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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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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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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女人聊出“戏”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一点都不假。那天晨练,我偶遇另外两个女人,我们不但聊得有趣、热闹、开心,还聊出了人生沧桑故事和社会生活变改,分享给您!

 

(一)

那是初春一个太阳亮丽的清晨,我在社区旁边的小公园里做早操。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安静地坐在我不远处的长凳子上,脚边放着一个大矿泉水瓶子和一个大塑料袋子。那白色塑料袋子里面装的全是衣服。

女人短发,微胖,圆脸,肤色红润,有光泽,脸上无忧无虑,写满了幸福,看上去远比城市里更年期的女人要健康得多!

她那两只大而明亮的眼睛,不瞧绿树,不看红花,犹如两潭平静的湖水,水波不漾地一直聚焦着对面马路上的车流和匆匆的行人。

我做完操休息时,一边浏览着手机上的新闻,一边好奇地默默观察着旁边的这个女人。

忽然,邻居杨大姐牵一小狗走近我说:“早上空气好,你们为啥不跳广场舞啊?”

我笑笑,半开玩笑地应道:“老话说得好,‘一日之时在于晨’。大清早的,大家该干点啥,干点啥,不能一睁眼,就把工夫浪费在跳舞上啊。”

杨姐撇撇嘴调侃地说:“嘿?都退休了,还忙啥呀?”

 “哈哈,虽说退休了,应该退而不休才对。”

“哎哟,听你说得正经八百的,我问你,你们为啥晚上跳啊?”

“杨姐,我这么跟你说吧,白天,姐妹们有的外出购物,有的做家务、带孙子;不带孙子的,一人待在家,且不说干了一天家务活儿,还哑巴一天哩,所以啊,姐妹们都愿意晚上拾掇完后,出来透透风换换气,给脑子补补氧,听听音乐,说说话,聊聊天,跳跳舞,出出汗,排排毒,乐呵乐呵,放松放松,既减肥又健身,何乐而不为呢?

“再说了,如果晚上姐妹们不出来跳舞,还不是窝在沙发上,嗑瓜籽,吃零食,越吃越肥?年龄大了,胖了,脂仿就高,脂仿肝啊、糖尿病啊什么的,都一股脑地找上门了。

“再不然,如果晚上窝家里不出来,就会像老小孩一样,跟老头子抢抢摇控器,你说,有意思吗?还不如去公园小广场上,大家一块踩着乐曲,嘣哒嘣哒,抻抻胳膀、抻抻腿哩。

 “杨姐,我跟你说吧,音乐是能打开人心结的呀!人呐,心情好了,身体自然就好!身体好,就少给家人添麻烦,还能为国家节省一些医药费哩……

“嘿,看你把跳广场舞说得也太好了吧。不单单好了自己,还能好了国家?我年龄大了,文化也不高,虽然不大懂‘音乐能打开心结’是咋回事儿,但我能明白跳广场舞肯定是有好处的。

“嗨,我呀,要是再年轻十岁,晚上,我也跟你们跳跳、浪浪去。”

“哈哈,我的杨姐,你说哪儿去了?啥叫浪浪啊?”

“浪浪,就是显摆、显摆女人的漂亮呗。你没听说过,‘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六十岁正在浪头上’。可我都七十八了呀,还能跟你们一起浪一浪吗?”

“哈哈,杨姐,你这口头禅也太逗了,你说的那个‘浪’字,可真叫人害羞得脸红。啥叫‘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六十岁正在浪头上’啊?”

“哈哈,也是的,你们文化人不懂粗俗的话。你想想啊,女人,三四十岁,有时间‘浪’吗?这五六十岁,退休了,孩子也大了,不正是‘浪一浪’的好时候吗?我这七十八了的老太婆还想‘浪一浪’的啊,哈哈……”杨姐说着,她自个也乐呵起来了。

“哦,杨姐,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你说的‘浪’,跟现在兴起的广场舞原本是一个道理,是说五六十岁的女人又重拾青春,崇尚健康、爱美、爱漂亮、爱打扮自己了。”

“是的,是的,就是这么个意思。晚上,你们在广场上都穿得都跟花蝴蝶似的,一个赛过一个漂亮,真是养眼,连我这老太婆都愿意多看你们两眼啊!”

“哈哈,杨姐,广场舞不拒绝任何人,只要腿脚灵活、头脑清楚,男女老少都可以跳。现在,国家体育局还把广场舞当作民间娱乐、休闲健身的文化运动加以引导提倡呢。”

 “是吗?照你说,广场舞不只是让城市女人们‘浪一浪’了?” 杨姐又逗趣地说道。

 “哈哈,那当然,肯定不只是让城市女人们‘浪一浪’了。现在,广场舞都普及到农村了。一到晚上,不管男女,大家都在广场上跳。它确实能够起到健康减肥、愉悦身心的作用!”

“农村也时兴跳广场舞了?谁教他们呀?”

“杨姐,你又OUT了。”

“你说啥呀?”

“嘻嘻,跟你开个玩笑,我说你落伍了。现在,在咱们国家,智能手机、电脑、网络电视都已经普及到农村了。网络上有广场舞视频,农村人也能上网学习,或下载广场舞视频,照着跳呗。杨姐,你的老思想已经赶不上新形势了,广场舞已不是城市独有的休闲健身运动了。”

“哦,哦,我是解放前生人,你才多大啊?你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新人,跟你们比,我的思想可不就是落后了。”

“杨姐,你不能这么说,你虽生在旧社会,但你却长在新社会,咱们国家都解放七十年了,你的老封建思想早该扔了。”

“哈哈,你说得对,行,等我哪天来了兴致,也去广场上跟你们乐呵乐呵、浪一浪去。”

“杨姐,以你的身体和身材,走模特T型台都没问题,广场上‘浪一浪’,一定没问题!”

“嗨,也不是我老思想,说来说去,还是你们这茬儿人赶上了好时候!现在国家强大富裕了,咱北京市政府为群众也想得周到了,真是方便了市民们的生活,大家的日子过得多舒适啊!杨姐扳着指头说,比如吃、穿、花钱不用愁吧,购物,出门就有超市、菜市场;散步、健身,抬脚迈步,就是小公园;公园里花草、树木、步道自不必说,还专门辟出空场,铺建成广场,又安装路灯,让你们可劲地跳,不,可劲地‘浪’”!

“哈哈,杨姐,你说得对,但你别羡慕嫉妒得‘骂’人啊。”

“哈哈,不‘骂’不乐呵……,唉——,像你,年龄正好,多有福气啊!”

“杨姐,你也一样有福气啊,你现在不也同样跟我们享受着这盛世太平的好日子、好时光吗?”

“那不一样啊,我现在没有你们的精气神了!

“唉,真的,我不骗你,我退休那阵儿,门一关,谁也不认识。实在无聊,等家里人有空了,一起打打扑克牌,哪像现在,你们广场上跳着、舞着、听着歌,认识那么多好姐妹,多开心呐。

“唉,我问你,那个时候,你来北京了吗?我跟你讲,咱对面四环路上,还只是一条小马路,咱这个小公园,还是长着一人多高野草的荒地,下雨一坑水,晴天一滩泥,周围连个小超市都没有,更别说广场、路灯了,我们哪有条件像你们这样在广场上活蹦乱跳的?!”杨姐仍在强调她年轻时的遗憾时光。

“哈哈,杨姐,从你嘴里蹦出来的话,就像甩鞭人的鞭梢一样,可真是带声响、带哨音的,啥叫‘活蹦乱跳’啊?好家伙,照你说,姐妹们都变成广场上的活鱼啦?一个个都在那广场上‘啪啪’地‘活蹦乱跳’?”

“嘻嘻,我文化水平低,也说不好,你别取笑我。我是说呀,你们现在比我们那个时候吃得好、穿得好,活得开心、快乐,人也显得年轻,有精气神!”

“哦,哦,杨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不是瞎聊天嘛,我哪敢取笑你呀,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我跟你说呀,现在的民间体育活动,不单有广场舞,还有唱歌、柔力球、太极、模特、体操等,真是丰富多彩。嗨,我们还真是赶上了一个富强自由、祥和安宁、人人都能出彩的好时代!就像那歌里唱的‘盛世歌舞享太平’嘛。”

 “可我还听说,网上有人骂跳广场舞的,这是为啥呀?”

“嗨,我在网上也看到了,大概是要么跳广场舞的不注意、不文明,音响声音过大,扰民了;要么是嫌一群‘老太太’没知识、没文化、穿红戴绿、手舞足蹈,还扭袴摆尾地在广场上浮躁、张扬呗……

“杨姐,我这么跟你说,这骂人者,也有些偏见,甚或说有点偏激。你想啊,人打世间走一遭,谁没年轻过,谁又不会老?现在,在广场上跳广场舞的姐妹们,大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姐妹中间,有初、高中毕业的,也有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的。那个时候,大学的录取率大概百分之三吧。无论学文,还是学理,大家的课本基础知识打得可真牢!姐妹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不同的岗位上,那都是优秀的人才,都是咱们国家建设的顶梁柱!我可以自豪地说,咱们国家今天的富裕强大,也有广场上姐妹们的贡献哩。

“可是,我们这一代人,现在,在九零后、零零后人的眼中,却变成了没知识、没文化的一代人了。要我说呀,我们这代人的文化,是被咱们国家高科技时代的互联网、智能化浪潮给淹没了……

“哈哈,你说得太对了。”杨姐抢过我的话说,“一次,我儿子让我学习微信支付,我怕我弄不好,担心把钱给弄丢了,就不学习。你猜,我儿子是咋说我的?他就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们这代人,没文化,还不学习新知识,真是可怕!’哈哈,你说,这不是倒过来被儿子‘教育’了吗?”

“哈哈,是呀,杨姐,长江后浪推前浪嘛,咱们这些老家伙呀,都被拍在了沙滩上了哇!”

不料,杨姐却将我一军说, “嗨,就像你,拍在了沙滩上,也仍然是一朵抢眼的花!”

“哈哈,杨姐,你的嘴巴真巧,真会夸人!”

听着杨姐夸我的话,我心里顿感美滋滋的:是啊,广场上,无论哪个姐妹,年轻时都是一朵花,都鲜艳过、漂亮过。在几十年的岁月中,无论谁,都是生活舞台上演绎着人生故事的主角,都是有着生动故事情节的一本书!就我个人来说,广场上,我不单单在跳广场舞,我每天都在广场上“读书”——读老北京人写在脸上的和心里的书!它是一部社会学的大书!它值得我这个新北京人好好阅读、学习

想到这儿,我脱口而出:“杨姐,有时候,我‘读’不懂、‘吃’不透你们老北京人!这可能是地域文化的差异与冲突吧!”

“哎哟,你说的‘地鱼’呀、‘海鱼’呀,我也听不大懂。不过,我这么跟你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嘴巴是别人的,爱咋说就咋说,健康快乐才是自己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就像我们这些爱养狗、爱遛狗的人,总是被不爱养狗的人说,是一个道理。”

莫非杨姐真的没听懂我刚才说的话吗?她怎么又回到“有人骂广场舞”的话题上了呢?但我仍笑笑说,“杨姐,你的话太贴心了。”我一抬手,使劲拍了一下杨姐的肩膀。

疼得杨姐“哎哟”叫唤了一声说:“好家伙,你的手可真有劲儿,在你们农村老家麦田里练出来的吧?”

天呐,刚才,杨姐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哩,她说的“地鱼”呀、“海鱼”呀,原来是在故意跟我打岔呢。

姜还是老的辣啊!我再不敢憨实地跟杨姐交流了,我笑笑回敬杨姐说:“杨姐,我跟你说吧,现在,咱们国家农业也实现了机械化,在我老家的麦田里,可用不上我练把式了,都是收割机收麦子啦!”

     杨姐听着我别样的赞语和不服气的话语,却美得挤着她那双小眼睛朝我坏笑了一下。

这时,坐在长凳上的那个女人仍是一脸安静,她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听我跟杨姐的聊天。当她听到杨姐揶揄我是从乡下农村来的话时,她用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向我笑笑,我也礼貌地回她以微笑。

也许,这是两个外地人,在北京都曾遇到过的善意取笑,才使我俩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二)

杨姐一抬眼,看到了我俩相视而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扽扽手中的狗绳,示意让她的小狗卧下。

“哎哟,杨姐,你这狗长得可真好看,你看它的脸多像狐狸呀?它是不是狐狸的近亲啊?”为了不伤杨姐的面子,我赶紧没话找话说。

“哈哈,谢谢你的高看,它哪是狐狸的近亲呀,它是英国的狗!”

“哎哟,还是英国的狗啊?它为啥没尾巴啊?”我吃惊地问道。

“它的尾巴一生下来,就被人用绳子给拴紧勒掉了。”

“哎哟,为啥呀?”

“英国的这种狗啊,是和水牛在一起生活,这种狗的尾巴原来大着哩……”

“哦,哦,我知道了,这种狗是和水牛杂交而生的吧?”

“阿哈哈,哎呀妈呀,你的脑子咋跟电脑一样一样快呀?你想歪到哪里去了?这狗和水牛是哪儿跟哪儿啊,不是的……”

我的瞎猜胡诌,让杨姐笑喷了,我一下子羞红了脸,笑出了泪,直惹得长凳上的那个女人也捂住嘴笑个不停。

我们仨女人的笑,传染似的,直惹得坐在旁边另一凳子上的小伙子也乐得朝着我们咧嘴笑。

好家伙,当时我们仨笑得哟,简直让身边的鸟儿都展翅、花儿都绽放啦!

“哎呀妈呀,我咋这样二啊?”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紧向杨姐解释说,“哈哈,你说它尾巴特别大,我凭直觉,可不是就想到它是遗传水牛的尾巴了吗?”

“哈哈,哪里呀?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英国人是嫌它尾巴太大,总是被水牛踩到,所以,当地人就把这种狗的尾巴给处理掉了。”

听杨姐这么一解释,这时,我的脑海中又马上联想到了牧羊犬,这在英国,难道是牧水牛犬吗?

这会儿,我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再也不敢贸然胡说了。

现在回想起来,不知是本来就不高的智商,那天又突然下降,还是从来没有关心过养狗的事儿,我尽问些低级可笑的问题。

笑过之后,我又问杨姐:“这英国的狗,是咋来咱中国的?”

“嗨,现在交通方便嘛。”

“嗯,交通是方便。那这狗,是你家有亲戚在英国,给你带来的,还是你家人去英国旅游,给你捎回来的?”

“都不是。你不养狗,也不知道有狗市。那狗市上,啥品种的狗都有!”

“哦?哦?我的天啊,还有狗市啊?原来,这狗是从英国运输到咱中国狗市上,又被你家买来的?”我惊奇得透不过气来,一时如天外来客般,不敢相信在欧亚大陆间,竟然连宠物狗也相互流通,也想不出这英国的狗,是乘飞机,还是坐轮船来到咱中国的。

“可不是嘛,我家儿子花了四千多买来的。让我帮他养着,遛着;他管训它。

“唉,这种狗,全吃狗粮,还不吃剩饭剩菜哩。一吃,它就生病,娇贵着哩。”

“嘿,难怪网上有人调侃说,‘穷时养猪羊,富了养名犬’。”

“可不是嘛。嗨,别提穷的时候,一提起来,我就想掉泪。

“那个时候,连孩子都养不起,哪还能养猪羊?更不会养它了。”杨姐说着,看了一眼伏在她脚下的小狗,小狗也懂事儿似的看了看杨姐。

“那个时候,你们老家乡下能养猪、羊吧?”杨姐问。

“是啊,我们乡下有田地啊,你看我的手,又肥又大的,就是那个时候在地里薅草喂猪、羊锻炼出来的。”我说着,握拳又向杨姐的肩头虚晃了一下。

杨姐会意地笑笑说:“那个时候,你们乡下人要比城里人好过些……”

“嗯?不会吧?那时,你们城里人的日子也困难吗?”我不敢相信地反问杨姐。

“是啊,那个时候,咱不是一个天下吗?人们常说,‘大河没水小河干。’你们乡下有田地都缺粮,城里肯定也不会有多余的粮食。我打个比方说吧,在那个时候,一个乡下女人能养活三个孩子,而城市女人就养不活三个孩子。”

“为啥呀?”

“你想啊,乡下女人的面缸里没有米面了,还能去田里剜点野菜下锅充饥;而城里人,就好比是在青石板上过日子,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票……,没有各种‘票’,我上哪儿去买粮、买布啊。再说了,那时,工资也很低,手中的钱也不宽余。唉——,我家的小儿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因生活困难给丢了……”

杨姐说到这儿,低下了头,眼泪汪汪的。我再不敢多问,她的小儿子是咋丢的了。

“哎哟,杨姐,你别难过,没想到,我和你瞎聊天,还聊到了你的伤心处。”我用手抚摸着杨姐的后背说。

“唉——,没事儿呀,这都四十年前的事了,我都放下了,不伤心了。”杨姐擦擦眼角,强笑笑说,“哈哈,没事的,咱聊到哪儿了?接着聊。”

杨姐还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情绪转变得真快。我为了置换杨姐刚才不愉快的情绪,我又指着地上的小狗说:“这么金贵的狗,那还不快点让它给你生个狗孙子,你也好快点把本钱赚回来啊?它是母狗,还是公狗啊?”

那天,我是第一次和人聊起狗的事儿,不知哪来的兴致,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杨姐说:“是母狗。现在刚七个月,还太小,等到一岁多了,才成。嗨,不着急,再说吧。”

“哈哈,你说话这口气,不就跟管你家儿子一样吗?啥时让生,才生啊?”我又和杨姐开玩笑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去哪儿配种啊?”

没想到,杨姐却哈哈大笑着反击我说:“你去哪儿配种啊?”

“哎呀?哈哈,我的天呐,这可是你想歪了,我可不是故意的,我这不是口误吗?你千万别介意啦。”我一愣,马上笑弯了腰,摇着杨姐的肩膀求饶地说。

“知道,知道。咱都是瞎聊天,没关系的。有啊,上个星期天,香山那边一个女的开着车,带着她的狗,就是特意来找它玩的。”杨姐说着,指了指卧在她脚边听我俩聊天的小狗。

那狗还真懂人话,它抬眼看了看我,似在替它主人向我表达某种意思。

这时,坐在条凳子上的那个女人接住我俩的话说:“现在有网络,多方便啊,上网一聊,就找到朋友了。”

“哈哈,你这话也有毛病,到底是为狗找朋友,还是为人找朋友?”我借那个女人的话,故意跟杨姐打岔、开玩笑地说。

这次,杨姐没和我较真儿,却笑笑说:“没关系,都行!”

我说:“我这不养狗的人,对网上聊狗的‘群’,还真是脑子迟钝。这狗成了朋友,人自然也成了朋友,就像现在幼儿园的家长,带着孩子们一起玩一样吧?”

“可不是嘛,刚才说香山那边那个女的,原本也不认识我家儿子,这不是为了狗嘛,才认识了我家儿子。她那狗,长得和它一模一样的,都是英国的同一个品种。”

杨姐说着,又指了指那地上的小狗,小狗又抬眼看了看它的主人和我。

我忽然发现,这狗,还真是可爱,它将下巴贴伏到两个前脚之间的地面上,眼睛微闭,似在静静听着我们聊关于它的故事,又似在想念它遥远的老家——英国农村,还有它的玩伴——水牛!

 

三)

这时,杨姐看一眼那个女人问道:“听你口音像是山东人?”

“是的,我是山东人。”

“你好!你怎么称呼,你坐这儿好长时间了,等谁呢?你在北京干啥哩?”我一边招呼着那个女人,一边不太礼貌地问人家一串子问题。

“哈哈,我叫王小青,我家男人去移动营业厅给我办个北京4G的手机号,让我在这儿等着他。他在附近一个小区搞装修,我打打下手,干点轻活儿。”

“那你也很能干呀!嗯?你来北京打工,是为了挣钱,还有空上网呀?”我的赞扬中带着疑问与不屑。

“我家是农村的,不能干又咋的,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小的是个儿子,还在上学,需要钱呐。

“上网嘛,现在网上有好多知识,看到有用的知识和好的文章就不觉得累了。至于挣钱嘛,哪里都能挣,但来北京就不单单为了挣钱。嘻嘻。”王小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你老公是老板吧,让你干的活儿肯定不累。不然,干一天装修的活儿,累都累死了,哪还有心思看手机、上网学习啊?”我直言快语,也不怕伤到刚认识的这个乡村女人王小青。

王小青不再羞涩,她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么跟你说吧,小时候,因家穷,我没能读到高中。我要趁在北京打工这段时间,学习点种子、化肥、农药、耕地等农业方面的知识,再就是我打小爱好文学,读点好的文章,充实一下自己的内心。

再说了,城市里的钱,是永远也挣不完的。我们这些打工者,把老人和孩子都扔在老家,终究还是要回到农村老家的。

我的梦想是,在城市干几年,挣个三五十万,能在家乡的县城买套房,就心满意足了。到那时,也给自己的内心留下点念想,哈哈,或者呀,跟家里人聊起北京来,总得长点见识、长点文化,才不枉在北京呆几年呐……”

这时,杨姐又扽扽她手中的狗绳,一语双关地颇有几分感伤地接过王小青的话说:“哎呀,你们多好呀,都有老家,我没有老家呀。”

“嘿,杨姐,你拽啥哩,你这不是又拐弯巧说我俩是外地人吗?你是老北京,北京不就是你的老家吗?”我瞪大了眼睛反问杨姐。

杨姐笑着真诚地说:“哈哈,也是,也不是,你不知道啊……”杨姐欲言又止,她稍缓了缓才说 ,“唉,虽说我的爷爷辈儿,都已经是北京人了,但我的祖爷爷不是北京人。我小时候曾听大人们说过,他曾回过赵州桥寻亲,但那个时候,他老家赵州桥的人都已经不认识他了,也没人搭理他,他就又回到了北京,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赵州桥了。”

“哦哦,我明白了,那是你的祖爷爷把你的老家给弄丢了啊”。我又打趣杨姐说。

“嗯,还真是的。”杨姐点着头,赞同我的看法。

 “你有文化,我想问问你,这赵州桥到底在哪里?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杨姐,你的老家啊,不远,还很有名。赵州桥就在河北省的赵县。这座桥是咱们国家最古老的一座拱形桥,它建于隋朝。

“哦,原来在河北呀,那赵县不是很远吧?”杨姐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

 “不过,你也别遗憾,现在你和我们这些刚来北京的人相比,你已经是老北京了,北京就是你的老家啊。” 我安慰杨姐说。

“唉——,那也不一样啊!人,得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杨姐仍强调着她内心的遗憾。

自称文化不高的杨姐,她的“人,得有来处”和她对失去老家的遗憾,使我陷入了沉思。

天地间,人,原本也像树。不管是人,还是树——

有根,才能挺拔挺立,昂扬向上,活出风景,站成永恒!

有根,才能有血有肉,活出灵魂,活出魂魄!

有根,才能枝繁叶茂,顶住风雨,生生不息,恒久永生!

老家,对于杨姐而言,就像是她的根!她很想知道,她这棵小树,是从哪个树根生出的芽。

一直坐着无话的王小青,这时候又接话说:“现在网络方便得很呐,去网上百度一下,有啥不能找到啊?我跟你俩讲个……

我瞥了一眼王小青,打趣她说:“好家伙,难道百度就像你老家村边的那口水井一样,你系木桶下去,有着永远取不完的水?”

“是啊,那百度里的知识,就像我老家那口老井里的水一样,你想找啥,就有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王小青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说,毫不示弱。

“那得有家谱啊。没家谱,去哪儿找啊?”杨姐打断王小青的话说。

王小青的目光迎碰到杨姐的目光,她爽朗地哈哈笑笑说:“阿姨,我跟你讲,没家谱,也没关系,现在,大家都有身份证,在网上都有登记,全国各地户籍都联网了,只要知道名字,去网上一百度,一准能够查出来。哈哈,我老家就有个从网上找到……

我脑中又一闪:好家伙,这女人左一个百度,右一个百度的,这哪像一个扛着水泥袋子上下楼的农村来的打工女人啊?

不过,我的心绪很快被杨姐提到的家谱给粘到了,它勾起了我的伤怀情结。

我截住王小青的话说:“嗯,虽说现在有身份证、有网络,但老几辈的人,他们那个时代哪有身份证啊?他们很看重家谱啊!

“现在,在我的老家豫西南邓州市,有的地方还保留着续家谱的习俗。负责续家谱的人,必须是年龄大、有文化的人。我的老父亲,就是曾为邓州西南一脉相传的黄姓家族两次续家谱的人。

听说上一次,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的老父亲初中刚毕业时,他在我祖爷爷的指导下,续过我家的族谱。

这一次,我听说是在三年前吧,他都七十多了,但他非要完成续家谱的心愿不可。

“你老父亲为啥费那么大的功夫续家谱?”王小青问。

“是啊,对于这个事儿我也曾不理解地问过我的老父亲,你猜他咋说。

“他说:‘现在,人们都天南海北地外出打工,有的出去几年,回来了;可有的,就落户到外地了。这落户到外地的人呐,他们的子子孙孙,将来就不知道他们是哪里的人了,就找不着老家了。’

“听到了吧,我老父亲说的,就像刚才杨姐说她找不到老家那样,所以,我老父亲是从长远计,为了黄姓族人的后世子孙都能找到家,他已在腿脚不灵便的情况下,还骑着三轮车,跑遍邓州西南各个村庄,凡是黄姓族人,他都一家一户追根溯源地登记。回到家里,他再仔细整理,然后,又自费印刷,装订成本子,再分发到黄姓每家手中。各家再把这册家谱交给他们的儿子、孙子保管。在这家谱的后面,他还特别写下一行字嘱咐后人:‘一定要记得再续家谱,永远留传下去。’

“就说我家吧,我老父亲就把家谱子又印了三份,分别交给他的三个儿子保管,还嘱咐他的三个儿子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等等,我插一句,咋只‘交给他的三个儿子’呀?难道你手中没有吗?”杨姐着急慌忙地问我。

“嗨,那家谱子上连我的名字都没有,我已经不是我家的人了。所以,杨姐啊,我劝你,你也别遗憾你没有老家了,更不必遗憾你的祖爷爷没有留下家谱了。即使你的祖爷爷留有家谱,那家谱上也不一定有你的名字啊。”

“为啥呀?”杨姐问。

“为啥?因为咱俩的祖上都是喝着黄河水长大的,我想,风俗应该是一样的。说实话,对于这样的老风俗,我也不理解啊!

“我老父亲不把我写进家谱,我也曾生气地问过我的妈妈。你俩猜猜我妈是咋说的?

“我妈说:‘你已经出嫁了,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

“杨姐,你知道么,当我得知家谱子上没有我的名字,我妈又这么给我解释,我的心中是啥滋味吗?女人,没有家啊!

你想啊,我妈跟我说,‘你已出嫁了,成了别人家的人了’;而婆家呢,说你是外姓人,加之,因在外地工作,很少去过婆家,心理上就没有把婆家当成是自己的家;后来,我又被调到北京工作,可跟你们北京人闲聊时,你们又说‘你们外地人’、‘你们老家’之类的话,哈哈,杨姐,你说,我还有家吗?我的家到底在哪儿啊?所以啊,杨姐,你也别伤感你没有老家了。

“在我们老家有句俗语:女人就是菜籽命。意思很明白,咱们女人呐,就是田野里的一季菜、一棵草、一朵花而已,根本就没有家!”

王小青接过我的话,仍坚持她的“百度”观点说:“那说明你老父亲的思想很陈旧啊,他家谱子上虽然不写你这个女儿的名子,但你去互联网上,按照户籍地百度一下,你永远都还是他家的人!”

王小青的话让我幡然醒悟,是啊,现在已世界大同。目前,我们国家的互联网技术,已渗透到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互联网知识已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捷,我为啥还要跟着老父亲弹凑的“家谱”旧调,而狭隘地黯然伤感呢?反而让农村妇女王小青用网络知识来开导我?

王小青三言两语便和我俩熟络起来,她忽然十分忧伤地跟我说:“唉,我比你更不开心呐!还真如你说的那样,咱们女人没有家啊!你是被你老父亲的‘家谱’给扔到了家门外,我家的老宅和房屋,被我哥哥全部卖了,也没跟我和我的妹妹说一声。”

我问:“你哥为啥恁不讲道理?”

王小青说:“你也知道,近几年,全国各地城市的高楼建得快、建得多。我的老家,在县城的郊区,不断在征地、拆迁。我的父母去逝得早,我们仨都在外面打工。我哥哥在湖南长沙买了房、成了家,他就回老家把我家的老宅院连房子全给卖掉了。

“当我和妹妹问他为啥不跟我俩商量时,他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那老宅还跟你俩有关系吗?’

“当时,我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就在电话里跟我哥吵:‘我俩跟你一样,都是在那老宅院里、老房子里出生、并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为啥就跟我俩没关系了?’

“我还骂他,‘你卖的不只是我们的祖宅,还有我们的根和你的良心……

“就是因为这个事儿,我和我哥闹翻了,现在是谁也不搭理谁。你们说说,我还有家吗?像我哥这样的农村人呐,不管在城市打了多少年工、生活了多长时间,但骨子里的守旧思想是永远抹不去的。”

我哈哈笑笑说:“嗯,是的。现在虽说咱们的国家都解放快七十年了,改革开放也已经四十年了,但农村某些人的思想,就像人在阳光下行走时的影子跟不上自己的步伐那样,还有跟不上社会和时代进步的地方……”

(四)

“不说了,不说了,咱扯太远了。 沉默了半天的杨姐看着王小青说,“唉,刚才你说要给我们讲啥呢?”

王小青的思维模式切换得可真快,她自个忍俊不禁地 “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她肚子里装有啥样的笑料,话未出口,先笑声夺人!

哈哈,哈哈,她乐得刹不住笑了,直把自己给笑翻了,惹得我和杨姐也跟着不知所以然地傻乐呵。

只见她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自我解嘲地说:“哎呀妈呀,不好意思,我这人爱笑。我刚才说,现在上网方便,从网上啥都能找到,我跟你们讲个从网上找老家、找亲人,或者干脆说是找爹的真人真事儿吧。”

我和杨姐听到王小青说“找爹”的事儿,我俩也跟着王小青稀里糊涂地大笑起来。

我边笑边揶揄王小青说:“天啊,只听说过找人、找钱、找活儿干,这世上竟然还有找爹的事儿啊?”

王小青没多想我话中辣辣的味道,她友好地朝我点点头说:“是啊,我要跟你俩讲的就是一个找爹的真实故事。这是发生在我老家山东我们一个村子里的真人真事儿,哈哈……”王小青又大笑起来。

我催促她说:“那就快讲吧,让我们听听这个找爹的故事到底有多少笑料,看把你乐得哟。”

王小青吭吭两声,清了清嗓子,强压住了笑。她说:“在我们村,有一对九十多岁的老夫妻。老头子姓张,人长得白净,方脸,一米八几的个头。别看九十多的人了,说话声音洪亮,底气可足了。他的裤脚儿经常用白布裹着,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听别人讲,他年轻时,就是一个大帅哥,还会点武功啥的。

“可是,他的老太婆身体就不如他,人已经有些糊涂了,话也说不太清楚了,整天坐在轮椅上……”

“你净讲些没用的,我们想听你讲是谁‘找爹’、又为啥要‘找爹’!”杨姐嫌王小青讲不到点子上,显然有点耐不住性子了,她站起身来,扽扽她手中的狗绳,转身就要走。

“哈哈”笑了两声,一边附和着杨姐,一边悄悄拽了下杨姐的衣角。

这时,王小青也看到了我的小动作,她朝杨姐大声说:“你别急呀,性急喝不了热稀饭。你想啊,即使说平书的,也要有个开场白、书帽子哩。你别走,听我往下讲啊。”

“好,好,好,你讲,你讲!”杨姐再次扽扽她手中的狗绳,索性又坐下来,拿出一定要听出个究竟的架势。

王小青这女人不但个性鲜明,她的嘴皮子也不弱,她麻溜地讲道:这已经是前几年的事了,忽然,有一天,张老头家里来了一个女人,叫肖菊。

肖菊约摸六十多的年纪,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文绉绉的,像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后来,听人们说,肖菊退休前,是她们当地一家银行的中层领导。

肖菊来到张老头家后 ,一把搂抱住张老头的头,哭着说:“我想找个爹、找我的家,可真是不容易啊!我找了几十年,找了大半个中国,才找到你啊!

讲到这里,那王小青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她的笑传染似的,惹得我和杨姐又跟着傻瓜似的笑起来。

王小青强忍住笑说,你俩猜猜,当着老太婆的面,在这种情况下,张老头会咋说?

“是啊,这冷不丁从天边冒出个闺女来,这张老头当着老太婆的面该咋说呀?”我杞人忧天地跟杨姐嬉笑着说。

“可不是嘛,这麻烦大了。”杨姐说。

嗨,你俩不用担心。别看那张老头九十多了,哈哈,我的妈呀,那张老头还真是没老糊涂,脑子清醒着哩,好使着呐,哈哈,哈哈,哎哟,我的妈呀,……”

这真是大有“酒不醉人,人自醉”啊!显然,笑点在此!

王小青自个已笑得捂着了肚子,惹得我和杨姐不知所云地也跟着一阵傻笑。

“快、快、快,快说吧,张老头是咋说的啊?看把你给笑的。”我越催王小青,王小青越是刹不住车似的大笑不止。

王小青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强忍了忍笑说,那张老头也许几十年来,在心里也一直没放下他做过的事。当肖菊抱住他哭时,他也动情地大哭起来了。

嗨,说来也真是巧了,平时糊涂的老太婆,偏偏那天脑子不糊涂了,她听到肖菊是来她家找爹的,又看到老头子和肖菊都哭得泪人似的,老太婆就很不高兴地问老头子,“这时候了,咱俩都快入土的人了,咋还整出个闺女来了?”

“是啊?咋整出个六十多岁的闺女啊?那张老头该如何回答老太婆的话啊?”急性子的我,直上南墙地催问结果。

王小青一边笑着,一边说,哎哟妈呀,笑死我了。你听我往下慢慢说呀。那张老头子听到老太婆这样问他后,他想都不用想,张口就来,还平静地反问老太婆:“你是真老糊涂了?你忘了?刚解放那阵阵儿,家里穷,养不起啊,咱们不是还扔过一个闺女吗?”

老太婆眼睛眯着,想了想说,“嗯,对呀,是扔过一个。”

老太婆刚说罢,又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就又问老头子:“那时,你不是说已经没气了吗?这咋又活过来了?既然她活过来了,这几十年了,她是咋活的?咋就没见过她哩。不对吧,不是她这个年龄啊?”

张老头子也真能沉得住气,他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地看一眼坐在身边的肖菊后,回老太婆的话说:“嗯,她不是命大嘛,又活过来了嘛。她日子过得不好,看上去有点老……”

肖菊听着老太婆和张老头的对话,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又哇地大哭起来,直哭得张老头心绪如麻,再也说不出话来。

哈哈,我的妈呀,这时候,老太婆却用拐棍子捠捠捣捣地说:“她要是你扔的那个闺女,咋还抱住你哭哩,为啥不认我这个娘呀?嗯?!”

哎呀妈呀,我讲不下去了……。 王小青又把自个的下巴给笑掉了似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和杨姐也跟着王小青大笑起来。

我们仨女人直笑得让坐在旁边不远处木条凳子上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也咧着嘴笑了起来。

他笑过之后,不好意思地起身,走到对面稍离我们远一点的木条凳子上坐下。然后,低头看他的手机,又不断地抬起头来,仍朝我们仨女人微笑着。

我猜啊,他一定在心里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点也不假!不过,从他的笑意中,我看得出,他并不烦腻我们三个女人聊出的这台“戏”。相反,他好像觉得这台“戏”还蛮有趣哩!

也许,他跟我和杨姐一样,仍想继续听王小青讲出这个找爹故事的下文哩,才没有干脆走开。

我的目光离开那个朝我们微笑的小伙子后,就又着急地问王小青:“那后来呢?张老头又咋回老太婆的话的?”

这一次,王小青并没有直接回复我的问话,她采用旁白的方式,跟我俩解释说,原来,在肖菊来到张老头家的前几年,她个人已在网上找到了张老头了。当她把电话打到张老头家时,却被张老头的大儿子张自强接到了。张自强得知肖菊是想来他家找爹时,就一口否认、回绝了肖菊。

谁知,肖菊不甘心。这次,听说她是通过我们当地县、乡、村三级政府一级一级招呼下来的,张自强才不得不让肖菊进他的家门认爹!

哈哈,其实,这个事儿吧,人们早已经在村里传开了,都知道是咋回事儿,只有张老头和他的老太婆不知道。

你们知道吗?在我们农村,要是谁家里来了个远方的客人,人们就像看稀罕似的集谁家一院子。

 张老头儿和老太婆是跟他的大儿子张自强住一起的。肖菊来的那天上午,张自强家的院子里哗啦一家伙,挤满了村里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开始,张老头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都很热情地招待大家,还给岁数大一点的叔叔、婶子们递烟让座。

可是,当大家听到张老头和老太婆的一番对话后,哈哈,村里年长一点的、有涵养的人,还能忍住笑,低头不语;而几个年轻人,就不行,有的捂住嘴,吃吃地笑;有的干脆噗哧一家伙,一下子笑喷了,弄得张老头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妇脸面上实在是挂不住。

张老头的脑子还真是灵活好使,当老太婆向他提出一连串的质问后,他赶紧给肖菊递了个眼色,让她过去安抚一下老太婆恼怒得有些不安的心。

可肖菊啊,她内心也有委屈,谁又来安抚她啊。她并没按照老头子的示意,用谎言安抚老太婆,而是遵从了她自己的内心。

只见她稍迟疑了一下,走到老太婆跟前叫道:“大娘,你别生气,我千里迢迢来找我爹,总算找到了,也算是幸运。但这幸运来得太迟、太不容易了,我找了几十年啊!

“你既然明白了八九不离十,今儿啊,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确实是被我爹扔到很远一个小山村里的那个闺女。你知道我这几十年来我是咋过来的吗?我无爹无娘啊!我的心呐,整日无根无着落,就像那风中飘飞着的蒲公英花啊!”

肖菊刚一说话,就又掉泪了。她泣不成声地说:“你们很难体会到我的心情啊。这人呐,都得有个来处,可我却不知道我是咋来的,也不知道我的老家在哪里。我无数次在梦中喊着爹啊,你究竟在哪里?娘啊,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若不是我的大姨妈在临终前跟我说了我的身世和我爹的名字,那我这一辈子就算白活了,也别想找到我爹了。

“听我大姨妈讲,因我妈妈在怀上我显怀后,她被视为败坏了家风之人,是家门的不幸。我的外爷、外婆死活不让我妈生下我,非要她喝药堕胎不可,可她生性倔犟,坚持非要生下我不可。

“后来,在一个天快擦黑的傍晚,我妈偷偷溜出了家门,来到已出嫁的大姨家后山村。当时,我大姨知道我妈逃出家门的实情后,她也不敢留我妈住她家里。我妈就只向我大姨借了床棉被,躲进我大姨家后山的一个山洞里,我大姨每天天黑后,悄悄给她送些吃的,她才活了下来。

“我妈在山洞里生活那阵儿,都快成喜儿白毛女了。天亮前和天黑后,她才敢走出洞口,站在大山的野地里,望望月亮,找找星星,跟眼前的花草林木,还有偶尔飞过来,落在石崖上的小鸟们说说话,向着我爹离开时的方向,悄声问它们,我爹会不会再来找她,她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碰到我爹,哪怕只是碰到,见一面,把快要出生的我交给我爹!

……哎呀,我的妈呀,那年,她才十九岁,她的命好苦啊,她太纯情又重情了……”

讲到动情处,肖菊放声大哭,张老头也悔愧得抹着眼泪。

张自强本来就很尴尬,又听到肖菊的讲述和哭声,就像针刺耳膜和心脏般,让他无法忍受。只见他腾地一下子站起来,示意他的媳妇秀英阻止肖菊再往下讲。

可肖菊也不傻瓜,她不管不顾,大有不说不罢休、一吐为快的豪爽。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雪白的手绢,擦擦泪继续说:“当时,我可能是因为被惊吓和饥饿,成了早产儿。我妈生下我后,因受外爷、外婆的气,身体本来就弱,又受了风寒,还没满月,她就得了产后风,去逝了哇。”

肖菊又抚胸拍腿,用手绢掩面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听我大姨讲,在我妈已经气息奄奄时,她还在瞪着眼,咬着牙坚持。不知是她认为她不可能就轻易死去了,还是她仍在犹豫着说不说出她心中的秘密。

“最后,她实在是挺不住了,才交待我大姨两件事,一是一定要把我养大成人;二是等我长大后,一定要我找到我爹张方良。我妈刚说出我爹的名字后,就没了气息了啊……。”

肖菊边说边哭得泪人似的,惹张老头也跟着抽泣抹眼泪。还有屋子里泪点低的人,也跟着掉眼泪。

不知肖菊是有意挖苦张自强,还是想再一次强调她受的委屈,她用手绢擦擦泪,又说:“哎呀,这天下这么大,你们哪里知道这重名、重姓的人有多少啊,我想找个爹,可真是太难了哇,我找了几十年了啊……

“唉——,这次,若不是咱这儿地方政府帮助我查找我爹的档案,要不是互联网提供的方便,我这辈子恐怕就不能实现我妈要我找到我爹的遗愿了。呜呜呜……,呜呜呜……”

肖菊难抑积蓄已久的伤情,干脆向地上一圪蹴,蹲在老太婆的脚边上,双手掩面大哭起来了。

哈哈,谁也没想到,恰在这时,老太婆也大哭起来,还用她手中的拐棍子,擢擢坐在她旁边的张老头的脚说:“原来,你是成心想骗我一辈子的啊?!咱俩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你弄出的这台‘戏’,可真是好看啊?!你真是个作孽的鬼啊,你个老不死的,你咋不早死了哩?……”

这下,张自强可真是憋不住了,他腾地站起来大声说:“老二,快把咱娘先推到你家里去,又向邻居们挥挥手,一语双关地说,真是没意思,大家都散了吧。”

他又转过身,看了张老头和肖菊一眼,耍横地说:“实话跟你说吧,我早几年就知道你在找我爹,我原本就是不同意你找过来的。这几十年都过去了,你找过来还有意思吗?嗯?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谁都没完!”

阿哈哈,好家伙,当时那场面,你们知道吗?真是既让人尴尬,又难以收场啊。

 

(五)

我的天呐,张老头子刚被老太婆骂罢,又听大儿子张自强指槡骂槐,还让肖菊也下不来台,他总算找到了出气筒了。只见老头子瞅一眼刚被二儿子推出大门口的老太婆,就嚯地一下子站起来,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张自强的鼻子,厉声问道:“说谁呢?你说谁没意思?嗯?!你再说一句试试,你还跟人没完?来呀,我看你今天咋跟老子没个完?!老子身子骨还结实得很哩,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有你娃子说话的份?!

“你怕丢人?老子才不怕哩!今儿啊,我偏要昭告全村人,我是你的爹,也是她的爹!显难听,不愿听,就快点滚开,哪儿凉快,你就快滚哪儿去吧!”

张老头边说边向上撸起了袖子,张自强也像一头发怒的牴人牛般,瞪着眼,攥着拳,站定那儿不动。

这时,村里的李大叔见爷俩对峙的样子,一把搂抱住张自强,把他拽出了院门外。

这爷俩的一横一恼,把肖菊惊得一时语塞,愣在那儿了。

不一会儿,她肖菊又似乎明白了啥似的,自个儿轻声地哦了一声。

俗话说,妻贤夫祸少,这话一点也不假。张老头的大儿媳妇秀英是个心眼活泛、心底善良的人。他听到自家男人的话太生硬,已伤到了张老头和肖菊。她就赶紧拿笑脸走到肖菊面前说:“妹妹既然找到家了,咱就是一家人嘛。你大哥是个粗人,没文化,说话不讲究分寸轻重,你看起来是个文化人,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秀英话音刚落下,就又转脸对张老头说:“爹,你自个儿养的狗,还不知道他咬不咬人?他不过是嘴上说说气话,他哪敢啊?你坐下歇会儿,消消气,我回灶房里去安排晌午饭。”

“唉——”,张老头听到儿媳妇秀英还算明白的话后,长叹一声,似悔愧地双手抱住了头,蹲了下来。

老二媳妇赶紧扶起张老头,又坐回到他的椅子上。

村里来看热闹的人们,刚才听到张自强说的“散了吧”,年龄小一点的,红着脸赶快跑了;年龄大一点的,听到老头子和他的大儿子张自强叮哩哐铛地干起来了,是走不得,留下又尴尬啊。

老头子脑瓜子好使着哩。他发完火后,双手向下一按,赶紧向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叔叔、婶子们说:“你们都坐下,谁都别走,这个家,有我在一天,我就说了算!今儿中午啊,我管饭啦。她老东西不是骂我作孽,弄出来一台好‘戏’吗?那好,我请你们就接着往下听这台‘戏’吧。

秀英真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了解张老头一不做二不休的倔脾气,肯定还要讲他的人生“故事”,她火急地一把抓起开水壶,快步从灶房里向院子里走来。

她佯装给张老头倒开水,却小声对老头子说:“爹,你是老糊涂了吧,家丑不可外扬。人多,嘴杂,传出去,好听吗?你为啥非要制这个气?”

秀英跟张老头低语罢,眼珠子一转,唉,解铃还需系铃人。就提着水壶赶快走到肖菊面前,一边倒水,一边小声说:“妹妹,这种往事儿最伤人啊!不管咋说,你终归找到爹了,你就别太伤心了。咱爹也九十多的人了,不能让他再着急上火,劝他消消气吧,以后,咱一家人关起门再慢慢聊,可好?”

“嗯,好!谢谢大嫂”!肖菊也很识趣,她见机行事,走到张老头的面前,伸手拉拉老头子的衣襟,小声说:“爹,怪我说多了,你别生气了。”

开弓没有回头的箭。刚才,张老头的弓拉得太满了,这时,谁的好言劝说,他都听不进去。他就像已经燃着的炮杖般,不把憋了几十年的一肚子的“火药”给倒出来,就非得把自己给燃爆了不可。

张老头再无需遮掩,他用洪亮的声音说:“我实话跟大伙说吧,当年,我要是没遇到肖菊她妈,我早死在河南南阳桐柏的大山里了。我要是不惦记着山东老家他们娘俩,真如他张自强说的那样‘没意思’、没出息的话,我就不会带着伤病,谢绝了肖菊她妈的挽留……

老头子的话中,透出了他有着一下子难以言说清楚的人生苦衷!

李大叔是个聪明人,他多少明白了这其中五味杂陈的人生故事,就凑到张老头的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消消气!消消气!俗话说得好,木不钻不透,话不说不明。你这一说啊,自强也不是小孩子了,他能理解接受的。”

李大叔这么一说,张老头双手拍着自己的大腿,着急地说:“唉——,老弟,老实说,这几十年来,我这心里也憋得苦啊!

张老大刚出生那年,我原本是想去河南省南阳市南召且进点中药材,回来倒腾一下,赚点小钱以补家用的。谁知,刚到南阳市方城县,我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一根粗长的大绳子把二十几人拴成一长串,连夜从南阳火速向南边赶,走了两天两夜的路,到了湖北襄樊西边的一个大山沟里,那里埋伏着国民党的队伍……就这样,我稀里糊涂被迫当了白狗子。

我从河南桐柏战场上逃回来,老太婆听说这档子事后,她是既怕事儿,又嫌弃我,就让我跟她一起隐瞒了我的过去。

那个时候,她曾虚荣地跟村里人吹牛,说我是在外地做过大生意的人。呸,我作个屁啊!

她以为那白狗子是我愿意干的吗?我那是被绳子绑去的!

张老头又指着肖菊说:“再说我跟她妈是咋回事吧。那年,我被迫编进国民党队伍的第三天夜里,我就跟随国民党部队向河南桐柏山赶去。

在桐柏战场上,我,一个从来没有没开过枪、打过仗的人,肯定躲不过子弹。一天黄昏,两颗子弹一前一后分别从我的小腿肚子下面穿过,我因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了。

不信的话,我让你们看看吧。”

张老头边说,边解开了他的裹腿布。他撩起裤脚儿,哎哟妈呀,两条腿的脚踝上方,各有两个鸡蛋大小的伤疤。

当时,村里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都明白了,怪不得张老头一年四季用白布把腿裹得恁严实,原来是怕被别人看到他的枪伤啊。

张老头接着讲道,人说,穷人命大。半夜时分,我被疼醒了。四周围黑漆漆一片,弹药和树木被烧考的糊焦味道,呛得我直咳嗽。

我嗓子干渴得要命。我就拼命向一个山沟里爬去。忽然,我看到左前方不远处有几间小草房。心想,有了人家,就有了希望。恰好在这时,可能是白天去山里逃命的几个乡亲正趁天黑向家里摸回来。

天啊,我紧张得赶紧把头上的帽子揪下来,扔了,可我身上还穿着国民党的服装,咋办啊。

唉,那一刻,保命的本能,使我真正成了缩头乌龟了,我趴在一个大石后面,一动也不敢动了。

几个乡亲看到我后,以为是受伤的解放军,就赶快跑过来了。当他们看到我是国民党的伤兵后,几个人商议着如何处置我。

只听一个女人说:“他还是个小战士,还很年轻,跟他做做思想工作,只要他放下武器,以后不跟解放军打仗了,咱就救他。”

“那他万一缓兵之计……”另一年轻小伙子说。

刚才说话的女人打断小伙子的话说:“你别担心,这个事儿交给我吧,我来说服他,责任也由我来承担。”

 我听到后,就赶紧回话说:“我缴枪,保证不打仗了,我要回山东老家。”

“是啊,小伙子,你听好了,咱都是中国人!这全中国马上就要解放了,你还很年轻,要往前看呐……

一个年纪大的老人一边训导我,一边抬手一指,示意让身边的年轻人把我抬走。

他们七手八脚把我抬进了村子后边一个山洞里,那个女人从外面采一些草药,用手揉揉,把汁涂在我还在浸血的伤口上,然后,从她腰里解下一条带子,一分为二,裹住了我两条腿上的伤口,又把一个旧瓦罐也放在了我的身边,里面有半罐水。

第二天早上,一个眉目清秀、高挑挑的姑娘着一个篮子来到山洞里,篮子里有几个窝头、一小罐水,还有个小纸一包。

她朝我笑笑说:“我叫凤,昨晚你也听到了吧,是我说要救你的。我说到,做到。你看,这是俺家土方自制的消炎药。凤边说,边从篮子里拿起一个小纸包在我面前扬了扬。

然后,她又严肃认真地问我:“你呢?能做到吗?”

我欠了下子身子给凤敬个军礼说:“保证做到,等我伤轻了,就回山东老家去。”

凤姑娘被我的军礼给逗笑了。那笑,就像洞口刚刮进来的那阵山风一样,霎时令人惬意舒服!

记得那已是五月近麦忙的时节了。山洞里,那天夜里,我如何也睡着,心想,儿子也快六个月了,他会笑了吧?会坐了吧?人说,三翻六坐九会爬嘛。这都快仨月了,家里不见我人,也没有我的信儿,还不把孩子他娘给愁坏了?我得赶快回老家山东!

听到凤的问话,看着凤低头打开药包时白净细长的手指,我的心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又飞回老家了。

我正胡思乱想时,凤用一小块棉花醮水,轻轻擦洗着我两腿上的伤口,疼得我唏溜一声,咧开了嘴巴。

凤用命令似的口气说:“坚持住”!

我赶紧说:“是!”

她小心把药粉敷两块棉花上,又将两块棉花分别放在我的伤口上,然后用手轻轻分别按了按,又用绳子分别轻拴了几下……

如此这般,她照顾我将近两个星期吧,还别说,她家自制的药粉,不但消炎效果好,还止痛哩,我的腿伤很快好转了。

这中间,凤姑娘每次来,都要给我上政治课,给我讲解放军是为人民打天下,是为劳苦大众创造幸福生活的革命道理。比如,她说,桐柏战役,只是解放豫西南南阳的一个序曲,等豫西南解放后,解放军马上就会挺进到长江以南去,到那时,全中国很快就要解放了……

哈哈,记得一次她一本正经地问我:“你愿不愿意参加革命,如果愿意,我就负责介绍你参加到解放军队伍中去……”

嗨,那时,一是年少恋家,二是我有思想顾虑,我就对凤说:“我想回山东老家”!

她笑笑说:“不行,我要负责任地看着你,不让你再找国民党部队了……

然后,她略一沉思,歪头微笑着说:“你也亲身体验了,我们桐柏山的中药效果很好吧?我跟你讲,这漫山遍野,有采不完的中药材呢!你不是也喜欢中草药吗?要不,你就留下来吧,我家有个加工中草药的铺子,你给我爹当学徒,打打下手?”

……,……

就这样,凤为我送吃的喝的,为我治伤,还给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凤有文化,好像是她们村里妇救会的干部吧。

人非草木,我又不是树木、石头疙瘩。说实话,那时,我还真是被凤给感动了,也曾想过不回来了。可是,我惦记家里的老婆孩子啊。

思来想去,不行,我得回家!

下定决心后,一天早上,我一瘸一拐走到山洞外,想再多看一眼凤的村子,我就不告而走。

也真是奇怪了,那一刻,就连凤村子周围的树木、山、石,都会让我恋恋不舍。就在我心乱无有主张时,忽然,一簇一簇小伞样金黄色的花儿,在五月的晨风中,明艳地向我点头微笑!

我弯下腰,不忍地掐下几朵,凑近鼻子一闻,一股朴素的清芬直入肺腑。那是一味中药的味道,就像凤衣服上的味道!

那一刻,我被那风中飘漾的股股清香给醉了,我两腿发软,再也迈不开步子了。我干脆坐到一块大石上,微闭着眼,大口吮吸着桐柏山深处阵阵袭来的花香味道,我心,像一潭湖水,在风中摇荡而漾起迟疑的波澜!

似是老天巧安排,凤那天却来得早。她老远看到我,就绕到我身后,悄悄观察我是在向着西天拜佛,还是在盘腿打坐。

我一扭头,妈呀,吓我一大跳。为了掩饰我的慌乱,我赶紧扶着石头,仄歪着身子,努力地站起来。心慌意乱中,我把那几朵野菊花塞进了凤的手中。老实说,那是我的手第一次碰到她的手指。

凤,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她马上意会到我要离开了。她一把抓过那几朵小花,一下子就抱住了我。

我被惊着了,一趔趄,两腿一软,歪倒在地上了,凤自然也随着我一起倒在了地上。我俩就相互想去搀扶起对方,谁知,我却被那簇簇金黄的花香给迷乱了心脑……

“嗨,这人世间啊,有些事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李大叔为张老头打圆场说。

唉,怪只怪那时年少血气旺,一时冲动,却犯下了让人难以原谅的错!可是,我最终不是从战场上逃回到他们母子身边了吗?

话再说回来,当年,如不是凤给我送饭、送水、敷药治伤、教育我,说不定我早被山鹰、野狼给分尸叼吃了,哪里还有今天他张老大数落我老头子‘没意思’的份啊?!

要说我对不起的人呐,那是凤,是肖菊她妈!是我害得凤又回到我俩待过的山洞里去生孩子,还把那么年轻活泼漂亮的生命给搭上了?!

张老头说着,被往事伤感得眼泪汪汪的。

 

(六)

肖菊听完张老头子的讲述,已明白了原委。她从岁月深处走出来,打内心原谅了她爹——张老头,释怀了她几十年来“没爹”、“找不到爹”的委屈!

只见她走到张老头的跟前,半蹲着为张老头擦擦泪说:“爹,总算找到你了,了结了我妈的心愿,你也别难过了。”

肖菊直起身子,扬脸一笑,俨然女干部似的面向院子里所有人说:“我今天还能找到我爹,首先得感谢党和政府!这次,咱们山东省X市X乡X村三级政府都帮了我的忙,我才能够顺利找到我九十多岁的爹啊,如果还像上次那样再耽误几年,我恐怕就见不到我爹了。

“再者,我还要感谢咱们的国家。目前,咱们国家科技发展得很快,这次,是互联网技术帮了我的大忙!”

肖菊的微笑和突然转变的话题,一下子缓和了院子里尴尬而紧张的气氛!

这时,张老头却接住肖菊的话说,是的,你刚才也听到了,如果不是几年前他张老大从中打岔,也许你早就找到家了哇。

闺女啊,我跟你说实话,这几十年来,我真的没有忘记你妈对我的救命之恩啊!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后来竟然有了你,并且你妈为了生你而没了啊”!张老头子说着,又要掉泪了。

“相逢不语,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看来,张老头与凤的那段非凡的情感,再也不需要在他今后的人生岁月中隐瞒了。那远走的岁月,忽如钱塘回头潮般,携裹着一段不灭的情缘,冲开了张老头包裹了几十年的情感之堤,大有非倾吐,不能让他释怀轻松啊!这真是:无情岁月匆匆逝,有情世间促团圆啊!

秀英听着张老头当众埋怨张自强的话,她嫌自个儿的男人太小家子气,就看一眼肖菊,慌乱地替她的男人打圆场说:“妹妹,既然咱爹把话说到这儿了,我给你解释下是咋回事儿。他张老大不就是在意爹腿上有过枪伤,他才……”

“嗨,张老大也真是小心眼。要我说呀,他这种思想,就像是张老爷子腿上的那层裹腿布,根本没必要!

现在都啥时代了,谁还在意张老爷子从前那点历史?人家肖菊千里迢迢来咱们村,是为了寻亲、寻根啊!”刚走进院子里的村主任赵刚接过秀英的话说,“张老大是不是从来不看电视?不了解国家政策?就连台湾同胞,习主席就曾说过‘两岸一家亲、共圆中国梦’!

“求大同存小异嘛。再说了,自解放后到现在,张老爷子一直积极拥护共产党,还是咱们村里的积极分子,为咱们村里的农田水利建设做出过他的贡献哩!……

“现在,习主席又提出了建设‘一带一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等,他不单单要咱们中国富裕强大,还要营造一个和谐共生、共同美好的世界家园,这是多大的胸怀与格局啊!

“这么好的形势下,全国人民都在携手同心,共同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努力工作着,这么芝麻粒的小事儿,他至今还在计较啊?!”

啪啪啪,“好!赵主任讲得真好!”李大叔带头大声叫好,并鼓起掌来!

这时,肖菊被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她走到赵主任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七)

王小青讲着讲着,忽然嘎然而止,她神情黯然感叹地说:“唉,说来说去,不管啥时代,都是女人爱动情,又重情啊!”

我点头说:“可不是嘛,女人啊,往往因为用情过重,而伤到自己!”

杨姐也附和道:“是的!是的!”

王小青说罢,头一低,随意滑动着手机,似忧心地说:“唉,你们不养闺女,你们体会不到啊,真让人操心呐!”

我说:“穷养儿子,富养闺女嘛。现在日子这么好,还操啥心?多给她点钱不就行了吗?”

王小青淡淡一笑说:“不,我们家却相反,是穷养闺女……”

 “嗯?为啥呀?”

“你刚才不是说过,女人是菜籽命嘛,我可不愿俺闺女随便就迷失在哪块‘田里’了。婚姻,是一个人一生的大事,既不能凑合,也不能看附加值。我要让俺家的闺女自小养成勤俭节约 、自立自强、自尊自爱的好品性 ……”

王小青的话让我一惊:她的网络知识和她袒露的女儿婚姻观,让我霎时对她刮目相看:在当下后普及教育、全社会移动阅读的时代,她的知识面和思想的深度,令我这个上世纪八十年代读过大学语文的女人自愧不如!这是她在北京边打工、边学习,积极观察思考成长出来的人生美丽风景!这是一个生活在城市边沿的乡村女人,在这个初春的早晨,留在北京我家门口小公园里的人生印痕!

我在内心自责道:新中国成立已经七十周年了,如今,我们的时代,已走近精神文化生活高于物质享受的时代!我怎能仍以城市、乡村身份品评人呢?!

忽然,杨姐看看正在愣神的我,扽扽她手中的狗绳,小狗站起来,耸耸肩,看了看我俩,“旺、旺、旺”,叫了几声。

我看着老家在英国的小狗说:你也承认现在的中国“旺旺旺”?你们国家向中国倾销鸦片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啰!

正低头滑动手机的文艺女青年王小青猛一抬头,看着我笑笑,欲言又止……(21646字)

2019年4月17日(改3) 星期三是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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