未知的远方……

   第二天上午,二叔、二婶子来到有子叔家,云姑还躺在床上流泪。

   大奶流着泪骂自己:“我昨晚咋就睡得像死猪一样哩,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二叔说:“大婶子,你的眼就是生气哭瞎的,消消气,别哭了。这是云命中的灾,灾过去了,福就来了。”

   “是啊,云也不小了,找个好人家,让她出嫁了,就不用你操心了。”二婶子按照二叔的意思,帮着二叔劝着大奶。

    “云,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腿长在你身上,猫子他再风流,也不能把你从家里给抓出去啊?”二婶子说着云姑,看一眼旁边的有子叔。

   “你问他,若不是他打牌打到半夜,我哪会去开门?”云姑指着有子叔气愤地说。

   “嘿,你以为我是傻蛋吗?就是我不打牌,你看见是那个风流鬼,你也愿意开门!”

   有子叔终于逮着了机会,吐出了好几年来一直憋在他心里的话。

   这些年来,有子叔感觉到云姑喜欢猫子叔,为这事儿,在家里,他和云姑不说话;在外面,他对猫子叔总是耿耿于怀。

   大奶听到有子叔说些不顾脸面的话,气极地捎带着云姑一齐骂道。“去他娘的脚,瞎胡咧咧,你俩都死外面去吧,权当我没生、养你俩个!” 

   “谁胡咧咧了?谁胡咧咧了?你眼睛瞎了,看不见;我也是睁眼瞎吗?”有子叔气恼地反驳大奶。

   “行了,行了,都恁大声嚷嚷,还嫌别人踮起脚尖看笑话看得不够热闹吗?这事儿啊,依我看,谁都别埋怨了。啥叫人祸?这就叫人祸!是老菜把儿记仇、报复心太强了,这是他故意制造的人祸!你们看不明白,还耗子抗枪——窝里斗哩?现在打嘴仗、怄气有啥用?……”

   二叔噼噼啪啪说了他们娘仨一排子,但有子叔却别着头,生气地瞪了二叔一眼,出去了,那意谓是二叔在向着猫子叔说话。

   “是啊,已经摊上事儿了,谁也别怨了。怨只怨老菜把儿那个凶“兀鹫”,他那“尖嘴”,就爱坑人、害人!

   云,起来吧,猫子知道错了,也很后悔,他已经走了,去外地打工去了。”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二婶子,本想消解云姑对猫子的“恼恨”,哪知云姑先是一愣,接着,哭得更伤心了。

   二婶子听着云姑更加伤心的哭声说:“唉,我不劝了,看来,自己的心结,还得自己解,别人劝,是没有用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二婶子说着,拽起二叔走出了大奶家。

     

     第十四章

     “真没想到,云姑为啥这么快就要出嫁了?二叔,明天让我去抬嫁妆?”顺子哥端着饭碗不解地问二叔。

     “为啥?还不是因为上个月那天晚上的事儿嘛。”二叔说。

     “猫子叔不是走了吗?跟那晚上的事儿还有啥关系?”顺子哥穷追不舍地问。

      “你小孩子家,问恁多干啥?叫你抬嫁妆你就去,还能吃一场,有啥不好?”

     顺子哥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来,听着二叔的话调子不对,也没敢再问下去。

     “娃们都出去吧,外面来马车了”。云姑出嫁那天大清早,瞎大奶拄着拐棍来到里间云姑的床前,把村里来看热闹的娃们哄出去后,就“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她边哭边说:“云啊,是娘对不起你啊!你这一走,我上厕所,摸不着回家的路了,我喊人,谁答应我啊? ……”

     云姑本来就在暗自涰泣,听到瞎大奶这么悲伤的话,云姑一把抱住了瞎大奶,她也“哇”地放声大哭起来。云姑哭着说:“老天爷啊,你为啥让我们娘俩的命都这么苦啊?!”

     出嫁、迎娶,本是庄户人家最大的喜事。谁家若是办喜事,它的喜讯和喜气,能随口风飘漾至三乡五里。但鸡鸣村云姑的出嫁,对于大奶、云姑来说,却是他娘俩心灵上的一场灾难啊!

     大奶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她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云姑出嫁之前,她反复地问过云姑那天晚上的事,云姑也如实给大奶说过,那天晚上,猫子跟她只是说了两句话,至于其它,啥事也没有。

     大奶也相信云姑的话,也相信猫子叔是个好娃子,但她还是一百个不放心啊。

     一天上午,大奶趁云姑去地里掐菜的空,让有子叔叫来了二叔、二婶子。

     大奶郁悒悲戚得声音颤抖着说:“他二哥、二嫂子,虽说咱们是农家小户,但女人的名节是最紧要的。唉,这个事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这万一有了啥差错,我可咋有脸活下去啊?你们赶紧帮助给云找个婆子家,打发她出门(嫁人)算了。”

     “是啊,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能拴住驴嘴,哪能扎住人嘴?那天晚上的事儿,肉电话,多快啊,还越传越邪乎哩,咱这三乡五里的人都知道了,你说哪个像样的人家愿意……”

     快言快语的二婶子,说话从来都不会绕个弯。二叔担心瞎大奶受不了,呶了一下嘴,示意二婶子别说了。

     “唉,他二哥,你说,那天晚上的事已经半个月了,你说咋弄啊!我都快愁死了。”

     大奶话中的“半个月了”,一下子提醒了二叔。之前,二叔从没有这样想过,因为他相信猫子叔的话,相信他不会害云姑。现在听了大奶着急上火的内心顾虑,二叔心里也咯噔了一下。接着,他略一沉思,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不会有啥子事儿吧?” 

     向来竹杆捅烟囱、有话不拐弯的二婶子接过二叔的话说:“这可说不好,说个难听话,等云有喜(怀孕)了,就更不好找人家了,哪有孩子生到娘家的?” 

     二婶子说出了大奶心头不便说出的担忧,把大奶吓得够呛。

     大奶忙不叠地说:“啊?嗯!她二嫂子说得对啊……”

     大奶“啊、嗯”半天,显得特别不自在,尴尬地认可二婶子的话,让二叔知道她半月来一直吃不下、睡不安的原因,这才是她的心病!

     “唉,要男娃子操心,要个女娃子更操心啊!这谁家要个闺女啊,怕的就是出这样的事儿啊!”二婶子叹着气,反复说着。

     “那咋办呢,要不,岗上村吴得志家那个大男娃子你看行不行,他和云的年纪估摸着差不多。唉——,就是那个娃子有点实诚。”

   “是憨吧?”大奶问二叔。

   “嗯?憨,也说不上,反正也不机灵。过日子嘛,干活,出个死力气还行,要是指望他上街买东西、算个帐,恐怕没戏。”二叔无奈地说,“大婶子,你跟云说一下,她如同意,我就去吴得志家说媒提亲。”

    “哎呀——哎呀——,我着急上火,牙也疼得厉害。算了,跟她说也没用。别说实诚,就是机灵,她也肯定不会同意。她二哥,我做主了,你赶快去说吧。” 大奶用手捧着腮帮子说。

   知女莫如母。大奶是明白云姑的心思的,但“危情”之下,她只好快刀斩她心中的那团乱麻了。

     有子叔蹲在门槛上,低着头,呆着脸,一言不发。当他听到大奶说“我做主了”,气得他站起来,瞪了大奶一眼说“瞎殏做主”,就走到了门外。

     二婶子给二叔递了个眼色说:“看到没有?他不高兴。要不,让云跟他咋样啊?”

     二婶子怕大奶听到脸上挂不住,就含糊地向二叔说着。

     “不行,这像啥话哩?虽说不是亲兄妹,可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儿也这么多年了,这叫啥话哩,不行,不行,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出这臊主意,就算你说了,他那癔症样,还死犟,一根筋,我估计云也不会同意。”二叔摆着手,一脸严肃地向二婶子说。

     大奶听着二叔的话,也明白个八九分,但大奶却不好意思接二叔的话,显然她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只顾捧着她的腮帮子“哎呀——哎呀——”地自个叫着。

     “就你思想封建,王村的王小喜不就是和她的哥哥王小义成亲了吗?”二婶子争辩说。

      “他跟人家王小义一样吗?王满堂家当初抱养王小喜,本来就就是打算让王小喜给王满堂家当儿媳妇的。可云和她不一样!不行!不行!”二叔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二叔又补充说:“再说了,有子跟吴得志家那个大男娃子也强不到哪儿去,他比人家会犟,他的心眼小得没有针鼻大。

     “那天晚上,我叫猫子喝酒,本来也叫他了,可不知他是还在记恨以前猫子总欺负他,还是咋的,结果,他没来。可真是邪门了,那晚就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儿。他还分不清老菜把儿挑拨离间的话,你也看见了,到现在,他还生我的气哩。” 

     二婶子听了二叔这番话后,才明白了有子叔近来不高兴二叔的原因。

     其实,有子叔不高兴的原因,不仅仅是他对二叔的误解,也有他的“井底之蛙”之憾啊!

     想想吧,他在头顶巴掌大的鸡鸣村天空下生活,在他的视界里和思想场域内,他能看到和想到的女人,只有云姑,使他对云姑一直有着一种朦胧而又说不出口的暗恋情愫。

     现在,云姑出了一个天大的灾祸,按说,这对于有子叔来说,应是个把坏事变成好事的好机会,但他却不知如何去抓住机会,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抓住这个机会,却耳闻目睹着大奶和二叔让云姑将要像一片白云般飘走了,你说,有子叔这心里能不窝火、生气吗?

     二叔又回过头来想了想,对二婶子说:“唉,话又说回来,按你说的也行。要不,你跟云说说去?除了你这张嘴,别人还真张不开这个口哩。”

     二叔低声地拿眼揶揄着二婶子,他怕大奶听到了。

     谁知,大奶眼瞎,耳却不聋。她接二叔的话说:“他二哥,要是这样的话,咱都觉着别扭啊,还不让外人更嚼舌头、说闲话、笑话死了?算了吧,岗上村那娃子实诚就实诚吧,这是她的命。”大奶决断地说。

“到底该咋办才好啊?”二叔一时抓耳挠腮,没了主张。

二叔稍顿了顿,又对大奶说:“大婶子,你也别太着急了,你容我再想想。”

二叔说着起身和二婶子一起回家了。

     二叔回到家里,才敞开了跟二婶子说:“让云跟有子结婚,我敢肯定,云一百个不会愿意;让云嫁给岗上村吴得志家的大男娃子吧,云肯定内心委屈啊。即使云同意,我去吴得志家提亲,我还担心吴得志要是听说了那天晚上的事儿,他不同意,自己失了面子是小事,那云的事可咋办哩。” 

     二叔和二婶子商量来商量去,好久也拿不出个好法子来。

      二婶子进灶房里拾掇做饭去了,二叔手里掂着旱烟袋,走到门外的老槐树下,刚在那青石板上坐下,可巧,大队会计高全从丁婆娘家出来路过二叔家门口。二叔起身打招呼说:“高全,这快晌午了,吃过饭了再走啊。”

     “不了,回去还有事儿哩。”

二叔说着话,走到高全跟前,从烟布袋中掏出一撮烟,还有天祥用过的作业本纸,把那张纸一折,用手一裁,把烟往纸条上一放,一手将碎烟压实,又马利地用手一卷,一拧,一根自制的卷烟就制好了,二叔把卷烟递给了高全,高全接过来叼在嘴里,对着二叔的烟袋锅子,两人同时都猛吸了两口,嘴里分别吐出长长一串白色的烟圈。两人在二叔家的池塘边蹲下,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二叔再三试着张口说云姑的事儿,但一时凸兀,就是不知咋开口。

     恰在这时,二叔瞅见云姑着篮子从东坡地里回来,鼓足勇气说:“高全,你看能不能帮大婶子家的云找个婆子家。”

    “那不就是她吗?”高全指着着个大篮子的云姑说。

    “是啊。”二叔应着,紧张地盯着高全的表情。

高全平淡地回复:“行啊,这妹子长得还俊哩,慢慢瞅着,有合适的,我跟你说,这事可急不得。” 

   “唉,你问问吴得志,看他家那个大男娃子说亲没有。要是没有,你就跟他提一提,他如愿意,我就去他家一趟,我亲自跟他说,你看方便帮这个忙吗?”

     “方便,方便。可是……”高全迟疑地看着二叔,没有说出下文。

     二叔明白高全迟疑的下文,他吐出了一口烟,却啥也没说。

     “我丑话给你说前面,那个男娃子可比这姑娘差得远啊,你咋想起来吴得志家的那个大傻娃子了?……”

   高全是既吃惊又疑惑重重地看着二叔问。

     二叔磕去烟袋锅子中的烟灰,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行了,快晌午了,我也不留你吃饭了,你回去吃过中午饭,就去吴得志家一趟?……”

   看得出,高全是还没听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二叔就赶紧截住他的话,催他赶快回家。

     高全哪里知道二叔这心里可是在替大奶“着火”啊,这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工夫啊。

     还是大奶说的那话,眼看着一个月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啊。

     就这样,云姑的婚事,在高全的“穿针”和二叔的“引线”下,二十天后,吴得志就喜滋滋地为他的大儿子操办起喜事来了。

这桩婚事,刚开始,云姑是犹如坐在鼓中,她啥也不知道。就在吴得志带着二百元钱、两身布料和一筐炸馍、一个礼吊子来到大奶家时,她才知道,这是大奶背着她安排的这门婚事的。

云姑虽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也一百个不同意这门婚事,但她明白瞎大奶的心思啊。

云姑流着眼泪,把她心中的一百个不愿意和对猫子叔出走的埋怨与牵挂,都化作了委屈的泪水,默默地咽到了肚子里了。

     在二叔和二婶子的张罗下,云姑啊,就像鸡鸣村沟渠、路边的一朵蒲公英花般,在众口铄金、八面来“风”的托举下,真的就要出嫁了啊! 

     “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瞎大奶的两行老泪,滴滴浸洇在了唐代诗人韦应物嫁女时写下的诗行上!

     瞎大奶哀怨郁愤又无奈的话语,云姑不愿离开瞎大奶恋恋不舍的哭声,惹得看热闹的娃子们也跟着流眼泪啊。

     大奶老泪纵横,她是一百个不舍地把云姑嫁给一个傻男人啊;而云姑痛哭流涕,则是出于孝顺和无奈啊!

     云姑憋着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冤屈,在岗上村迎亲人们的催促下,她哭得死去活来,破罐子破摔地迷迷瞪瞪地蹬上了吴家接亲的马车。

     马车中,云姑不停地擦着眼泪。

     马车离开鸡鸣村时,那吱吱扭扭的车轱辘声,仿佛是在碾轧着云姑一颗懦弱痛苦的心!但她却万万没有预料到,那车轱辘的“吱吱扭扭”声,却是一个人低声的自责、呜咽与抽泣在陪伴着她。

     接亲的马车一出鸡鸣村,二叔忙碌地安排:“有子,你把云那身衣服放到筛子里筛一下,别让她把你的福气带走了。哈哈,按说,这是她嫂子的事儿,你看你还筛吗?”

   二叔并不介意有子叔对他的不高兴,还故意和有子叔说着玩笑话,而有子叔却不搭理二叔,他仍别着头,呆着脸。

   只见有子叔一把抓起云姑的衣服,往竹筛子里一放,两手端起筛子,使劲地摇晃了两下。

   二叔说:“顺子、黑子、石头,你仨过来,把筛子里的那身新衣服装到箱子里,再把被子和褥子往箱子上一搭,用红绳从中间拴牢,把两根扁担插到箱子两边的绳子里,路上,你们仨替换着抬”。

     二叔交待完,又不放心地说:“顺子,你比他俩大,照看着一点,可别摔着、碰着了,那样的话,不吉利!”

    “大哥,你把送饭的担子挑上……”

   还没等二叔说完,如同小孩子一样来看热闹的三婶子撇着她的大嘴巴,挑唆大婶子说:“嘿,这不是蒜薹拌莲藕嘛——光棍的光棍,眼子的眼子,把活儿都安排给别人干了,就他光棍儿,能说会道,能当送亲的?去吃正桌?”

     大婶子掂量着这是大奶家的一场喜事儿,就咬牙忍忍,掐灭了三婶子明着使坏递给她的“火”,没接三婶子的话茬子。

     三婶子在众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地回家了。

     当一行人出发时,二叔又大声招呼道:“快到岗上村边时,都先停一会儿再进村子,要等云下车进屋子了,你们再向前走。不然,岗上村人多,新人三天不分大小,玩闹新人的人多,咱们是娘家人,看着,听着,怪不好意思的。”

   “哈哈哈,人家谁不知道啊,你真是啰嗦,快走吧!”二婶子催促道。

   抬嫁妆的、送亲的、送饭的等,一行“娘家人”刚走到打麦场南边的大路上,远远看到接亲的马车停下了。马车的迎面,碰上一辆半旧的解放牌汽车。

 “二叔,快看,路太窄了,两辆车牴架殏了,那辆半旧的解放牌汽车不肯让路,今天的日子真是不吉利!”

 快嘴子顺子哥跑回村子,大声喊着刚回到家里换干净衣服的二叔。

  二叔跑步向打麦场南边接亲的马车赶去。

       二叔远远听到接亲的牛把儿吴老二说:“你们先退到路边上,我们是办喜事的,别沾了你们的晦气了。”

“没听说过嘛,人死为大,你们得为我们让路!”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人说。

“嘿,外地人跑到俺的地盘上还要充大?让我给你让路?”牛把儿吴老二是个硬倔汉子,只见他满面怒容地跳下马车,先撤了一个响鞭,以示不满。

     汽车副驾驶座位上的人也跳下车说:“老乡,你说话客气点,我们是外乡人不假,但这汽车拖兜里睡着的人,可是你们这里的人,我们是护送他魂归家乡的。”

     “哎哟妈呀——,天呐,可别是……”刚走到跟前的二叔心里咯噔了一下,惊叫了一声。

     那个时代,出外干活的人可是少之又少啊。二叔内心有一种不祥之感!

“麻烦你们了,请问你们要去那个村?”二叔走近车前,心里忐忑不安地小声试探问道。

“鸡鸣村。”

天呐,这真是应了 “怕处有鬼,痒处有虱”那句老话了啊。

这难道是冥冥之中,猫子叔的魂灵已跟二叔说了他遭遇了不测?不然,二叔为啥会有一种不安、不祥的预感?

二叔一听到“鸡鸣村”三字,头“嗡”地一下,“哎呀,坏了,也许是猫子吧?”二叔小声说着,但他瞅一眼马车里的云姑,没敢再问下去,也不愿再问下去。

     二叔心里沉重着对接亲的牛把儿吴老二说:“吴哥,咱的车靠边吧,让他们的车先过去。” 

     吴老二怕委屈了新娘子,他歪头向马车里看了看,只见云姑禁不住嘤嘤抽泣起来。

“驾!驾!”吴老二扬鞭喝牛向路边刚一靠稳,那辆旧解放牌汽车的司机就狠命地脚踩油门、转动方向盘,可那汽车的发动机却恶狠狠地发出“嗡——嗡——”的声响,汽车愤怒似的颤抖着身子,在那个不大的泥坑里,就是不挪窝。

如此三番五次后,汽车司机跳下车,一边察看问题,一边对二叔说:“还是让他们先走吧。”

二叔在心里说:“还真是有个劲儿啊!”

     二叔心里说的这个“劲儿”,也许花车里的云姑能明白几分。当然,也许她还没有明白!

     抬嫁妆的顺子哥几个小伙子,在后边耐着性子歇着哩,因二叔交待他们要和马车拉开距离,掌握好时间段,他们看着前面的马车不走,不知是咋回事儿。反正几个半大小伙子说笑、玩闹着,也不着急。

     马车从汽车身边小心翼翼过去了,吴老二心里别扭地又撤了一个响鞭,以解他心头的不快。

“二叔,你是送亲的,咋又回来了?”顺子哥看着火急向村里走来的二叔问道。

“我不去了,一会儿叫你有子叔去吧。”

“为啥呀?”

“知道那汽车拉的是谁吗?”

“是谁呀?”顺子哥他们都目瞪口呆地问道。

“是你们的猫子叔!”

“啊?是真的吗?猫子叔不是刚出去没多久吗?!”

“我还能胡说?马车一过去,我就问汽车上那些人了,他们说,是猫子为了救一个河里落水的孩子,他自己却被淹死了。这汽车也不知咋的啦,就是不挪窝了,你们几个先跟我过去推一下。”

顺子哥大一点,自然是胆子也大点儿,而黑子、石头他们几个却是你看我、我看你的,有些害怕。

“没事儿,来吧,你们快点!”二叔先走前面地招呼着他们几个。

二叔他们四个人在后面推着,汽车发动机又“嗡、嗡”愤怒地响着,司机再一次猛踩油门,汽车“哼”地一声,离开了那个坑。

二叔招呼司机说:“汽车到村边了,先停到麦场里”。

那辆旧解放牌汽车,与其说是带着猫子叔,不如说也捎带上了云姑,它带着“两个”年轻无辜的生命,戏剧而悲情地向鸡鸣村驶去。

“你们抬着嫁妆走吧,到了岗上村,记住,啥也不要说”。二叔交待完顺子哥后,向村里走去。

二叔来到瞎大奶家,大奶还在伤心落泪。她听到二叔来了,竟孩子般“呜呜”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她二哥,我对不起云啊。”

“大婶子,咱们谁都不想委屈她,可这也是天意啊,咱们认了吧,你哭坏了身子咋办?想开点吧,那娃子老实点,不会和云生气,不也很好嘛。你看我们老三家,成天两人吵闹、打架,那样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这人世间啊,根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大婶子,你这样想想,就不窝心、伤心了。”

二叔是在实实在在地劝说瞎大奶,生怕瞎大奶脑子转不过弯来,再有个啥闪失,哪知有子叔却把二叔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他瞪着眼,别着头,小声嘟囔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想开个殏啊?!”

二叔没听清有子叔嘟囔的啥,但二叔知道有子叔为这事儿心中窝着火哩,也没去追问他说的啥,就直接跟他说:“有子,你去送亲吧,我有点事儿,去不了了。”

“我才不去哩!你有啥事儿能比这个事儿还要紧?”有子叔不解地嘟囔着,并没有和二叔商量的意思。

二叔一着急,提高了嗓门说:“猫子死了!不是这个事儿,我跟你说好话?你真是根榆木疙瘩死棒棰!”

有子叔最气恼二叔骂他榆木疙瘩了,但这榆木疙瘩,偏偏成了二叔骂他的专属口头禅了! 

二叔生气地撂下话后,就直奔麦场上,去招呼那辆旧解放牌汽车去了。

二叔走后,有子叔赶紧走出家门,向麦场里望去,“乖乖呀,还真是有一辆汽车停在麦场上哩,莫非猫子那家伙真的死了?”此刻,有子叔心惊肉跳地想着。

他愣了一会儿,走进门来,叉着腰,又自说自话解气地骂道:“可叫他圣人蛋,可叫他欺负人,这是报应!”有子叔愤愤地发泄了此刻他心中交织着的既惊骇窃喜,又狭隘浅薄的生命情绪!

“你二哥说的是真的?”瞎大奶擦擦眼泪,拄着拐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问有子叔。

“嗯,麦场上停辆汽车……”有子叔话说半截儿,瞎大奶又“呜呜”地大哭起来,“作孽啊,这猫娃子是个好娃子啊,都是那个老土匪作的孽啊。老天爷啊,你为啥不长眼啊,让枪子早崩了这该死的老土匪李三娃啊!” 瞎大奶拍着大腿,哭天抢地……

“嗨,嗨,你哭他个殏啊,还嫌他没欺负够是吗?还嫌人丢得不够大是吗?死了他,活该!”有子叔恼怒地训斥着瞎大奶。

“你个死鳖娃子知道个屁,听云说,那天晚上的事儿,是老菜把儿使的坏心眼子……,猫子是个好娃子啊,他是好心,他还给云买了双尼绒袜子……”

“哦,原来连贵重的尼绒袜子都买了,要送给她?还说啥呢?还说啥呢?算了,算了,我不想听你瞎叨叨了,原本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不要脸惹的祸、作的孽!”有子叔犯浑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气恼地骂着,走出了家门。

二叔和汽车上三个人搭上话后,了解到那三个人,分别是猫子叔干活的水泥场的负责人、被救小孩子的父亲和司机。二叔对他们说:“你们稍稍等一下,我去叫他家里人。”

     二叔说完,就向猫子叔家走去。但二叔走半截儿,又返回村东头找队长去了。

     原来,二叔是担心猫子叔的老娘年岁大了,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想和队长、副队长他们商量个万全之策,比如先把猫子叔的老娘送到她的大姐家?二叔一路低头想着,琢磨着咋办才好。

“大哥,猫子出事了,他干活的水泥场来了一个负责人,一个是被救小孩子的父亲,另一个是司机,共三个人,你看你能不能出面接待和安排一下……”

“呸,呸,呸,这种事儿,你咋想到来找我呀?我跟你说,这是他们自家的事儿!”队长杨一枝吐着唾沫,双手捻着,不高兴地反问二叔。

二叔本能地一愣,没想到队长杨一枝会说出这样上不了台面和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的话。

二叔又一想,是啊,我咋就急昏了头?他是啥事儿都作不了主、不敢担当的一个人呀。

“算了,大哥,那就当我没说。”二叔说罢,扭头去村西头找副队长李同然去了。

二叔把猫子叔的死讯告诉李同然后,又赶紧去找猫子叔的大哥红权,让红权把他的老娘先送到他大姐家避一避。

二叔和李同然一起来到麦场上,他俩一起详细了解猫子叔出事儿的来龙去脉后,李同然就带着那三个人去了他家,安排他们三个人的生活。

     近晌午时,猫子叔的大哥、大姐和姐夫都来到了麦场里,他的大姐扒着那辆汽车哭得死去活来。

     早过午饭点了,二叔还在忙碌着去大队合作社买搭灵棚的绳啊、布啊之类的东西,直到送亲的有子叔和抬嫁妆的顺子哥他们午饭后回来,二叔还没顾上吃饭哩。

     “有子,顺子,黑子,石头,你们四个留下帮助搭灵棚。”二叔拦住他们四个说。

有子叔别着头,也不搭理二叔,径直回家了。

“我也要回家”。黑子说。

“我也要回家。”石头说。

只有顺子哥不怕被他妈骂,留下来和二叔一起张罗着。

二叔看着有子叔、黑子、石头三个人离去的背影,第一次生气地骂道:“都是些开门吃吃、关门屙屙的东西,将来长大了,也成不了啥大器!”

在麦场边看热闹的丁婆娘,看到有子叔一反往常地没搭理二叔,扬长而去,她咧咧嘴,偷着乐时,向经过她身边的有子叔悄悄竖了竖大拇指。

晚饭时分,二叔来到有子叔家,“大婶子,明天就是猫子下葬的日子,要不,不让云回门了吧?”

“我家的啥事儿,你都管啊?”

有子叔“嚯”地一下站起来,恼恨地质问着二叔。看来,丁婆娘竖起的大拇指还真管用啊。

“嘿?算我是狗咬耗子——管得多,行了吧。现在,你是翅膀硬了,还是小肚鸡肠啊?那好,这事儿算我没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次,二叔可是真的生气了。

     要说,二叔这样安排也没错,可有子叔就是听不得二叔提到猫子叔,就连提到已经死了的猫子叔,他都会怒火烧胸般无法忍受。

俗话说,死不记仇。可有子叔对死了的猫子叔,为啥还恁大仇恨哩,以至于迁怒到二叔呢?这其中除了有子叔对猫子叔的旧怨与妒忌外,还有丁婆娘曾经为他竖起的那个大拇指啊。

     第二天上午,猫子叔就要下葬了。

     被救那小孩子的父亲先向猫子叔三鞠躬,接着水泥场负责人也三鞠躬说:“许云飞生前在我们水泥场干活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他的诚实、热情、厚道的人品,给我们大家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出工干活时,他是个遵纪守法、能吃苦、肯出力、不讲报酬的好工人。他还能团结同志,乐于助人,他是你们鸡鸣村的好青年呐……”

     那个负责人讲了猫子叔和鸡鸣村的一大堆好话之后,二叔示意李同然代表鸡鸣村也讲两句,可李同然却推推二叔,自己却向后面退了退。

二叔怕晾场了,他来不及多想,就站出来说:“我代表鸡鸣村人感谢你们把许云飞送回来。许云飞是他的大名,我们村里人都叫他猫子。猫子从小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当兵后,在部队,他是一名合格的军人,还积极要求加入了党组织;他多才多艺,还会吹笛子,真是可惜了啊……”

没想到,二叔的几句话,惹得猫子叔的大姐 “哇”地一声,又大哭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的也跟着流泪,而丁婆娘却扯扯有子叔的衣袖,看一眼二叔,撇撇嘴说:“他算红薯,还是算萝卜?他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啊?”

顶着个猪脑袋的有子叔,听到丁婆娘贬损二叔的话,顿时双手紧握成了拳头,眼中放出嫉妒、恼恨的光。看来,有子叔要彻底跟二叔决裂了。

……,……。

     昨天,二叔对大奶说,“先别让云回门了”,是想让云姑躲避死了的猫子叔。

     可二叔万万没有料到,那是冥冥之中,云姑在走向地俯去见猫子叔时,她让二叔捎给大奶的一颗“定心丸”!

     二叔丝毫不知道,鸡鸣村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昨晚,也就是云姑的新婚之夜,她却在县城医院因抢救无效去逝了,现在正躺在吴得志赶的马车上,向岗上村赶回呢。

     难道真如二叔说的那样,真的是“有个劲儿吗?”

      莫非真是猫子叔至死,都要阻拦云姑嫁给吴得志家的那个大男娃子?

     难道是猫子叔的魂灵,把云姑给拽走了?

     天啊?这到底是咋回事呀?

原来,那天接亲的马车刚走出鸡鸣村,就被那辆汽车给堵住时,当云姑听到汽车上的人说:“人死为大”、“去鸡鸣村的”时候,她就吓得浑身直哆嗦,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不住地流啊!因为,云姑清楚,鸡鸣村人去外乡的,只有猫子叔啊!

按照豫西南迎娶新人的风俗,中午宴请亲、朋后,新人的娘家人(即送亲的)要和婆家的公、婆见面,双方亲人要围绕刚过门的新人说一些客套的话。

午饭后,云姑在里间听到堂屋(外间、客厅之意)里吴得志在和送亲的娘家人有子叔说:“你放心,做亲是一家,我们会好好待云姑娘的。”

有子叔说:“云年龄小,还不懂事,做不到的,还望你们多包涵。”

     “天啊,这是咋会事儿啊”?云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心说,“咋是他来了?二哥为啥没来呢?是不是猫子真的……”

     云姑的情感深处,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

“听说你家和军子家是近门(族人之意)?”吴得志顺口一问。

有子叔再傻瓜,他也明白吴得志问话之意,今中午应该是云姑的近门哥哥二叔来送亲的。

但三句话后,有子叔嘴角的傻泡就冒出来了:“嗯,我们是近门,今天本该是他来的,可我们村里的猫子死了,他走半路又回去了。”

猫子叔死了,也许有子叔只管嘴上解气、心里快活,可他哪管今中午这场合啊,更不会为云姑着想,甚或是故意说给云姑听里,也说不准呐。

“唉,看看,看看……”吴得志听到有子叔说的话,大吃了一惊,脸“刷”地一下子沉了下来,嘴里唏嘘着,一语双关地“看看看”了半天,也没找着合适的话,来遮盖有子叔说的不吉利的话。

     吴得志忌讳得低下了头,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头顶缭绕。

     这下可好,云姑是听得真真的,她完全知道了猫子叔的死讯,她的眼泪一下子哗哗地涌流啊。她在心里向暗恋了多年的猫子叔自责地说:“猫子啊,是我害死了你啊。”

云姑边流泪边自个回想着:那天晚上,他是听了老菜把儿编的瞎话,他是为了阻止我嫁给吴得志家的这个傻瓜才去找我的,要不,他是不会摸着黑去找我的啊,还有,他是想把那双贵重的花尼绒袜子送给我啊,……,后来,老菜把儿个老杂种的,他故意大喊大叫招来人,他是嫌没脸再见人,才又外出干活儿的,他要是不出去,不去南方小城,哪会有这不幸的事儿啊……

唉,他如果不是为了我,如果不是老菜把儿那个老不死的编瞎话、设坏局、使绊子,他哪会去找我?哪会招来村里人啊,他哪会因惭愧、丢人而出远门啊……

云姑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回想着、琢磨着、自责着,她越想越觉得她对不起猫子叔为她付出的满腔真情和年轻可贵的生命!

云姑断线的泪水,珠子般表达着她对猫子叔的爱恋与惋惜啊!

再回头说云姑到底是咋死的。那个吴得志,他心眼子多,就耍了个小聪明,他怕云姑嫌弃他的大男娃子傻瓜,直到午饭后,客人都散去了,一整个下午,他都没让那个男娃子单独去里间屋里见云姑。

云姑擦干眼泪,瞅见门后面有半瓶老白干酒。她趁吴得志起身送有子叔回家的空档,就把那半瓶白酒拿到了里间,藏在了床下面。

云姑分明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决断了!

     晚上,直到岗上村的大人、娃子们闹过洞房。夜深人静后,云姑对那个傻瓜说:“我一天都没吃饭了,你去灶房里给我做碗面条吧。”

那傻瓜一走出里间门,云姑就弯腰摸出了那半瓶白酒。

云姑手腕子有些发软,她觉得自己用了好大的劲儿,可就是拧不开那酒瓶盖子。

她急中生智,摸出压箱底的鞋拔子,撬开了酒瓶盖子,她一仰脖,“咕咚,咕咚,一口,两口……”

     云姑用满腔的郁愤和痛下的决心,把那半瓶白酒,搀兑上她的泪水和对生活的绝望,不辨味道地一下子倒进了她的肚里。顿时,云姑的身子一软,歪倒在床边的地上了。

     她飘飘欲仙般,嘴里喃喃着:“逃脱了,找你去,等等我……”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啊!云姑被吴德志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弄到马车上,把云姑拉到县城医院抢救去了,惟有洞房里的花烛,仍在为云姑默默流泪啊!

猫子叔死得凶。在那个小城的那条小河里,他刚把那个小孩子托举到岸边,把孩子递给岸上的人后,他站起身,正准备上岸时,好端端的,他却一后仰,又倒入水中,再没能自己游出水面。

云姑死得蹊跷。半瓶白酒,竟要了她的命?……

不久前,两人生前那天晚上的“风流韵事”……

咋就恁巧,死了的猫子叔,赶在了云姑出嫁的半道上?“死”拦住了云姑出嫁的马车?……

猫子叔的死魂灵在鸡鸣村落地的当晚,已经出嫁了的云姑,咋就感知到了猫子叔的灵魂?而和他牵着手一起死了呢?……

故事传千遍,越传越神秘。一时间,猫子叔和云姑“生生”、“死死”的爱恋故事,在鸡鸣村方圆十里八乡传得沸沸扬扬、神神秘秘、有鼻子有眼的,以至于传得既让人害怕,又让人信以为真。

     猫子叔和云姑死了都要爱的故事,就发生在二婶子的身边,这让小学毕业的二婶子联想到小时候曾读过的《牛郎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民间传说中爱情故事,吓得胆子小、身子弱的她一直不敢出门。

     二婶子一直在心里琢磨:这既不是民间传说,也没有经过文人的笔加工过,这是真真切切的爱情故事啊!看来,书本中的民间传说爱情故事,也并不是文人们凭空写出来的……

     哈哈,看来小学毕业的二婶子,是被乡间猫子叔和云姑淳朴的爱情故事感动了,她已在心中创作着猫子叔和云姑的爱恋故事了。 

     娃子们小,身子又弱。二婶子担心猫子叔和云姑都喜欢天瑞、天娇、天凤这仨娃子,她就不让这仨娃子们出门,跟她一起躲在家里。

     二婶子在家里一边衲着鞋底儿,一边给娃子们讲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古时候啊,有一大户人家的闺女叫祝英台,她女扮男装去上学,她和梁山伯同窗三年成了好朋友。

     “一次,梁山伯去祝英台家,才知道祝英台是个女的。这时候,梁山伯就想让祝英台嫁给他。

     “可祝英台的爹呢,却是个老财迷,早已把祝英台许配给了大财主马文才。

     “梁山伯因娶不到祝英台,心中十分悲伤,后来啊,就郁闷而死了。

“可巧,祝英台出嫁那天,路过梁山伯的坟墓。突然间,狂风大起,那坟墓突然裂开了一道长口子,大风就把祝英台刮入了坟中。

“嘿,不一会儿,坟中又冒出一对大花蝴蝶。那对大花蝴蝶就双双一起飞走了……。 

“你们说,你们猫子叔和云姑像不像那对一起飞走了的大花蝴蝶啊?”

 二婶子绘声绘色的讲述,又类比到刚死去的猫子叔和云姑,把两个小女儿天娇、天凤吓得捂住了耳朵。

一旁正在忙碌着的二叔责怪说:“你真是闲扯蛋,没个正经,给女娃子们说这些干啥?看把她俩给吓的!”

“哈哈哈,女娃子就是胆小鬼!”天瑞打趣天娇、天凤说。

“那你说,猫子和云的死,像不像祝英台和梁山伯啊?!”二婶子又一本正经地问二叔。

“我没你懂得的多,我更没你那份闲心!”

二叔古板生硬地顶回了二婶子的话,招来二婶子一串骂声……

“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

其实,不单单二婶子在联想啊、类比啊,很长一段时间,这村、那庄的“肉电话”,都在添油加醋地疯传着猫子叔和云姑死了都要爱的神秘而又真实的爱情故事。

悲声未尽时,闲话似絮飞。

那些神神鬼鬼、活灵活现的各种议论、闲话,一如柳絮、雪片般,飞满了鸡鸣村四周十里八乡的天空…… 

     月余后,可怜的瞎大奶啊,她因惊吓、悲伤、气郁过度,病倒了。

     最后,瞎大奶绝食而死!

第十五章

     二叔虽然知道有子叔对他心生隔阂,但他还是帮助有子叔一起操办了瞎大奶的后事儿。就在瞎大奶头七那天早上,二叔去有子叔家,是想约他一起去给大奶上坟的,谁知有子叔蹲在门槛上,连看都不看二叔一眼。

   二叔想,大人不和小人怪,就先开腔说:“走,咱俩上坟去。”

   不料,有子叔没深没浅地伤害二叔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家人死得就剩下我一人了,你还不甘心是吗?以后,我的事儿,你别管了,真是晦气!”

   “你这冒的是那门子邪火?我就是看剩下你一个人了,怪可怜的,才来看你、帮你的,你真是小肚鸡肠,连个女人都不如!”

   二叔还是和往常一样,拿出“哥”的口气来训斥有子叔。

   可是,二叔他哪里知道,有子叔早已不把他夹在眼角、当哥看待了,还在骂有子叔“小肚鸡肠”,这招惹有子叔对二叔顿生恼恨。只见有子叔恼怒地一拍大腿,站起来指着二叔的鼻子问:“那天晚上的事儿,老菜把儿是咋说的?你为啥请猫子喝酒,不就是为了拉拢他吗?那臊主意不是你出的吗?

   “后来,后来,那事儿发生后,二嫂子说,想让云跟我……,可你?算了,现在说也没用了!要不是你,能出这一连串子的事儿?让我家破人亡啊?!呜——呜——,以后你不要登我的门边了?” 有子叔越说越伤心,竟然大哭起来。

   有子叔的恼怒,让二叔倒吸一口凉气。

   二叔清醒地意识到有子叔是被丁婆娘吹了“阴风”后,瞬间变成了借势上窜下跳的狼崽子了——他的嘴,就像长在了丁婆娘的脑袋上,让丁婆娘借曾经离不开二叔的有子叔之口,来恶语中伤他啊!让曾经处处嫌有子叔娘仨可怜、时时为有子叔家着想的二叔感到无比的伤情、伤心啊。

   二叔吃了有子叔的“枪药”回到自己家里,回想这两月来接连发生的不幸的事儿和人们的谣传:“这三个人的突然死去,都是跟王军子有关,都是王军子导演了这一系列的悲剧”。

   别人说的闲话,传到二叔耳朵里,二叔只好把自责、痛心与委屈默默咽下,而现在有子叔对他的发火与责怪,这让二叔也窝了一肚子的火,他哪里说去?二叔痛心得吃不下饭,一病不起……

   二叔果然没猜错,大奶五七刚过后,在丁婆娘的支使下,有子叔去她娘家侄子丁显在大旺省周正县承包的私人砖窑场干活去了。有子叔走时,也没搭理二叔。

   丁婆娘之所以看上了有子叔这个“哀子”,并插手他的事儿,一是为了坏二叔的威信,削弱二叔在鸡鸣村的力量;二是看上了有子叔门前那光秃秃的半分宅基地。

   有子叔一走,她就让老牛把儿杨一曼把有子叔门前的宅基地给犁了,种了些葱、蒜、萝卜之类的蔬菜,以改善她家的生活;三是她娘家侄子丁显已在外面承包了三年砖窑场,已成了万元户,她想让有子叔这个廉价劳动力,从她侄子那里给她带回些剩余价值!

   再说有子叔,他为啥小猫一样乖顺在丁婆娘的脚下,除了丁婆娘在猫子叔、云姑那档子事儿上在村里编谎话、造谣,动摇了有子叔的心、被她拉拢过去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丁婆娘对有子叔的承诺。

   一天快收工时,丁婆娘向有子叔摆摆手,有子叔赶快凑到丁婆娘跟前:“有子,眼看着你快四十的人了,还不快找个媳妇?你到那个砖窑场一定要好好干,等你挣个千二八百后,我帮你找个小媳妇,再给你生几个胖小子,不然,你这辈子可就白瞎了!”嘿,你说,这话岂不让有子叔的心窝子里感到倍儿暖?

   然而,可恨的是,丁婆娘用了一张空头“支票”,却让有子叔兴奋得不知多少个晚上都难以入眠。有子叔还小羊糕般,温顺地被丁婆娘牵着鼻子走,却浑然不觉一场厄运,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他!

   有子叔到周正县没多久,丁显承包的砖窑场,却因有子叔没文化、不会算账,招惹了一场意想不到的事非而被关闭了。

   那天上午,有子叔正在看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装砖,有子叔不识字,不会算账,还有外地口音,他和手扶拖拉机的司机庞小扬发生了争执。

   有子叔说:“我数着你已经装了八百块了,你却说我是胡说的,那你自己说装了多少块?”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了,怎么着?”

   庞小扬依仗他是砖瓦窑场所在地庞营生产队队长张洪的小舅子,他不由分说,就动手打了有子叔。砖瓦窑场的其他伙计们看到后,有人去向小老板丁显报告。

   俗话说,是龙都有三分水。外地人丁显既然能在当地经营砖瓦窑场,他肯定有他的“三分活水”。后来,他又凭着鼓起的腰包,买通了砖瓦窑场所在地周洼大队的支书陈勇,他怕谁啊?

   “你个庞小扬在我这儿找茬闹事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吧?伙计们,大家一齐上,教训教训他,残了,我养你;死了,我给你卖棺材!”

   那丁显财大气粗地真真假假地高叫着,他的伙计们谁也不敢怠慢,呼啦一下子,都亮出了手中的家伙。

   好汉不吃眼前亏。庞小扬被镇住了,他立马发动手扶拖拉机,溜了。

   然而,开溜,并不等于就此罢手了。

   庞小扬的姐夫张洪本来就对丁显有意见,一是砖瓦窑场在他庞营生产队的地盘上,丁显只捋周洼大队支书陈勇的胡须,而不尿他,他心里窝火生气已很久了。二是丁显在周洼大队庞营生产队那百亩可耕地上建砖瓦窑场时,庞营生产队的群众根本就没同意。丁显却有恃无恐地雇人把正在生长着的百亩麦田给毁了,群众看着正生长着的麦田被毁,那是心疼得直掉泪啊。

   后来,砖瓦窑场烧制砖瓦就地取材,不久,庞营生产队一百多亩的可耕地,却让丁显小老板给变成了一个个大坑!

   那一个个大坑,晴天,仿佛群众们怨愤怒、瞪着的一双双眼睛!雨季,就变成了一个个蛙塘,无数“蛙民”向天鼓腮齐鸣,以诉民哀!当地群众对这个砖瓦窑场,民怨四起,上访不断。

   这下可好,那庞小扬添油加醋给张洪说砖瓦窑场的小老板丁显如何如何欺负了他,他要告丁显。

   张洪听到小舅子庞小扬被丁显欺负了,压了压心中的火气,对于庞小扬要告丁显的“请示”,张洪低头没说话,等于默许了。

   庞小扬暗中找了几位村民,把丁显建“砖瓦窑场”,毁坏百亩可耕地的事情告到了大旺省国土资源厅。很快,大旺省国土资源厅责成周正县国土局处理此事。随即,周正县国土局土地监察大队对小老板丁显和周洼大队支书陈勇进行调查、处理……。

   不久,砖瓦窑场停工,工人解散。

   一天晚上,有子叔回到了鸡鸣村。

   有子叔那笨脑袋也不想想丁显小老板是因他起祸停工停产的,丁婆娘还能给他好果子吃?相反,他还心心念念着丁婆娘要给他找老婆哄骗他的话,这不等于是大白天做着娶老婆的梦吗?!

   那天晚上,兜里揣着四百五十元钱的有子叔,在他那两间破旧的屋子里坐卧不安。他心神不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寻思着找个啥由头,咋向丁婆娘开口说那个事儿。

   然而,他在屋子里转得头晕,就是找不到合适的由头。

   “唉,咋就忘了给丁婆娘买个糖包子了?”

   有子叔不知哪来的机灵,他自个说着,走到了他门前的小白菜地里,顺手薅了几棵嫩绿的小白菜,左瞧瞧,右看看,总算找着了由头。

   有子叔喜滋滋地向丁婆娘家走去,希望丁婆娘能为他燃起心中那盏“希望之灯”啊。

   有子叔站在丁婆娘家门外,双手捧着那几棵小白菜,显得不好意思地说:“四嫂子,我回来了,也不知谁在我门前种了些小白菜,我看长得怪好哩,我薅了几棵给你送来。”

   “哎哟,有子,这刚去没多久,你咋回来了呢?”丁婆娘吃惊地问道。

   “那个窑场停了,工人解散了,我就回来了。”有子叔如实说。

   “啊?为啥呀?”丁婆娘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

   “因为啥啥啥,……”有子叔一五一十,如实地说给了丁婆娘。

   丁婆娘听后,阴沉着她那张又黑又长的脸,垂头丧气,十分遗憾地说:“有子,我跟你实话说吧,我那大侄子曾写信来,让我给他找几个人去他那砖瓦窑场干活。一来,是自己人,他用着顺手,二来到春节时,他说给我买个碾面条机让捎回来。我才找了你去,你个笨猪,是咋弄的,出门在外,你还跟人家吵架?碾面条机没捎回来事小,可我那侄子的窑场,还有他被人家带走调查?唉,有子啊有子,让我咋说你好啊。你不但没帮上我的忙,还给我那大侄子捅了大蚂蜂窝了啊!”

   丁婆娘那挺肉机关枪扫射有子叔一排子后,又施了缓兵之计。她稍顿了顿,脸色由阴转晴地说:“噢,你说那小白菜啊,是我种的。我想着你出门干活了,得一阵子不回来,你门前那地儿闲着也是闲着,我就种了些小白菜。你回来了,你就薅几棵吃吧。”乖乖,这丁婆娘反宾为主了。

   这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还记得前年二叔门前种的那几棵小葱吗,她们瞅着眼红,假借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名,硬是逼二叔拔掉了门前所有的小菜,还收走了他那片巴掌大的宅基地。

   丁婆娘清楚她娘家侄子的火爆脾气,回头肯定要责怪她找的人不靠谱。她自个揣度,这事儿既然是因有子叔而起,那么,还得从有子叔身上想办法补救才是。

   有子叔听着丁婆娘让他“薅几棵吃吧”的话,还觉得怪亲切的。可他哪里知道,丁婆娘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啊,他万万想不出,丁婆娘在他身上又要动啥歪心思哩。

   有子叔看着他手中的几棵小白菜,愣在丁婆娘门前了。他不走,丁婆娘也没让他进屋子。

   有子叔心里猴急着呐。他甚至在心里埋怨,丁婆娘咋好像忘了她说过的话了:“等你挣个千二八百后,我帮你找个小媳妇……”

   这人呐,特别是在走投无路时,只要你的心头还燃着对生活“希望”的火,哪怕是偶遇一陌路人,他说了一句要帮助你的温情的话,那么,你就会特别在心、在意地信以为真,并怀着一腔感激之情,在焦急地等待那人的帮助,去实现你对生活渴盼的人生希望与目标!

   然而,被你信以为真的话,被你视若救命稻草般珍贵的承诺,你焦急等待的帮助,你心中燃烧着的希望之火,却被轻诺之人早给忘到了爪哇国了。

   有子叔心头的梦想,是希望有个媳妇和他一起过日子!那么,他能得到丁婆娘的帮助吗?他的人生梦想能实现么?弱智童真、怀揣老婆梦的有子叔,追随在“老辣”的丁婆娘屁股后,还真让人为他捏着一把汗哩。

   丁婆娘看着有子叔欲言愣神的样子,忽然问道:“我那大侄子出事了,你回来时,他给你发工资没有?”

   “四嫂子,给了,给了,前五个月的给了,最后这个月就没给。”

   有子叔心头又涌上“等你挣个千二八百块后,给你找个媳妇”那句话,就忙不迭地回答丁婆娘的话。

   “那你跟我说实话,你倒底挣有多少钱?”

   “嗯,差不多五百块吧。”

   丁婆娘又顿了顿问:“你回来后,去王军子家了吗?”

   “四嫂子,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去他家了,他把我家都害成我一个人了……”有子叔瞄准了丁婆娘的心思说。

   “哦,想起来了,我说帮你找个小媳妇哩,你正好回来了,要不,过两天,你上街买两个果盒子,跟我一起去我娘家一趟?”

   “行,四嫂子,我听你的。”有子叔十分感激地笑着说。

   “我娘家邻居的一个大侄子去外地干活儿好几年了,一直没音信儿了。我跟你说,我那侄媳妇叫明花,人长得可好看了,还是个小学老师哩,可她有仨孩子,你嫌弃不嫌弃?”丁婆娘的眼珠子转得滴溜溜圆地问有子叔。

   “哈哈哈,看你说的,四嫂子,人家是文化人,只要人家不嫌弃咱,咱一个老光棍汉子,又不识字,还能嫌弃人家吗?”有子叔盼星星盼月亮地笑得合不拢嘴。

   “行,我也收拾一下,我好久都没有回娘家了,我也想回娘家看看,那就后天吧,行吗?”

   “行行,四嫂子,我无牵无挂,你只要说啥时走,我抬脚就跟在你屁股后。”有子叔殷勤献好地应着丁婆娘。

   “哎呀,我忽然想起来了,你去时是不是要带上钱啊,你和明花见面,哪有白见的,是要给人家见面礼的,是不?”

   “那是,那是。”有子叔心花怒放,大有多年抱着的猪头,终于找到了庙门的感觉。

   有子叔自个不见外地问丁婆娘:“四嫂子,你说见面礼要给人家多少啊?”

   “自然是你越大方,人家越高兴了。”丁婆娘顿了顿,“唉,话说回来,你也没挣多少钱,那就一百吧。”

   有子叔心里一紧,口里却应道:“行啊,没问题。”

   “我跟你说,要是那明花接了你的见面礼,就说明看上你了,后面就看你咋跟人家表现了,我就不管了。”

   呵呵,戏子的腿,媒婆子的嘴。这丁婆娘可真会循循诱导,滴水不漏啊!

   “哈哈,四嫂子,你不管可不行,我可不知道在女人面前咋表现。”有子叔拨拉着他有些谢顶的脑门,害羞地说。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有子,不是我说你,你可别是怕花钱,故意装傻蛋。我跟你说,人啊,机会来了,就要不怕破上血本地抓住,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那个店了。你都胡子拉茬快四十的人了,哪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在等着你?”

   俗话说,旁观者清。这个丁婆娘是既哄又骂地让有子叔自己把钱掏出来,又在浑然不觉中,把钱还给了丁显家。

   可有子叔心中热辣辣的老婆梦,却让他戴上虚荣的面纱,执迷在其中。

   “是是,四嫂子,你说得没错,你这都是为了我好,你放心,咱们去时,我把挣那几个钱都带上。要是人家明花真的没意见,我会大大方方花钱的。我这把年纪了,屋里要是没个女人,钱揣自己兜里也没处花,你说是不?”

   “哎,哎,这就对了嘛,算你想明白了。你的脑瓜子很灵啊,可那个王八蛋为啥总是爱骂你是个榆木疙瘩呢?!”

   真是的,一股阴冷的怪风,又从丁婆娘的破嘴里刮出来了,直刮得有子叔的脸生疼、生疼的,使有子叔“新仇”、“旧恨”叠加起来,恼恨着二叔。

   嘿,顺毛捋的有子叔,在丁婆娘“夸奖”他的话的捋、摸下,他感到很是舒服惬意,就顺势讨好丁婆娘说:“四嫂子,以前,都怪我太尊重他了,他骂我榆木疙瘩,我也总是不吭气。哼,以后,他再骂个试试?!

   “他读过书,顶个殏用啊,不照样忍饥挨饿受穷吗?哼,还不如咱,是不?”

   有子叔学着三婶子的话骂二叔的时候,还高昂着他已谢顶的头,得意地拍拍他胸脯上鼓囊囊的衣兜。

   “行了,行了,谁让你跟他打架啊……”

   丁婆娘还嫌“火”不够旺,又故意打岔、诱导地说。

   “嗯?啥呀?打架?你看着吧,他王军子要是再敢骂我是榆木疙瘩,我就跟他打架!”

   “哈哈哈,哈哈哈,……,……。”这下,有子叔的话,总算说到了丁婆娘的心坎上,让她乐得拍腿大笑。

   俗话说:“锣鼓听声,听话听音”。这丁婆娘的哈哈大笑,明显是对有子叔“开窍”的赞赏啊!

   可是,不分善恶、不知好歹、没有主见的有子叔,他哪能明白丁婆娘是在拿他当枪使,而他还摇头摆尾、感恩戴德地讨丁婆娘的欢心。

   就这样,有子叔对二叔的怨恨,算是再一次被丁婆娘给“加深、夯实”了。同时,也达到了丁婆娘在鸡鸣村彻底孤立二叔的目的。

第十六章

   正是秋收季节,庄户人家都在披星戴月地收获。

   为了避人耳目,丁婆娘叮嘱有子叔:“后天五更时,你去村东头老井旁的大路上等着我和你四哥,我让你四哥赶马车送我们去丁家沟”。

   丁婆娘说的马车,并非马拉的车,而是牛拉着两个大木轱辘的车。在那个时候的农村,出趟远门,如能坐上这样的马车,已是很不容易,也是一件很风光的事儿,这对于有子叔来说,尤其如此。

   有子叔听着丁婆娘的嘱咐,头点得像鸡啄米粒般应道:“行、行、行,我一定早点去等你们。”

   三个人五更时从鸡鸣村出发,大约早饭时,马车已经到了县城。

   人常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子叔望着东方霞光四射的天空和那轮圆圆的红日,使他从未有过这样兴奋的心情。他边看风景边想:嗨,坐马车真爽,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坐马车出门……。

   哼,你王军子也不一定坐过马车哩;就连那个死了的圣人蛋猫子,别看他在外面混几年,他也不一定坐过马车呢……,

   阿弥陀佛,这真是托了四嫂子的福、沾了她的光了啊……。

   有子叔怀着对丁婆娘十分感激的心情继续默想着:俗话说,“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看来,好运气是找上门了啊。等女人进了我的家门,我在地里干活,她在家里做饭;我收工回家,屋里再不会是空荡荡的了,也有个说话的人了,嘻嘻,冬天,也有个暖脚的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嘛。要是再能生个白胖小子,那我半夜做梦都会笑醒的。

   有子叔越想越快乐,心里像喝了蜜似的,那个甜哟。但他又一转念:哎呀,俗话又说,想处不打想处来。天下哪有随心如意的事儿?要是那个女人长得是个丑八怪,让人看着不顺眼,咋跟四嫂子说哩。

   唉,真是的,好事儿不来时,愁得人头发都要白了;好事来了,又让人拿不定主意,也是个愁啊……

   嘿,这大白天做着老婆梦的有子叔,生活允许他挑三捡四吗?他自知不能!

   他又在心里说:算了,不想那么多了。冬天被窝里有个女人暖脚,总比一个火罐子强吧。

   一路上,有子叔心驰神往、东张西望,总有他看不完的风景、想不完的心事儿。他内心欣喜着,憧憬着,又忐忑不安着……

   天擦黑时,三人到了丁婆娘的娘家丁家沟。马车在丁婆娘娘家侄子丁显家门口刚一停下来,丁显的老婆走出门来定睛一看:“嘿?这不是大姑、大姑夫吗?这是……”

   “哦,这是我们的一个大兄弟,他叫有子。来,有子,我跟你说,这就是明花。”丁婆娘向有子叔介绍说。

   有子叔不好意思地向明花跟前走过来。他刚走了两步,还没来得及跟明花打招呼哩,丁婆娘却笑着打岔说:“老杨,你和有子先坐会儿吧。哎呀,赶了这么远的路,明花,你先带我去个茅房吧。”

   丁婆娘跟丁显的老婆明花一起去了茅房……

   有子叔万万没想到,丁婆娘趁上茅房的工夫,已为他编好了一个婚“套”,罩在了他浑然不觉的头上。

   再说那明花,丁婆娘也没跟她说丁显的祸事,使她糊里糊涂地照着丁婆娘的话去做,充当了一次婚托。

   丁婆娘把明花那边安排妥当之后,把有子叔拉到一边问:“你看明花咋样啊?”

   “嗯?这女人胖点,也没啥,咋还恁黑呀?四嫂子,你不是说她长得好看吗?”有子叔实话实说,还失落地反问了丁婆娘一句。

   不料,丁婆娘脸子一沉,撇撇嘴,连骂带劝地数落道:“嘿?就你个秃头老男人?还挑人家黑哩?我问你,黑,耽误生娃子吗?”丁婆娘连骂带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有子叔说。

   可有子叔仍不识趣地追问:“哎呀,四嫂子,我再多问你一句,你可别介意,那明花咋叫你大姑呀?”

   “你这头蠢驴,忘了?我跟你说过她是我娘家邻居家的侄媳妇,可不是叫我大姑吗?

   “唉——,有子,说来话长啊。我娘家爹妈死得早,那时,我一人一路逃荒要饭到了你们鸡鸣村,才嫁给了你四哥。你不要问了,我知根知底,一点问题都没有。”

   丁婆娘唱了半截苦情戏,马上岔开话题,对有子叔说话的口气变成了既吓唬,又哄骗。

   中午饭桌上,丁婆娘说:“明花,我听说那大侄子去外地干活儿好几年都没音信了,我这大兄弟是我们一个村的,他没结过婚,老娘刚下世,家里就他一人,你看咋样……”

   丁婆娘跟明花说完,用“贴心”的眼神示意有子叔。哈哈,这个时候的有子叔,脑子不知哪来的灵光,赶紧掏出一百元钱,放到了明花面前的吃饭桌上。

   “明花,你看行吗?要是中意,你就接了这见面礼。”

   丁婆娘说着,抓起那浸着有子叔血汗的一百元钱塞进了明花的外衣兜里。

   明花笑着说:“那行,就听大姑的,我就收下了。”

   丁婆娘瞅着有子叔说:“那好!我给你俩牵上线了,这后面的事儿啊,我就管不着了,我和你四哥明儿一早还要赶回去收秋哩。”

   “啊?你们回去,那我咋办?”有子叔一时就像没了娘的孩子似的问丁婆娘。

   来之前,丁婆娘压根也没有跟有子叔七七八八地说那么多。他哪里知道丁婆娘是要把他暂且“寄卖”到明花这儿的。

   “哈哈哈,难怪那个王军子总爱骂你榆木疙瘩。我只能穿针引线,难道还要叫我在旁边看着你们咋亲热的?”丁婆娘将头歪到一边,佯装背着明花,小声打趣有子叔说。

   这个可恶、老辣的丁婆娘子,在揶揄有子叔时,还不忘再一次激、增有子叔对二叔的恼恨。

   第三天一大早,丁婆娘和杨一曼就扬鞭催牛回家了。

   路上,杨一曼责怪丁婆娘说:“我还真以为你是让有子来帮助明花收秋庄稼哩。他,一个老实人,又穷得叮当响,挣俩血汗钱不容易,你诳他干啥呀?你能不能干点好事儿?积点德,行点善?!”

   “你知道个屁啊,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我诳他自有诳他的道理。”丁婆娘惯于自以为是地反驳杨一曼。

   老好人杨一曼生气地看了丁婆娘一眼,气得没再说话。

   丁婆娘的老头子杨一曼,是鸡鸣村的老好人,他心底善良,不爱说话,默默干活,任劳任怨,和人相处,从不说三道四,从不恃强凌弱。村里老辈人曾私下议论他和丁婆娘说:“他这辈子在丁婆娘面前从没有抬起过头来,真是好娃子娶了个强悍妻啊!”

   丁婆娘和老头子杨一曼离开丁家沟的那天中午,饭桌子上,明花装羞,假意地问有子叔说:“我有仨孩儿,你嫌弃不?”

   “不嫌,不嫌。”有子叔拘谨地回话。

   “咱们结婚后,在你家生活,还是在我们这里?”

   “哎呀,在哪里都行,我家里也是我一个人。”

   “那就在我们这里吧。你还没结过婚,我要是去你们那里,我带上三个娃子,听到你们村里人说三道四的话,你的脸面也挂不住啊,是不?”

   “看你说的,没有啥啊。”有子叔第一次很男人、很“大度”地说。

   “那明天咱们就去县城吧,你给我买个缝纫机,等农闲时,咱们在街上开个缝纫铺,就不愁养三个娃子了。”

   有子叔哪能吃透明花跟他说的这些过“日子”的话,实际是为了稳住有子叔的心呐。

   果然,有子叔听着明花跟他说的都是过“日子”的实在话,就像一嘴吃了个鞋帮子——心里有了底儿似的,浑身添力气地说:“行,再给你买两身新衣服,咱们好好过日子!”

   到了晚上,明花在门口的柴屋里放了个小木床,拿了个小簿被往床上一撂,把有子叔叫过来说:“咱们还没结婚,大娃子都懂事儿了,就先委屈你了。”

   “嘿,嘿,咋的都行。”有子叔不好意思地慌乱地笑笑说。

   明花坐在柴屋那个小木床上温柔地说:“这秋收秋种,也是要赶季节的,咱们赶快收完了自留地那玉米,把麦子种上了,咱们就去登记,你看行吗?”

   “行啊,咋不行哩。”有子叔百依百顺地应着。

   第二天一大早,有子叔就跟明花一起进城了。

   有子叔花了一百四十七元钱,为明花买了一台上海皇后牌缝纫机;还给明花买了一件蓝的卡上衣和一条灯芯绒裤子,共九十八块钱;中午,两人分别吃了一碗面条,共一块五毛钱。这全部花的钱加一起,共花二百四十六块五毛钱。

   晚上,有子叔坐在柴屋的小床上,悄悄数着明花塞进他兜里剩余的钱,有子叔吓了一跳。他在心里说,哎呀,这咋会事啊?兜里只有五十三块五毛钱了?这剩下的也太少了吧?

   来时,我兜里一共四百五十元钱啊,刨除见面礼一百元,还有三百五十元啊。

   唉,对了,在县城买东西时,她说她去交钱,我就把三百五十元全给她了呀。

   四嫂子说过,她是老师啊,她应该会算账啊?她不会是没算清,被人家骗了?

   “我去问问她?”

   有子叔自个小声说着,披衣下床走到门外,突然,他又停住了脚步,心想:算了吧,四嫂子交待过,要我 “大方”点。人家是小学老师,还能不会算账?别让人家笑话我不会算账,还是个小气鬼。”

   有子叔虽然这样想着,但他心里却感到隐隐地痛啊。

   他走回柴屋,手里紧紧攥着那一撮钱,坐到小木床上,发一阵子呆,又一张一张摊开那撮钱,数来数去,还是五十三块五毛钱。

   虽然他算不清楚兜里应该剩下多少钱,但他估摸着剩下的钱是不对的。

   “算了。”有子叔咬牙在心里说,遗憾忍疼地将剩下的五十多块钱往口袋深处使劲掖了又掖,连衣服也没脱就躺下了。

   农谚云:“寒露至霜降,种麦莫慌张”。赶在霜降前,有子叔每天就像小孩子巴望“过年”般,盼望着早点把明花家自留地的麦子给种上了。

   种罢麦,人一闲下来,才感到天气冷了。有子叔去明花家时,身上的单衣显然不抵初秋寒啊。

   明花就趁势关心地说:“要不,你回家一趟,把你冬季的衣服、被褥都拿来?再买的话,不是浪费、枉花钱吗?”

   “行,你说得对,过日子就是要节俭,别浪费了。那咱俩的事儿,你看啥时办?”

   来了这么久,干了这么多活儿,有子叔可男人一次,主动“出击”一次。

   “等你来了,咱们就去登记。对了,你还真要回去一趟,你没介绍信,我咋和你登记呀。”

   “哎哟,可不是嘛,我咋没想起来哩。”有子叔拍拍脑门子,猴急似的,立马收拾回家。但他一摸口袋,只剩一撮毛票了,有子叔仔细数了数:三块五毛钱。

   “哎呀,那五十块钱呢?”有子叔急得直跺着脚。

   这时,他看到明花在柴屋门边一闪,看他一眼。可有子叔哪里知道这是明花在观察他的反应。

   有子叔是打掉牙咽到肚子里,没敢吭声。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心里说:“算了吧。”

   有子叔心里难受着,踏上了回鸡鸣村的路。


   第十七章

   有子叔从丁家沟出来,因身上已没有足够搭车的钱了,他就快步向县城的方向一路走去。

   因为路不熟,在第二天天擦黑时,有子叔终于走到了县城。他是又饿又渴,望着路边大锅里热气腾腾的糊辣汤,他摸了摸上衣口袋,一咬牙,一狠心,掏出那撮掖在口袋深处的五毛三分钱,向糊辣汤锅走去。

   糊辣汤,是豫西南的一道名小吃。就餐时,跟油条一起吃,那叫绝配!在那个时代,乡下人很少进城,口袋里也没有多余的钱,是轻易吃不上糊辣汤的。笔者还是小时候跟大人一起去县城时曾吃过。至今,每次回乡,别的不馋,就馋小时候喝过的糊辣汤!

   哈哈,如此馋人的糊辣汤,它为啥能如此馋人呢?那好,就按我多年前的喝过糊辣汤的记忆介绍个大概吧。

   顾名思义,糊辣汤,是一种糊状、粘稠、香辣可口的汤饭。这种汤饭,并非日常的稀饭,也非清汤寡水之汤饭,而是羊骨头或牛骨头熬制而成的高汤。这高汤里的“内容”大概有(不同店家放的“内容”会稍有不同):黑木耳、黄花菜、肉片、面筋、腐竹、粉皮等;一大碗糊辣汤中有了这些“内容”,即使不吃油条、小饼之类,单就喝了这碗粘稠的有黑木耳、肉片等“各种内容”的糊辣汤,也是顶饥耐饿的。

   至于糊辣汤的味道嘛,我没做过,还真不解这“味道”的秘密,但我认为这味道肯定是豫西南地域特有的秘方!就是这香辣独特的味道,才让人喝过永远难忘!

   哈哈,这久违了的糊辣汤味道,叫我回味半天,也叫我在心里再次垂涎!

   有子叔站在冒着热气的糊辣汤锅前,大声叫道:“掌柜的,来碗糊辣汤。”有子叔边说边把两毛钱递给了卖糊辣汤的掌柜了。

   那“掌柜”约摸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为有子叔端来一大碗糊辣汤,又找给有子叔五分钱,微笑着说:“你收好了。”

   “好”。有子叔应了一声,就闷头喝糊辣汤。

   那“掌柜”的看着有子叔不嫌汤热烫口,就像往肚子里倒似的吃相,知道有子叔真是饿急了,就好心地问有子叔:“再来两根油条吗?”

   有子叔说:“不了,不了,吃饱了。”

   “这掌柜真和气啊”,有子叔在心里说着,就壮着胆子又说:“掌柜的,你能行行好,给我舀碗水喝吗?”

   在这县城卖了多年糊辣汤的老掌柜,他阅人无数,啥人啥事啥情况他没见过?他刚才看见了有子叔掏出的那撮毛票,心里清楚有子叔肯定是没吃饱。

   他应道:“行啊。”

   只见掌柜的拿起大勺在糊辣汤锅边上一撇,一大勺子稍稀一点的糊辣汤倒进了一个小黑瓦碗里,又用筷子夹了两根油条放到有子叔的面前说:“喝吧,吃吧”。

   有子叔吃惊地抬头看着“掌柜”说:“我要的是水,也没要油条呀。”

   “这汤不咸,当水喝吧。油条,算我送你的。”掌柜的笑笑说。

   可有子叔的死脑筋,他一时难以找到回复掌柜好意的话,既没喝汤,也没吃油条,而是愣那儿了,他不知该咋办才好。

   那掌柜的真是善解人意,会给人面子与台阶。只听他哈哈一笑说:“大兄弟,你没听说过,茶饭不分家嘛,趁热,快吃吧。我是看你怪面熟的,说不定咱俩还是邻村的邻居哩,这山不转呀,路转。说不定啥时我转到你们村里了,渴了、饿了,你能不让喝口热水、吃口热饭?”

   “哈哈,那是,那是”。有子叔终于展颜笑着应道。

   山中不全是虎豹,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豫西南人,大多数都像卖糊辣汤的掌柜这样,用他们的热情、厚道、憨实,传递着乡里乡亲间淳朴、厚重的乡情、乡谊!

   掌柜的亲切、和善,让有子叔一下子没有了尴尬与紧张。

   有子叔喝完汤、吃完两根油条,擦擦头上的汗,站起来,摸摸口袋里的钱,又扽了扽他那白粗布衬衫的前襟和衣袖,迟疑一会儿说:“行,那我回家了。”

   “你哪地儿的?”

   “上坡公社岗洼大队鸡鸣村的。”

   “乖乖,还有三十里路吧,这天都黑了。要不,你住下?明早再回?”

   “不了。”

   这掌柜的,真行善!真好心!真热心!真让人敬佩啊!他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啊!

   有子叔啊,真榆木疙瘩!真死脑筋!真让人替他难堪!他为啥连声“谢谢”都不知对掌柜的说啊?!

   这还用说,有子叔是火急火燎地赶路,只一门心思快点回家,去开 “介绍信”,“娶”老婆明花哩。

   有了糊辣汤和油条垫肚子,有子叔脚下显然有劲多了。大概半夜里,他终于走回了鸡鸣村。

   有子叔打开家门,屋里霉味呛鼻,什么可吃的东西也没有。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突然间,他感到他的心里呀,比这屋子还空啊!

   黑夜里,死寂中,有子叔从未有过的惊悚。忽然,墙角那个柴箱,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那团火焰,颤跳着愉悦着他的心灵,微弱地映现着他明天的希望。

   他弯下腰,伸手翻找他的棉衣。

   棉衣已是霉味浓重、灰尘乱飞,呛得他干咳不止,他放下了那“呛人”的棉衣,走到了门外,以稀释令他窒息的浓重霉味空气。

   天,真像个大锅底,漆黑漆黑的,将鸡鸣村罩得严严实实的。有子叔渴得要命,他非常想喝口水,但他家里没有水桶。以前,他家一直都是借二叔家的那对大木桶挑水。

   搁往常,他会不言声去二叔家的灶伙里(厨房)喝口水,可现在,他望了望二叔家敞着的灶伙门,恼恨地走回了屋里。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心想,现在不是和丁婆娘家是亲戚嘛,要不,去她家找点吃的、喝的?他刚一脚迈出门外,又赶忙收了回来。在鸡鸣村,谁都知道,丁婆娘家的东西哪是好找的?再说了,现在还大半夜的。

   有子叔虽然嘴上说不出“为富不仁”来概括丁婆娘的德性,但他心里明白:丁婆娘的家门,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出的;丁婆娘家的东西,不是谁都能随便去借的。

   渴得半死的有子叔,此刻,他只好用舌头在嘴里搅了搅,但也没有搅出点唾沫腥子来。他强忍着脚上磨出的血泡的疼痛,趔趄着走回屋里,向他那个落满了灰尘的小柴床上一仄歪,疲累、饥渴,很快制服了他。他合上眼的瞬间,便沉沉睡去了。

   “哎呀,有子,你咋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正在吃早饭的丁婆娘吃惊地问。

   “嗯,四嫂子,是明花让我回来拿棉衣的,我歇一天就走。”

   “你吃早饭了吗?没吃,就在我这儿吃吧。”丁婆娘亲热地招呼着。

   “四嫂子,我还真饿了,我屋里啥吃的也没有。”有子叔真拿丁婆当亲戚地说。

   “锅里有红薯稀饭,自己盛吧。”丁婆娘日头打西边出来地说。

   有子叔实在是饿得没法客气了,自己盛了一大碗稀饭,蹲下就“唏溜唏溜”地吃起来。

   “哈哈,好家伙,看把你饿的,咋吃恁香甜啊?”丁婆娘笑话有子叔说。

   “是啊,四嫂子,我是又渴又饿啊。”有子叔苦笑了一下说。

   “有子,既然回来了,就别着急走。今年咱这里秋收晚,帮我把麦子种上了,你再走也不迟。”

   丁婆娘和有子叔没商量地说,其实,她是想拖住有子叔,别让他“歇一天就走”,又去了明花家。

   “行是行,可是,四嫂子,你知道我屋里连吃的都没有。要不,你先借我点粮食?”

   其实,有子叔去丁婆娘家,就是想开口借点粮食的,没想到,还没开口借粮,自己倒先被丁婆娘给“借”了!

   “行啊,借粮没问题。不过,还不如你就在我家吃得了,一起吃完饭,就下地干活儿;早干完,你早走。”丁婆娘奔着有子叔的心思说。

   “行行,我还不想做饭哩。”有子叔点头哈腰,答应得像鸡啄米粒一样的欢实。

   攀上了鸡鸣村高“枝”的有子叔,心里喜滋滋的。他暗暗高兴着丁婆娘这轮鸡鸣村的“太阳”能打西边为他而出。真可谓是既找到了老婆,又攀上了“贵”,这将近四十年来,老天爷没让他白耗啊!

   快一个星期了,有子叔每天都摇着给丁婆娘家种麦的耧,虽然摇得他腿疼腰酸膀子困,但他一想到女人明花,他的心里却是暖暖的,力量倍增!

   几天来,有子叔摇耧的时候总是走神。他无数次地遐想着他将要和明花去登记时的情景,使他扶着麦耧的手,总是不听使唤,让身后的麦垄,总是东扭、西歪的,急得老好人杨一曼咧着嘴笑骂他:“有子啊有子,我看你这是想老婆想到手腕子软啊!”

   好不容易把一耧麦子摇完了,有子叔躺在地头歇会儿。就在他似睡非睡时,明花仿佛在他眼前微笑着一愰,他一惊,摇摇头,醒了 。

   老远,有子叔看到丁婆娘端着个大茶缸子慌慌张张地朝这边地头赶来:“有子——,有子——”

   “咋啦?四嫂子。”有子叔打了个激灵,坐了起来。

   “明花来电报了——。”丁婆娘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说。

   “是催我的吧?”有子叔喜上眉梢地笑着问。

   “你看看。”

   “呵呵,四嫂子,你这不是取笑我吗,你明知道我不识字。”

   “我也不识字。杨豪念给我听时,我记住了大概意思。”

   “咋说的,快说说。”

   “你可不要只想好事儿哟。”

   “四嫂子,你啥意思啊?”

   “我没啥意思,我是让你有个思想准备。这人啊,不论到了哪步田地,不论遇到好事、坏事,要都能接受、面对才行。

   “唉,咋才能给你讲明白哩?打个比方说吧,就好比是天将要塌下来,你要想到,哼,没关系,还有大个顶着哩。不然的话,你将会被塌下来的天,给砸成肉泥巴,那样,不是白死了吗?我说这个理儿,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还是四嫂子经的事多,你说的话,咋恁有道道啊。”

   有子叔忽然换了个人似的,气度不俗,临危不惧,仍一如既往地拍着丁婆娘的马屁。

   “唉,你说这事儿咋会这样,我真是不好开口啊,我咋给你说呢。”丁婆娘双手拍拍她的膝盖,一副十分作难的样子说。

   “你说吧,四嫂子,我一个男人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怕殏啊。”有子叔的话,透着从未有过的男人骨气。

   丁婆娘赶忙凑到有子叔耳旁,压低了声音,强装遗憾地说:“唉,你说我那大侄子好几年都没信了,我也是好心,想给你和明花撮个“好”,谁知道我那大侄子从天降一样,他又回来了。明花担心我那大侄子知道你在她家住过的事儿,就赶紧拍个电报来,不让你去了。”

   “那我花的钱咋办?”有子叔狗崽子眼巴巴看主子般,看着丁婆娘那张阴险的脸问道。

   “你不怕我那大侄子?还想去找明花要回你的钱?哼,难怪王军子总是骂你是个榆木疙瘩, 你听不明白,是不?”丁婆娘把写满狠劲的脸,马上拉得像驴脸一样长。

   有子叔听着丁婆娘连损、带吓他的话,他第一次像个男人地挺起了腰板,较真地跟丁婆娘说:“我怕他个殏啊,我花钱是为了娶老婆,我还替他家干活了呢,干的活, 就不说要工钱了。他老婆不跟我了,就算了;那钱,总得还我吧?!”

   “人家的女人白跟你了?好,你要是不怕我那大侄子揍你,你就去要你那几个臭钱吧。”

   “他的女人还没跟我登记呢,咋叫白跟我了?”

   “难怪王军子总说你一根筋,榆木疙瘩脑袋,还真是嘴上梆纸媒——让人家给说着了,我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

   丁婆娘一扭她那肥屁股,走了。她料定有子叔根本没那个胆子再去明花家了。

   一霎时,有子叔的嘴像被棉花团塞住了似的,那个憋气哟。只见他勾下了头,瘫软地坐在丁婆家的地头,下意识地掰着指头算道:一块砖,从起土,烧成砖,装上车,我才挣半分钱哪。那四百五十元钱,是我将近半年没明没夜加班干活挣来的血汗钱啊,在砖瓦窑场干活时,我自己分文都没有舍得花啊。

   “有子,起来吧,你也不容易,我回家说说你四嫂子,让她帮你要回你的钱。来,这是最后一垄麦了,你牵牛,我来摇耧吧。”丁婆娘的丈夫杨一曼连哄带捋地对有子叔说,好让有子叔为他家种完最后一垄麦!

   有子叔听到杨一曼的召呼,连应声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了。他感到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生息、温情和希望了,有的只是谎言和骗局!有子叔绝望、悲伤、心寒、意冷啊!

   他不寒而栗,就像患了疟疾似的,两腿打着颤,免强地站起来,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伸手牵住了为丁婆娘家种麦的牛梭套。他一步、两步,跟牛一起,向前踩着他人生脚下的泥土……

   有子叔再一次陷入了他“老婆梦”的命途泥沼中!

 第十八章

     有子叔伤心而绝望地躺在丁婆娘家刚播种完的麦地头。他躺着的黄土地虽然很宽、很广、很大,但却没有属于他想要的一个小家啊。他想,这辈子算完蛋了,再也不做找老婆的春梦了!

     显然,有子叔心寒意冷了,他听到杨一曼的招呼,连应声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了。他感到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温情,有的只是谎言和骗局!

     “哎哟妈呀,有子叔,这天都黑了,我看到老牛把儿杨一曼抗着耧、牵着牛都回家了,你还躺在他家地头干啥?

      “你今晚不去他家吃饭了吗?” 

     “你穿个单布衫也不嫌冷?

     顺子哥抗着种麦耧,打丁婆娘家麦地头经过时,看到了有子叔还躺在地上,他用脚踢了踢有子叔的脚,问了他一连串子的话,催有子叔快点回村里吃饭

有子叔像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不搭理顺子哥,后又嗷嗷叫道:“吃个殏啊,烦都烦死了!你回家吧,我想一个人再躺一会儿。”

顺子哥刚一走,只见有子叔一骨碌,翻了个身,干脆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趴在了鸡鸣村的黄土地上。想必有子叔的汗与泪,也悄悄洒在了丁婆娘家的田间地头,浸润着丁婆娘家将要萌芽的麦苗!

晚饭时,顺子哥端着饭碗又来到二叔家串门,他把刚才在地里看到有子叔的烦闷样子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二叔。

二叔赶紧起身,走到门外,伸头看看有子叔的屋里有没有灯光。

“哼,八成他是被那妖婆娘给骗了!他这是自找苦吃,真是让人可恼、可气又可怜他啊!

“他去丁家沟之前,一天中午,我听说丁婆娘要给他找老婆,我担心他上当被骗,硬着头皮去他屋里,我跟他说,‘那丁婆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哪有好心’。嘿,可好,他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呛我说:‘以后,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你说,这个认贼子作父的东西,最后还是跟人家一块去了丁家沟。唉——,他如不被人家给掏光、摘净了,他就不知道那铧是铁打的。”

二叔生气地说着,走到锅边,剐剐锅底儿,盛了一大碗红薯玉米糁稀饭,递给顺子哥说:“我看见他屋里亮着灯,顺子,你去把饭送给他,劝他把饭吃了。”

     二叔又回头对二婶子说:“要不,你明早去问问他究竟是咋会事儿?”

“他生着你的气,说过不让你管他的事儿,他还能跟我说啥?再说了,他不是去认丁婆娘当老干娘了吗?我才不去管他那烂闲事哩。”

二婶子是刀子嘴、豆腐心之人,别看她嘴上生气,话说得生硬,可她心里就跟豆腐一样,软和着哩。

她一直在心里惦着有子叔一人怪可怜的,她那快人快语的性子,哪能等到明早啊。她一放下碗筷,就去有子叔那里了。

“有子,听说你回来了,咋还忙得像狗吃红薯皮一样跟在丁婆娘屁股后转?为人家牵牛、扶耧的忙?那丁婆娘赏你啥了,那样贴人家呀?你这次出去咋样啊?”二婶子连说带骂地打趣着有子叔。

“啥子咋样啊?”有子叔板着脸,放下碗、筷,不冷不热装糊涂地问二婶子。

“你装个殏啊,前阵子,你屁巅儿屁巅儿跟丁婆娘去哪儿了?去干啥子去了?

“你找老婆,本是个好事儿呀,可那丁婆娘为啥让你捂着、盖着?别以为她让你和她起五更偷偷走,别人就不知道吗?俗话说,‘蚂蚱过处都有影’,‘哪有不透风的墙’啊。咱这巴掌大的鸡鸣村,就是谁放个屁都能听得见。”

听着二婶子炮仗般一连串子的问话,有子叔坐在他家唯一的小木凳上,神情呆若木鸡,也不应二婶子刺剐他的话。

急性子的二婶子又接着问:“咋样啊,还捂得紧紧的,是吗?是你的老干娘——丁婆娘不让你说吧?我可提醒你,她不让你说,肯定是有猫腻,你可别上她的当了。”

二婶子的嘴像剥蒜瓣一样,又拨啦拨啦地说了有子叔一排子;然后,又像竹筒倒豆子般,把她自己内心的话,也噼哩啪啦地全倒出来了。

“唏溜——唏溜——。”有子叔捂着左腮邦子,咧着嘴唏溜着。

“你这是咋了?想老婆想得着急上火了?”

“想个殏啊,都快四十出头了,从今往后,谁要是再想老婆是个王八蛋。唉,再也不想那事儿了。”有子叔赌咒发誓、丧气悔恨地回二婶子的话。

二婶子虽然听出了有子叔懊恼的话音,但她却装糊涂地进一步问道:“问你半天了,你连放个屁都不敢放是吗?这次跟着你老干娘出去,老婆到底说成没有?咋不带回来呢?” 

“说成个殏啊!算了,我啥都不想说,你也别问了。”

有子叔悲戚懊悔得都快要流泪了啊,二婶子却仍嬉笑着说个没完:“哈哈,我就说嘛 ,咱这鸡鸣村里的人,有谁得过她丁婆娘的好啊?!她丁婆娘的‘天空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儿?并且还砸在你王有子的头上了?你也不用脑子想想,还生你二哥的气?你二哥他会坑你害你吗?你是中了丁婆娘的邪魔了,知道不?”

二婶子责怪罢有子叔,她干脆蹲下来,向有子叔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话峰一转,语重心长地说道:“有子啊有子,你仔细想一想,这么多年来,你凭良心说,你二哥一直对你家咋样?可你却不领情,反而跟丁婆娘当狗,跟她合伙咬你二哥?你难道真的就看不出黑白、分不清好坏吗?你的脑袋为啥拴到了丁婆娘的裤腰带上了,叫人家想“勒”你,就“勒”你?……”

二婶子的“叫人家想‘勒’你,就‘勒你?”算是戳到了有子叔心窝子上的痛处了,他懊悔得眼泪汪汪地说:“二嫂子,你别说了,我承认我错了还不行吗?”

有子叔的泪水,不知是对二叔、二婶子的惭愧,还是心疼他的血汗钱,也或者是对骗他的丁婆娘的愤恨,唉,兼而有之吧!

“嘻嘻,我问你,出去一个秋天,你沾到那女人的光了吗?”

看来,二婶子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有不问到“黄河干枯、长江倒流”誓不罢休。

“沾个殏光啊,给人家当了一个秋天的长工和看门狗……,阿嚏——”有子叔刚才在地里着风凉了,打着喷嚏说。

“啊哈哈——啊哈哈——,惹得二婶子站起来弯腰拍腿大笑,啊哈哈——,哎哟我的妈呀,啥叫……,啥叫看门狗啊,哎哟哟,笑得我肚子疼。”

     给有子叔送红薯稀饭的顺子哥,他作为晚辈,一直蹲在一旁听着二婶子的“审问”,他一直没敢插话。此刻,不知是二婶子的笑真能传染人,还是咋的,顺子哥跟着也跳起来,笑翻了天。

     然而,二婶子和顺子哥的大笑,好像和有子叔没关系一样,他一脸木然,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着,也不说话。

“……哎哟,我的妈呀,笑死我了,说了半天,你在那个女人家里住了一个秋天,都没能和那个女人睡一个床啊?你咋恁笨蛋哩?!”二婶子捂着肚子,仍在不避“荤素”地直白地追问。

看来,她是非要把有子叔的“这个秋天的秘密”问个底朝天不可!

“睡个殏啊。我咋笨蛋了?人家连一个屋都没让我睡,只让我睡在门口那个柴屋里,你说,我咋能沾到女人光?”

有子叔终于被二婶子一点一点地撬开了他疼得捂着的嘴。但他动了动心眼,赶快把实情说给了二婶子,来掩盖他的“笨蛋”。

不然,他害怕二婶子接下来还要笑话他、骂他笨死了——在一个女人家里个把月,一个笨死了的做着老婆梦的老男人!

这正是,笨人不让人说他笨啊!

     紧接着,还没等二婶子问他哩,他自己小声叨叨着:“临回来时,我兜里剩下的五十元钱也不见了”。

“行了,你这叫‘没逮住黄鼠狼,还惹了一屁股臊’。你说得再干净,谁信啊?”二婶子只管快言快语地进一步诈唬着有子叔,她哪知道有子叔的心,一直在为他那不翼而飞的五十元钱而伤心淌血哩!不,应该是总共四百五十块血汗钱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初冬,豫西南广大农村还没有通电,黑乎乎的夜幕,早早地把鸡鸣村给罩得严严实实,让有子叔看不到他明天生活的一丝光亮!

     二婶子“审问”完有子叔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中。她忍俊不禁地向二叔学说着有子叔的狼狈样,惹得二叔也大笑起来。

顺子哥路过二叔家门口,听到二叔的笑声推门进来了:“唉,我有子叔这次可真是倒大霉了,我看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二叔笑过后,气愤地说:“他这是周瑜打黄盖——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哑巴亏,是他自找、愿意吃的!”

“哎呀妈呀,笑死我了,这个二殏有子,不但没有沾到那个女人的光,自己兜里的钱,也被那个女的给掏光了。在咱这鸡鸣村,别说是钱,谁都知道他王有子的东西,那涩得就像是掉进白矾锅里煮过一样啊,谁若想借他的东西,难!这下可好,让丁婆娘给他弄得陪了‘夫人’又折‘兵’,他心里是舒坦的。”二婶子还意犹未尽地向二叔评说着可怜的有子叔。

“唉——,仔细想想,虽说他中了丁婆娘的‘邪’,他也怪可怜的。丁婆娘‘弄’他,可咱得救他啊!他毕竟和咱们是一条根,这一个“王”字,枝节相连,血脉相通啊。”

二叔叹口气说,“顺子,你去我灶伙里拾筐红薯,再让你二婶子挖一瓢包谷糁,你再跑一趟,给你有子叔送去。他刚回来,屋里肯定没吃的。你背着你妈,跟你伯说说,你们家也接济他一些吃的……”

“行,二叔,你放心吧,我妈、我伯要是不答应,我就偷偷给有子叔送些吃的。”

顺子哥善解人意的品性,在二叔这里得到了耳濡目染啊。看来,二叔没有白疼他、白教育他哇!

顺子哥又说:“二叔,我忽然想起来了,我妈早前儿跟我说过,种罢麦,农闲时,也没啥事儿了,让我去湖北襄阳农村我舅家附近的一个矿山上干活去,挣两活钱。要不,我问问有子叔,他如果愿去,我俩就一块去?要不然,他这东一‘浪荡’,西一‘浪荡’的,挣那两钱,也被别人骗光了,家里又没吃的,他咋活啊……

“嘻嘻,二叔,你知道吗?咱们村里人笑话他像个夜游神一样整天在外面游荡,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浪荡’。”

“哈哈,他那毛驴性,谁叫他‘浪荡’,他肯定得跟谁急。”

“可不是嘛,他刚回来那几天,在地里给丁婆娘家帮忙时,有人和他打招呼说:‘浪荡’回来了。他特别不高兴,还跟人家翻过脸呢。后来,他也就不介意了。我有时和他半开玩笑地叫他一句浪荡叔,他也不生气了。”

两人说笑之后,二叔又一本正经地说:“顺子,你带上他一起外出干活的想法很好哇。你这样做,等于是伸手救他。俗话说,人有好心,神有感应啊!”

二叔用赞赏的目光看着顺子哥继续说,“人呐,一辈子的长路上,谁能不遇到一点难处。他一个大男人,等他转过身了,就好了。但是,有一点,我要特别嘱咐你,不要让你妈知道了这个事儿。不然,又要给我惹‘祸事’儿了,又说是我的臊主意了。”

“放心吧,二叔,我现在长大了,心里有数。”顺子哥说完,就起身回家了。

晚上,二叔躺在床上回想着有子叔一家这几年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还有他在鸡鸣村的遭遇和处境,反来覆去地睡不着。

二叔清楚,有子叔对他误解太深,好长时间都不跟他说话了。

二叔又想,嗨,就连江湖上都讲究个“冤家宜解不宜结”。可话又说回来,我跟他结啥冤了?他又跟我结啥冤了?他只不过是受丁婆娘的挑唆像小孩子般在怨我!

算了吧,都是丁婆娘从中煽邪风,点着了他这个没脑子、不懂事人的火,难道我也跟他一般见识吗?

大概半个月吧,鸡鸣村所有人家的麦子都种完了,二叔也才得了闲空。

那天早饭后,二叔去看有子叔了。他双手背朝后,进到有子叔屋里,有子叔勾着头,蹲在门旮旯里,自个在生闷气。他瞅见二叔进来,也没招呼一声。

大人不和小人怪。二叔先开口说:“有子,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吃次亏,领会教。钱是人挣的,是身外之物。‘丢’那几个钱,算是交学费了。以后,处事儿,处人,要眼睛争大点;不懂的事儿,要学会请教别人,或跟别人商量。”

二叔说着,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撮钱说:“给,这是我秋天卖红薯干挣的百十来块钱,不多。我听顺子说,他想约你一起外出干活,你先拿着用,当路费、吃饭和日常花销。”

有子叔看看二叔手里的钱,没说要,也没说不要,自然也没有说句感谢二叔的话,仍木呆着脸,不吭声。

     二叔理解有子叔的心情,把钱放到有子叔的锅台上,顿了顿又说:“以前啊,顺子总是爱和你说诳话,你不要恁小心眼,这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哩。顺子知道你是他叔,这次,他打算外出干活儿,带上你一起去,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以后,你要学会领别人的情,记得别人的好,学会感激别人,知道吗?

“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正好你俩做个伴儿,能相互照应点儿。千万要去掉在咱们村里沾染的耗子抗抢——‘窝里斗’的坏德性。

“要学会团结别人,与人和睦相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哇。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心换人心,五两换半斤’啊。你‘若敬别人一尺,别人就会敬你一丈’……”二叔说话间又停了停,但有子叔仍是无动于衷。

二叔又说:“有子,我说了这么多,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吗?还在生我的气哩?你要是还生我的气,就权当我没说过这些话。”

“哎呀,二哥,我能、能明白,生啥气啊。”有子叔三分迟疑、七分不好意思地终于回应了二叔的话。

“说实话,我是担心你到外面再次被人欺骗,再次受到伤害啊。这出门在外,更不比在家门口,一定要紧睁眼,慢开口;要多看,多做,少说话。祸从口出,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咱是农村人,多干点活儿,累不死人,吃点亏,那是福气!……”

 二叔可真是好哇!他善解人意,设身处地为有子叔着想。他考虑到大奶死了,有子叔一人怪孤单的。出门在外,一旦遇上了啥事儿,有子叔的脑子又不好使,转弯慢,他就像对待他自己的孩子要出远门一样,细致周全、反复地叮嘱着有子叔,生怕漏掉了什么事、什么话。

    二叔低着头想了又想说:“要跟你说的,大概就这些吧。一旦遇到啥事儿,多和顺子商量,别看他小你几岁,爱说诳话,但他的脑子好使。可别让人再打着给你说老婆的幌子,再哄骗你的血汗钱了。你想想啊,在咱自家门口,你被丁婆娘哄骗了;在丁家沟,你被明花给骗了。你若是不长记性,不吸取教训,哪里都有像丁婆娘、明花那样的人啊。” 

“二哥,我这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这辈子再也不敢想那事了。我这次出去,是想攒点儿钱,去趟北京,去天安门广场,看看天安门城楼……,唉,我这辈子,就剩下这个心愿了。

“如果老天爷能让我随心如愿,就算哪天突然刮来一阵黑旋风,我闭眼、蹬腿了,也没啥遗憾了,哈哈哈……”

有子叔说话时,他孩童般的双眼里,既充满了渴望与期待,又布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悲怆啊!

当他说到“去趟北京,看看天安门城楼”时,他高兴得笑了起来,仿佛他的梦想与渴望就在不远处等着他那样!

正是有了这人生渴盼,才使有子叔又扬起了生活的风帆——走出鸡鸣村,挣钱去!

有了钱,有子叔就有了去北京的路费了;有了路费,有子叔的梦想就能实现了,他能不高兴得大笑吗?

然而,尘世纷扰,人寰熙攘。人人都希望能有好运,如愿以偿;人人都在祈求渴望能得到上帝保佑,生活幸福美满!可是,如果说真有上帝的话,那上帝啊,也就只有一个,它哪能尽如人意、周全完美地顾及到尘世间每一个人都能美梦成真、随心如愿呢?! 

     ……,……。

   第十九章

     又是一个五更天,有子叔再一次怀揣梦想,冲破鸡鸣村人对他“浪荡”嘲讽的目光,跟顺子哥一起出远门、找活干去了。

路上,顺子哥看着有子叔仍是忧心忡忡、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笑着打趣他说:“‘浪荡’叔,你还在想那个明花婶子哩吧?咋连话都赖得和我说呢?”

     “哈哈,看你娃子说的。我想她个殏啊,她都‘活剥’了我,害得我在回家的路上差点渴死、饿死殏了,我还想她干殏啊。”有子叔对那个叫明花的女人心怀恨意地说,“哎呀,以后再也不想那事儿了。”

   “嘻嘻,哪事呀?”顺子哥明知故问地打趣有子叔。

   有子叔破例地没计较顺子哥又拿他寻开心,他也不回顺子哥的话,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哎呀,出门之前,我跟你二叔说过了,不妨也跟你娃子说说。我这次出去的心愿是,挣两钱,去趟北京,去天安门广场,看看天安门城楼;去毛主席纪念堂,看看毛主席……”

   顺子哥打断有子叔的话说:“哈哈,这个嘛,不难,腿长在你身上,你只要兜里揣有钱,买张火车票就到了。哈哈,这可比你找老婆容易多了……”

   “哈哈,去你妈的,你娃子是哪壶不开,尽提哪壶。”顺子哥涮有子叔的话,真是让有子叔苦笑着而恼不得啊。

   “哎呀,这前面的路是黑的,咱们这次去那个矿上也不知道顺利不顺利,咱们现在也不敢肯定说就能挣到去北京的路费钱呐。”在外面吃过亏的有子叔忐忑不安地说。

   顺子哥“呸呸”两声说:“出门要讲究个吉利,你恁大人了,咋尽说些丧气话呢?!”

   “好,好,听你娃子的,我不说了,不说了。”有子叔求饶似的笑着说。

   走出了鸡鸣村,有子叔不知是兴奋,还是出远门路上的孤单,他今天的话匣子看来是合不上了。

   刚停了一小会儿,有子叔又问顺子哥:“顺娃子,你娃子懂得的多,你说,这人呐,同样来世间一遭,差别咋恁大哩?比如,咱鸡鸣村的人有差别,有的人过得好,有的人过得不好;岗洼大队的群众和大队干部有差别;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有差别,顺着这种差别数下去啊,一直能数到中央,你说是吗?

     “还有啊,乡里人和城里人有差别;有文化的人和没文化的人有差别,有钱的人和没钱的人有差别……,你说,这同样都是人,为啥活得不一样呀?”

     人说,吃一堑,长一智。看来,吃过哑巴亏后的有子叔,学会了动脑筋了,他力所能及地思考着他生活中的人和事!

     走出了鸡鸣村的顺子哥,也走出了老队长封建思想禁锢的骂声,终于有了展示口才的机会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子叔非常有意思地和他聊天,他掰开有子叔的手说:“好家伙,这么浅显的道理还想不明白吗?你看看,你这五个指头伸出来还有长有短哩,何况世间的人?我跟你说啊,这世间的人呐,有男人,有女人;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聪明人,有愚笨人;有文化人,有文盲人;有达官显贵,也有贫民百姓;有城市的,有乡村、山沟的……,哎呀,我这一口气说不完呀,我咋才能跟你说清楚呀,这人与人的千差万别啊,就好比大地上有高山,有平原;有森林,有權木;有参天大树,也有小草啊……,这道理深懊着呐。

     “嘻嘻,说实话,这深懊的道理,我也搞不明白。咋说呢,一句话,人与自然界中的万物同理,咱们就好比那参天大树下的小草。

     “嗨,人家‘参天大树’,向着天空可劲地生长,‘活’成了风景,‘活’出了永恒;而咱们呐,呵呵,就是草、木之人,一‘秋’而已!

     “你以为就你有苦恼、苦闷?在咱那个巴掌大的鸡鸣村,人不多,但烦心事儿却不少!我这心里呀,比你更苦闷哩!可回头想想,你就是苦闷死了,顶多在这世间的黄土地上留下个坟头,顶个殏用啊……”

     爱看书的顺子哥,在他的认知领域里,眉飞色舞一知半解磕磕绊绊地为有子叔解答心头疑问。

     哎哟,别看顺子哥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但从他和有子叔聊天的片言只语里,看得出他的内心藏着比有子叔更多、更深层次的人生苦闷哩!只不过他的苦闷,能在他有限的阅读中,在时间中慢慢得到求解,能在他被知识濡养的心灵小宇宙中,得到迂回销蚀与融解!

顺子哥讲得滔滔不绝口干舌燥,而有子叔却是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跑。显然,他根本没有听懂顺子哥 “自然界”、“人世间”类比法解劝他的话。

有子叔仍在想着他的心事儿。他打断顺子哥的话,揪心地说:“顺娃子,你说咱们这次出去干活儿,能不能把你二叔借给我的百十来块钱给挣回来。

“唉,我一个大男人,整天东奔西巅地在外面‘浪荡’,还养活不了自己。你说,我这是‘浪荡’的啥呀?我能高兴起来吗?”

      顺子哥听到有子叔自我调侃的话,捧腹大笑道:“哈哈哈,你不是说咱村里人叫你‘浪荡’是在取笑你哩,你咋自己也承认你‘浪荡’了?哈哈哈,笑死我了。”

     有子叔听到顺子哥旧话重提取笑他的话,一反往常地没有和顺子哥反脸,而是也跟着咧嘴哈哈大笑起来。

     俩人说笑一阵子,这是他俩在鸡鸣村从未有过的开心啊!

     笑过之后,顺子哥又一本正经地说:“有子叔,我本不该说你,可你为啥尽钻死胡同、眼睛紧盯着钱呢?

     “我跟你说,这世间的人呐,不是你一个人在东奔西巅,不是你一个人在‘浪荡’,而是大家都在奔忙、劳碌!都在你追我赶啊!比如现在吧,就有我在跟你一起跑、一起奔,是不是?”

     “顺子,你说,这都是为了啥呀?都是为了这张嘴!可是,一年忙到头,为啥连这张嘴都填不满啊!”

      “你说得对,也不全对……。哎呀,有子叔,我咋才能跟你说明白呢?打个比方吧,这人啊,一来到世间,老天爷在每个人面前都亮起一盏灯,那就是生命希望之光!

     “老天爷又让这光亮,变得像一只好看的小鸟,在你的前路飞翔、跳跃,吸引着你不得不去追!

     “可是,老天爷又不会轻易让你追到那只好看的小鸟,而小鸟也不会自愿落在你的手上……”

     有子叔抢断顺子哥的话说:“照你说,我都追殏它快四十年了!既然老天爷不让我逮住那只好看的小鸟,那它为啥还让我一直追呢?难道天上的老天爷也捉弄人?”

   “哈哈,老天爷不是在捉弄人,而是在给人以希望和力量!想想看,在你前面的路上,如果没有那盏‘灯’、那只好看的‘小鸟’指引你、吸引你,那你还有劲向前跑吗?

   “就好比现在咱俩去矿上干活儿,那个矿上的‘活儿’,就是咱俩前面路上的‘灯’;矿上给咱发的工资,就好比是咱俩前路上那只好看的‘小鸟’。如果不是这盏‘灯’和那只好看的“小鸟”在指引和吸引着咱俩,咱俩哪知道来这个矿上,哪还有劲背着干粮往这个矿上跑啊。我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了吧。”

     有子叔“哈哈”一笑说:“日他妈的,顺娃子,你真是会说啊。你娃子爱看书,爱跟你二叔聊天,懂得的真是多啊!

   “哈哈,话说回来,这要是在咱们鸡鸣村,让老队长听见了,肯定又要骂你‘小屁孩,爱耍嘴皮子’。”

     人说,话能开心锁,话能医心病。顺子哥的一番话,终于为有子叔暂解忧烦而使他大笑起来了。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聊。顺子哥不再像从前那样跟有子叔计较了,而是对有子叔多了一些开导和体谅。

   有子叔也记住了二叔交待他的话,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对顺子哥揶揄他的话耿耿于怀,而是视顺子哥如平辈弟兄一样,一路倾听着顺子哥讲给他的人啊、生活啊之类的大道理……

自顺子哥带上有子叔一起去外地矿上干活后,二叔虽说稍有些欣慰,但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空寂与隐忧!特别是那种莫名的隐忧,一直萦绕在二叔的心头,驱之不散,令他忐忑不安啊。

“挣点钱,去趟北京,看看天安门城楼……”。这句对别人来说的寻常话、寻常事,但对于有子叔来说,却不同寻常,它代表了有子叔人生的全部希望!为此,这些天来,二叔一方面为有子叔怀揣的“希望”激动着,另一方面又为有子叔感伤着!

二叔预感到,有子叔的“希望”,就仿佛冬夜里的一豆灯火,明亮而微弱地摇曳着,同时,还伴着猫子叔的音容笑貌,让二叔感到生命既可贵又脆弱,既寻常又无常啊!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在小小鸡鸣村,猫子叔死了,顺子哥和有子叔外出干活了,二叔身边没有了“小伙伴”,他比以前更加苦闷、更加沉默了。他满肚子的话,无处可说,无人倾听,无人能懂!他曾在多少个晚上,哄睡了孩子们后,总是“已三更,门外独自绕‘阶’行”啊。

     一天晚饭后,二叔又在门前的老槐树下徘徊、思索。夜的静谧,使他的心灵得到片刻的自由与舒展!他遥望夜空,与高寒的星、月对话;他低头抽烟,自个和自个说话——

     “人生在世,心中有目标、有追求,才有奔头啊。连有子都能有‘挣点钱去趟北京’的生活目标,可我现在的目标是啥?除了成年累月下田干活儿挣工分、一门心思养育几个儿女外,连有子外出干活儿和去天安门看看的想法都不敢有啊。”

      “养育你的儿女,是人类繁衍生息的文明需要啊!”

     “可那沉重的生活枷锁,使我的精神无寄、灵魂苦闷啊。”

     “闲下来时,翻翻你学生时代的书本,去和书中的人物对话,借以排遣你内心的苦闷;去县城时,重回你的校园——范公缔造的花洲书院内,去重新求解你崇敬的范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弘大人生境界,你就不会再为你失落在校园里的青春理想和人生追求而彷徨叹息了,你就不会再为个体的小小生命之忧,而看不到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光明了!”

     显然,二叔在家庭和几个不低不高儿女的羁绊下,他的人生渴望与梦想,只能乘着思想的翅膀,在星、月的银辉下,静悄悄地自由飞翔!只能在煤油灯下,在他阅读过的书本里翻找!只能在梦游中,重温校园青春记忆!……

不知是二叔视有子叔和顺子哥为“知音”、“好友”的缘故,还是缘于那个时期通讯、交通不发达,农村人很少去外乡谋生的原因,在有子叔和顺子哥一起去外乡干活后,在二叔的心中,大有一种“迢遥无音讯,安全无保障”之隐忧。加之,猫子叔的年轻亡灵尚未走远,悲伤一直笼罩在二叔的心头,所以,这阵子以来,二叔一直为有子叔和顺子哥在外乡是否平安捏着一把汗!

     二叔虽然不信佛,但每当星、月皎洁的夜晚,二叔都会独自坐在门前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向着高寒的月宫,乞求月桂和兔爷能为他俩赐福,保佑他俩平安!

     人说,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二叔的牵挂与担心,不知是他先知、先觉的预感,还是在那个时代,有子叔和顺子哥的外出谋生,本身就意味着风险、存在着安全隐患?!

 天啊,二叔担心着担心着,有子叔真的出事儿了!

 有子叔出事那天,是他和顺子哥到矿上三个半月后,也就是挨近年关的一天上午。

 那天上午,有子叔被临时抽调负责矿上的碎石机工作。有子叔是机械盲,他到碎石机工地旁,一看见那庞然大物,心里就直发怵,但他又不敢不服从矿场工地小组长的安排,就硬着头皮上岗操作。

 刚一会儿的工夫,有子叔发现碎石机的皮带跑偏了,他就把手伸过去扳那跑偏的皮带。当工地值班人员发现后高声喊道:“不要用手扳”!

 值班人员的话音未落,有子叔的手已被卷入皮带滚筒中,只听到有子叔惨叫一声:“我的手”!瞬间,他的手迅速拔出,但已经晚了,有子叔的右手掌已被割掉一大块肉,并伤及手腕处的骨头,使手腕几乎与胳膊断开。

 顿时,有子叔的手及手腕处血流如注,工友赶紧脱掉衬衫裹紧有子叔的手及手腕处,但鲜血很快浸红了衬衫,还在不断往地上滴落。有子叔因失血过快、过多,脸色苍白,很快昏迷过去了,在送往医院救治中,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而死亡!”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临时抽调有子叔负责碎石机的人员也没安全生产头脑!他也不想想,拿惯了锄头、榔头,跟坷垃打半辈子交道的有子叔,对碎石机的工作程序一窍不通,仅在工友的指点下,就让他上‘机’干‘活’了?!

   当碎石机突然出现皮带跑偏的故障时,他能不手忙脚乱吗?他能不误操作吗?他能不面临着严重事故下的生命危险吗?

     矿场出现的重大事故,让矿场的小老板严向好大吃一惊!这是他接手这个矿场两年来发生的第一起重大事故。他怀着内疚的心情向有子叔的同乡顺子哥了解有子叔的基本情况,以便处理好有子叔的后事。

   “你是王有子的同乡?你们是哪里人?王有子家里都有什么人?”

     顺子哥哭丧着脸回答:“嗯,我俩都是豫西南鸡鸣村的。王有子家就他一人。他无牵无挂,才跟我一起来矿上干活的。”

     “你俩是豫西南鸡鸣村的?”严向好更加吃惊地追问道。

     “是啊!”顺子哥点头肯定地回答。

     严向好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说:“王顺子,对不起,矿上出现王有子死亡事故,我有责任!麻烦你带路,我要亲自送王有子回鸡鸣村,并向你们村里人赔礼道歉。你误工的工资,我照发,你看行不?”

     来矿场三个多月了,从来还没有和矿场的严场长接触过哩,这个严场长说话还怪客气哩。顺子哥心里想着,口里应道:“行啊,我没事儿啊,严场长,你那么忙,你亲自送?还去我们鸡鸣村?”

     “是的,我要亲自去!”严向好口气坚定地说。

   严向好场长随即安排人为有子叔买了上好的棺椁和衣服等安葬所需的所有东西。

   等一切安排周全后,他叫人把有子叔衣服穿好,装进了棺椁,抬到一辆卡车的拖兜里,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顺子哥搬了个小凳子,跳进卡车的拖兜,就坐在有子叔的脚边上。

     汽车发动后,趁着冬夜里的月光,披着星辉和冷霜,一路向偏西北方向的豫西南鸡鸣村驶去……

     早饭时,天祥慌慌张张从地里跑回家里,惊慌地向二叔、二婶子说:“ 乖乖啊,南面又来了一辆大卡车,可别再有啥子不好的事情……” 

“呸!呸!呸!你恁大了,还小孩子家不懂事吗?这大清早的,口无遮拦,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二叔训斥天祥时,他抬头也望见了那辆驶向村里的卡车,惊骇得二叔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胆子小,好奇心却很强的二婶子赶紧走出屋外:“哎呀,卡车咋停在打麦场里了?我的天啊?千万别是……”

“呸!呸!呸!你也是小孩子吗?我看你们大清早都吃错药了?咋都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回来!回来!”

二叔虽然嘴上责怪着二婶子,但当他看到那辆车停在了打麦场里后,他的脑子里“轰隆”一声,就像听到房屋倒塌了一样,他的心脏在砰砰加速急跳!

“嗯?咋回事儿啊,你快看啊,顺子从卡车上跳下来了?”二婶子吓得声音有些发颤地对二叔说。

     二叔这才赶紧仍下手中编筐的活儿计,走出门外,向打麦场里张望着。

     顺子哥老远看到二叔,向二叔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过去。一霎时,二叔脑子一片空白。他一个趔趄,晃荡着向前走了几步,他又站住了,闭上眼,歇了几秒钟后,才惊慌地快步向麦场里走去。

二婶子向后拢了拢蓬乱的头发,交待几个小娃子不要出门,就跟在二叔身后惊恐地向麦场里走去。但她走半截站住了,在远处看着那辆卡车。

大叔看见顺子哥和那辆卡车后,也惊诧地向麦场里走去。

天祥、黑子、石头,村里的娃们,好奇地向麦场里走去。

丁婆娘、大婶子、三婶子,看热闹地向麦场里走去。

鸡鸣村里所有能走动的人,都走出家门,有的走近了卡车,有的像二婶子一样,老远站着、望着。

大家都还不知情,有的在打哈哈,有的在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说啥的都有。

笑人穷、恨人富的三婶子打趣大婶子说:“哎哟,你家顺子真有出息,这刚一出门,就在外面混得有头有脸了,还弄了辆卡车回来风光风光哩。” 

大婶子听着三婶子带刺儿的话,也没搭理她。她和大叔也正在纳闷,还猜不透是咋会事儿哩。

他们老远听见顺子哥对从卡车上跳下来的人说:“严场长,这是我二叔,你有啥话,就跟他说吧。”

只见严向好面向二叔,双手作揖,双膝一弯,就要给二叔跪下时,二叔赶紧伸出两手拉住了严向好。

严向好说:“对不起,二叔,因为我年轻,又刚刚经营矿场,在管理上还没有经验,没有重视碎石机使用的培训工作。

“那天,管理碎石机的人请假了,负责工地的小组长就临时抽调王有子顶班。不料,碎石机突然出了故障,王有子没经过培训,也没工作经验,肯定没有处理突然故障的能力,结果,就出了个大事故,我有责任,我对王有子的死负全部责任,并好好安排他的后事。”

“嘿?!嘿?!”

二叔“嘿嘿”几声,惊诧、惋惜地走向卡车拖兜,轻轻掀开棺椁一角,只听二叔“哎呀”一声惊叫,腿一软,就要倒下,却被眼疾手快的顺子哥给抱住了。

严向好赶紧走到卡车后面,殷殷赤诚地寻问、照看着二叔,生怕二叔再有个啥闪失!

一霎时,人们“呼啦”一家伙全都围过来了,惟有胆小的二婶子感到不对劲儿,吓得赶紧回家了。

二叔因惊吓过度,瘫坐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说不出话来。

远处,丁婆娘、三婶子似乎看明白了,相互递着鄙夷的眼神,向卡车旁边走来。

“哼,前阵子,还有人说我把王有子的事儿没管好哩,可我没让死人啊。有的人管事儿管得可真好,管谁,谁死!”丁婆娘恨剥剥地故意大声说。

“谁爱管闲事儿啊?只有手长的人才爱管闲事儿哩,能得好处,是不?”三婶子幸灾落祸地接着丁婆娘的话,顺嘴胡咔嗒。

“都去他妈的一边凉快去,这人都死了,还有心思说笑话、贬损人?你们还是人吗?我告诉你们,这事儿是我管的,跟我二叔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谁再舌头长,再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刺剐人,可别怪我王顺子二殏啊!”

顺子哥气愤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胡乱骂了一通,他再一次像孙猴子那样,亮出了他正义的“金箍棒”,替二叔抗邪降魔,同时,他也是在为鸡鸣村降妖镇魔,伸长正义!

“就是,谁要是再刺剐我爹,别怪我的拳头不认人。”天祥大声说着,那拳头攥得嘎吧嘎吧地响。

     大叔、大婶子仿佛听明白了。只见大婶子上前拽住顺子哥的衣襟,扬手就要煽他的耳光……

“行了,天塌下来,我王军子一人顶着,你们还有没有人味?几十年的饭,都白吃了?你们丢不丢鸡鸣村的人啊?”

二叔咬牙爬起来,愤怒地从大婶子的手中一把拽过顺子哥,又向上挥挥拳头,大声说道,“这事儿跟谁无关,谁滚蛋!都滚得远远的!” 

麦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各位大婶子,我叫严向好,是襄阳附近农村一个碎石矿场的小老板,我今天来,一是送王有子回家;二是来向鸡鸣村的各位大叔、大婶子赔礼道歉的。王有子出事,是我工作失误造成的,是我不好,我会对他的后事负全部责任的……”

严向好真是个聪明人,他见机行事,赶紧抓住机会,既向全村人谢了罪,又替二叔解了围,还在鸡鸣村人“内讧”时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平日,丁婆娘和三婶子都嫌弃有子叔癔症、家又穷,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现在,有子叔死了,这样晦气的事儿,她俩可是要躲得越远越好啊。

顺子哥生气发威的话音刚落,丁婆娘和三婶子俩人就趁着严向好说话的机会,不尴不尬地离开了打麦场,一路嘀咕着向村里走去。

大婶子听着二叔掷地有声的话,她虽很不高兴,但当着众人,她也不好再说啥,就和村里其他看热闹的人一起回村里了。

这时候,最尴尬的是大叔。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大婶子回村里时,还翻眼看了看大叔,并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但这一次,大叔却破例没理会她,干脆蹲到地上,低着头,不吭不哈的。

“天祥、顺子,你俩回去,拿两把铁锨和两把撅头,先去挖坑,我去买串炮子,咱们早点让你有子叔入土为安。”二叔说着摸了摸他的上衣口袋。

大叔赶紧有模有样地站起来,像个大哥地接住二叔的话说:“你照应这里,我去买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什么都准备了。”严向好说。

“行,大哥,那就不用买了。” 

不知多少年了,这是大叔和二叔两兄弟第一次说话。

二叔拿起一把撅头,在大奶的坟边,狠命地向天上扬起,为有子叔的墓穴挖开了第一块土。

顺子哥、天祥、大叔、李同然,还有严向好跟车来的人,各人先后拿了家伙,挖的挖,铲的铲……

在如此窘境、心情坏极了的情况下,二叔没来得及和李同然打招呼,却竭力逮住了和大叔说话的机会了:“大哥,这老话曾说过,‘弟兄和睦家不散,妯娌和睦是顺气丸。’我们都几十几的人了,还活不明白吗?咱家那妯娌仨,整天吵吵、骂骂的,让村里人笑话不说,还使咱们弟兄仨也不和睦。如今,顺娃子、天祥都长大了,让他们怎么看我们?将来也像我们这样?

“大哥,家不和外人欺啊!你没看到,老三媳妇整天跟在丁婆娘屁股后,还能学个好?咱这个家,还能不被人家给搅得雾烟瘴气吗?

“顺娃子是个懂事儿、顾大局的娃子,别看他以前总爱和有子打嘴仗,当有子遭难时,他知道有子是他没出五辈的叔啊,他知道体谅、同情有子,带他一起外出找活干。

“如今,有子在外干活把命都丢了,你们难道看不出顺娃子心里有多难过吗?可你们倒好,还要打他?他做错啥了?这不都是冲着我来的吗?真不明白你们都是中那门子的邪风,吹得你们都嘴‘歪’眼‘斜’地说人、看人?!……”

“嘻嘻,这些道理,你大哥心里明白着哩。”

爱和稀泥的李同然嘻嘻一笑,替大叔说出了他不便说出的话。

大叔“嘿嘿“一笑,看看李同然, “嗯、哈”了半天,却没说出一句让二叔心安欣慰的话来。

墓穴很快挖好了,顺子哥在有子叔棺椁后面燃着了鞭炮。

严向好真算是个男人!他话到,做到!只见严向好眼泪汪汪地跪在有子叔棺椁的正前方,就像有子叔的儿子般,心怀敬意地磕了三个头说道:“有子叔,我严向好现在也叫你一声叔,你在矿上干活时,我没关照好你,我今天是为你送终来了,你入土为安吧。”

二叔拉起他说:“算了,你也不是故意让他出事的。人死不能复生,你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不能再让别的工人赶上这样的不幸。有子无家无后的,可这事儿,如果发生在有妻、儿的人身上,不是害了人家全家了吗?”

二叔绵中带刚、句句在理的话,让严向好不住地点头应道:“是的,是的,二叔,我一定吸取教训,按你说的去做。”

众人说着话,不大会儿工夫,一个用黄土圆圆隆起的坟墓,凸显着有子叔不曾圆满的人生!

     李同然放下铁锨,就要回家。

     心情仍然沉重着的二叔说:“谢谢李哥。晌午了,你到我家吃饭吧。”

“不了,军子,你也想开点,别为有子太难过了。至于你嫂子,她刚才做得是有些不当,让你大哥回家说说她,你也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女人家嘛……”李同然说着,拍了拍二叔的肩膀,然后向村里走去。

大叔把手中的铁锨往地上一撂,紧跟着李同然,他俩一同回村了。

二叔蹲在有子叔的坟边,对顺子哥说:“你去东边老井旁挖三棵芙蓉树根,咱把它们埋到你有子叔的坟边,就像上次我让你给你猫子叔坟边埋的三棵芙蓉树根一样……”

天祥问:“爹,你为啥让顺子哥在猫子叔和有子叔的坟边都埋下三棵芙蓉树根? ”

 严向好为二叔燃着一根烟,二叔深吸一口说:“为啥?因为你猫子叔和有子叔都是好人。他们活着时,都很孤独、苦闷,都很想有个家、有几个儿女,可老天爷却不成全他俩啊,还让他俩的命都很短地丢在了外乡呐!……”

“哦,我明白了,埋下芙蓉树根,明年春天就会发芽,长成芙蓉树,芙蓉树开花了,猫子叔和有子叔就有家、有儿女了,对不对?”天祥兴奋地说。

“对啊,但你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啊……”

“你别说,让我猜。”天祥截住二叔的话说。

“还有,还有……”天祥不肯罢休地飞快转动着脑子,“哎呀,我还真的想不起来了。”

二叔启发天祥说:“你再想一想,芙蓉树开花时,不但花很美丽,而且还飘着清香……”

“爹,我猜不出来了,还是你说谜底吧。”天祥催促道。

     二叔低头不语。他哪能跟天祥说清楚,天祥又哪能理解得透彻呢?

     看来,二叔的深情厚意,只能留给岁月,让人们在岁月深处去慢慢意会、慢慢理解吧!这正是——

     芙蓉花香情芬芳

     芙蓉根深意更长

     若问二叔蕴何意

     留待岁月细思量

第二十章

顺子哥按照二叔的吩咐,去东边老井旁挖芙蓉树根去了。

严向好安排他的随从人员先回卡车上休息、等他,他赶紧拿起铁锹,在有子叔坟边刨树坑。

顺子哥掂着芙蓉树根从东边老井旁气喘吁吁返回来时,严向好已把三个小圆树坑刨好了。

二叔接过顺子哥手中的芙蓉树根,蹲下,默默把三棵芙蓉树根分别放到三个树坑里,严向好赶紧拿起铁锹铲土,小心将三棵芙蓉树根埋好,又用脚在树坑的四边轻轻踩了又踩,之后,就在二叔的身边,他也蹲下了,他仿佛在思索刚才二叔和天祥的对话。

二叔抽着烟,看着有子叔的坟头,一股悲悯之情,就像他口中吐出的烟圈那样,在他的心里迂廻打转,大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悲凉滋味,在搅动着二叔的五脏!

严向好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二叔,二叔没有迎碰严向好的目光,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这时,严向好像是有意要打破流动在他们之间的沉寂似的说:“二叔,甭说天祥不理解你让埋下芙蓉根的用意,就连我也不太明白啊。二叔,你真是个不同流俗、不简单的人啊!”严向好边说边向二叔竖起了大拇指。

二叔“嘿嘿”苦笑两声,又吧嗒吧嗒狠抽了两口烟,然后,从他的胸腔里缓缓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那白色的烟雾,带着二叔的悲情与壮思,随着微风弥散在有子叔坟地上空,去告慰有子叔孤寂的魂灵!

严向好赶紧小心翼翼地问:“二叔,你这会儿心情稍好一点了吧,我还有个心事儿想跟你聊聊,你看行吗?”

     严向好说完,看了看一旁的顺子哥和天祥,又向二叔投去了真诚而又渴盼的目光。

     二叔一时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严向好有啥“心事儿”要对他说,就向顺子哥递了个眼神说:“顺子,晌午了,你和天祥先回家吧,让你二婶子按排饭,让严场长他们到家吃饭去。”

     顺子哥说:“让严场长到我家吃饭吧。”

     严向好抬手向卡车那边指着说:“谢谢!不用了,他们几个还在车上等着哩,还要抓紧赶回矿上呢。顺子,你已经回来了,就在家休息几天吧。”

     “那好,多谢严场长!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顺子哥说着,拉着天祥的手,两人一同向村子里走去。

     严向好看一眼二叔,二叔也看了看他,两人一时都好像是没找到说话的切入点似的静默着。

     可是,严向好那满腔的感情浪花,拍打撞击着岁月堤岸似的,时间又在催促着他,就急切直奔主题地说:“二叔,你可能就是我打小就记在心中的恩人啊!”

“嗯?啥恩人?不会吧?我咋能是你的恩人?”

二叔惊诧得连烟袋锅子都从嘴里掉出来地反问严向好。

“二叔,你别着急,你听我慢慢跟你说。”严向好一本正经地说,“有子叔出事儿时,我向顺子了解到他俩是豫西南鸡鸣村的人。你知道吗?这个豫西南的‘鸡鸣村’,打小就铭记在我的心里了,但老天爷也真是不该拿有子叔生命的代价,导引我来鸡鸣村找恩人啊!”

严向好情感再一次汹涌着,他越说越激动,但二叔还是一脸不解的样子。

这时,严向好顾不得脸面了,他一竹杆插到底地问:“二叔,我这样给你说吧,你们鸡鸣村有个外号叫、叫啥呀?想起来了,叫三阎王的人,他还活着吗?”

“哦?三阎王啊,有这个人。但他几年前已经死了。”二叔显然没有多想地回答着严向好的话。

“死了?他是咋死的?”严向好进一步追问道。

“哈哈,他这个人啊,爱犯浑。他养了多年的一只母老山羊,放羊时,只要老山羊不伏伏贴贴跟他走,他就把鞋子一脱,用鞋底子打那只老山羊的头。哈哈,那年夏天的一天夜里,他可能是把那只老山羊了打怒了,老山羊用尖利的角,硬生生把他的肚子给撕开个长口子,把他活活给牴死了”。

细心的二叔说话间,若有所悟地上下打量着严向好,他发现严向好仿佛释然地长出了一口气。

二叔估摸着严向好的年纪,脑海中马上映现出三十多年前一个女人的相貌来。

二叔意外地看着严向好,吃惊地赶紧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没等严向好再开口,他就赶紧问道:“唉,我想起来了,你莫非是……”

二叔一时也有些激动,“嗨,还别说,你莫非真是……,唉,我的记性差了哇,她、她叫啥啊?”

二叔拍拍脑门子,显然,一时记不起三十多年前那个女人的名字了。

“哈哈,二叔,我是……”严向好对二叔的问话也有所明了和激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确切地向二叔介绍自己。

“唉,这咋说哩,我说出来,你可别见怪噢,你妈是不是叫、叫啥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叫春秀?是被三阎王那个老土匪抢来的?……”

二叔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掀开了遮挡在他俩面前的那幅三十几年前的帘幕!

严向好喜出望外又略带些羞涩地低着头说:“是哩,是哩。我妈是叫春秀。我小时候,我妈就让我记住鸡鸣村有一个我叫二叔的、名字叫王军子的好人。真没想到,上天让我以这种方式找到恩人了!”严向好万分激动、百感交集地说。

“唉,这世上的事儿啊,有时它就是这么巧。我跟你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走吧,到家里去,我跟你慢慢聊。”

严向好跟着二叔向村子里走去,二叔边走边回忆道:“那年,那个早上,你妈从三阎王土匪头子李一霄手中逃掉后。嗨,其实,也不能说是逃掉。那天早上,我听你妈说,如果不是那个还算有良心的矮个子土匪赖晓明同意放了她,她一个大肚子女人,哪能逃掉啊……”

严向好接着二叔的话说:“是啊,在我十多岁时,我妈多次给我讲她‘遭难’的故事。我妈曾说,那年,那个土匪头子李一霄一帮人带着我妈快到一个叫灵隐山的地方,迎面碰到来给李一霄报丧的人,说他妈死了。他就破口大骂我妈是丧门星。然后,他嘱咐那个矮个子土匪赖晓明在灵隐山边找个地儿,先看着我妈。他派人给送吃的,等他处理完他妈的丧事,他再来带我妈去灵隐山他的老窝。

“那天,在那个水泥场的工棚里,当天黑下来时,我妈给赖晓明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求情,求饶,求他,放了她!

当时,那个赖晓明是既恨又怕老土匪头子李一霄,一时,他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最后,我妈一咬牙,给他跪下了……”严向好追述到此,哽咽着顿了顿又说,“我妈跪下后,自个捧着肚子就起不来了。嗨,那家伙还算有人味,把我妈搀起来说,‘你容我想想’。直到天快亮时,他才决定放了我妈。他对我妈说,‘我跟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我也不再跟着那老头子尽干害人的事儿了。你走吧,出了这个门,沿着左边的小路向东边走一阵子,就能看到前面有一条公路……”我妈按他说的,走到了那条公路上后,就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了。

“就在我妈惊慌地东张西望时,一个赶马车的大叔问我妈说:‘大妹子,你去哪里,我看你身子重,不方便,要是顺路,就捎你一程’。我妈说,她当时也来不及多想,只想先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她就上了那辆去你们县城送水泥的马车。” 

二叔抢过严向好的话说:“可不是嘛,也真是凑巧。那天五更里,有子突然哭闹肚子疼,有子他娘叫开我家门,让我背着有子跟她一起去县城医院给有子看病。我们三个赶到县城西边时,天刚亮,我们就在路边坐下歇歇脚。刚一坐下,可巧,就看见你妈从一辆水泥马车上笨重地下来了。

“当时,她看到我们三个,吓得‘妈呀’,惊叫了一声。

“我问她:‘你咋跑到这儿了?’

“你妈当时吓得快哭了,她哭丧着脸,瞅瞅我,瞅瞅有子娘,迟疑了一会儿,惊魂未定地轻拍着她的肚子说:‘大兄弟、大嫂子,你们行行好,千万别跟三阎王报信儿啊。我跟你们说实话吧,这娃子不是他的,我要带这娃子回家,找他爹去。’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当时,我听到你妈恳求我们的话,我的泪都快要下来了。记得那时我对你妈说,‘你放心,你是遭了那个土匪三阎王的难了。三阎王虽说和我们是一个村的人,但他不是个好‘鸟’,我们不会支持他干抢别人女人、坏八辈子良心的歹事的,你放心回家吧。

“记得当时我对有子娘说:‘你把她送到去襄阳的货车站,我背着有子去医院’。可有子娘说,她害怕三阎王。嘿,没想到,病得趴在我肩膀上的有子却抬起头说:‘要不,咱们三个一起先把她送走,不然,三阎王来了,抓住她咋办?她就不能回家了。’

“哈哈,别看有子那时人小,说的尽是懂事的话。我们三个就一起先把你妈送到去襄阳的货车站……”

严向好又接过二叔话说:“是啊,我妈说,你还给那个货车司机说了半天的好话,最后,你又塞给他两元钱,那司机才肯同意把我妈捎回襄阳的。”

“嘿?这点小事儿你妈也跟你说呀?你妈还真是有情有义的人!

“哎呀,说起你妈是有情有义之人,让我想起来你妈留给我的一个物件。你妈上那货车前,她摸摸兜里什么也没有,就取下她头上一个小巧的银簪子,塞进我上衣兜里。她激动地说:‘等这娃子长大了,我一定让他来认银簪子、感谢他的恩人二叔啊!’”

“嗨,这世间的事啊,可真是让人难以预料……”

二叔和严向好一路说着,感慨着,回到了家里。

二叔一进家门,就慌慌张张去翻找那个被他收藏了三十几年的银簪子。

有关这枚小巧银簪子的故事和饱含的人间五味,这三十几年来,二叔是一直把它揣在怀里、咽进肚里,就连二婶子至今都不知晓它的真实秘密。

那年,二叔和有子娘一起给有子叔看完病后,就再三叮嘱有子娘和有子叔,“回到村里后,千万不能和任何说起咱们送走了‘春秀’的事儿,不然,那老土匪三阎王可不是好惹的,他会要了咱们的命!”

有子叔那时年龄还小,也许后来就不记得这事了,但二叔和大奶这三十几年来,对于此事,一直是守口如瓶!

那年,三阎王从县城他姐姐家回来后,听说老婆春秀被土匪头子李一霄给抢走了。

他不假思考,也不掂量掂量自个是不是李一霄的对手,就抗起他那杆长枪,火急地去了灵隐山,一付要找李一霄算账的架势。结果,三阎王翻遍李一霄老窝,也没找到春秀,反惹得猪八戒上阵——被李一霄倒打一钯,痛骂了他一顿。

三阎王在李一霄痛骂的威慑下,也没敢较真,反倒认了自取其辱!说实话,他三阎王也根本没把抢来的女人当成自个的女人看,权当抓来的“鸽子”,认路,又飞回家了呗。更重要的是,他养活不了自个的懦弱,还想继续跟着李一霄混口饭吃哩,他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不是?……

而那矮个子赖晓明则不然。他生性有楞角,有从善、明辨是非之心智。他明知道放走春秀,老头子李一霄不会放过他!但他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放走春秀,背井离乡,永不再跟李一霄干坏良心的歹事儿了!

后来,听水泥场的人们传说,那年,那个五更天,春秀前脚走,赖晓明一路向北撒丫子也跑了。他借放走春秀,算是彻底摆脱了李一霄幽灵似的对他的控制和欺侮!

放走春秀,从李一霄的手掌心中勇敢地逃出,也算是赖晓明人性的自我觉醒和洗心革面的自我救赎!

二叔在里间屋子里一个隐秘的墙洞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他从小盒子里取出那枚小巧的银簪子,兴奋地亮在二婶子面前说:“哈哈,今天,我可跟你说这物件是谁的。”

 二婶子白了二叔一眼说:“为这小物件,也记不清问你多少次了,可你一直都跟我打哑谜。这会儿家里有客人了,你说它干啥哩。”

“这是他妈的!”二叔笑着脱口而出。

“啊?他妈的?他?他不是送有子回来的那个矿上的老板吗?

“他妈的东西,咋会藏你手里几十年?我的天啊,这究竟是咋回事儿啊?不会是你和他妈……?”

二婶子是急脾气,她着急惊恐疑惑得睁大了眼睛,一口气问了二叔一连串子的问题。

“去你的,尽往歪处想!”二叔又听到二婶子胡乱猜疑他的话,马上拉下脸子,打断了二婶子的话。

二叔看着手里那枚小巧的银簪子,笑笑说:“哎呀,物归原主吧!这世间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严向好从二叔手中接过了那枚小巧的银簪子,他激动得热泪盈眶。 

二叔也感慨万千,他情不自禁地问二婶子说:“你知道他妈是谁吗?”

“你这不是瞎问吗?我能掐会算啊?我哪能知道他妈是谁?他妈不就是他妈呗,反正你也不承认她妈跟你有啥子关系?”

二婶子淡淡的话语中透着不高兴,并捎带出了她多年来关于这枚银簪子对二叔的猜疑心。

“哈哈,我这话问得是有些问题,我这样跟你说吧,他妈在咱们村里呆过一段时间,你回忆回忆?”

不管二婶子说得再离谱,二叔这时候再也不和她计较了,他笑嘻嘻地仍在和二婶子卖关子

“那还有谁啊?”二婶子努力回想着,“哦?我想起来了,莫非是……”

二婶子终于解除了她多年来对二叔的疑心,但又碍于严向好的面子,迟疑着不敢直说。

严向好真是个机灵人。他赶紧接二婶子的话说:“是的,二叔和有子叔救过我妈和我的命,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呐!”

二婶子听着严向好说的“救命”、“恩人”的话,她似懂非懂“噢、噢 ”地应着,又急于想知道缘由地问严向好说:“是有子在矿上干活时跟你说的?”

严向好说:“没有啊,真是太遗憾了。我送有子叔回鸡鸣村,刚和二叔聊起来,才知道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是二叔和有子叔,你说,这事儿巧不巧?!”

严向好又进一步向二婶子解释说:“有子叔在我矿上干活时,我很忙,我和有子叔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说话。直到有子叔出事了,我才和工人们一起送他去医院。

“咋说呢,可以说,是有子叔感动、震惊了我,才让我决定亲自送他回鸡鸣村的。

“有子叔出事那天上午,大家七手八脚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他都昏迷过去了。后来,可能是听到我大声叫他的声音吧,他十分吃力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场长,是我不会……不小心,耽误了矿里的事儿……’

“哎呀,二婶子,我跟你说,当时,我听到有子叔说的这些话呀,我是内疚、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

“他还交待顺子:‘领了工资,记得还你二叔那百十多块钱……。’

“二婶子,你说,有子叔都那样了,还给我道歉?还惦记着你家借给他的钱?我真是愧疚难当,又很受感动啊! 

严向好又十分惋惜地说:“唉,矿工们都说,有子叔是个老实人,干活肯卖力气。好人啊,咋会让他碰上了这么个不幸?!是我没有重视‘培训’工作,造成的大错啊!

“我决定亲自送有子叔回鸡鸣村,一是真诚向他的亡灵致歉,二是替他向你家还钱,无论他欠你家多少钱,我都还,并向你们赔礼道歉!” 

严向好诚肯地说着,随即掏出一沓子百元的钱递给二婶子说:“我把这些钱留给你家,其中,有有子叔的工资款一百八十元,算是还有子叔欠你家的钱了。剩下的钱,以后逢年过节了,你们帮我给有子叔买些纸钱烧烧,算尽我的一点心意。”

听着二叔和严向好以上的讲述,二婶子惊讶得要命地说:“哦?哦?我的天呐?你们这些事儿啊,还真能写进‘今古奇观’小说里呢!

此刻,二婶子总算彻底释怀了她多年来对二叔的猜疑,她若有所悟,倍加感慨地说:“哎哟,我的天呐,我跟你说呀,小严,欺负你妈的那个老土匪三阎王啊,他真是个老混蛋,他离开土匪窝、回到鸡鸣村后,管了个菜园子,人们叫他老菜把儿。

“这个老菜把儿啊,回到鸡鸣村仍不安分。他成天跟在我们生产队妇女队长丁婆娘的屁股后,被大队支书胡岩、妇女主任李春光利用,寻了我们家和有子家一辈子的仇啊,找了你二叔和有子家一辈子的茬儿。

“唉,还是老天爷有眼啊!我们大队支书胡岩在犒劳“棒子队”时,他听着那十多人奉迎他的话,舒服;他看着十多人齐齐刷刷端起酒杯敬他,高兴!结果,他喝得胃穿孔,口吐鲜血,肚子疼得在地上直打滚,送到县医院也没抢救过来,死了。不然,如果胡岩再多活几年,你来,可就不一定能见到你的恩人二叔了哇。 

“唉,我们两家在鸡鸣村因为三阎王李三娃遭的罪啊,真是让人欲哭无泪、说不完啊!

“难道这是前世造就的冤孽‘船’,湾在了‘你和你妈’这里了?! 

“我的天呐!哈哈,有子没成家,没儿没女,没想到,你却像他的儿子一样,还给他嗑了三个头,衣服呀,棺椁呀,一应俱全地为他料理了后事儿!

二叔也情不自禁地插话道:“哈哈,这还真是应验了你妈当初的话了!”

二婶子又抢回她刚才的话说:“举案三尺有神明啊!这难道这是天意、玄机?!”

二婶子“天意”、“玄机”地感慨着、惊奇着!她穿越岁月深处,解读着三阎王(老菜把儿)、二叔、有子叔和严向好这四家人之间几十年的春秋过往!

对此“春秋”、“过往”,二叔却另解道——

风雨沧桑几十年

恩怨纠葛有源缘

人在做天在看

做回好人不枉然

诚实守信有情义

蓬麻兰艾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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