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本不爱说话的二叔,今天就像偶遇知音般令他滔滔不绝。罗叔早就搁碗了,他也忘了招呼罗叔吃好没有,他还在过五关斩六将忘情地讲述他早年从岗洼大队迈出他人生第一步的故事。而罗叔呢,也像是在听二叔的个人传奇那般,听得津津有味。
哈哈,两个将要迈过七十门槛的老头,一下子就像两个老太婆那样,有着絮叨不完的人生往事。
二婶子噘着嘴,把碗筷一收拾,也不问二叔剩下的小半碗面条还吃不吃,就端回了灶房。
二叔和罗叔彼此也没有客套、谦让,惟有家常与淡泊,但情份却是经年深厚、牢不可破。
罗叔自个燃着一根烟,深吸一口,又去给二叔点烟,二叔凑近一吸,两鼻孔里冒出长长的白烟。此刻,俩人谁也没说话,不知是都在享受饭后一支烟的那种‘仙’味,还是都陷入了那年、那月各自相似人生的深深思考。
这时,二叔门前那棵老槐树好似一位温厚慈祥的老人,一点也不嫌蝉们高调喧嚣得聒噪。它伸向四周茂盛的枝杈,分别成了蝉们练声的最佳场所。当然,这也成了二叔的两个孙子阳阳和明明就近捕蝉之佳地儿。特别是那个小明明,即使端着饭碗,都要顺着那“知了”的声音,仰头寻蝉。小哥俩分工明确,各负其责。整个暑假,捕蝉,是他俩的爱好,充满了童趣,也给二叔和二婶子的老年生活带来了乐趣!
午饭后,尽管满树的蝉们都在高唱着燥热的“知了”,二婶子以为罗叔也该回家午休了。谁知,他口吐一长串子白烟后,笑笑说:“军子,你别嫌我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就凭你在烟仓里发了几句牢骚话,耿书记就知道你能写出一手好文章?还点名让你去参与换届选举秘书组这样重要的工作?你肯定没说实话,我不相信。”罗叔似乎变身了法官,他还要继续“审问”二叔。
二叔闻听罗叔的“不信”,先是一愣,继而笑笑说:“哦?哈哈,我并不是没说实话,我和耿书记确实只在烟仓见过一面,但还有一档子事儿,也是耿书记安排的,但耿书记那天因去县城开会而没能参加。”
“看看,我就说嘛,没这么简单。”罗叔自以为料事如神诸葛般自豪地说。
“其实,这事儿也就是这么简单!至于耿书记为啥抽调我去秘书组写材料,是因为我在学校教学时,曾看过一本新闻爱好者杂志,那年夏季在吕村粮仓交公粮时,恰巧我又看到了耿书记在督阵儿,他让粮仓增加了三台磅秤,又让人找来几块宽木板,搭在半人高的麦茓子上,这样,不但使抗麦包子的人往麦茓子里倒麦子时不会那么吃力,而且还加快了速度,减少了人们排队等候的时间,也安抚了人们因天热、饥饿、劳累、等待而产生的焦灼心理,人们也不因为拥挤而吵架了……
“那天,耿书记督导交公粮的工作细节,我在旁边悄悄看着,记在了心里。晚上回到家,我就在煤油灯下写了一篇小通讯:《书记工作有方,群众啧啧称赞》,寄给了咱县城广播站。
“那时,农村没有广播,我根本不知道能不能被播出来。后来,我就忘了这个事儿。谁知,一个月后,我在学校收到一个一元钱的汇款单,是咱县城广播站寄来的,我这才知道我写的小稿子被采用了。之后,我就出生牛犊不畏虎地给咱地区级报刊投稿。真没想到,小小一片纸,却像小石子,稿子投出去,就有了响声。
“我记得,咱地区日报社刊登过两篇,省教育杂志刊登过一篇,万没让我想到的是,河南日报内参竟然还采用了我写的稿子……
“不管是广播,还是这些报刊,公社干部们都能听到、看到啊!”
罗叔抢过二叔的话说:“哦哦,我差不多明白了,耿书记肯定是看到了你写的稿子,才发现你有文才,所以才……”
二叔说:“你听我说完啊。哈哈,我今天就竹筒倒豆子了,和盘向你托出了,不然,你又说我对你有所保留了。
“哈哈,反正咱俩都七十快要过槛的人了,脸皮子也厚了,不怕羞了,这要是在年轻的时候,打死我都不愿意说。就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哪值得一提啊。”
这时,二婶子从灶房收拾完,走到老槐树下,她呛二叔说:“现在,这村、那寨的所有年轻人都去大城市打工挣大钱去了,谁不比你年轻时有本事?就你笔尖上那点子小事儿,你还不愿说哩,就是你愿意说,你说给谁听啊?也就罗哥听听吧?”
罗叔听到二婶子这样说,他盘点似的跟二叔说:“可不是嘛,咱这近邻村,现在能一起说说话的,就剩下咱老哥俩了。你们鸡鸣村的老队长杨一枝、副队长李同然、妇女队长丁婆娘、老牛把儿杨一曼、老保管李守梁,这几个人都比咱俩年龄大,早去逝了,还能理解。可是,丁婆娘那两个儿子杨果和杨豪,他们可比咱俩小多了,也早早不在人世了,不应该啊?”
二叔说:“人常说,黄柏树下无老少嘛。佛家有言,凡事,都有因果啊。丁婆娘的大儿子杨果一辈子没下过大力气,还好吃懒做,又太胖,因血压高,脑血管破裂了;至于丁婆娘的二儿子杨豪,是跟丁婆娘一样,得了胃癌后,娘俩一前一后,都没了!”
罗叔惊诧地问“哎哟,为啥娘俩都得了那样的病?”
“听说那丁婆娘年轻时就爱吃自己晒的豆酱,又不太讲卫生……嗨,这人命长、短的事儿啊,咱也说不清 ,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是咋回事!”二叔世故地回应了罗叔的疑问。
“嘻嘻,他们自己肯定也不清楚……”罗叔一语双关地说,回头又瞅着二婶子说:“哈哈,你别打岔了,今天,我老哥俩都倒倒这辈子的‘豆子’,谁也别往墓坑里带啊。”
“我打岔有啥用啊?只要他自己不嫌寒碜,不怕你笑话……”二婶子有点疲乏了,显然有些不乐意二叔再跟罗叔聊下去。
然而,好面子的二叔哪肯就此打住,他接过罗叔的话说:“是啊,难道我还把这些事儿带墓坑哩?笑话我?我哥俩谁笑话谁啊?”
罗叔趁势鼓动二叔说:“是哩,都这把年纪了,咱哥俩谁还笑话谁呀?咱哥俩接着聊!”
有人说,男人酒后就爱人来疯,这俩老头也不例外啊!二叔闻听罗叔怂恿他的话,立马来了劲头,他兴奋地说:“嗯,聊哪儿了?哦,哦,我想起来了,后来,有一篇稿子引起了日报社记者的重视,他们想深入采访,进行跟踪报道。
“一天,报社有两位记者来到咱们公社说明了原委后,宣传委员向耿书记汇报后,耿书记就让人通知我带上我写过的稿件到公社去跟日报社的那两个记者见面。
“两记者了解我写稿子的材料来源后,又看了看我写的其他稿子,其中一位记者说:‘我们报社正在建立通讯员队伍,像你们公社这样偏远的地方,有这样一位好的通讯员不容易,你们要重视培养啊。’
“公社宣传委员当时就说:‘有了你们的指导与肯定,我们公社一定注意培养人才,回头我跟耿书记汇报。’
“罗哥,至于宣传委员咋汇报的,耿书记咋说的,我就不清楚了,你还让我咋说?
至于后来我咋到公社的,咱俩刚才已聊过了,就是到第二年三月份,那天早上,林校长通知我去公社开会,参与换届工作材料的组写后,我就被留在了公社党委通讯组工作了。”二叔把他去公社工作的原委原原本本地端给了罗叔。
罗叔听得过瘾地说:“今儿呀,你话也说明白了,我这心里也彻底亮堂了。哈哈,我也算是将功补过了,我也别再内疚了。”
罗叔说罢,还怕二叔不明白,又补充说:“你想啊,后边,我如不让你去教校,你也不会去写那些稿子;没有发表那些稿子,别人也就发现不了你,你咋能到公社工作?后来,竟然还又到了县委工作?!”
只见二叔乜斜着眼,坏笑着故意调侃罗叔说:“是哩,是哩,罗哥,我真得感谢你!不过,开始,耿书记让你捎个‘小饼’给我充饥,可你嫉妒啊,你也想‘吃’啊,你就没给我,是不?可你哪里知道,后来呀,命运却为我准备了一个更大的‘饼’,你又嫉妒我没有?”
罗叔不好意思地说:“行了,我正式向你道歉,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别再挖苦你老哥了,我本来是想争个将功补过的,却反被你给奚落一番,真不花算。哈哈,难怪人们说,有功,请莫表,表表就没了。”
“谁说‘没’了,你的功劳大大的。没有你这根引线,后来的一切机会,哪能穿进我这个没鼻的针啊!”二叔用他那无子棋般的语言,狠地将了罗叔一军。
哈哈,老槐树下的老哥俩,真像老玩童一样,谁也不记恨谁,谁也不怕伤着谁,把年轻时的过往,甚或是过错,当童趣聊,相互掐着、闹着、调侃着……,这是他们自个开发的老年“游戏”,自娱自乐、开心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