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暑伏天的雨,说来就来。一阵大风刮过,令二叔家门前的尘土、树叶飞得乌烟瘴气,直叫刚才火辣辣的太阳全身而退。头顶上闷热、沉重的气流旋转翻滚,天空雨帘四垂,让人喘不过气来。
“快下雨了,快把门前晾晒的柴禾抱灶伙里去。”急性子的二婶子一边收拾晾在绳子上的衣服,一边催二叔说。
二叔心中一直憋着气哩,一听二婶子催他,就辟头盖脸地骂道:“你催个殏啊?你没长胳膊、腿吗?”
二婶子吃惊地问:“咋了?你发的那门子邪火啊?你没长眼吗?看我闲着了吗?”
“咋了?我是神经病!”二叔终于把鲠在他心中的不快给说出来了,接着他又质问二婶子:“我问你,今儿到底是谁得了神经病啊?我跟罗哥拍会儿话(聊天之 意),看你那冒烟带火的话,你说给谁听啊?你就是不知道给男人留面子!
“你把门砰地一关,睡觉去了,你甩晾谁啊?门一开,开口又说我是神经病?你这难听话,到底说给谁听啊?你以为别人都傻子吗?要不,罗哥为啥走恁快哩?你那是在撵人家走哩!唉,你这人呐,都七老八十了,还活不明白,就不知道与人为善!”
二婶子也不认输地说:“你这不是瞎说吗?我是饭没做、菜没炒,还是茶没给你俩泡?你王军子就是爱端个臭架子、死要面子的男人,你俩从上午一直聊到现在,少说也有四五个小时了吧,难道有多少话说不完?再说了,他罗明也不是十里八乡远路来的稀客,他隔一天不来,你就急得慌!我看你呀,就是老得耐不住寂寞了,有点粘人、人来疯!好汉不提当年勇,你一说起来你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的往事,就没个头,耽误多少事儿啊!……”
二叔抢过话说:“看看,自己说漏嘴了吧,嫌人家在这儿耽误事儿,所以,你说话就总是带刺,刺人家回家,是不?
二叔跟二婶子还没完,他又补充说:“唉,让我咋说你好呢?你也不想想,只要天一黑,你为啥就说害怕、让把大门关上哩?你曾说过,现在,咱这鸡鸣村连个鸡叫声都没有了,静得瘆人;如不是咱俩还活着,跟门前的老槐树一起守着咱村子,那咱这村子不就像是跟死了一样吗?就你感到寂、聊得可怕,难道我不显寂、聊吗?
“你说害怕的时候,我总是开导你,‘怕啥?咱在这村子里都住几十年了……’。我嘴上虽然这样安慰你,但我心里跟你是一样感到寂寞、失落啊!你呀,就是缺少女人的善解人意,不知道体量男人的内心!
“平时,咱这老家伙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现在,咱鸡鸣村和王村,也就只有我和罗哥能在一起说说话了。唉,我看你呀,就是到了老死,你那直性子的脾气也不会改!”
二叔反复强调他跟罗叔粘一起的原因,二婶子听着二叔的话,一直没吭气。不料,二叔却话锋一转,失意而悲伤地说:“唉,种不好地,(误)一季子;没遇上好人,就是一辈子!这都是命啊,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现在老都老了,我就是耐不住寂寞还有啥办法呢?”二叔似在自倒苦衷、追悔当年,可他哪里料到,这样会招来二婶子更多的怨言和责骂。
只听二婶子声音高八度地说:“噢,你别拐弯抹角了,难道是黑馍占了白馍地儿,白馍没有了地儿?我咋说你这一辈子看我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哩,你不就是一直还在惦记着老土匪三阎王的女人春秀吗?
“我问你,有子出事那年,当你知道严向好是春秀的娃子后,那个严向好就像是你失散多年的儿子那样,你上看下看、左瞧右瞧,乖乖呀,看把你给激动的!我问你,你到底激动啥哩?你跟春秀之间究竟还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难道那严向好是你跟……,嗨,算了,不说了。”
二婶子也知道二叔是啥样的人,但人猜疑的本性,又使她对二叔有点不放心。不过,如此没有根据的话,她还算是理智地又咽了回去。但她哪里肯就此罢休,她又绕着弯地接着吵二叔:“后来,严向好回家时,你为啥不把你保存他妈的银簪子让严向好带回去还给他妈呢?人家推辞了一下,你真会就腿挫绳、借坡下驴啊,你当真又留下揣你兜里了。
“我问你,我收拾了多年的那个银戒指,为啥不见了?八成是你悄悄给了严向好,让他捎给他妈了吧?
“那几年,我每次问你,你都嘴硬地说,是我记性差,不是忘放哪里了,就是弄丢了?嘿,那个时候,就你那两间破屋子,还有八百个地儿,我还能搁哪儿了?哎哟,别以为自己肚子里装点墨水,就比别人聪明!就你那点花花肠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以为我就真的耳聋眼瞎、记性差、好糊弄,是吧?”
二叔气哼哼地说,“你真能胡扯一大堆,这还跟花花肠子扯上了?我看你那心眼啊,比那藕眼还多!就是请个画家来,都没法画出你那个样子!”
二叔显然有些语无伦次。自打那年有子叔出事、严向好来过鸡鸣村、二婶子知道了他妈留给二叔一个银簪子、二叔又视如珍宝般珍藏了将近三十年这个事后,二叔这后半辈子啊,是最怕二婶子揭他这点“秃痂”了。前几年,二婶子一提起春秀,他总是十分羞愤、恼怒地跟二婶子吵架,现在,他年纪大了,只剩下肚皮气鼓鼓的了。
二婶子听到二叔讥讽她的话,她的嘴巴也不示弱地大声嚷嚷:“就你那样子长得美?早几十年前,你咋不让那个漂亮的春秀留在鸡鸣村跟你生娃过日子哩?就你跟她之间那心思,比那藕丝还多!要是请个作家来,作家肯定都得把笔给摔了,因为他写不出你内心深藏春秀的是情丝,还是啥殏丝哩!”
“你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二叔恨剥剥地说罢,他忽然故做轻松地坏笑着说:“哼,人家春秀呀,说不定那天还要来看我哩,我看你能咋的?你就好好吃醋吧!”
二叔也真是拿二婶子没辙了,可他哪知,他故意气二婶子的话,却在时空中被风儿默默传递,化作了他跟春秀间的灵犀,让春秀感知到了他的心思,使春秀也把心中暗念已久的故人、往事,化作了她心河中的滚滚春潮,直拍着豫西南有情大地的堤岸!
两位古稀老人吵得头上直冒火星子,令阳阳和明明也有些惊怵。这时,阳阳看看二叔,又看看二婶子,忽然来了灵感似的,他哈哈大笑着唱道:“打是亲……”
明明赶紧接嘴:“骂是爱……
然后,他俩一起合唱:“不打不骂是臭白菜!”
哈哈,显然,俩个小孩子,是在看两个老小孩的笑话哩。
突然,一阵豆大的雨滴哗啦啦地打下来,二婶子拿起一件破衣服往头上一顶,向阳阳和明明摆摆手说:“下大雨了,快点回屋!”
阳阳和明明跟着二婶子一起向堂屋里走去。
二叔一手拄着椅子,一手端着他的茶杯子慢腾腾地向灶伙里走去。
轰隆隆、轰隆隆,一阵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一下子扑倒了令人喘不过气的闷热,冲刷着鸡鸣村周围庄稼、树木和房屋上的灰尘以及掩藏在时光犄角旮旯中的陈年往事,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土腥味。
从天空中噼哩叭啦扔下来的雨点声,虽然劝住了二叔和二婶的吵架声,但不一定能浇灭他俩因阅历迥异而在心头燃起岁月深处的那场误会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