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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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阳阳和明明根本不关心大人们的事儿，也听不懂大人们说的话。他俩放下碗筷后，拽拽和豫的衣服，示意让和豫跟他们一起拿着手电筒，在门前树林子的地上找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蝉蛹。
阳阳俩讨好和豫说：“我俩在天气晴好的晚上，能找到小半茶缸蝉蛹呢，炒着吃，或炸着吃，可香了。”
而和豫呢，因环境不熟和年龄的差距，就捂着肚子说：“哎哟，我肚子疼，要去茅房了，你俩先找吧。”
和豫没有去跟那俩小屁孩搀和，而是坐在他妈的身旁，想听听大人们有意思的聊天。
阳阳和明明正在比试谁的眼亮，看谁找的蝉蛹多时，好家伙，大雨泼啦啦浇在他俩的头上，他俩谁都抢着往家跑，结果，茶缸子却被落下了，就别说辛苦半天找的蝉蛹了。他俩用手抹着满脸的雨水，扒着门框，拍着手笑唱二婶子教他俩的儿歌：风来了／雨来了／王八背个鼓来了……，他俩唱哟、笑哟，那个开心哟。
笑累了，玩累了，两个孩子爬上二叔的床，一头躺一个，睡着了，连衣服都没顾上脱哩。
顺子哥带着媳妇、儿子回后院他家后，二婶子也累了，最主要的是，她的心累啊。她走到里间，看到床上两个小孙子的睡相，噗嗤一声笑了：阳阳的腿压住了明明的肚子，明明的胳膊放在阳阳的腿上，二婶子轻手将他们分开。大一点的阳阳睁开眼问：“我爷爷咋还没回来呀？奶奶，我害怕！”
二婶子坐在阳阳的身边，尽管嘴上哄阳阳说：“不怕，有奶奶哩，睡吧。”而此刻，她心里也正在发怵哩，比阳阳还害怕哩。
二婶子虽说没有见过大爷，但她大脑中大爷早“下土”了的印记，却无法改变大爷还活着已经回来的事实，现在又听到阳阳说害怕，她环顾屋子四周，仿佛在那旮旯黑影里，仍藏着大爷的魂灵似的，让二婶子更加毛骨怵然！
二婶子看着阳阳睡着后，她躺到她的床上，虽然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可无论如何她却睡不着。她不仅害怕屋子里黑处大爷的影子，更有二叔和春秀那些往事儿，在她心里和城里宾馆中，电影镜头似的来回地切换着。
二婶子闭着眼睛，脑子却在回想说，嘿，要不是春秀说，王军子还把她个大肚子女人抱上了车。这事儿，八成沤滥到他肚子里，他一辈子也不会往外说。
怪不得把人家的银簪子当宝贝收拾着，那是一个女人留给他的念想。
他王军子没东西送人家，就偷偷摸摸把我那个银戒把送给她，还在我面前绕八百个弯、说七扯八的，他以为我真傻啊，不知道他是送给他心尖上的女人春秀当念想啦？他俩这不就像那古装戏里唱的“以物传情”嘛！
哼，可真好，那个春秀也对他念念不忘，这不，还找上门来看他来了。
王军子啊王军子，这么多年来，我难道枉把你当成一个君子了？！你进城接你大叔，为啥要对那个春秀说：“你也上车吧，来一趟不容易，去我们县城里看看去。”哼，真他娘哩会扯，装得真像！
嘿，那个春秀老娘们也真会就腿挫绳，也不推辞，就赶紧上了车。谁看不明白啊，她扒不得想跟你王军子肩挨着肩坐一块哩。她男人不早死了吗？她很久都没挨过男人了，哈哈，这下可好，这俩人还住宾馆了？嗯？不是俩人！顺子说过，是仨人，哈哈，哈哈，……
二婶子的胡思乱想，把她自己都惹得笑了半天。
也好，也许她一笑释怀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在心里醋过、骂过、笑过之后，自个嘟囔着：睡吧，睡吧……
再说那宾馆里，大爷刚睡了一小觉醒来，精神头好着呢。这时，他正跟二叔和春秀聊得欢实着哩，他哪知道二婶子把他当“死人”、还把她自己吓得够呛。
窗外，噼噼啪啪的雨滴打在窗纸上，仿佛是大爷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拍她的窗户，吓得二婶子一骨碌翻了个身，背对着窗户，赶紧闭上了眼睛。此刻，她不但怕，也累极了，不一会儿，二婶子就进入了她仍惊骇和醋意交织着的梦乡！
县城宾馆里的仨人也估计顺子哥可能是被大雨隔到家里了，今晚有可能不会来了，但他们还是在一边聊天，一边等着顺子哥。
只见春秀歪着头问：“亲家公，这么大半辈子了，你在台湾过得好吗？台湾还有你的什么人？”
大爷两眼微闭，摇摇头说：“唉，不好，一点也不好啊。一直想家啊，军子，跟你娃子说实话，别看你大婶子她模样长得难看，但她的心好哇，是个善良的人，我一直没有忘记她啊。”
二叔跟春秀交换了一下眼神，意思是告诉春秀，他是我大叔肯定没错。他说大婶子长得不好看，一点也没错。刚才，他还说过“她塌鼻梁、深眼窝”，这些特征都是符合大婶子的。
当然，他俩的眼神也被大爷看在眼里，大爷何尝不在心里犯嘀咕呢？他也想进一步试问一下二叔，只听大爷若无其事地问：“军子，你小时候，咱们村子后边有一个大坑，现在还有吗？”
二叔哈哈笑笑说：“大坑，在咱们村子的前面，后边有一个家堤，是为了防夏季涨水，挡水进村子用的，但每到夏季雨水多的时候，家堤沟里积水很深，我小时候跟有子还在家堤沟里摸过鱼哩。”
大爷又问：“我离开家时，有子还小啊，他长大后，你看跟我长得像吗？”
二叔是谁啊，他何尝听不出大爷是在试探他的底细。二叔就不避讳地说：“他哪能跟你长得像啊，他长得跟大婶子有些像。我听说，有子小时候，是大婶子从她娘家堂弟家抱养的。”
“噢，是啊，对头，哈哈……”大爷跟二叔的对话，似在对暗号般，二叔跟他对得天衣无缝，大爷朗笑起来。
这时候，大爷才放心地跟二叔说：“你是自家的娃子，我说了，也不怕你笑话。”大爷说着，看了一眼春秀。
春秀哈哈笑笑说：“没事，都是一家人，你讲吧。”
大爷这才说：“哈哈，我没文化，就凭我的记忆讲个大概吧。我可能是六几年吧，我们是从缅甸糊里糊涂地被带到了台湾。
“在缅甸时，我们是残余部队，总共两个团多一点的兵员，后来，虽然有之前退守到缅甸的国民党残余人员拖家带口地加入，再加上一些地方势力，老蒋想让我们在那里成为反扑大陆的一个基地，结果，却被边境云南一带的解放军给打得儿狼狈不堪。最后，人员消耗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几千人了吧，在缅甸一带待不下去了，老蒋才允许我们去的台湾。
“我们到台湾后，自然就像是后娘养的了。部队被遣散了，个别有官职的，给安排职位、安家，像我一样的老兵，大部分都被‘放羊’了。
“刚到台湾的时候，因长期打仗，生活也没保障，我的身体很差，还有严重的腿伤，在找差事时，哪里也不肯要我。后来，我在一个战友的帮助下，腿伤好了后，才去到一个山上，给人家看大门。那个大门，是一个山洞改建成的，至于里面是干啥的，我一概不知。人们从那个山门一旦进去之后，是不能随便出来的。要是有事情，需要出来，那就别想再回头了。我为了吃饭、保这份差事，一直干到我值不动夜班了，才被辞退、从那个山里走出来了……”
“哎呦，那你这半辈子的生活也够枯燥的了。后来呢，你咋生活呀？”春秀问。
“后来，我手里攒有点钱，比刚被遣散那阵子好一些，我就用手中的钱在高雄市城郊买了间小房子，反正一人生活嘛。”大爷说到此处，怕是要落泪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用衣襟沾了沾他的眼睛，又说：“唉，我想家，非常想回家，也不知家在哪里了，我上哪里去找我的家呀。直到我遇到李义他伯李老头之后，聊起来，才知道我俩是很近的同乡，我这心里就像是找到了家人一样，感觉有盼头了。
李老头识字，他有家庭，他的家人愿意帮他找家。我跟他约定，我俩是一个县的，只要他找到家了，我就跟他一起回来。回来之后，再找鸡鸣村就容易多了……”
“这么说，你在台湾没有成家？就你一人？”春秀皱皱眉、设身处地地问大爷。
大爷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不过……”大爷欲言又止，不知他还有啥难为情的话语，却咔在了喉咙里。
春秀跟二叔对视了一下。春秀说：“咱都这把年纪了，没必要有顾虑，想说啥就说啥，免得闷心里憋得慌。”春秀这样劝导着大爷，又看一眼二叔。
二叔会意地说：“嗯，是呀，说的没错”。二叔又瞅着大爷说：“大叔，你已回到家了，一家人面前，没必要有啥顾虑了，你想说啥，就敞开了说吧。”
大爷低着头，弹了弹他手中的烟灰，又猛吸了一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白烟。那烟雾在他面前打着旋，慢慢向房间的四周弥散去。
春秀被呛得捂着嘴咳了一声，大爷又赶紧抽了一口，才掐灭了那圆圆的红火头。
大爷清清嗓子，喝了一口水，用手擦擦他嘴边的胡须，干咳了一声，似压压他心中直往上涌的往事，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唉，我这个老没主见的人，好多事过后，我又总是后悔。我说出来，也是惹你俩见笑啊。”
春秀忙给大爷宽心说：“笑啥，你不认为咱们是一家人吗？！”
“哎呀，那好，我说说吧，它确实憋我心里几十年了，再不说，这个事儿啊，就要跟我一同埋地下了。”
大爷终于情愿打开心柜中他绾结了几十年的秘密，他说：“那个时候，我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后，是有机会逃跑的；后来，也是有机会不去台湾的，可是，都是因为我不识字，没有文化，胆子又小，遇事没有主见而错过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啊！也是自己把自己的一辈子给打发完了。唉，这都是人的命啊！好的是，我这条老命还在啊！”
春秀大笑着说：“哈哈，有老命在就好嘛！现在，还回家了，多好啊！”春秀劝大爷时，也慨叹起自己的家事来：“唉，有些人，就是没被国民党抓壮丁，也一样保护不了老婆孩子，也一样因为胆子小、心眼小而丢了性命啊？！”
春秀忽然弹拨出的弦外音让大爷一愣，他看看二叔，见二叔似乎明白春秀的话音，他就没往下追问，而是接着说：“唉，也是的！你们不知道啊，有多少人都把命都丢在了战场上哇，我真是还算幸运！”大爷摇着头，苦不堪言地说。
二叔着急问：“大叔，那时，你被抓到哪里去了？”
大爷说：“嗨，那个时候，我从来也没出过远门，迷迷糊糊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把我拉到啥地儿了。后来，跟战友、老乡们一块议论起来，估计那帮孙子把我给弄到南阳了吧？到现在我都吃不准。”
春秀接住大爷的话说：“是的，那阵子，抓壮丁的特别多，我们那一带也是这样子的，你在哪里被他们抓到的？”
大爷还没来得及问春秀是哪里的人，听她的口音跟二叔的口音差得远，现在又听她说“我们那一带”，大爷在心里断定她不是本地人，但碍于生疏，大爷就没多问，还是先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吧。
大爷略一沉思说：“记得那年秋天，是一个下午吧，我正在田里割黄豆，那群王八蛋从挨身的玉米地里窜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我给摁倒了，我用手中的镰刀跟他们打斗了一阵子后，他们就出了损招，先用枪顶着我，把我捆了，用一个黑布套子，从我头上一直蒙到眼上。之后，就把我拖到了路边，给弄到一辆卡车上。至于车开向哪个方向了，我也辨不出了。
“那天下午到夜里，一路上，他们只要看到男人，就停车抓人，后半夜时，我们被拉到了一个城市郊外，我们一共十几个人，被拴在一根长绳子上。有两个人摘下我们的头套眼罩，把我们赶下车，走了一段黑路，到了一个护城河边，把我们交给了几个正在灯下喝酒打牌的家伙，他们就开车走了。
“夜里，那几个家伙也不让我们睡觉，一个一个审我们，比如他们问我多大年龄了、在家干啥的、识字不、老婆孩子啦，大概这些吧。第二天，我被留下了，让跟他们一起挖护城河，那十几个人就不见了，不知干啥去了……。”
二叔插话说：“你被抓去时，可能是抗战胜利后了。那时，老蒋已在准备打内战了。哈哈，我说这些，还是以前从书上看来的，也记不大准确了。……当时，蒋介石调集重兵，包围中原解放区。中原解放区为了在南阳的‘桐柏山站稳脚跟’，就进行了自卫反击，发起了桐柏战役。桐柏战役后，党中央指示成立中原军区，李先念任军区司令员。……后来，中原军区部队把国民党军队打得吃不住了，老蒋着急了，急调兵力，就合围中原军区部队。
“特别是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豫陕鄂和桐柏解放区的开辟、扩大，使老蒋大为震惊，急令王凌云率整编第九师到达南阳，在南阳建立第十三绥靖区。
“唉，提起那个王凌云啊，南阳的老百姓至今都恨得牙痒痒的。他在南阳的半年多，尽干坏事儿，不但屠城，还抓壮丁。抓壮丁时，连学校的教师、学生，甚至是大街上的店员都不放过！
“哈哈，我说得云山雾罩的，也不知你俩听明白没有，总的来说，那时，国民党不管是在桐柏战役中，还是在解放豫西南时，他们的部队损失惨重，兵员严重不足，他们才在南阳方圆百多里内，到处抓‘壮丁’补充他们的兵力。”
大爷说：“对、对，就是这样。你娃子认字，会看书，说得头头是道的。我那个时候呀，就是瞎眼一抹黑，啥也不懂，他们让干啥，就干啥。比如说，白天，有人教我们装子弹、学打枪；晚上，让我们修护城河。这大概没几天吧，就发给我们一人一杆枪，赶鸭子上架一样，把我们赶到了那个大山里的战场上了，很可能就是你说的桐柏战役吧？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国民党的部队能不打败仗吗？”
春秀问：“不敢偷跑吗？”
嘿嘿，大爷笑笑说：“有人看着哩。那帮孙子狠着哩，也有人溜过，他们一枪就给毙了。嘿嘿，我刚才说了，我都没脸跟你俩说，我就是因为胆子小，怕死在他们的枪口下，再一个顾虑是，就是我跑出去了，我不识字、不认路啊。即使有能逃跑的机会，我总是拿不定主意而错过了。可是，就在解放军攻打邓县城的时候，我是暗暗下定了决心，非跑不可！我想，邓县这场战役算是在家门口了，如果我这次跑不掉的话，以后就别想跑了。
“当时，我们在一个夜里被运到邓县，编入了配合丁淑恒（绰号叫丁大牙）的地方武装队伍中。在一个天快擦黑的一场交战中，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烟雾灰尘飞得满天都是、谁也看不清谁的时候，我被解放军的炮火给震晕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四下看看，我身边躺下不少人，活着的人，我一时也不知他们去哪儿了。那一刻，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弯腰顺着一条壕沟，向刚才交战时解放军的阵地方向跑过来。那边战壕里的解放军看到我时，还以为我是搞突袭的家伙，“砰”地给了我一枪，还好，没有打中我。我赶紧把家伙什扔了，举起了双手。
“也真是巧了，就在那一眨眼的工夫，军子，你猜，我看到谁了？看到了坡上村的李让了，我喊了声‘李让——’
“他先是一愣，不知是没认出我，还是看我穿着国军的服装，不敢信任我。不过，随即他向我打了个跳过来的手势，示意我快点，就在我快跨入解放军垒起的战壕时，我却中了国民党部队打过来的子弹，倒下了……”
二叔又插话说：“是哩，坡上村李让捎回来信，说看到你‘倒下了’。嘻嘻，就为这句话，这么多年来，人们都说你不在世了。可是，大叔，我跟你说呀，我大婶子在世时，我听她这么念叨过你：‘倒下了，也不一定就是死了啊？……你个老东西又爬起来了吗？是不是又被抓回去了？……唉，是不是混上一官半职了？跟老蒋去台湾了？也不回来看看我们娘仨？’那时，就她一人坚信你还活着！不过，有时，又听她叹气骂道：‘……这都是他妈的狗日的小日本给闹的’。”
大爷说：“嘻嘻，你大婶子也是没文化，她一会儿骂老将，一会儿又骂小日本，她胡乱骂骂，出口气呗！”
二叔听着大爷为大奶打圆场的话，觉得失口了，因他还没有跟大爷说明他家人的情况哩，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春秀一眼。
春秀笑笑说：“没事的，你大婶子去逝时年龄也不小了吧，你大叔他能理解的，谁叫他到现在才回来？见不着，活该？”
春秀以调侃的口气缓和室内的气氛，并安抚着大爷孤独的心情。大爷苦笑一下说：“没事的，回来之前，这都想过了，有思想准备的。是的，你说得对，不是人家不等我，是我回来晚了呀，是我对不住她呀，让她空念叨了我一辈子啊。”
春秀怕大爷伤怀，赶紧问：“你还是说说你‘倒下’后，后来呢？”
“哈哈，哈哈”大爷笑笑说，“可能是我命大吧，那颗子弹是从我的耳根子后面穿过去的。当时，不知是吓的，还是被打的，我就又晕了过去。醒来时，听说又被丁淑恒的人给弄回去了……这都是命啊，并不是你想不想跟老蒋干，而是命就是这么安排的，那一次，我终究是没能拗过命啊！
二叔说：“是哩，大叔，我说多了，也不知你俩能不能听得懂，不管是国家，还是人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命运！
“那个时候，老蒋要是能从国家和人民的大局出发，按照《双十协定》办事，不跟共产党打内战，不光是你一人，天下多少人就都不会有这样的命运了。”
春秀笑笑说：“嘿，你虽然说得文绉绉的，不过，我们也听得懂。唉，我问你，老蒋为啥要打内战哩？”
“为啥？他不是仗着他的身后有美帝国主义支持吗？” 二叔一边回春秀的话，一边又问大爷，“大叔，我说老蒋有美国支持，这你应该知道吧？”
“是哩，是哩。”大爷连连点头说。
二叔接着说：“就算他后来逃到了台湾，不还是依靠的美国吗？直到现在，台湾不还是在抱美国的大腿吗？老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老蒋为啥就没想到美国人又不是他的祖宗，人家为啥要花金子、费银子支持他哩？美国人耍的那些小恩小惠的伎量，实质是想拿他们当枪使、当挡箭牌用，人家巴不得中国天下大乱，然后，他们趁机坐守渔人之利……
二叔说得痛快，他哪知大爷听得耳根子直发烧啊。大爷脸面上似挂不住地说：“军子，你大叔我虽说不识字，但你娃子说的这个理我都懂得。那个时候，像我一样的普通卒子，是真的不想跟共产党打啊。都是中国人，都是爹娘养的，谁家家里没有老婆孩子和爹娘？唉，咱今晚说到这儿，有个事情，让我肠子都悔青了。
“我实话跟你娃子说，我这辈子呀，都是吃亏在没有文化、没有见识上。那件事儿，我后来才想明白，后悔到现在。我第一次被赶到战场上时，那是在一个大山里，你猜我碰到谁了？”大爷神秘兮兮地问二叔。
二叔说：“那个时候，碰到谁都不稀奇。听老辈人说，那个时候，共军和国军在中原交火。后来，中原解放军为了解放豫西南三县，一直打到湖北的襄阳、老河口市一带，国民党军队在咱们这一带疯狂地抓“壮丁”补充他们的兵员。就在你被抓走后不久，我伯、我二叔也被抓‘壮丁’了。我伯被抓走后，我娘带着我哥和我去我外婆家了，我们娘仨在那里生活了将近有四年。那时，我还小，听我伯讲，他后来是从北京北边的长城上逃回来的。他回来后，才把我们接回了家。
“还有我二叔，听他讲过，他一家伙被国民党部队给弄到了中国和印度边境一带。听他讲，他也不认字、不认路，但他还真是聪明，他是沿着向北的火车铁轨，一路要饭逃回来的，真是受了不少的罪啊！
“大叔，你肯定是碰到熟人了吧？嗨，话说回来，那个时候的人啊，都在战场上、炮火中，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就是碰到熟人了，如果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恐怕连个招呼都不敢打，肯定是谁也顾不了谁？对吧？”
大爷苦笑了一下说：“对，但我碰到的这个人，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你猜猜他是谁？”
大爷说着，脸上挂着神秘而喜悦的表情，还没等二叔开口，他提高了声音说，“我碰到你大舅了！”
“哎哟——，嘿！”二叔吃惊得叫了一声。接着，他赶紧问大爷，“那你咋不跟着他干哩？他会生办法让你回家的。我跟你说，咱邓县还没解放时，他就离开了国民党军队，可能是从襄阳逃回来的吧。让我想想，可能是王凌云赶往南阳的那个时候吧。后来，他大概是一九七五年吧，年头久了，我记不大清楚了，他因病去逝了。
“他去逝前，他把我叫到床前，跟我讲了他的经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让他的后人知道他个人的历史真相：他之所以能活到那个时候，是他没有干对不起共产党和祸害老百姓的事！”
大爷拍着他的大腿说：“要不说我后悔嘛！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你刚才说过，可能是在桐柏战场上，一天，一群大官视察部队，经过我们这些新兵队伍时，有一个当官的给我们训话，大意是要求我们战场上要勇敢，不要当逃兵，谁表现突出，战场上就会立功受奖、升官发财……。那人讲完后，另一个当官的走上前来向我们喊口令，‘立正，稍息！’
“哈哈，没想到，这时，旁边一个当官的绷着脸走到我的面前，用他那穿着皮靯的脚，狠狠踢了我一脚说：“连立正、稍息都站不好，还能打好仗？还想立功受奖、升官发财？我看你这模样，也只能在家抱孩子，上战场也是个怂包，现在给养十分紧缺，养你们这群兵有啥用？！还不如你们快点滚蛋哩！
“军子，你大舅对着我的脸骂了半天，我才稍一抬眼，认出来是他。可当时我错误地认为，他当了国民党的大官后，就六亲不认了；他那样踢我、骂我，骂得我脸上生疼、生疼的！我还心里骂他：耍殏威风哩！
“唉——，我跟你说实话吧，‘就是因为你大舅骂我是娘们，只能在家抱孩子，我才暗暗下决心，堵一口气，一定混出个人样来。可好，还真被你大舅给一眼看穿了，我混了一辈子，打过多少次仗，我都记不清了，也没有混出个模样来……”
二叔截断大爷的话说：“要不说，没文化，很可怕哩。我大舅哪里是在骂你，他很可能是在暗示你，给你指路哩。”
大爷闭着眼，摇摇头说：“哈哈，可不是嘛。多年以后，有一个一同在队列里听训话的战友问我说：‘咱们第一次上战场时，那个踢你的大官好像认识你哩？’我才第一次跟别人说起，他是我家侄子的大舅。
“我那个战友当时吃惊地说，‘那你傻瓜啊？你没有听出他话里有话吗？……嗨，直到那个时候，我细想想，才想明白：你大舅是让我快回家的吧？”
二叔说：“可不是嘛，我猜啊，那时，国民党军队大势已去了，他不但看出来你在那里混没有前途，就是他自己，也觉得跟着老蒋干没啥意思了。他去逝前告诉我，他早在在抗战前后，就曾跟共产党方面的高级将领李先念等有过接触，曾在情报传送、交通保护、军需供给等方面，给予中共方面以很大支持……。
“后来，在桐柏战役中，中原军区给养、军用物资十分困难，我大舅曾暗中派部队给中原军区送去过短缺的军用物资。
“还有一次，当解放军部队路过他的驻防区时，他还命令部队朝天开枪，放解放军过去。
“哈哈，像这样，他跟解放军暗中合作的事儿还有很多，一时半会也说不完……
“唉，大叔，说到这儿，我想起来我大舅还救过、保护过、暗示过一个小八路的故事。这个事呀，时间我没记清，可能还是共产党在延安的时期吧。一次，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小八路要去延安送急信。当路过他们的驻地时，被国民党士兵抓住了，送给了叫、叫戴焕章的一个军官。
“戴焕章那个老头子向来脾气火爆，他一听这小孩子是要去延安送急信的小八路，掏出手枪就要毙了他。
“当时，我大舅眼疾手快，一把把那个小孩子搂到怀里说，‘别呀，你没看他还是个小孩子哩，那像个小八路啊？我看他就像是一个放羊娃’！他又对警卫说，‘去，给他拿个馍吃，看他饿成啥样了。’
“当警卫员把馍递给了那个小孩子后，我大舅说，‘你一个小孩子家，以后别乱跑了，还不快点回家放羊去’？！那个小孩子也聪明，他一听我大舅这样说，就赶紧跑了……
“大叔，你说，他这不也是话里有话吗？哈哈，他是在暗示那个小八路‘快点跑、注意安全’，是不？”
大爷笑着说：“哎，是哩！当时，我这脑袋为啥就像是榆木疙瘩，咋恁不开窍哩，连小孩子都不如！我还错误地以为你大舅那是耍威风、看不起我哩，我还暗中跟人家较劲哩。可好，我把自己这一生都交给老蒋了，我现在就是肠子悔青了也晚了呀。……”
二叔赶紧安慰大爷说：“你一直还记着家就好，你现在回来了，就好。人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哩’，何况你又不是浪子！打个比方说吧，你就是被历史潮流裹进老蒋队伍中的一颗沙粒，是你个人力量没有办法挣脱的事！”
大爷又问：“你大舅是咋离开国民党部队的，他为啥回来呢？”
二叔略一沉思说：“现在，咱仨关着门说话，按我的理解，那时，我大舅既然在抗战时期和内战初期跟共产党都有过接触和合作，那么，他肯定是已经认清了当时的形势：只有共产党、解放军才是为天下劳苦大众打天下的，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共产党的！
“他有了这样的认识，他要是把枪杆子掉过头来，跟共产党一同打老蒋，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为啥又没有这样干呢？我估计啊，他可能是受‘一臣不保二主’传统思想的影响，才没有那样做。
“他曾跟我说过，后来，他改变了认识。‘既然当初我走错了路，那么，我也不能一直错下去！’所以，后来，我大舅只有选择回家这条路了！
“大叔，话说回来，我大舅决定回家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老蒋要是知道了，还不要了他的老命？
大爷说：“是哩，是哩。那他是咋跑回来的？”
二叔说：“时间久了，我再想想，‘大概是第二次桐柏战役快接近尾声时，一天晚上，他跟他近身的部队官兵讲了他对当时‘内战’形势的看法后，再向大家坦陈了他的意向。向大家明确说，愿意跟他一起回家的弟兄，晚上行动；不愿意的，他也不会下黑手，只是要等他们离开后，再让他们去找国民党的其他部队。结果，大伙都被感动了，都表示已经厌倦了战争，不想再兄弟骨肉相残了，谁家里都有妻儿、爹娘哩，大家都愿意跟他一起走、回老家！
“那天晚上，他就只带着近身部队悄悄离开了桐柏战场。等部队行走到了安全地方后，他遣散了部队人员，还每人发给两块大洋，当作回家的路费……
“哈哈，大叔，我说到这儿，你应该完全明白我大舅为啥狠狠踢你那一脚了吧？那一脚是跟你说：‘你快跑吧，回家抱孩子去！’”
二叔跟大爷说笑着，又扭头问春秀说：“嘻嘻，你也说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啊？”
春秀说：“嗯，嗯，肯定是的。看得出，他可能早都不想跟老蒋干了，但他要是跟共产党走，他又不想落个不 ‘忠’、‘变节’的名声，所以，最后，他只能走回家这条路了。”
“唉，是哩！”大爷跟二叔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春秀打了个呵欠说：“哎呀，时间不早了，外面雨还没停，估计顺子不会来了吧。”
二叔说：“是哩，大叔，要不，你休息吧。”
春秀忽然笑吟吟地对大爷说：“我觉得你还有故事没讲完哩，咱们一聊起来，扯远了。”
大爷先是一愣，接着回应春秀说：“哦，是哩，真是扯远了，我都忘了，你刚才问我啥来着？”
春秀提醒大爷说：“我刚才问你成家没有，你说，‘没有。不过……’，哈哈，你那‘不过‘的下文是啥呀？你肯定还有故事没讲哩。
大爷笑着，用手拍拍他的脑袋说：“哦哦，我想起来了。亲家母，你的眼睛好毒啊，一眼能把人给看穿了，嘻嘻，时间不早了，你还想听吗？”
二叔没说话，春秀却不知哪来的兴致，她笑着说：“要听！要听！”
大爷已不是当年刚从黄豆地里走出去的大爷了，现在的大爷，也是见过世面的大爷了！尽管他仍是不识字，尽管他戎马生涯的后半辈子没再结婚，但他在迎碰春秀那娇俏可爱目光的瞬间，他仿佛在说：“婚姻家庭里虽无我，烟花柳巷我却走过。女人，我懂！”
大爷被春秀撩起了兴致，就说：“那好，我的故事很多、也很长，我就拣重点说吧，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春秀红着脸，看一眼二叔说：“好的呀，好的呀。”
大爷说：“……经过南阳西四县的激烈交战后，守在南阳城的王凌云部队几乎被解放军打垮了，如果再有几日，就有可能全军覆没。可是，忽然间，共党的军队撤离了，却给了王凌云喘气的机会……”
二叔插话说：“我想想，哦，那个时候共党的军队撤离，是要去追国民党的黄维兵团，去支援即将进行的淮海战役。”
春秀吃惊地赞二叔说：“你咋知道恁多哩？”
二叔哈哈一笑说：“还不是因为大婶子一直念叨大叔是不是去台湾了，我就多看了一些关于解放战争这段历史的书。大叔，你是不是就是跟着王凌云撤退的？”
“哈哈，嗯，是的。那个时候，我是个癔症蛋，根本不知道是跟着谁。刚才，我跟你俩说的那些，都是解放后跟认字的战友聊起来，我才知道的。……让我也想想，这么多年了，噢，就在解放军辙离的第二天下午，王凌云部队开始对南阳城进行疯狂血腥地掠抢，把南阳城破坏得面目全非，还把南阳城内几千名老师学生都集中起来，还有工人、店员、市民也被集中起来，总共有一万多人吧，当天晚上就把集中起来的所有人赶出了城，沿白河南岸向南狼狈逃窜到襄樊（今襄阳）后，却遭遇宋希镰部队。宋希镰想吞并他，他不干，双方就开火交战。他打不过人家，就又跑啊，我们一直跑到了四川大巴山一带，他就又在那一带祸害人。
“哎呀，说到这里，我都没脸再往下说了，明知道跟着他们杀人放火，尽干坏八辈子良心的事儿，可我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呀！谁让我当初听不懂人话哩？还贴了心一条道走到了黑，。
“我这一辈子呀，总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逃。结果，一家伙从成都逃到了缅甸，又从缅甸逃到了台湾。唉，老话说得好，兔子满山跑，临了归老窝。你们说，我是不是像个兔子呀？……”大爷述说得垂头丧气、眼泪汪汪的。
春秀见大爷伤情，赶紧安抚说：“都过去了，过去了。现在回来了就好，以后，你哪里也不要去了，还是家里好哇。”
“可不是嘛，想回家，是我一辈子的心愿。这人啊，到了老境后，想家更加强烈啊。这一点，你们可能体会不到哇。我跟老李头在一起说，我们只要是踏上了家乡的土地，就是家里的亲人都不在世了，心里也会是踏实的。”大爷动情地说。
二叔赶紧趁势说：“大叔，你说得对，说得好！就是你家中的亲人都不在了，但不是还有我们吗？只要你的家族在，你就有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你心就踏实了。放心吧，我和顺子会照顾好你的晚年生活的。”
“军子，有你娃子这份心，大叔我没有白回来，我肯定放心。”大爷说完，又看着春秀说：“亲家母，以后恐怕还得打搅你哩。”
春秀连忙说：“没事，没事，以后有人陪我唠嗑了，多好呀！”
“哈哈，哈哈……”春秀说完，仨人都大笑起来。
“哎呀，我刚才还说简单说呢，这一扯起来，又扯出一大堆闲话来，我还没有说到正点上哩。”大爷似乎抱歉地说。
春秀说：“没事的，咱不就是闲聊嘛。我俩就像是在听你讲故事哩，多好，是吧？”春秀说着，目光却来找二叔这个同盟了。
二叔哼哈了几声，也没说啥。
大爷说：“我这次不扯远了，再扯，咱们今晚就别想睡觉了。我就一句话直奔主角了。唉——，”大爷说完，又低下了头，叹了一声气。看得出，他是很想讲这个故事，可又显得有些迟疑。
大爷抬起头，眼睛看着门口说：“唉，我跟着老蒋的部队干了一辈子的坏事，可能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但这好事，后来又变成了坏事。
“这好事为啥变成坏事了呢？你快讲吧。”春秀又催促道。
“是因为我想家、想回家啊！我认为我是一个中国人，就是跟着部队去台湾，那台湾，也是中国的地方！它肯定是离我的家近呀。所以，那个时候，我一咬呀，决定跟部队一起去了台湾，却把一个女人的好意，还有那个儿子给扔下了。”大爷终于悲伤地说出了鲠在他喉咙里几十年的心腹话。
二叔吃惊的表情在他脸上一掠而过，他轻声“哎哟”了一声，瞅一眼春秀，啥也没说。
春秀却表情凝重地问：“哎哟，这么说，你是在四川，还是在缅甸时，跟一个女人生了个儿子？”
这会儿，大爷才彻底放开了，他仿佛想释怀几十年来内心的重压似的说：“哈哈，在四川？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跟着王凌云离开南阳，到襄樊，又从襄樊逃到四川大巴山一带后，眼看共产党就要解放全中国了，国民党军队的几方势力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了，但他们仍是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吞并谁，部队官兵整天过着狗咬狗的日子！特别是王凌云被解放军活捉后，部队官兵是逃的逃、降的降，至此，部队彻底溃败。我是跟着我的团长一起逃到缅甸的。他鼓动我们说：逃出去，就能活命；如果留下，我们犯下的罪，解放军是不会饶过的……哈哈，就这样，我一条道彻底走到了黑！
“逃到缅甸后，日子也不好过。后来，随着以前逃过去的人员的加入，老蒋指示，在那里建立一个反攻大陆的基地，这样以来，我们才慢慢稳住了脚。这种情况下，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回家。无聊打发时光中，我偶尔也会跟兄弟们一起去那些地方。一次，我遇到一个十五六的女娃子，长得是目清目秀的，但目光呆滞，满脸忧愁的样子，不像是经常在那种地方混的人。
“我一问，果然，她是一个山脚下的农家女娃子。一次，她跟她的妈妈去山里砍柴，被一个男人给抢走了，卖到了这个地方。她知道我是中国的一个逃兵后，她天真地说：‘你肯定有枪吧，救我出去，我会报达你一辈子的。’
“哈哈，那个时候，我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女人如此信任我的话了，我一壮胆子，从身上掏出了三块大洋，去找那个地方管事的人，嘿，没想到，那个人骂了她一句，竟然同意放她走。
“她跟我走出了那个地方后，我一问她家的住地儿，嘿，还真是巧了，离我们的驻地不远。我一直把她送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我才转身走了。
“这个女娃子说话真算数，过了一个多月后，她真的来找我了，说跟她妈妈吵嘴了，要跟我过日子，不回家了。当时，我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该咋办好了。记得我跟那女娃子说：‘你还是个女娃子，我都已经是个大叔了，这样不好，你的爹妈也不会同意的。’
“她说：‘她不嫌我是大叔，大叔知道疼女人，她爹妈要是不同意，她就跟我一起逃到中国。’
我看她态度坚决，就拉上她一同去了她家，跟她的爹妈说明白。最后，她的爹妈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就这样，我有时候，我就去她家找她，我俩就在她家旁边的一个小木房里过夜。
“那个小木房子，小而精致，就像是她的爹妈有意为我俩搭建的一样。木房子的四围是用大木头做桩子，用细木头密实成墙，房顶是用木板子搭好的顶棚，里面放了一张床和日用品，这样，我来来去去，在这间小木房子里跟她在一起有两年多……
“直到老蒋向我们发出辙回命令时，是走，是留，我犹豫了。当时，如果有家眷的、悄悄留下，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我想，如果我留下了，那我这一辈子就别想回家了！我最后决定，跟部队辙回台湾，找机会，回家！
“唉，我走的时候，只去看过她一次，也没敢吱声。那时，儿子已经出生六个月了，也不知我这样悄悄地走，把她给伤成啥样了？唉，我缺德鬼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世了？那个孩子如果没病没灾的话，也该四十几了吧……”
二叔说：“噢，还有这档子事压在你心里？唉，这人呐，来世上一趟，前路上的事，还真是难以预见，真是不容易啊！”
二叔瞅着春秀，似开导她说：“你说，人这一辈子，谁活得容易、轻松自在？我大叔跟着国民党军队跟共产党打了半辈子的仗，他冒着枪林弹雨，东逃西躲，一直逃到了缅甸，最后又跑回台湾，罪没少吃，苦没受，虽说他现在回到家了，但我敢肯定地说，他心里有着一种负罪感，还压着一块重重的良心石头哩！”
大爷点着头说：“对呀！对呀！说实话，回来之前，想家归想家，但也有思想顾虑，感到自己就像小孩子在外面做错了事情那样，有一种无脸回家见家乡亲人的感觉！你娃子真是个明眼人，你都能一眼把人给看透了。我这辈子跟着国民党军队种下的罪孽，能得到你们的谅解，我很开心啊！”
二叔进一步开导大爷说：“怎能不理解，毕竟个人的力量是弱小的，你是被他们抓上了贼船的，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的事儿。你刚才不是说过，那个王凌云在南阳弃城逃跑时，南阳城一万多人都被挟迫跟他的残余部队一起走，那这一万多人后来的命运，肯定也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据说，这些人后来大都不知所终。他们中间有学生、工人、知识分子，何况你不识字、多有不便哩。”
二叔的话，让大爷内心的罪孽沉重感明显减轻，他掸了掸落在他那黑底白花衬衫前襟边“死”了的烟灰戏笑说，“你们看，这烟火都已燃不着我了”。
春秀忙跟大爷开玩笑说：“这花衬衫多漂亮啊，这要是你在缅甸时穿上它更帅气，难怪连小女子都看上你这个大叔了！”
“哈哈，哈哈……”仨人又一阵不知疲倦地大笑，一下子缓和了房间里刚才凝重的气氛。
这时，二叔站起来说：“大叔，你先洗漱吧，我去找他们再要个房间。”
不料，春秀说：“哎呀，算了，别麻烦了，这都一点多了，过一会天都亮了。这样吧，你俩一人一个床，那个沙发上，我将就一下就行。”
“嗯？能行吗？”二叔吃惊地看看大爷。
大爷说：“都是一家人，要说也没有啥，又是热天，带衣服躺下就是了。”
然后，大爷又以长辈的口吻说：“军子，要不，你躺沙发上？亲家母，还是你躺床上吧。”
二叔说：“可行，可行，这样好！”
春秀赶忙把床上的枕头递到二叔手上。
二叔推让说：“不用，你枕吧，我拿个沙发垫子塞头下就行。”
二叔关掉了房间里的大灯，只有大爷的床头灯还散发着柔微的黄色光亮，似轻轻地照拂着仨人的梦乡之路。
二叔躺到沙发上，闭上眼，心想，这男、女三个人睡一个屋子，可不像体统，这要是让天凤她妈知道了，还不吵翻了天？
大爷闭着眼，回味着刚才春秀跟他开的玩笑话，激动得睡意全无。
而春秀呢，自己跟这样两个男人共处一室，特别是大爷的人生故事，让她内心翻腾、百感交集，她拽不住内心奔腾着的那匹老马，使她难以安眠。
哈哈，看来，在这雨夜的宾馆里，三人正无声地合唱着“今夜无眠”的小夜曲哩！
第三十三章
阳阳和明明根本不关心大人们的事儿，也听不懂大人们说的话。他俩放下碗筷后，拽拽和豫的衣服，示意让和豫跟他们一起拿着手电筒，在门前树林子的地上找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蝉蛹。
阳阳俩讨好和豫说：“我俩在天气晴好的晚上，能找到小半茶缸蝉蛹呢，炒着吃，或炸着吃，可香了。”
而和豫呢，因环境不熟和年龄的差距，就捂着肚子说：“哎哟，我肚子疼，要去茅房了，你俩先找吧。”
和豫没有去跟那俩小屁孩搀和，而是坐在他妈的身旁，想听听大人们有意思的聊天。
阳阳和明明正在比试谁的眼亮，看谁找的蝉蛹多时，好家伙，大雨泼啦啦浇在他俩的头上，他俩谁都抢着往家跑，结果，茶缸子却被落下了，就别说辛苦半天找的蝉蛹了。他俩用手抹着满脸的雨水，扒着门框，拍着手笑唱二婶子教他俩的儿歌：风来了／雨来了／王八背个鼓来了……，他俩唱哟、笑哟，那个开心哟。
笑累了，玩累了，两个孩子爬上二叔的床，一头躺一个，睡着了，连衣服都没顾上脱哩。
顺子哥带着媳妇、儿子回后院他家后，二婶子也累了，最主要的是，她的心累啊。她走到里间，看到床上两个小孙子的睡相，噗嗤一声笑了：阳阳的腿压住了明明的肚子，明明的胳膊放在阳阳的腿上，二婶子轻手将他们分开。大一点的阳阳睁开眼问：“我爷爷咋还没回来呀？奶奶，我害怕！”
二婶子坐在阳阳的身边，尽管嘴上哄阳阳说：“不怕，有奶奶哩，睡吧。”而此刻，她心里也正在发怵哩，比阳阳还害怕哩。
二婶子虽说没有见过大爷，但她大脑中大爷早“下土”了的印记，却无法改变大爷还活着已经回来的事实，现在又听到阳阳说害怕，她环顾屋子四周，仿佛在那旮旯黑影里，仍藏着大爷的魂灵似的，让二婶子更加毛骨怵然！
二婶子看着阳阳睡着后，她躺到她的床上，虽然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可无论如何她却睡不着。她不仅害怕屋子里黑处大爷的影子，更有二叔和春秀那些往事儿，在她心里和城里宾馆中，电影镜头似的来回地切换着。
二婶子闭着眼睛，脑子却在回想说，嘿，要不是春秀说，王军子还把她个大肚子女人抱上了车。这事儿，八成沤滥到他肚子里，他一辈子也不会往外说。
怪不得把人家的银簪子当宝贝收拾着，那是一个女人留给他的念想。
他王军子没东西送人家，就偷偷摸摸把我那个银戒把送给她，还在我面前绕八百个弯、说七扯八的，他以为我真傻啊，不知道他是送给他心尖上的女人春秀当念想啦？他俩这不就像那古装戏里唱的“以物传情”嘛！
哼，可真好，那个春秀也对他念念不忘，这不，还找上门来看他来了。
王军子啊王军子，这么多年来，我难道枉把你当成一个君子了？！你进城接你大叔，为啥要对那个春秀说：“你也上车吧，来一趟不容易，去我们县城里看看去。”哼，真他娘哩会扯，装得真像！
嘿，那个春秀老娘们也真会就腿挫绳，也不推辞，就赶紧上了车。谁看不明白啊，她扒不得想跟你王军子肩挨着肩坐一块哩。她男人不早死了吗？她很久都没挨过男人了，哈哈，这下可好，这俩人还住宾馆了？嗯？不是俩人！顺子说过，是仨人，哈哈，哈哈，……
二婶子的胡思乱想，把她自己都惹得笑了半天。
也好，也许她一笑释怀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在心里醋过、骂过、笑过之后，自个嘟囔着：睡吧，睡吧……
再说那宾馆里，大爷刚睡了一小觉醒来，精神头好着呢。这时，他正跟二叔和春秀聊得欢实着哩，他哪知道二婶子把他当“死人”、还把她自己吓得够呛。
窗外，噼噼啪啪的雨滴打在窗纸上，仿佛是大爷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拍她的窗户，吓得二婶子一骨碌翻了个身，背对着窗户，赶紧闭上了眼睛。此刻，她不但怕，也累极了，不一会儿，二婶子就进入了她仍惊骇和醋意交织着的梦乡！
县城宾馆里的仨人也估计顺子哥可能是被大雨隔到家里了，今晚有可能不会来了，但他们还是在一边聊天，一边等着顺子哥。
只见春秀歪着头问：“亲家公，这么大半辈子了，你在台湾过得好吗？台湾还有你的什么人？”
大爷两眼微闭，摇摇头说：“唉，不好，一点也不好啊。一直想家啊，军子，跟你娃子说实话，别看你大婶子她模样长得难看，但她的心好哇，是个善良的人，我一直没有忘记她啊。”
二叔跟春秀交换了一下眼神，意思是告诉春秀，他是我大叔肯定没错。他说大婶子长得不好看，一点也没错。刚才，他还说过“她塌鼻梁、深眼窝”，这些特征都是符合大婶子的。
当然，他俩的眼神也被大爷看在眼里，大爷何尝不在心里犯嘀咕呢？他也想进一步试问一下二叔，只听大爷若无其事地问：“军子，你小时候，咱们村子后边有一个大坑，现在还有吗？”
二叔哈哈笑笑说：“大坑，在咱们村子的前面，后边有一个家堤，是为了防夏季涨水，挡水进村子用的，但每到夏季雨水多的时候，家堤沟里积水很深，我小时候跟有子还在家堤沟里摸过鱼哩。”
大爷又问：“我离开家时，有子还小啊，他长大后，你看跟我长得像吗？”
二叔是谁啊，他何尝听不出大爷是在试探他的底细。二叔就不避讳地说：“他哪能跟你长得像啊，他长得跟大婶子有些像。我听说，有子小时候，是大婶子从她娘家堂弟家抱养的。”
“噢，是啊，对头，哈哈……”大爷跟二叔的对话，似在对暗号般，二叔跟他对得天衣无缝，大爷朗笑起来。
这时候，大爷才放心地跟二叔说：“你是自家的娃子，我说了，也不怕你笑话。”大爷说着，看了一眼春秀。
春秀哈哈笑笑说：“没事，都是一家人，你讲吧。”
大爷这才说：“哈哈，我没文化，就凭我的记忆讲个大概吧。我可能是六几年吧，我们是从缅甸糊里糊涂地被带到了台湾。
“在缅甸时，我们是残余部队，总共两个团多一点的兵员，后来，虽然有之前退守到缅甸的国民党残余人员拖家带口地加入，再加上一些地方势力，老蒋想让我们在那里成为反扑大陆的一个基地，结果，却被边境云南一带的解放军给打得儿狼狈不堪。最后，人员消耗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几千人了吧，在缅甸一带待不下去了，老蒋才允许我们去的台湾。
“我们到台湾后，自然就像是后娘养的了。部队被遣散了，个别有官职的，给安排职位、安家，像我一样的老兵，大部分都被‘放羊’了。
“刚到台湾的时候，因长期打仗，生活也没保障，我的身体很差，还有严重的腿伤，在找差事时，哪里也不肯要我。后来，我在一个战友的帮助下，腿伤好了后，才去到一个山上，给人家看大门。那个大门，是一个山洞改建成的，至于里面是干啥的，我一概不知。人们从那个山门一旦进去之后，是不能随便出来的。要是有事情，需要出来，那就别想再回头了。我为了吃饭、保这份差事，一直干到我值不动夜班了，才被辞退、从那个山里走出来了……”
“哎呦，那你这半辈子的生活也够枯燥的了。后来呢，你咋生活呀？”春秀问。
“后来，我手里攒有点钱，比刚被遣散那阵子好一些，我就用手中的钱在高雄市城郊买了间小房子，反正一人生活嘛。”大爷说到此处，怕是要落泪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用衣襟沾了沾他的眼睛，又说：“唉，我想家，非常想回家，也不知家在哪里了，我上哪里去找我的家呀。直到我遇到李义他伯李老头之后，聊起来，才知道我俩是很近的同乡，我这心里就像是找到了家人一样，感觉有盼头了。
李老头识字，他有家庭，他的家人愿意帮他找家。我跟他约定，我俩是一个县的，只要他找到家了，我就跟他一起回来。回来之后，再找鸡鸣村就容易多了……”
“这么说，你在台湾没有成家？就你一人？”春秀皱皱眉、设身处地地问大爷。
大爷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不过……”大爷欲言又止，不知他还有啥难为情的话语，却咔在了喉咙里。
春秀跟二叔对视了一下。春秀说：“咱都这把年纪了，没必要有顾虑，想说啥就说啥，免得闷心里憋得慌。”春秀这样劝导着大爷，又看一眼二叔。
二叔会意地说：“嗯，是呀，说的没错”。二叔又瞅着大爷说：“大叔，你已回到家了，一家人面前，没必要有啥顾虑了，你想说啥，就敞开了说吧。”
大爷低着头，弹了弹他手中的烟灰，又猛吸了一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白烟。那烟雾在他面前打着旋，慢慢向房间的四周弥散去。
春秀被呛得捂着嘴咳了一声，大爷又赶紧抽了一口，才掐灭了那圆圆的红火头。
大爷清清嗓子，喝了一口水，用手擦擦他嘴边的胡须，干咳了一声，似压压他心中直往上涌的往事，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唉，我这个老没主见的人，好多事过后，我又总是后悔。我说出来，也是惹你俩见笑啊。”
春秀忙给大爷宽心说：“笑啥，你不认为咱们是一家人吗？！”
“哎呀，那好，我说说吧，它确实憋我心里几十年了，再不说，这个事儿啊，就要跟我一同埋地下了。”
大爷终于情愿打开心柜中他绾结了几十年的秘密，他说：“那个时候，我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后，是有机会逃跑的；后来，也是有机会不去台湾的，可是，都是因为我不识字，没有文化，胆子又小，遇事没有主见而错过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啊！也是自己把自己的一辈子给打发完了。唉，这都是人的命啊！好的是，我这条老命还在啊！”
春秀大笑着说：“哈哈，有老命在就好嘛！现在，还回家了，多好啊！”春秀劝大爷时，也慨叹起自己的家事来：“唉，有些人，就是没被国民党抓壮丁，也一样保护不了老婆孩子，也一样因为胆子小、心眼小而丢了性命啊？！”
春秀忽然弹拨出的弦外音让大爷一愣，他看看二叔，见二叔似乎明白春秀的话音，他就没往下追问，而是接着说：“唉，也是的！你们不知道啊，有多少人都把命都丢在了战场上哇，我真是还算幸运！”大爷摇着头，苦不堪言地说。
二叔着急问：“大叔，那时，你被抓到哪里去了？”
大爷说：“嗨，那个时候，我从来也没出过远门，迷迷糊糊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把我拉到啥地儿了。后来，跟战友、老乡们一块议论起来，估计那帮孙子把我给弄到南阳了吧？到现在我都吃不准。”
春秀接住大爷的话说：“是的，那阵子，抓壮丁的特别多，我们那一带也是这样子的，你在哪里被他们抓到的？”
大爷还没来得及问春秀是哪里的人，听她的口音跟二叔的口音差得远，现在又听她说“我们那一带”，大爷在心里断定她不是本地人，但碍于生疏，大爷就没多问，还是先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吧。
大爷略一沉思说：“记得那年秋天，是一个下午吧，我正在田里割黄豆，那群王八蛋从挨身的玉米地里窜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我给摁倒了，我用手中的镰刀跟他们打斗了一阵子后，他们就出了损招，先用枪顶着我，把我捆了，用一个黑布套子，从我头上一直蒙到眼上。之后，就把我拖到了路边，给弄到一辆卡车上。至于车开向哪个方向了，我也辨不出了。
“那天下午到夜里，一路上，他们只要看到男人，就停车抓人，后半夜时，我们被拉到了一个城市郊外，我们一共十几个人，被拴在一根长绳子上。有两个人摘下我们的头套眼罩，把我们赶下车，走了一段黑路，到了一个护城河边，把我们交给了几个正在灯下喝酒打牌的家伙，他们就开车走了。
“夜里，那几个家伙也不让我们睡觉，一个一个审我们，比如他们问我多大年龄了、在家干啥的、识字不、老婆孩子啦，大概这些吧。第二天，我被留下了，让跟他们一起挖护城河，那十几个人就不见了，不知干啥去了……。”
二叔插话说：“你被抓去时，可能是抗战胜利后了。那时，老蒋已在准备打内战了。哈哈，我说这些，还是以前从书上看来的，也记不大准确了。……当时，蒋介石调集重兵，包围中原解放区。中原解放区为了在南阳的‘桐柏山站稳脚跟’，就进行了自卫反击，发起了桐柏战役。桐柏战役后，党中央指示成立中原军区，李先念任军区司令员。……后来，中原军区部队把国民党军队打得吃不住了，老蒋着急了，急调兵力，就合围中原军区部队。
“特别是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豫陕鄂和桐柏解放区的开辟、扩大，使老蒋大为震惊，急令王凌云率整编第九师到达南阳，在南阳建立第十三绥靖区。
“唉，提起那个王凌云啊，南阳的老百姓至今都恨得牙痒痒的。他在南阳的半年多，尽干坏事儿，不但屠城，还抓壮丁。抓壮丁时，连学校的教师、学生，甚至是大街上的店员都不放过！
“哈哈，我说得云山雾罩的，也不知你俩听明白没有，总的来说，那时，国民党不管是在桐柏战役中，还是在解放豫西南时，他们的部队损失惨重，兵员严重不足，他们才在南阳方圆百多里内，到处抓‘壮丁’补充他们的兵力。”
大爷说：“对、对，就是这样。你娃子认字，会看书，说得头头是道的。我那个时候呀，就是瞎眼一抹黑，啥也不懂，他们让干啥，就干啥。比如说，白天，有人教我们装子弹、学打枪；晚上，让我们修护城河。这大概没几天吧，就发给我们一人一杆枪，赶鸭子上架一样，把我们赶到了那个大山里的战场上了，很可能就是你说的桐柏战役吧？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国民党的部队能不打败仗吗？”
春秀问：“不敢偷跑吗？”
嘿嘿，大爷笑笑说：“有人看着哩。那帮孙子狠着哩，也有人溜过，他们一枪就给毙了。嘿嘿，我刚才说了，我都没脸跟你俩说，我就是因为胆子小，怕死在他们的枪口下，再一个顾虑是，就是我跑出去了，我不识字、不认路啊。即使有能逃跑的机会，我总是拿不定主意而错过了。可是，就在解放军攻打邓县城的时候，我是暗暗下定了决心，非跑不可！我想，邓县这场战役算是在家门口了，如果我这次跑不掉的话，以后就别想跑了。
“当时，我们在一个夜里被运到邓县，编入了配合丁淑恒（绰号叫丁大牙）的地方武装队伍中。在一个天快擦黑的一场交战中，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烟雾灰尘飞得满天都是、谁也看不清谁的时候，我被解放军的炮火给震晕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四下看看，我身边躺下不少人，活着的人，我一时也不知他们去哪儿了。那一刻，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弯腰顺着一条壕沟，向刚才交战时解放军的阵地方向跑过来。那边战壕里的解放军看到我时，还以为我是搞突袭的家伙，“砰”地给了我一枪，还好，没有打中我。我赶紧把家伙什扔了，举起了双手。
“也真是巧了，就在那一眨眼的工夫，军子，你猜，我看到谁了？看到了坡上村的李让了，我喊了声‘李让——’
“他先是一愣，不知是没认出我，还是看我穿着国军的服装，不敢信任我。不过，随即他向我打了个跳过来的手势，示意我快点，就在我快跨入解放军垒起的战壕时，我却中了国民党部队打过来的子弹，倒下了……”
二叔又插话说：“是哩，坡上村李让捎回来信，说看到你‘倒下了’。嘻嘻，就为这句话，这么多年来，人们都说你不在世了。可是，大叔，我跟你说呀，我大婶子在世时，我听她这么念叨过你：‘倒下了，也不一定就是死了啊？……你个老东西又爬起来了吗？是不是又被抓回去了？……唉，是不是混上一官半职了？跟老蒋去台湾了？也不回来看看我们娘仨？’那时，就她一人坚信你还活着！不过，有时，又听她叹气骂道：‘……这都是他妈的狗日的小日本给闹的’。”
大爷说：“嘻嘻，你大婶子也是没文化，她一会儿骂老将，一会儿又骂小日本，她胡乱骂骂，出口气呗！”
二叔听着大爷为大奶打圆场的话，觉得失口了，因他还没有跟大爷说明他家人的情况哩，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春秀一眼。
春秀笑笑说：“没事的，你大婶子去逝时年龄也不小了吧，你大叔他能理解的，谁叫他到现在才回来？见不着，活该？”
春秀以调侃的口气缓和室内的气氛，并安抚着大爷孤独的心情。大爷苦笑一下说：“没事的，回来之前，这都想过了，有思想准备的。是的，你说得对，不是人家不等我，是我回来晚了呀，是我对不住她呀，让她空念叨了我一辈子啊。”
春秀怕大爷伤怀，赶紧问：“你还是说说你‘倒下’后，后来呢？”
“哈哈，哈哈”大爷笑笑说，“可能是我命大吧，那颗子弹是从我的耳根子后面穿过去的。当时，不知是吓的，还是被打的，我就又晕了过去。醒来时，听说又被丁淑恒的人给弄回去了……这都是命啊，并不是你想不想跟老蒋干，而是命就是这么安排的，那一次，我终究是没能拗过命啊！
二叔说：“是哩，大叔，我说多了，也不知你俩能不能听得懂，不管是国家，还是人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命运！
“那个时候，老蒋要是能从国家和人民的大局出发，按照《双十协定》办事，不跟共产党打内战，不光是你一人，天下多少人就都不会有这样的命运了。”
春秀笑笑说：“嘿，你虽然说得文绉绉的，不过，我们也听得懂。唉，我问你，老蒋为啥要打内战哩？”
“为啥？他不是仗着他的身后有美帝国主义支持吗？” 二叔一边回春秀的话，一边又问大爷，“大叔，我说老蒋有美国支持，这你应该知道吧？”
“是哩，是哩。”大爷连连点头说。
二叔接着说：“就算他后来逃到了台湾，不还是依靠的美国吗？直到现在，台湾不还是在抱美国的大腿吗？老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老蒋为啥就没想到美国人又不是他的祖宗，人家为啥要花金子、费银子支持他哩？美国人耍的那些小恩小惠的伎量，实质是想拿他们当枪使、当挡箭牌用，人家巴不得中国天下大乱，然后，他们趁机坐守渔人之利……
二叔说得痛快，他哪知大爷听得耳根子直发烧啊。大爷脸面上似挂不住地说：“军子，你大叔我虽说不识字，但你娃子说的这个理我都懂得。那个时候，像我一样的普通卒子，是真的不想跟共产党打啊。都是中国人，都是爹娘养的，谁家家里没有老婆孩子和爹娘？唉，咱今晚说到这儿，有个事情，让我肠子都悔青了。
“我实话跟你娃子说，我这辈子呀，都是吃亏在没有文化、没有见识上。那件事儿，我后来才想明白，后悔到现在。我第一次被赶到战场上时，那是在一个大山里，你猜我碰到谁了？”大爷神秘兮兮地问二叔。
二叔说：“那个时候，碰到谁都不稀奇。听老辈人说，那个时候，共军和国军在中原交火。后来，中原解放军为了解放豫西南三县，一直打到湖北的襄阳、老河口市一带，国民党军队在咱们这一带疯狂地抓“壮丁”补充他们的兵员。就在你被抓走后不久，我伯、我二叔也被抓‘壮丁’了。我伯被抓走后，我娘带着我哥和我去我外婆家了，我们娘仨在那里生活了将近有四年。那时，我还小，听我伯讲，他后来是从北京北边的长城上逃回来的。他回来后，才把我们接回了家。
“还有我二叔，听他讲过，他一家伙被国民党部队给弄到了中国和印度边境一带。听他讲，他也不认字、不认路，但他还真是聪明，他是沿着向北的火车铁轨，一路要饭逃回来的，真是受了不少的罪啊！
“大叔，你肯定是碰到熟人了吧？嗨，话说回来，那个时候的人啊，都在战场上、炮火中，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就是碰到熟人了，如果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恐怕连个招呼都不敢打，肯定是谁也顾不了谁？对吧？”
大爷苦笑了一下说：“对，但我碰到的这个人，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你猜猜他是谁？”
大爷说着，脸上挂着神秘而喜悦的表情，还没等二叔开口，他提高了声音说，“我碰到你大舅了！”
“哎哟——，嘿！”二叔吃惊得叫了一声。接着，他赶紧问大爷，“那你咋不跟着他干哩？他会生办法让你回家的。我跟你说，咱邓县还没解放时，他就离开了国民党军队，可能是从襄阳逃回来的吧。让我想想，可能是王凌云赶往南阳的那个时候吧。后来，他大概是一九七五年吧，年头久了，我记不大清楚了，他因病去逝了。
“他去逝前，他把我叫到床前，跟我讲了他的经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让他的后人知道他个人的历史真相：他之所以能活到那个时候，是他没有干对不起共产党和祸害老百姓的事！”
大爷拍着他的大腿说：“要不说我后悔嘛！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你刚才说过，可能是在桐柏战场上，一天，一群大官视察部队，经过我们这些新兵队伍时，有一个当官的给我们训话，大意是要求我们战场上要勇敢，不要当逃兵，谁表现突出，战场上就会立功受奖、升官发财……。那人讲完后，另一个当官的走上前来向我们喊口令，‘立正，稍息！’
“哈哈，没想到，这时，旁边一个当官的绷着脸走到我的面前，用他那穿着皮靯的脚，狠狠踢了我一脚说：“连立正、稍息都站不好，还能打好仗？还想立功受奖、升官发财？我看你这模样，也只能在家抱孩子，上战场也是个怂包，现在给养十分紧缺，养你们这群兵有啥用？！还不如你们快点滚蛋哩！
“军子，你大舅对着我的脸骂了半天，我才稍一抬眼，认出来是他。可当时我错误地认为，他当了国民党的大官后，就六亲不认了；他那样踢我、骂我，骂得我脸上生疼、生疼的！我还心里骂他：耍殏威风哩！
“唉——，我跟你说实话吧，‘就是因为你大舅骂我是娘们，只能在家抱孩子，我才暗暗下决心，堵一口气，一定混出个人样来。可好，还真被你大舅给一眼看穿了，我混了一辈子，打过多少次仗，我都记不清了，也没有混出个模样来……”
二叔截断大爷的话说：“要不说，没文化，很可怕哩。我大舅哪里是在骂你，他很可能是在暗示你，给你指路哩。”
大爷闭着眼，摇摇头说：“哈哈，可不是嘛。多年以后，有一个一同在队列里听训话的战友问我说：‘咱们第一次上战场时，那个踢你的大官好像认识你哩？’我才第一次跟别人说起，他是我家侄子的大舅。
“我那个战友当时吃惊地说，‘那你傻瓜啊？你没有听出他话里有话吗？……嗨，直到那个时候，我细想想，才想明白：你大舅是让我快回家的吧？”
二叔说：“可不是嘛，我猜啊，那时，国民党军队大势已去了，他不但看出来你在那里混没有前途，就是他自己，也觉得跟着老蒋干没啥意思了。他去逝前告诉我，他早在在抗战前后，就曾跟共产党方面的高级将领李先念等有过接触，曾在情报传送、交通保护、军需供给等方面，给予中共方面以很大支持……。
“后来，在桐柏战役中，中原军区给养、军用物资十分困难，我大舅曾暗中派部队给中原军区送去过短缺的军用物资。
“还有一次，当解放军部队路过他的驻防区时，他还命令部队朝天开枪，放解放军过去。
“哈哈，像这样，他跟解放军暗中合作的事儿还有很多，一时半会也说不完……
“唉，大叔，说到这儿，我想起来我大舅还救过、保护过、暗示过一个小八路的故事。这个事呀，时间我没记清，可能还是共产党在延安的时期吧。一次，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小八路要去延安送急信。当路过他们的驻地时，被国民党士兵抓住了，送给了叫、叫戴焕章的一个军官。
“戴焕章那个老头子向来脾气火爆，他一听这小孩子是要去延安送急信的小八路，掏出手枪就要毙了他。
“当时，我大舅眼疾手快，一把把那个小孩子搂到怀里说，‘别呀，你没看他还是个小孩子哩，那像个小八路啊？我看他就像是一个放羊娃’！他又对警卫说，‘去，给他拿个馍吃，看他饿成啥样了。’
“当警卫员把馍递给了那个小孩子后，我大舅说，‘你一个小孩子家，以后别乱跑了，还不快点回家放羊去’？！那个小孩子也聪明，他一听我大舅这样说，就赶紧跑了……
“大叔，你说，他这不也是话里有话吗？哈哈，他是在暗示那个小八路‘快点跑、注意安全’，是不？”
大爷笑着说：“哎，是哩！当时，我这脑袋为啥就像是榆木疙瘩，咋恁不开窍哩，连小孩子都不如！我还错误地以为你大舅那是耍威风、看不起我哩，我还暗中跟人家较劲哩。可好，我把自己这一生都交给老蒋了，我现在就是肠子悔青了也晚了呀。……”
二叔赶紧安慰大爷说：“你一直还记着家就好，你现在回来了，就好。人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哩’，何况你又不是浪子！打个比方说吧，你就是被历史潮流裹进老蒋队伍中的一颗沙粒，是你个人力量没有办法挣脱的事！”
大爷又问：“你大舅是咋离开国民党部队的，他为啥回来呢？”
二叔略一沉思说：“现在，咱仨关着门说话，按我的理解，那时，我大舅既然在抗战时期和内战初期跟共产党都有过接触和合作，那么，他肯定是已经认清了当时的形势：只有共产党、解放军才是为天下劳苦大众打天下的，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共产党的！
“他有了这样的认识，他要是把枪杆子掉过头来，跟共产党一同打老蒋，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为啥又没有这样干呢？我估计啊，他可能是受‘一臣不保二主’传统思想的影响，才没有那样做。
“他曾跟我说过，后来，他改变了认识。‘既然当初我走错了路，那么，我也不能一直错下去！’所以，后来，我大舅只有选择回家这条路了！
“大叔，话说回来，我大舅决定回家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老蒋要是知道了，还不要了他的老命？
大爷说：“是哩，是哩。那他是咋跑回来的？”
二叔说：“时间久了，我再想想，‘大概是第二次桐柏战役快接近尾声时，一天晚上，他跟他近身的部队官兵讲了他对当时‘内战’形势的看法后，再向大家坦陈了他的意向。向大家明确说，愿意跟他一起回家的弟兄，晚上行动；不愿意的，他也不会下黑手，只是要等他们离开后，再让他们去找国民党的其他部队。结果，大伙都被感动了，都表示已经厌倦了战争，不想再兄弟骨肉相残了，谁家里都有妻儿、爹娘哩，大家都愿意跟他一起走、回老家！
“那天晚上，他就只带着近身部队悄悄离开了桐柏战场。等部队行走到了安全地方后，他遣散了部队人员，还每人发给两块大洋，当作回家的路费……
“哈哈，大叔，我说到这儿，你应该完全明白我大舅为啥狠狠踢你那一脚了吧？那一脚是跟你说：‘你快跑吧，回家抱孩子去！’”
二叔跟大爷说笑着，又扭头问春秀说：“嘻嘻，你也说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啊？”
春秀说：“嗯，嗯，肯定是的。看得出，他可能早都不想跟老蒋干了，但他要是跟共产党走，他又不想落个不 ‘忠’、‘变节’的名声，所以，最后，他只能走回家这条路了。”
“唉，是哩！”大爷跟二叔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春秀打了个呵欠说：“哎呀，时间不早了，外面雨还没停，估计顺子不会来了吧。”
二叔说：“是哩，大叔，要不，你休息吧。”
春秀忽然笑吟吟地对大爷说：“我觉得你还有故事没讲完哩，咱们一聊起来，扯远了。”
大爷先是一愣，接着回应春秀说：“哦，是哩，真是扯远了，我都忘了，你刚才问我啥来着？”
春秀提醒大爷说：“我刚才问你成家没有，你说，‘没有。不过……’，哈哈，你那‘不过‘的下文是啥呀？你肯定还有故事没讲哩。
大爷笑着，用手拍拍他的脑袋说：“哦哦，我想起来了。亲家母，你的眼睛好毒啊，一眼能把人给看穿了，嘻嘻，时间不早了，你还想听吗？”
二叔没说话，春秀却不知哪来的兴致，她笑着说：“要听！要听！”
大爷已不是当年刚从黄豆地里走出去的大爷了，现在的大爷，也是见过世面的大爷了！尽管他仍是不识字，尽管他戎马生涯的后半辈子没再结婚，但他在迎碰春秀那娇俏可爱目光的瞬间，他仿佛在说：“婚姻家庭里虽无我，烟花柳巷我却走过。女人，我懂！”
大爷被春秀撩起了兴致，就说：“那好，我的故事很多、也很长，我就拣重点说吧，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春秀红着脸，看一眼二叔说：“好的呀，好的呀。”
大爷说：“……经过南阳西四县的激烈交战后，守在南阳城的王凌云部队几乎被解放军打垮了，如果再有几日，就有可能全军覆没。可是，忽然间，共党的军队撤离了，却给了王凌云喘气的机会……”
二叔插话说：“我想想，哦，那个时候共党的军队撤离，是要去追国民党的黄维兵团，去支援即将进行的淮海战役。”
春秀吃惊地赞二叔说：“你咋知道恁多哩？”
二叔哈哈一笑说：“还不是因为大婶子一直念叨大叔是不是去台湾了，我就多看了一些关于解放战争这段历史的书。大叔，你是不是就是跟着王凌云撤退的？”
“哈哈，嗯，是的。那个时候，我是个癔症蛋，根本不知道是跟着谁。刚才，我跟你俩说的那些，都是解放后跟认字的战友聊起来，我才知道的。……让我也想想，这么多年了，噢，就在解放军辙离的第二天下午，王凌云部队开始对南阳城进行疯狂血腥地掠抢，把南阳城破坏得面目全非，还把南阳城内几千名老师学生都集中起来，还有工人、店员、市民也被集中起来，总共有一万多人吧，当天晚上就把集中起来的所有人赶出了城，沿白河南岸向南狼狈逃窜到襄樊（今襄阳）后，却遭遇宋希镰部队。宋希镰想吞并他，他不干，双方就开火交战。他打不过人家，就又跑啊，我们一直跑到了四川大巴山一带，他就又在那一带祸害人。
“哎呀，说到这里，我都没脸再往下说了，明知道跟着他们杀人放火，尽干坏八辈子良心的事儿，可我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呀！谁让我当初听不懂人话哩？还贴了心一条道走到了黑，。
“我这一辈子呀，总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逃。结果，一家伙从成都逃到了缅甸，又从缅甸逃到了台湾。唉，老话说得好，兔子满山跑，临了归老窝。你们说，我是不是像个兔子呀？……”大爷述说得垂头丧气、眼泪汪汪的。
春秀见大爷伤情，赶紧安抚说：“都过去了，过去了。现在回来了就好，以后，你哪里也不要去了，还是家里好哇。”
“可不是嘛，想回家，是我一辈子的心愿。这人啊，到了老境后，想家更加强烈啊。这一点，你们可能体会不到哇。我跟老李头在一起说，我们只要是踏上了家乡的土地，就是家里的亲人都不在世了，心里也会是踏实的。”大爷动情地说。
二叔赶紧趁势说：“大叔，你说得对，说得好！就是你家中的亲人都不在了，但不是还有我们吗？只要你的家族在，你就有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你心就踏实了。放心吧，我和顺子会照顾好你的晚年生活的。”
“军子，有你娃子这份心，大叔我没有白回来，我肯定放心。”大爷说完，又看着春秀说：“亲家母，以后恐怕还得打搅你哩。”
春秀连忙说：“没事，没事，以后有人陪我唠嗑了，多好呀！”
“哈哈，哈哈……”春秀说完，仨人都大笑起来。
“哎呀，我刚才还说简单说呢，这一扯起来，又扯出一大堆闲话来，我还没有说到正点上哩。”大爷似乎抱歉地说。
春秀说：“没事的，咱不就是闲聊嘛。我俩就像是在听你讲故事哩，多好，是吧？”春秀说着，目光却来找二叔这个同盟了。
二叔哼哈了几声，也没说啥。
大爷说：“我这次不扯远了，再扯，咱们今晚就别想睡觉了。我就一句话直奔主角了。唉——，”大爷说完，又低下了头，叹了一声气。看得出，他是很想讲这个故事，可又显得有些迟疑。
大爷抬起头，眼睛看着门口说：“唉，我跟着老蒋的部队干了一辈子的坏事，可能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但这好事，后来又变成了坏事。
“这好事为啥变成坏事了呢？你快讲吧。”春秀又催促道。
“是因为我想家、想回家啊！我认为我是一个中国人，就是跟着部队去台湾，那台湾，也是中国的地方！它肯定是离我的家近呀。所以，那个时候，我一咬呀，决定跟部队一起去了台湾，却把一个女人的好意，还有那个儿子给扔下了。”大爷终于悲伤地说出了鲠在他喉咙里几十年的心腹话。
二叔吃惊的表情在他脸上一掠而过，他轻声“哎哟”了一声，瞅一眼春秀，啥也没说。
春秀却表情凝重地问：“哎哟，这么说，你是在四川，还是在缅甸时，跟一个女人生了个儿子？”
这会儿，大爷才彻底放开了，他仿佛想释怀几十年来内心的重压似的说：“哈哈，在四川？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跟着王凌云离开南阳，到襄樊，又从襄樊逃到四川大巴山一带后，眼看共产党就要解放全中国了，国民党军队的几方势力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了，但他们仍是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吞并谁，部队官兵整天过着狗咬狗的日子！特别是王凌云被解放军活捉后，部队官兵是逃的逃、降的降，至此，部队彻底溃败。我是跟着我的团长一起逃到缅甸的。他鼓动我们说：逃出去，就能活命；如果留下，我们犯下的罪，解放军是不会饶过的……哈哈，就这样，我一条道彻底走到了黑！
“逃到缅甸后，日子也不好过。后来，随着以前逃过去的人员的加入，老蒋指示，在那里建立一个反攻大陆的基地，这样以来，我们才慢慢稳住了脚。这种情况下，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回家。无聊打发时光中，我偶尔也会跟兄弟们一起去那些地方。一次，我遇到一个十五六的女娃子，长得是目清目秀的，但目光呆滞，满脸忧愁的样子，不像是经常在那种地方混的人。
“我一问，果然，她是一个山脚下的农家女娃子。一次，她跟她的妈妈去山里砍柴，被一个男人给抢走了，卖到了这个地方。她知道我是中国的一个逃兵后，她天真地说：‘你肯定有枪吧，救我出去，我会报达你一辈子的。’
“哈哈，那个时候，我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女人如此信任我的话了，我一壮胆子，从身上掏出了三块大洋，去找那个地方管事的人，嘿，没想到，那个人骂了她一句，竟然同意放她走。
“她跟我走出了那个地方后，我一问她家的住地儿，嘿，还真是巧了，离我们的驻地不远。我一直把她送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我才转身走了。
“这个女娃子说话真算数，过了一个多月后，她真的来找我了，说跟她妈妈吵嘴了，要跟我过日子，不回家了。当时，我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该咋办好了。记得我跟那女娃子说：‘你还是个女娃子，我都已经是个大叔了，这样不好，你的爹妈也不会同意的。’
“她说：‘她不嫌我是大叔，大叔知道疼女人，她爹妈要是不同意，她就跟我一起逃到中国。’
我看她态度坚决，就拉上她一同去了她家，跟她的爹妈说明白。最后，她的爹妈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就这样，我有时候，我就去她家找她，我俩就在她家旁边的一个小木房里过夜。
“那个小木房子，小而精致，就像是她的爹妈有意为我俩搭建的一样。木房子的四围是用大木头做桩子，用细木头密实成墙，房顶是用木板子搭好的顶棚，里面放了一张床和日用品，这样，我来来去去，在这间小木房子里跟她在一起有两年多……
“直到老蒋向我们发出辙回命令时，是走，是留，我犹豫了。当时，如果有家眷的、悄悄留下，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我想，如果我留下了，那我这一辈子就别想回家了！我最后决定，跟部队辙回台湾，找机会，回家！
“唉，我走的时候，只去看过她一次，也没敢吱声。那时，儿子已经出生六个月了，也不知我这样悄悄地走，把她给伤成啥样了？唉，我缺德鬼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世了？那个孩子如果没病没灾的话，也该四十几了吧……”
二叔说：“噢，还有这档子事压在你心里？唉，这人呐，来世上一趟，前路上的事，还真是难以预见，真是不容易啊！”
二叔瞅着春秀，似开导她说：“你说，人这一辈子，谁活得容易、轻松自在？我大叔跟着国民党军队跟共产党打了半辈子的仗，他冒着枪林弹雨，东逃西躲，一直逃到了缅甸，最后又跑回台湾，罪没少吃，苦没受，虽说他现在回到家了，但我敢肯定地说，他心里有着一种负罪感，还压着一块重重的良心石头哩！”
大爷点着头说：“对呀！对呀！说实话，回来之前，想家归想家，但也有思想顾虑，感到自己就像小孩子在外面做错了事情那样，有一种无脸回家见家乡亲人的感觉！你娃子真是个明眼人，你都能一眼把人给看透了。我这辈子跟着国民党军队种下的罪孽，能得到你们的谅解，我很开心啊！”
二叔进一步开导大爷说：“怎能不理解，毕竟个人的力量是弱小的，你是被他们抓上了贼船的，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的事儿。你刚才不是说过，那个王凌云在南阳弃城逃跑时，南阳城一万多人都被挟迫跟他的残余部队一起走，那这一万多人后来的命运，肯定也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据说，这些人后来大都不知所终。他们中间有学生、工人、知识分子，何况你不识字、多有不便哩。”
二叔的话，让大爷内心的罪孽沉重感明显减轻，他掸了掸落在他那黑底白花衬衫前襟边“死”了的烟灰戏笑说，“你们看，这烟火都已燃不着我了”。
春秀忙跟大爷开玩笑说：“这花衬衫多漂亮啊，这要是你在缅甸时穿上它更帅气，难怪连小女子都看上你这个大叔了！”
“哈哈，哈哈……”仨人又一阵不知疲倦地大笑，一下子缓和了房间里刚才凝重的气氛。
这时，二叔站起来说：“大叔，你先洗漱吧，我去找他们再要个房间。”
不料，春秀说：“哎呀，算了，别麻烦了，这都一点多了，过一会天都亮了。这样吧，你俩一人一个床，那个沙发上，我将就一下就行。”
“嗯？能行吗？”二叔吃惊地看看大爷。
大爷说：“都是一家人，要说也没有啥，又是热天，带衣服躺下就是了。”
然后，大爷又以长辈的口吻说：“军子，要不，你躺沙发上？亲家母，还是你躺床上吧。”
二叔说：“可行，可行，这样好！”
春秀赶忙把床上的枕头递到二叔手上。
二叔推让说：“不用，你枕吧，我拿个沙发垫子塞头下就行。”
二叔关掉了房间里的大灯，只有大爷的床头灯还散发着柔微的黄色光亮，似轻轻地照拂着仨人的梦乡之路。
二叔躺到沙发上，闭上眼，心想，这男、女三个人睡一个屋子，可不像体统，这要是让天凤她妈知道了，还不吵翻了天？
大爷闭着眼，回味着刚才春秀跟他开的玩笑话，激动得睡意全无。
而春秀呢，自己跟这样两个男人共处一室，特别是大爷的人生故事，让她内心翻腾、百感交集，她拽不住内心奔腾着的那匹老马，使她难以安眠。
哈哈，看来，在这雨夜的宾馆里，三人正无声地合唱着“今夜无眠”的小夜曲哩！
第三十三章
阳阳和明明根本不关心大人们的事儿，也听不懂大人们说的话。他俩放下碗筷后，拽拽和豫的衣服，示意让和豫跟他们一起拿着手电筒，在门前树林子的地上找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蝉蛹。
阳阳俩讨好和豫说：“我俩在天气晴好的晚上，能找到小半茶缸蝉蛹呢，炒着吃，或炸着吃，可香了。”
而和豫呢，因环境不熟和年龄的差距，就捂着肚子说：“哎哟，我肚子疼，要去茅房了，你俩先找吧。”
和豫没有去跟那俩小屁孩搀和，而是坐在他妈的身旁，想听听大人们有意思的聊天。
阳阳和明明正在比试谁的眼亮，看谁找的蝉蛹多时，好家伙，大雨泼啦啦浇在他俩的头上，他俩谁都抢着往家跑，结果，茶缸子却被落下了，就别说辛苦半天找的蝉蛹了。他俩用手抹着满脸的雨水，扒着门框，拍着手笑唱二婶子教他俩的儿歌：风来了／雨来了／王八背个鼓来了……，他俩唱哟、笑哟，那个开心哟。
笑累了，玩累了，两个孩子爬上二叔的床，一头躺一个，睡着了，连衣服都没顾上脱哩。
顺子哥带着媳妇、儿子回后院他家后，二婶子也累了，最主要的是，她的心累啊。她走到里间，看到床上两个小孙子的睡相，噗嗤一声笑了：阳阳的腿压住了明明的肚子，明明的胳膊放在阳阳的腿上，二婶子轻手将他们分开。大一点的阳阳睁开眼问：“我爷爷咋还没回来呀？奶奶，我害怕！”
二婶子坐在阳阳的身边，尽管嘴上哄阳阳说：“不怕，有奶奶哩，睡吧。”而此刻，她心里也正在发怵哩，比阳阳还害怕哩。
二婶子虽说没有见过大爷，但她大脑中大爷早“下土”了的印记，却无法改变大爷还活着已经回来的事实，现在又听到阳阳说害怕，她环顾屋子四周，仿佛在那旮旯黑影里，仍藏着大爷的魂灵似的，让二婶子更加毛骨怵然！
二婶子看着阳阳睡着后，她躺到她的床上，虽然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可无论如何她却睡不着。她不仅害怕屋子里黑处大爷的影子，更有二叔和春秀那些往事儿，在她心里和城里宾馆中，电影镜头似的来回地切换着。
二婶子闭着眼睛，脑子却在回想说，嘿，要不是春秀说，王军子还把她个大肚子女人抱上了车。这事儿，八成沤滥到他肚子里，他一辈子也不会往外说。
怪不得把人家的银簪子当宝贝收拾着，那是一个女人留给他的念想。
他王军子没东西送人家，就偷偷摸摸把我那个银戒把送给她，还在我面前绕八百个弯、说七扯八的，他以为我真傻啊，不知道他是送给他心尖上的女人春秀当念想啦？他俩这不就像那古装戏里唱的“以物传情”嘛！
哼，可真好，那个春秀也对他念念不忘，这不，还找上门来看他来了。
王军子啊王军子，这么多年来，我难道枉把你当成一个君子了？！你进城接你大叔，为啥要对那个春秀说：“你也上车吧，来一趟不容易，去我们县城里看看去。”哼，真他娘哩会扯，装得真像！
嘿，那个春秀老娘们也真会就腿挫绳，也不推辞，就赶紧上了车。谁看不明白啊，她扒不得想跟你王军子肩挨着肩坐一块哩。她男人不早死了吗？她很久都没挨过男人了，哈哈，这下可好，这俩人还住宾馆了？嗯？不是俩人！顺子说过，是仨人，哈哈，哈哈，……
二婶子的胡思乱想，把她自己都惹得笑了半天。
也好，也许她一笑释怀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在心里醋过、骂过、笑过之后，自个嘟囔着：睡吧，睡吧……
再说那宾馆里，大爷刚睡了一小觉醒来，精神头好着呢。这时，他正跟二叔和春秀聊得欢实着哩，他哪知道二婶子把他当“死人”、还把她自己吓得够呛。
窗外，噼噼啪啪的雨滴打在窗纸上，仿佛是大爷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拍她的窗户，吓得二婶子一骨碌翻了个身，背对着窗户，赶紧闭上了眼睛。此刻，她不但怕，也累极了，不一会儿，二婶子就进入了她仍惊骇和醋意交织着的梦乡！
县城宾馆里的仨人也估计顺子哥可能是被大雨隔到家里了，今晚有可能不会来了，但他们还是在一边聊天，一边等着顺子哥。
只见春秀歪着头问：“亲家公，这么大半辈子了，你在台湾过得好吗？台湾还有你的什么人？”
大爷两眼微闭，摇摇头说：“唉，不好，一点也不好啊。一直想家啊，军子，跟你娃子说实话，别看你大婶子她模样长得难看，但她的心好哇，是个善良的人，我一直没有忘记她啊。”
二叔跟春秀交换了一下眼神，意思是告诉春秀，他是我大叔肯定没错。他说大婶子长得不好看，一点也没错。刚才，他还说过“她塌鼻梁、深眼窝”，这些特征都是符合大婶子的。
当然，他俩的眼神也被大爷看在眼里，大爷何尝不在心里犯嘀咕呢？他也想进一步试问一下二叔，只听大爷若无其事地问：“军子，你小时候，咱们村子后边有一个大坑，现在还有吗？”
二叔哈哈笑笑说：“大坑，在咱们村子的前面，后边有一个家堤，是为了防夏季涨水，挡水进村子用的，但每到夏季雨水多的时候，家堤沟里积水很深，我小时候跟有子还在家堤沟里摸过鱼哩。”
大爷又问：“我离开家时，有子还小啊，他长大后，你看跟我长得像吗？”
二叔是谁啊，他何尝听不出大爷是在试探他的底细。二叔就不避讳地说：“他哪能跟你长得像啊，他长得跟大婶子有些像。我听说，有子小时候，是大婶子从她娘家堂弟家抱养的。”
“噢，是啊，对头，哈哈……”大爷跟二叔的对话，似在对暗号般，二叔跟他对得天衣无缝，大爷朗笑起来。
这时候，大爷才放心地跟二叔说：“你是自家的娃子，我说了，也不怕你笑话。”大爷说着，看了一眼春秀。
春秀哈哈笑笑说：“没事，都是一家人，你讲吧。”
大爷这才说：“哈哈，我没文化，就凭我的记忆讲个大概吧。我可能是六几年吧，我们是从缅甸糊里糊涂地被带到了台湾。
“在缅甸时，我们是残余部队，总共两个团多一点的兵员，后来，虽然有之前退守到缅甸的国民党残余人员拖家带口地加入，再加上一些地方势力，老蒋想让我们在那里成为反扑大陆的一个基地，结果，却被边境云南一带的解放军给打得儿狼狈不堪。最后，人员消耗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几千人了吧，在缅甸一带待不下去了，老蒋才允许我们去的台湾。
“我们到台湾后，自然就像是后娘养的了。部队被遣散了，个别有官职的，给安排职位、安家，像我一样的老兵，大部分都被‘放羊’了。
“刚到台湾的时候，因长期打仗，生活也没保障，我的身体很差，还有严重的腿伤，在找差事时，哪里也不肯要我。后来，我在一个战友的帮助下，腿伤好了后，才去到一个山上，给人家看大门。那个大门，是一个山洞改建成的，至于里面是干啥的，我一概不知。人们从那个山门一旦进去之后，是不能随便出来的。要是有事情，需要出来，那就别想再回头了。我为了吃饭、保这份差事，一直干到我值不动夜班了，才被辞退、从那个山里走出来了……”
“哎呦，那你这半辈子的生活也够枯燥的了。后来呢，你咋生活呀？”春秀问。
“后来，我手里攒有点钱，比刚被遣散那阵子好一些，我就用手中的钱在高雄市城郊买了间小房子，反正一人生活嘛。”大爷说到此处，怕是要落泪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用衣襟沾了沾他的眼睛，又说：“唉，我想家，非常想回家，也不知家在哪里了，我上哪里去找我的家呀。直到我遇到李义他伯李老头之后，聊起来，才知道我俩是很近的同乡，我这心里就像是找到了家人一样，感觉有盼头了。
李老头识字，他有家庭，他的家人愿意帮他找家。我跟他约定，我俩是一个县的，只要他找到家了，我就跟他一起回来。回来之后，再找鸡鸣村就容易多了……”
“这么说，你在台湾没有成家？就你一人？”春秀皱皱眉、设身处地地问大爷。
大爷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不过……”大爷欲言又止，不知他还有啥难为情的话语，却咔在了喉咙里。
春秀跟二叔对视了一下。春秀说：“咱都这把年纪了，没必要有顾虑，想说啥就说啥，免得闷心里憋得慌。”春秀这样劝导着大爷，又看一眼二叔。
二叔会意地说：“嗯，是呀，说的没错”。二叔又瞅着大爷说：“大叔，你已回到家了，一家人面前，没必要有啥顾虑了，你想说啥，就敞开了说吧。”
大爷低着头，弹了弹他手中的烟灰，又猛吸了一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白烟。那烟雾在他面前打着旋，慢慢向房间的四周弥散去。
春秀被呛得捂着嘴咳了一声，大爷又赶紧抽了一口，才掐灭了那圆圆的红火头。
大爷清清嗓子，喝了一口水，用手擦擦他嘴边的胡须，干咳了一声，似压压他心中直往上涌的往事，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唉，我这个老没主见的人，好多事过后，我又总是后悔。我说出来，也是惹你俩见笑啊。”
春秀忙给大爷宽心说：“笑啥，你不认为咱们是一家人吗？！”
“哎呀，那好，我说说吧，它确实憋我心里几十年了，再不说，这个事儿啊，就要跟我一同埋地下了。”
大爷终于情愿打开心柜中他绾结了几十年的秘密，他说：“那个时候，我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后，是有机会逃跑的；后来，也是有机会不去台湾的，可是，都是因为我不识字，没有文化，胆子又小，遇事没有主见而错过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啊！也是自己把自己的一辈子给打发完了。唉，这都是人的命啊！好的是，我这条老命还在啊！”
春秀大笑着说：“哈哈，有老命在就好嘛！现在，还回家了，多好啊！”春秀劝大爷时，也慨叹起自己的家事来：“唉，有些人，就是没被国民党抓壮丁，也一样保护不了老婆孩子，也一样因为胆子小、心眼小而丢了性命啊？！”
春秀忽然弹拨出的弦外音让大爷一愣，他看看二叔，见二叔似乎明白春秀的话音，他就没往下追问，而是接着说：“唉，也是的！你们不知道啊，有多少人都把命都丢在了战场上哇，我真是还算幸运！”大爷摇着头，苦不堪言地说。
二叔着急问：“大叔，那时，你被抓到哪里去了？”
大爷说：“嗨，那个时候，我从来也没出过远门，迷迷糊糊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把我拉到啥地儿了。后来，跟战友、老乡们一块议论起来，估计那帮孙子把我给弄到南阳了吧？到现在我都吃不准。”
春秀接住大爷的话说：“是的，那阵子，抓壮丁的特别多，我们那一带也是这样子的，你在哪里被他们抓到的？”
大爷还没来得及问春秀是哪里的人，听她的口音跟二叔的口音差得远，现在又听她说“我们那一带”，大爷在心里断定她不是本地人，但碍于生疏，大爷就没多问，还是先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吧。
大爷略一沉思说：“记得那年秋天，是一个下午吧，我正在田里割黄豆，那群王八蛋从挨身的玉米地里窜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我给摁倒了，我用手中的镰刀跟他们打斗了一阵子后，他们就出了损招，先用枪顶着我，把我捆了，用一个黑布套子，从我头上一直蒙到眼上。之后，就把我拖到了路边，给弄到一辆卡车上。至于车开向哪个方向了，我也辨不出了。
“那天下午到夜里，一路上，他们只要看到男人，就停车抓人，后半夜时，我们被拉到了一个城市郊外，我们一共十几个人，被拴在一根长绳子上。有两个人摘下我们的头套眼罩，把我们赶下车，走了一段黑路，到了一个护城河边，把我们交给了几个正在灯下喝酒打牌的家伙，他们就开车走了。
“夜里，那几个家伙也不让我们睡觉，一个一个审我们，比如他们问我多大年龄了、在家干啥的、识字不、老婆孩子啦，大概这些吧。第二天，我被留下了，让跟他们一起挖护城河，那十几个人就不见了，不知干啥去了……。”
二叔插话说：“你被抓去时，可能是抗战胜利后了。那时，老蒋已在准备打内战了。哈哈，我说这些，还是以前从书上看来的，也记不大准确了。……当时，蒋介石调集重兵，包围中原解放区。中原解放区为了在南阳的‘桐柏山站稳脚跟’，就进行了自卫反击，发起了桐柏战役。桐柏战役后，党中央指示成立中原军区，李先念任军区司令员。……后来，中原军区部队把国民党军队打得吃不住了，老蒋着急了，急调兵力，就合围中原军区部队。
“特别是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豫陕鄂和桐柏解放区的开辟、扩大，使老蒋大为震惊，急令王凌云率整编第九师到达南阳，在南阳建立第十三绥靖区。
“唉，提起那个王凌云啊，南阳的老百姓至今都恨得牙痒痒的。他在南阳的半年多，尽干坏事儿，不但屠城，还抓壮丁。抓壮丁时，连学校的教师、学生，甚至是大街上的店员都不放过！
“哈哈，我说得云山雾罩的，也不知你俩听明白没有，总的来说，那时，国民党不管是在桐柏战役中，还是在解放豫西南时，他们的部队损失惨重，兵员严重不足，他们才在南阳方圆百多里内，到处抓‘壮丁’补充他们的兵力。”
大爷说：“对、对，就是这样。你娃子认字，会看书，说得头头是道的。我那个时候呀，就是瞎眼一抹黑，啥也不懂，他们让干啥，就干啥。比如说，白天，有人教我们装子弹、学打枪；晚上，让我们修护城河。这大概没几天吧，就发给我们一人一杆枪，赶鸭子上架一样，把我们赶到了那个大山里的战场上了，很可能就是你说的桐柏战役吧？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国民党的部队能不打败仗吗？”
春秀问：“不敢偷跑吗？”
嘿嘿，大爷笑笑说：“有人看着哩。那帮孙子狠着哩，也有人溜过，他们一枪就给毙了。嘿嘿，我刚才说了，我都没脸跟你俩说，我就是因为胆子小，怕死在他们的枪口下，再一个顾虑是，就是我跑出去了，我不识字、不认路啊。即使有能逃跑的机会，我总是拿不定主意而错过了。可是，就在解放军攻打邓县城的时候，我是暗暗下定了决心，非跑不可！我想，邓县这场战役算是在家门口了，如果我这次跑不掉的话，以后就别想跑了。
“当时，我们在一个夜里被运到邓县，编入了配合丁淑恒（绰号叫丁大牙）的地方武装队伍中。在一个天快擦黑的一场交战中，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烟雾灰尘飞得满天都是、谁也看不清谁的时候，我被解放军的炮火给震晕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四下看看，我身边躺下不少人，活着的人，我一时也不知他们去哪儿了。那一刻，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弯腰顺着一条壕沟，向刚才交战时解放军的阵地方向跑过来。那边战壕里的解放军看到我时，还以为我是搞突袭的家伙，“砰”地给了我一枪，还好，没有打中我。我赶紧把家伙什扔了，举起了双手。
“也真是巧了，就在那一眨眼的工夫，军子，你猜，我看到谁了？看到了坡上村的李让了，我喊了声‘李让——’
“他先是一愣，不知是没认出我，还是看我穿着国军的服装，不敢信任我。不过，随即他向我打了个跳过来的手势，示意我快点，就在我快跨入解放军垒起的战壕时，我却中了国民党部队打过来的子弹，倒下了……”
二叔又插话说：“是哩，坡上村李让捎回来信，说看到你‘倒下了’。嘻嘻，就为这句话，这么多年来，人们都说你不在世了。可是，大叔，我跟你说呀，我大婶子在世时，我听她这么念叨过你：‘倒下了，也不一定就是死了啊？……你个老东西又爬起来了吗？是不是又被抓回去了？……唉，是不是混上一官半职了？跟老蒋去台湾了？也不回来看看我们娘仨？’那时，就她一人坚信你还活着！不过，有时，又听她叹气骂道：‘……这都是他妈的狗日的小日本给闹的’。”
大爷说：“嘻嘻，你大婶子也是没文化，她一会儿骂老将，一会儿又骂小日本，她胡乱骂骂，出口气呗！”
二叔听着大爷为大奶打圆场的话，觉得失口了，因他还没有跟大爷说明他家人的情况哩，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春秀一眼。
春秀笑笑说：“没事的，你大婶子去逝时年龄也不小了吧，你大叔他能理解的，谁叫他到现在才回来？见不着，活该？”
春秀以调侃的口气缓和室内的气氛，并安抚着大爷孤独的心情。大爷苦笑一下说：“没事的，回来之前，这都想过了，有思想准备的。是的，你说得对，不是人家不等我，是我回来晚了呀，是我对不住她呀，让她空念叨了我一辈子啊。”
春秀怕大爷伤怀，赶紧问：“你还是说说你‘倒下’后，后来呢？”
“哈哈，哈哈”大爷笑笑说，“可能是我命大吧，那颗子弹是从我的耳根子后面穿过去的。当时，不知是吓的，还是被打的，我就又晕了过去。醒来时，听说又被丁淑恒的人给弄回去了……这都是命啊，并不是你想不想跟老蒋干，而是命就是这么安排的，那一次，我终究是没能拗过命啊！
二叔说：“是哩，大叔，我说多了，也不知你俩能不能听得懂，不管是国家，还是人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命运！
“那个时候，老蒋要是能从国家和人民的大局出发，按照《双十协定》办事，不跟共产党打内战，不光是你一人，天下多少人就都不会有这样的命运了。”
春秀笑笑说：“嘿，你虽然说得文绉绉的，不过，我们也听得懂。唉，我问你，老蒋为啥要打内战哩？”
“为啥？他不是仗着他的身后有美帝国主义支持吗？” 二叔一边回春秀的话，一边又问大爷，“大叔，我说老蒋有美国支持，这你应该知道吧？”
“是哩，是哩。”大爷连连点头说。
二叔接着说：“就算他后来逃到了台湾，不还是依靠的美国吗？直到现在，台湾不还是在抱美国的大腿吗？老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老蒋为啥就没想到美国人又不是他的祖宗，人家为啥要花金子、费银子支持他哩？美国人耍的那些小恩小惠的伎量，实质是想拿他们当枪使、当挡箭牌用，人家巴不得中国天下大乱，然后，他们趁机坐守渔人之利……
二叔说得痛快，他哪知大爷听得耳根子直发烧啊。大爷脸面上似挂不住地说：“军子，你大叔我虽说不识字，但你娃子说的这个理我都懂得。那个时候，像我一样的普通卒子，是真的不想跟共产党打啊。都是中国人，都是爹娘养的，谁家家里没有老婆孩子和爹娘？唉，咱今晚说到这儿，有个事情，让我肠子都悔青了。
“我实话跟你娃子说，我这辈子呀，都是吃亏在没有文化、没有见识上。那件事儿，我后来才想明白，后悔到现在。我第一次被赶到战场上时，那是在一个大山里，你猜我碰到谁了？”大爷神秘兮兮地问二叔。
二叔说：“那个时候，碰到谁都不稀奇。听老辈人说，那个时候，共军和国军在中原交火。后来，中原解放军为了解放豫西南三县，一直打到湖北的襄阳、老河口市一带，国民党军队在咱们这一带疯狂地抓“壮丁”补充他们的兵员。就在你被抓走后不久，我伯、我二叔也被抓‘壮丁’了。我伯被抓走后，我娘带着我哥和我去我外婆家了，我们娘仨在那里生活了将近有四年。那时，我还小，听我伯讲，他后来是从北京北边的长城上逃回来的。他回来后，才把我们接回了家。
“还有我二叔，听他讲过，他一家伙被国民党部队给弄到了中国和印度边境一带。听他讲，他也不认字、不认路，但他还真是聪明，他是沿着向北的火车铁轨，一路要饭逃回来的，真是受了不少的罪啊！
“大叔，你肯定是碰到熟人了吧？嗨，话说回来，那个时候的人啊，都在战场上、炮火中，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就是碰到熟人了，如果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恐怕连个招呼都不敢打，肯定是谁也顾不了谁？对吧？”
大爷苦笑了一下说：“对，但我碰到的这个人，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你猜猜他是谁？”
大爷说着，脸上挂着神秘而喜悦的表情，还没等二叔开口，他提高了声音说，“我碰到你大舅了！”
“哎哟——，嘿！”二叔吃惊得叫了一声。接着，他赶紧问大爷，“那你咋不跟着他干哩？他会生办法让你回家的。我跟你说，咱邓县还没解放时，他就离开了国民党军队，可能是从襄阳逃回来的吧。让我想想，可能是王凌云赶往南阳的那个时候吧。后来，他大概是一九七五年吧，年头久了，我记不大清楚了，他因病去逝了。
“他去逝前，他把我叫到床前，跟我讲了他的经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让他的后人知道他个人的历史真相：他之所以能活到那个时候，是他没有干对不起共产党和祸害老百姓的事！”
大爷拍着他的大腿说：“要不说我后悔嘛！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你刚才说过，可能是在桐柏战场上，一天，一群大官视察部队，经过我们这些新兵队伍时，有一个当官的给我们训话，大意是要求我们战场上要勇敢，不要当逃兵，谁表现突出，战场上就会立功受奖、升官发财……。那人讲完后，另一个当官的走上前来向我们喊口令，‘立正，稍息！’
“哈哈，没想到，这时，旁边一个当官的绷着脸走到我的面前，用他那穿着皮靯的脚，狠狠踢了我一脚说：“连立正、稍息都站不好，还能打好仗？还想立功受奖、升官发财？我看你这模样，也只能在家抱孩子，上战场也是个怂包，现在给养十分紧缺，养你们这群兵有啥用？！还不如你们快点滚蛋哩！
“军子，你大舅对着我的脸骂了半天，我才稍一抬眼，认出来是他。可当时我错误地认为，他当了国民党的大官后，就六亲不认了；他那样踢我、骂我，骂得我脸上生疼、生疼的！我还心里骂他：耍殏威风哩！
“唉——，我跟你说实话吧，‘就是因为你大舅骂我是娘们，只能在家抱孩子，我才暗暗下决心，堵一口气，一定混出个人样来。可好，还真被你大舅给一眼看穿了，我混了一辈子，打过多少次仗，我都记不清了，也没有混出个模样来……”
二叔截断大爷的话说：“要不说，没文化，很可怕哩。我大舅哪里是在骂你，他很可能是在暗示你，给你指路哩。”
大爷闭着眼，摇摇头说：“哈哈，可不是嘛。多年以后，有一个一同在队列里听训话的战友问我说：‘咱们第一次上战场时，那个踢你的大官好像认识你哩？’我才第一次跟别人说起，他是我家侄子的大舅。
“我那个战友当时吃惊地说，‘那你傻瓜啊？你没有听出他话里有话吗？……嗨，直到那个时候，我细想想，才想明白：你大舅是让我快回家的吧？”
二叔说：“可不是嘛，我猜啊，那时，国民党军队大势已去了，他不但看出来你在那里混没有前途，就是他自己，也觉得跟着老蒋干没啥意思了。他去逝前告诉我，他早在在抗战前后，就曾跟共产党方面的高级将领李先念等有过接触，曾在情报传送、交通保护、军需供给等方面，给予中共方面以很大支持……。
“后来，在桐柏战役中，中原军区给养、军用物资十分困难，我大舅曾暗中派部队给中原军区送去过短缺的军用物资。
“还有一次，当解放军部队路过他的驻防区时，他还命令部队朝天开枪，放解放军过去。
“哈哈，像这样，他跟解放军暗中合作的事儿还有很多，一时半会也说不完……
“唉，大叔，说到这儿，我想起来我大舅还救过、保护过、暗示过一个小八路的故事。这个事呀，时间我没记清，可能还是共产党在延安的时期吧。一次，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小八路要去延安送急信。当路过他们的驻地时，被国民党士兵抓住了，送给了叫、叫戴焕章的一个军官。
“戴焕章那个老头子向来脾气火爆，他一听这小孩子是要去延安送急信的小八路，掏出手枪就要毙了他。
“当时，我大舅眼疾手快，一把把那个小孩子搂到怀里说，‘别呀，你没看他还是个小孩子哩，那像个小八路啊？我看他就像是一个放羊娃’！他又对警卫说，‘去，给他拿个馍吃，看他饿成啥样了。’
“当警卫员把馍递给了那个小孩子后，我大舅说，‘你一个小孩子家，以后别乱跑了，还不快点回家放羊去’？！那个小孩子也聪明，他一听我大舅这样说，就赶紧跑了……
“大叔，你说，他这不也是话里有话吗？哈哈，他是在暗示那个小八路‘快点跑、注意安全’，是不？”
大爷笑着说：“哎，是哩！当时，我这脑袋为啥就像是榆木疙瘩，咋恁不开窍哩，连小孩子都不如！我还错误地以为你大舅那是耍威风、看不起我哩，我还暗中跟人家较劲哩。可好，我把自己这一生都交给老蒋了，我现在就是肠子悔青了也晚了呀。……”
二叔赶紧安慰大爷说：“你一直还记着家就好，你现在回来了，就好。人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哩’，何况你又不是浪子！打个比方说吧，你就是被历史潮流裹进老蒋队伍中的一颗沙粒，是你个人力量没有办法挣脱的事！”
大爷又问：“你大舅是咋离开国民党部队的，他为啥回来呢？”
二叔略一沉思说：“现在，咱仨关着门说话，按我的理解，那时，我大舅既然在抗战时期和内战初期跟共产党都有过接触和合作，那么，他肯定是已经认清了当时的形势：只有共产党、解放军才是为天下劳苦大众打天下的，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共产党的！
“他有了这样的认识，他要是把枪杆子掉过头来，跟共产党一同打老蒋，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为啥又没有这样干呢？我估计啊，他可能是受‘一臣不保二主’传统思想的影响，才没有那样做。
“他曾跟我说过，后来，他改变了认识。‘既然当初我走错了路，那么，我也不能一直错下去！’所以，后来，我大舅只有选择回家这条路了！
“大叔，话说回来，我大舅决定回家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老蒋要是知道了，还不要了他的老命？
大爷说：“是哩，是哩。那他是咋跑回来的？”
二叔说：“时间久了，我再想想，‘大概是第二次桐柏战役快接近尾声时，一天晚上，他跟他近身的部队官兵讲了他对当时‘内战’形势的看法后，再向大家坦陈了他的意向。向大家明确说，愿意跟他一起回家的弟兄，晚上行动；不愿意的，他也不会下黑手，只是要等他们离开后，再让他们去找国民党的其他部队。结果，大伙都被感动了，都表示已经厌倦了战争，不想再兄弟骨肉相残了，谁家里都有妻儿、爹娘哩，大家都愿意跟他一起走、回老家！
“那天晚上，他就只带着近身部队悄悄离开了桐柏战场。等部队行走到了安全地方后，他遣散了部队人员，还每人发给两块大洋，当作回家的路费……
“哈哈，大叔，我说到这儿，你应该完全明白我大舅为啥狠狠踢你那一脚了吧？那一脚是跟你说：‘你快跑吧，回家抱孩子去！’”
二叔跟大爷说笑着，又扭头问春秀说：“嘻嘻，你也说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啊？”
春秀说：“嗯，嗯，肯定是的。看得出，他可能早都不想跟老蒋干了，但他要是跟共产党走，他又不想落个不 ‘忠’、‘变节’的名声，所以，最后，他只能走回家这条路了。”
“唉，是哩！”大爷跟二叔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春秀打了个呵欠说：“哎呀，时间不早了，外面雨还没停，估计顺子不会来了吧。”
二叔说：“是哩，大叔，要不，你休息吧。”
春秀忽然笑吟吟地对大爷说：“我觉得你还有故事没讲完哩，咱们一聊起来，扯远了。”
大爷先是一愣，接着回应春秀说：“哦，是哩，真是扯远了，我都忘了，你刚才问我啥来着？”
春秀提醒大爷说：“我刚才问你成家没有，你说，‘没有。不过……’，哈哈，你那‘不过‘的下文是啥呀？你肯定还有故事没讲哩。
大爷笑着，用手拍拍他的脑袋说：“哦哦，我想起来了。亲家母，你的眼睛好毒啊，一眼能把人给看穿了，嘻嘻，时间不早了，你还想听吗？”
二叔没说话，春秀却不知哪来的兴致，她笑着说：“要听！要听！”
大爷已不是当年刚从黄豆地里走出去的大爷了，现在的大爷，也是见过世面的大爷了！尽管他仍是不识字，尽管他戎马生涯的后半辈子没再结婚，但他在迎碰春秀那娇俏可爱目光的瞬间，他仿佛在说：“婚姻家庭里虽无我，烟花柳巷我却走过。女人，我懂！”
大爷被春秀撩起了兴致，就说：“那好，我的故事很多、也很长，我就拣重点说吧，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春秀红着脸，看一眼二叔说：“好的呀，好的呀。”
大爷说：“……经过南阳西四县的激烈交战后，守在南阳城的王凌云部队几乎被解放军打垮了，如果再有几日，就有可能全军覆没。可是，忽然间，共党的军队撤离了，却给了王凌云喘气的机会……”
二叔插话说：“我想想，哦，那个时候共党的军队撤离，是要去追国民党的黄维兵团，去支援即将进行的淮海战役。”
春秀吃惊地赞二叔说：“你咋知道恁多哩？”
二叔哈哈一笑说：“还不是因为大婶子一直念叨大叔是不是去台湾了，我就多看了一些关于解放战争这段历史的书。大叔，你是不是就是跟着王凌云撤退的？”
“哈哈，嗯，是的。那个时候，我是个癔症蛋，根本不知道是跟着谁。刚才，我跟你俩说的那些，都是解放后跟认字的战友聊起来，我才知道的。……让我也想想，这么多年了，噢，就在解放军辙离的第二天下午，王凌云部队开始对南阳城进行疯狂血腥地掠抢，把南阳城破坏得面目全非，还把南阳城内几千名老师学生都集中起来，还有工人、店员、市民也被集中起来，总共有一万多人吧，当天晚上就把集中起来的所有人赶出了城，沿白河南岸向南狼狈逃窜到襄樊（今襄阳）后，却遭遇宋希镰部队。宋希镰想吞并他，他不干，双方就开火交战。他打不过人家，就又跑啊，我们一直跑到了四川大巴山一带，他就又在那一带祸害人。
“哎呀，说到这里，我都没脸再往下说了，明知道跟着他们杀人放火，尽干坏八辈子良心的事儿，可我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呀！谁让我当初听不懂人话哩？还贴了心一条道走到了黑，。
“我这一辈子呀，总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逃。结果，一家伙从成都逃到了缅甸，又从缅甸逃到了台湾。唉，老话说得好，兔子满山跑，临了归老窝。你们说，我是不是像个兔子呀？……”大爷述说得垂头丧气、眼泪汪汪的。
春秀见大爷伤情，赶紧安抚说：“都过去了，过去了。现在回来了就好，以后，你哪里也不要去了，还是家里好哇。”
“可不是嘛，想回家，是我一辈子的心愿。这人啊，到了老境后，想家更加强烈啊。这一点，你们可能体会不到哇。我跟老李头在一起说，我们只要是踏上了家乡的土地，就是家里的亲人都不在世了，心里也会是踏实的。”大爷动情地说。
二叔赶紧趁势说：“大叔，你说得对，说得好！就是你家中的亲人都不在了，但不是还有我们吗？只要你的家族在，你就有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你心就踏实了。放心吧，我和顺子会照顾好你的晚年生活的。”
“军子，有你娃子这份心，大叔我没有白回来，我肯定放心。”大爷说完，又看着春秀说：“亲家母，以后恐怕还得打搅你哩。”
春秀连忙说：“没事，没事，以后有人陪我唠嗑了，多好呀！”
“哈哈，哈哈……”春秀说完，仨人都大笑起来。
“哎呀，我刚才还说简单说呢，这一扯起来，又扯出一大堆闲话来，我还没有说到正点上哩。”大爷似乎抱歉地说。
春秀说：“没事的，咱不就是闲聊嘛。我俩就像是在听你讲故事哩，多好，是吧？”春秀说着，目光却来找二叔这个同盟了。
二叔哼哈了几声，也没说啥。
大爷说：“我这次不扯远了，再扯，咱们今晚就别想睡觉了。我就一句话直奔主角了。唉——，”大爷说完，又低下了头，叹了一声气。看得出，他是很想讲这个故事，可又显得有些迟疑。
大爷抬起头，眼睛看着门口说：“唉，我跟着老蒋的部队干了一辈子的坏事，可能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但这好事，后来又变成了坏事。
“这好事为啥变成坏事了呢？你快讲吧。”春秀又催促道。
“是因为我想家、想回家啊！我认为我是一个中国人，就是跟着部队去台湾，那台湾，也是中国的地方！它肯定是离我的家近呀。所以，那个时候，我一咬呀，决定跟部队一起去了台湾，却把一个女人的好意，还有那个儿子给扔下了。”大爷终于悲伤地说出了鲠在他喉咙里几十年的心腹话。
二叔吃惊的表情在他脸上一掠而过，他轻声“哎哟”了一声，瞅一眼春秀，啥也没说。
春秀却表情凝重地问：“哎哟，这么说，你是在四川，还是在缅甸时，跟一个女人生了个儿子？”
这会儿，大爷才彻底放开了，他仿佛想释怀几十年来内心的重压似的说：“哈哈，在四川？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跟着王凌云离开南阳，到襄樊，又从襄樊逃到四川大巴山一带后，眼看共产党就要解放全中国了，国民党军队的几方势力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了，但他们仍是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吞并谁，部队官兵整天过着狗咬狗的日子！特别是王凌云被解放军活捉后，部队官兵是逃的逃、降的降，至此，部队彻底溃败。我是跟着我的团长一起逃到缅甸的。他鼓动我们说：逃出去，就能活命；如果留下，我们犯下的罪，解放军是不会饶过的……哈哈，就这样，我一条道彻底走到了黑！
“逃到缅甸后，日子也不好过。后来，随着以前逃过去的人员的加入，老蒋指示，在那里建立一个反攻大陆的基地，这样以来，我们才慢慢稳住了脚。这种情况下，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回家。无聊打发时光中，我偶尔也会跟兄弟们一起去那些地方。一次，我遇到一个十五六的女娃子，长得是目清目秀的，但目光呆滞，满脸忧愁的样子，不像是经常在那种地方混的人。
“我一问，果然，她是一个山脚下的农家女娃子。一次，她跟她的妈妈去山里砍柴，被一个男人给抢走了，卖到了这个地方。她知道我是中国的一个逃兵后，她天真地说：‘你肯定有枪吧，救我出去，我会报达你一辈子的。’
“哈哈，那个时候，我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女人如此信任我的话了，我一壮胆子，从身上掏出了三块大洋，去找那个地方管事的人，嘿，没想到，那个人骂了她一句，竟然同意放她走。
“她跟我走出了那个地方后，我一问她家的住地儿，嘿，还真是巧了，离我们的驻地不远。我一直把她送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我才转身走了。
“这个女娃子说话真算数，过了一个多月后，她真的来找我了，说跟她妈妈吵嘴了，要跟我过日子，不回家了。当时，我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该咋办好了。记得我跟那女娃子说：‘你还是个女娃子，我都已经是个大叔了，这样不好，你的爹妈也不会同意的。’
“她说：‘她不嫌我是大叔，大叔知道疼女人，她爹妈要是不同意，她就跟我一起逃到中国。’
我看她态度坚决，就拉上她一同去了她家，跟她的爹妈说明白。最后，她的爹妈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就这样，我有时候，我就去她家找她，我俩就在她家旁边的一个小木房里过夜。
“那个小木房子，小而精致，就像是她的爹妈有意为我俩搭建的一样。木房子的四围是用大木头做桩子，用细木头密实成墙，房顶是用木板子搭好的顶棚，里面放了一张床和日用品，这样，我来来去去，在这间小木房子里跟她在一起有两年多……
“直到老蒋向我们发出辙回命令时，是走，是留，我犹豫了。当时，如果有家眷的、悄悄留下，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我想，如果我留下了，那我这一辈子就别想回家了！我最后决定，跟部队辙回台湾，找机会，回家！
“唉，我走的时候，只去看过她一次，也没敢吱声。那时，儿子已经出生六个月了，也不知我这样悄悄地走，把她给伤成啥样了？唉，我缺德鬼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世了？那个孩子如果没病没灾的话，也该四十几了吧……”
二叔说：“噢，还有这档子事压在你心里？唉，这人呐，来世上一趟，前路上的事，还真是难以预见，真是不容易啊！”
二叔瞅着春秀，似开导她说：“你说，人这一辈子，谁活得容易、轻松自在？我大叔跟着国民党军队跟共产党打了半辈子的仗，他冒着枪林弹雨，东逃西躲，一直逃到了缅甸，最后又跑回台湾，罪没少吃，苦没受，虽说他现在回到家了，但我敢肯定地说，他心里有着一种负罪感，还压着一块重重的良心石头哩！”
大爷点着头说：“对呀！对呀！说实话，回来之前，想家归想家，但也有思想顾虑，感到自己就像小孩子在外面做错了事情那样，有一种无脸回家见家乡亲人的感觉！你娃子真是个明眼人，你都能一眼把人给看透了。我这辈子跟着国民党军队种下的罪孽，能得到你们的谅解，我很开心啊！”
二叔进一步开导大爷说：“怎能不理解，毕竟个人的力量是弱小的，你是被他们抓上了贼船的，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的事儿。你刚才不是说过，那个王凌云在南阳弃城逃跑时，南阳城一万多人都被挟迫跟他的残余部队一起走，那这一万多人后来的命运，肯定也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据说，这些人后来大都不知所终。他们中间有学生、工人、知识分子，何况你不识字、多有不便哩。”
二叔的话，让大爷内心的罪孽沉重感明显减轻，他掸了掸落在他那黑底白花衬衫前襟边“死”了的烟灰戏笑说，“你们看，这烟火都已燃不着我了”。
春秀忙跟大爷开玩笑说：“这花衬衫多漂亮啊，这要是你在缅甸时穿上它更帅气，难怪连小女子都看上你这个大叔了！”
“哈哈，哈哈……”仨人又一阵不知疲倦地大笑，一下子缓和了房间里刚才凝重的气氛。
这时，二叔站起来说：“大叔，你先洗漱吧，我去找他们再要个房间。”
不料，春秀说：“哎呀，算了，别麻烦了，这都一点多了，过一会天都亮了。这样吧，你俩一人一个床，那个沙发上，我将就一下就行。”
“嗯？能行吗？”二叔吃惊地看看大爷。
大爷说：“都是一家人，要说也没有啥，又是热天，带衣服躺下就是了。”
然后，大爷又以长辈的口吻说：“军子，要不，你躺沙发上？亲家母，还是你躺床上吧。”
二叔说：“可行，可行，这样好！”
春秀赶忙把床上的枕头递到二叔手上。
二叔推让说：“不用，你枕吧，我拿个沙发垫子塞头下就行。”
二叔关掉了房间里的大灯，只有大爷的床头灯还散发着柔微的黄色光亮，似轻轻地照拂着仨人的梦乡之路。
二叔躺到沙发上，闭上眼，心想，这男、女三个人睡一个屋子，可不像体统，这要是让天凤她妈知道了，还不吵翻了天？
大爷闭着眼，回味着刚才春秀跟他开的玩笑话，激动得睡意全无。
而春秀呢，自己跟这样两个男人共处一室，特别是大爷的人生故事，让她内心翻腾、百感交集，她拽不住内心奔腾着的那匹老马，使她难以安眠。
哈哈，看来，在这雨夜的宾馆里，三人正无声地合唱着“今夜无眠”的小夜曲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