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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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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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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心花开天上

       娘说:“你三娘死得可真好……”

    我看一眼身边的四婶子,嗔怪娘说:“嗯?你咋说话呢?”

    娘也看看四婶子,哈哈笑笑说:“可不是死得好嘛,我听说,今早,她还喝了一碗稀饭,一口气没倒过来,人就没了,她不是死得好,是啥?人家真是有福气,一点罪都没受啊。哎呀,晚点,我要是也像她那样就好了。”

     四婶子一拍大腿,笑说:“好家伙,有眼气吃、穿的,没听说还有眼气人家死的。”

   “可不是嘛,人老了,糊涂了,越说越离谱!”我责怪娘说。

娘没搭理我和四婶子,仍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三娘一辈子喜爱逞强、夸口。前儿,我去她家找她拍话,她看我拄着拐一瘸一瘸的,你俩猜猜,她是咋巧整我、看我笑话的?”

    我跟四婶子对视笑笑,没说话。

    娘笑骂三娘说:“她个死婆娘的……”

    我责怪娘说:“你留点口德好不好?三娘都死了,你还骂人家干啥哩?”

娘笑说:“哈哈,我现在骂她,她也听不见了。你们不知道,那天,她的大孙娃子天云刚从城里回来,她把我给整的多难看呀。我本来在坐着,她硬把我拽起来说:‘来,咱俩都蹦蹦,看谁蹦得高。’

“哈哈,好家伙,她说罢,就蹦起来了,还蹦得老高哩。”娘一边说着,一边用两手比划着三娘蹦得离地面有多高。

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哈哈,我不服气,我想着我比她年轻十一岁哩,我就扔了拐,试着去蹦,哈哈哈……”

    娘的大笑,把我跟四婶子也给惹笑了,四婶子强忍笑问:“你蹦起来了吗?”

娘也强忍笑说:“蹦她死婆娘个脚,我刚一使劲,右腿一软,可趴地上了,她也不伸手拉我,弯腰哈哈大笑,差点没把她给笑死,却把天云吓得够呛,那娃子赶紧起身来拉我,她个老娘们还笑话我说:‘没有事儿,你这个奶奶比我年轻,别拉她,她自个能爬起来’。当时,把我给整得哟,是哭笑不得啊!”

    我问:“三娘今年多大了?”

    娘说:“九十六了。”

我说:“哦?再有个把月,不就九十七了吗?三娘还真是高寿,身体真棒!”

    娘似生气地说:“可不是嘛,就因为这个,她总是欺负我这个病鸭子。”

娘说完,又看着四婶子说:“虽说我是个病鸭子吧,可我跟前有兰妮子侍候哩。可她呢,虽说生了五个儿女,这个山南,那个山北,都跑得远远的,没有一个挨着她的,成年也没人回来看她,她吃喝拉撒洗衣服,还得她自个动弹。

“跟她拍话时,要是问她的儿女们咋不回来看她哩,她揣着生气装大度地说:‘娃子们都有家,各有各自的事,都忙呀。再说了,我身体好好的,用不着他们回来,哪像你,整天病恹恹的离不开人。’哈哈,说实在的,她是打心眼里眼气我有兰妮子照顾,可她却嘴硬。

“她没人照顾,我真没笑话过她。可她总爱在我面前显摆说:‘哈哈,你别看我活着的时候老窝是空的,等我死了,呼啦一家伙,我的儿女们、孙子外孙们、重孙侄孙们,就都飞回来了。到了那个时候呀,我那棺材前后的孝子,肯定比你多,你信不信?!

“嘿,她自个擦着自个脸上的灰,还成心气我?我才不生气哩!人活着,没人孝;死了,孝子再多,顶个屁用啊!……”

“哈哈,哈哈,我的娘哟,三娘再没啥跟你比了,咋比死后的孝子哩?这比得也太邪乎了吧!你们这俩老太太呀,可真是笑死人了!”我看着四婶子,回着娘的话。

四婶子也哈哈大笑说:“可不是嘛,哎呀妈呀,哪还有比死后孝子多少的?”

     娘一本正经地说:“你俩难道都没有听明白吗?她这是话里有话!她是在笑话我就生兰妮子一个闺女,她儿女多、孙子多、重孙子多,她像一只长寿龟,活得年头久!

“嘿,女人,生娃子,不就像鸡下蛋一样?谁不会多生几个娃呀?我生兰妮时,要不是大出血差点没命了,医生不让再生了,哪能轮到她笑话我、欺负我一辈子?

“俗话说,好儿女一个顶十个。虽说她生的娃子多,却没一个在她跟前,有啥用?有啥好显摆的?

“人活着,儿女们不能床前行孝,等死了,身后孝子再多、再热闹,那也是瞎胡闹!”

娘的话带着七分遗憾、三分恨意。我嗔怪她说:“你说三娘羡慕、嫉妒你,你这不也是在妒忌三娘吗?”

四婶子笑笑说:“嘻嘻,人常说,争死理、死有理。你三娘就是‘争死理、死有理’。她爱逞强、爱显摆的个性,就是连死后的事儿,都在跟你娘比哩,她仍是放不下‘能让天下人服我、不让我服天下人’的个性。”

娘听着四婶子各打一棒、直击人性深处诟病要害的话,她抬起头,看见空中炸开五颜六色好看的礼花说:“好家伙,你们快看呐,看她个死婆娘子高兴得心花都开到天上了!

“唉,我问你们,人家说,人刚死,魂灵还没有离身哩。这会子,她个死婆娘肯定还没有离开咱们村子吧,她是不是就站在咱家楼门外偷听我在跟你们说她哩,她又故意在我面前显摆她的孝子多哩。快看、快看,看她高兴得心花一朵一朵地连着开!嘿,她还真是爱浪摆,都浪摆死了,还在浪摆哩!

娘撇着嘴说三娘的话,令我心情黯然得不知说啥好!我走向楼门外,隔了冬的寒冷,向三娘家望去,却惊飞了屋檐下那群正在忙碌筑巢的麻雀。

我低头深思间,咦,早上,刚扫干净地面上的树叶、泥土,为啥这地面上又落满了细碎的坷垃?我抬头,发现楼门上用泥巴沾在一起宽宽的木椽,并排两个木椽之间却出现一个个小洞……于是,我明白了脚下坷垃的来处,同时,我也惊叹麻雀们的栖息智慧!

由此,我又想起娘刚才说三娘儿女们分别在“山南、山北”的话,我理解了他们没能回来看三娘的苦衷——他们就像这些麻雀,分别在城市的屋檐下,栖息不定、忙碌筑巢、蜗居难求啊,而并不是他们不是血肉之躯,也不是他们没有人伦孝心啊!

我独自在楼门下徘徊、思索,忽听四婶子回娘的话说:“这花贵着呢,听说是她的三个闺女们买的,单是这些花炮,就装满了一大车子,花费万把块哩。”

我接过四婶子的话说:“哦,上午,怪不得南边大路上来了一辆箱式大货车。”

“不是的。那个是戏班子的车。人家儿女们多,都有钱,还请了一个乐队,两套人马哩。晚上,你们等着看好戏、看好舞、听好歌吧,肯定热闹啊。”四婶子说得轻巧,不想,她却说到了娘的妒处、痛处。

娘立马拉下脸子,一字一句回怼四婶子说:“活着,不孝;死了,再热闹,那也是胡闹,谁稀罕啊!”

四婶子似乎明白了她无心的话对娘的冒犯,就又赶紧顺着娘的话说:“可不是胡闹嘛,听说一台戏五六千哩,加上一个乐队,还有那些跳舞、唱歌的,这不又得花一两万块哩。”

我接话说:“这一干人马,还有她家的亲朋、咱村里的人们,这茶水、烟酒、饭菜招待也要花不少钱哩。”

四婶子说:“可不是嘛,他家亲朋多,再加上村里人,少说也得办二三十桌子酒席。”

孤陃寡闻的我吃惊地问:“天啊,一下子置办二三十桌子酒席,不简单啊,那不把人给忙、累坏了?”

四婶子整天在外面打工,她见识广地说:“现在时兴包桌,一桌子饭菜要三千多元……,哈哈,就连墓坑,现在也是挖掘机挖的;下葬时的棺材,也是车拉的,总之,现在只要有钱,那些有脑子会赚钱的人,实行一条龙服务,办丧事的人家,根本不需要像以前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还要忙碌着。”

娘说:“哭啥?你三娘个婆娘是老死的,他家儿女办的是喜丧!哈哈,就算她孝子再多,肯定也没人哭她。”

“对了,我听说,他们还要再请一个哭灵的班子,来帮他们哭她妈哩。哈哈,早前儿,在岗上村,我看过一队哭灵的人马,人家那些人可真是会‘哭’、说得真好!虽说人家一滴泪没有,却能把路人都给哭得跟着伤心流泪。

“那天晚上,那个戏班子的大音箱,简直是在做广告!岗上村离咱们村子有三四里吧,那震天响的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声,把人给瘆的哟,差点把我的心脏病都给整犯了……

“以前,谁要是招人恨了,会遭咒骂:‘死了,给你请台戏唱唱!’哈哈,我的天啊,现在,就是谁的亲妈死了,不仅要请台大戏唱唱,还要请乐队跳着、闹着,这哪是死人啊,简直是在狂欢,这叫啥风俗啊?”

娘恨剥剥地说:“是啊,是啊,岗上村死人那天,那个大音箱一直吵闹到半夜二更半哩,这要是在城市里,人家不得报警了?”

我没理娘不近人情的话,就打岔地跟四婶子说:“这样算来,我三娘这场丧事办下来,不得花费小十万块钱啊?不过,话说回来,现在,送礼的人们出手也阔绰,都是上千、几百的送,就连咱们村子里的人,家家都是二百元以上,谁要是拿少了,还嫌寒碜哩,照这样,也能收回来一些钱。”

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说:“哎呀妈呀,我可花不起这些钱呐!”

娘吃惊地看看我,呆着脸,耷拉着眼,再也不说啥话了。

看得出,我的话,使娘在内心已经输给三娘了。

为了安抚娘,我说:“娘,你好好活着,你放心,到你百年时,也许咱们豫西南这一带的这种坏风俗就又变了,不需要花恁多银子,也能把你的后事给办得风风光光的!”

我的话,一下子点亮了娘黯然的心空似的,她不好意思地看一眼四婶子,轻轻掸掸衣袖边上沾着的饭渣儿说:“可不是嘛,咱不花那些冤枉钱,也能把事办得体体面面的。”

我刚把娘的话头给拽过来,可她三句话仍不离三娘地又说:“不是我说你三娘那几个儿女,他们在你三娘活着时不行孝,等你三娘死了,爱面子,讲排场,也是瞎胡闹!就是搭再高的戏台子,你三娘也上不去;唱再好听的戏,你三娘也听不见!说白了,这戏,是唱给外人听的;那花,是燃给外人看的,是瞎浪费!

娘说罢,还不尽意,又啰嗦道:“嘿,谁不知道他那几个儿女连小学都没毕业,麻雀一样飞到城市的屋椽下,为富人家抗抗‘麻袋’、搬搬家,挣几个散金子、碎银子,回到村里,就变成了大老板似的,请乐队唱大戏、跳舞唱歌放烟花,不知是他们的娘死了,他们心里高兴,还是他们挣那几个钱,烧的!

 “兰妮子,我跟你说,咱不花这些冤枉钱。要不,你趁我还活着,也给我请台戏唱唱?这样吧,干脆明儿别让那戏班子走,我就坐在那戏台子下面,听听戏、看看唱戏的扮相?这不比等我死了唱戏强吗?”

娘的话刚一出口,就惹得四婶子哈哈大笑说:“好家伙,你跟三嫂子争了一辈子。前儿,她要跟你比蹦高哩,没想到,三嫂子死了,你却要跟她比戏台子高低呀?”

“是啊,同样一台戏,她闭眼了,看不见、听不到,那钱,花得不值;而我,活着看戏,这钱,就花得比她值!”

娘说得轻巧,可她哪里知道我们村是贫困村?她还是低保户、扶贫对象?!我出嫁后,虽说跟娘住得近,但我一家人生活也不宽绰啊,我怎舍得拿着国家给她的帮扶、补贴钱,再加上我家卖粮的钱,把六千多元扔给戏班子那些人?这六千多元,可是娘和我一家人一年的油盐酱醋菜、穿衣看病等生活花销费用啊!

我攒着眉、低着头没理会娘随口而出的话,又踱步到楼门下,呵,地面上又一层碎坷垃。看来,这是麻雀们为了安家,它们在一刻不停地忙碌筑巢!这让我想起来娘刚才挖苦三娘的话:“……她那几个儿女连小学都没毕业,麻雀一样飞到城市的屋椽下,挣几个散金子、碎银子钱。”

显然,没文化的娘,说话有些刻薄。她哪知道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咱们国家尚处在内外交困时期,大河没水小河干,人们的日子过得都很拮据,三娘家也不例外。三娘的儿女们皆因没钱读书,才都半途辍学,早早田间地头劳动,以减轻家庭生活负担。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改革开放、搞活经济,三娘的儿女们机灵地抓住了时机,成了那个时代的第一代打工仔或打工妹而步入了城市……

唉,不管是楼门下的麻雀,还是三娘家“飞”到城市里去的那些“儿女”们,即使是搏击长天的“雄鹰”们,它们为了安家、为了雏鸟们的栖息及食物,都在日日劳碌着,任谁,都很不容易啊!

楼门口,我惊诧地看着娘,心说,娘啊,你实在是不该笑话三娘的儿女们啊!你都到这个年龄了,又何必仍要跟三娘争高下呢?

娘见我没理她,她怕四婶子笑话她,就嘻哈着自我圆场说:“呸呸,这台戏,是为你三娘吊孝的戏,我还没死呢,不吉利!兰妮子,要不,明儿你带上我去城里的戏院子里看戏去,那舞台,那演员,肯定都是极好的,肯定要比你三娘这台戏好多了……”

四婶子打断娘的话说:“是啊,县城戏院子里的戏,肯定正规、风光多了,还便宜多了呢。哈哈,反正咱也没进过戏院子,现在看场戏,也得百把、几十块吧,可这也总比六千元省多了!”

这时,娘的大脑不知被那根神经给调配正常了,她忽然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弯说:“烧的,他们都是被腰包鼓起的钱给烧着了。我活这八十几年了,远的且不说,就咱们县城以西这一带,还没有见过像现在这样,死人了,敲啰打鼓唱大戏、又蹦又跳放烟花的,好家伙,简直是像过年一样热闹庆贺,这哪像死人了?像啥话嘛?兰妮子,等我那个时候呀,咱不这样瞎闹腾!”

我跟四婶子相视一笑说:“这就对了嘛,你不跟三娘比就对了。要我说呀,现在,咱们这一带之所以盛行这样讲排场的风气,一是现在的农村人也真是有钱了;二是三乡五里的人们相互攀比;三是那些会赚钱的人,变着法子想把人们兜里的钱掏走……这样以来,能不闹腾吗?”

四婶子说:“是哩,是哩。”

我扳着娘的肩膀赶紧补充说:“娘,咱可说好了,咱不跟三娘比排场了。”

娘这才笑笑说:“不比了,我跟她个死婆娘比的啥?她才活到九十六,我要活到九十七、九十八哩,哈哈……”

嗵嗵叭——、嗵嗵叭——,一连串的烟花炸响,打断了娘的话,娘仰头,只见半空中的烟花,就像天女撒花一样多彩、美艳!

突然,娘受惊吓一样大声叫道:“哎哟哟,兰妮子,快把楼门关上,你三娘个死婆娘是不是在楼门前听到我说不跟她比的话了,她又在笑话我的吧?看把她高兴得哟,心花都开到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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