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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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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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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旧梦

那是一个秋风乍起、秋阳亮丽的早晨,我又穿上那件黑色刺绣的乔其纱上衣出门了。那爽爽的晨风,带着北京初秋的寒意摇拽着我的肩袖、衣角,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晨曦中,小区绿地的边上,那几个拍肩、压腿、晃腰的老阿姨在我身后嘲讽说:“嘿,这衣服可真凉快!”

我回头朝她们抱以不好意思的微笑,又低头看看我的黑上衣,心说,嗨,穿这件衣服真不合适了,但她们哪里知道我是缘于昨夜那个温馨的梦!

昨夜,在月光掀帘、伴我入梦乡时,我却梦回了家乡,见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敦厚而面腆的男孩子林,他微笑着看我,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问我说:“你皮肤白,穿黑衣服真好看!你现在为啥不穿那件黑衣服了?” 语气微弱中透着遗憾!

林是我初中三年级时的同学。那是个初夏的中午,我第一个到了学校,林紧跟在我身后,我俩几乎是同时走进教室的。当我还没走到座位上时,他冷不丁地说:“婉茉,你穿的这件黑色衣服真好看,就像一只美丽的黑鹤。”

我惊讶地回头:“嗯?你别胡说!”

他说:“真的,你很白,穿这件衣服显得端庄、大方。哎哟,你看,多漂亮啊!”

万没想到,他边说,还边用两个指头轻捏了一下我衣袖上绣的那朵小红花。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穿的那件黑色衣服,哪有现在的真丝、乔其纱之类的料子能让人有一种飘逸感。说实话,那件黑衣服原是妈妈的旧黑洋布衣服改成的。妈妈为了掩饰它的黑与旧,特意在衣角、袖口一针一线地绣上些小碎红花加以点缀,没想到,竟然被林欣赏赞扬。

那时,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孩子的夸奖,不用说心里一定会涌起一阵甜美与莫名的涟漪。

就在林轻触我的衣袖时,我迎碰住的那个不可名状的眼神,让我霎时羞怯地低下了头。

此后,因了那个耐人寻味、令人遐想的眼神,将近有半个学期,我都不敢直视林的眼睛。

然而,我越是不敢看那个令我羞怯的眼睛,而那个眼神却如美丽的蝴蝶般,翻飞在我上学的路途中,翩跹在我睡梦前的枕头边,飞舞在我独处时沉思默想的天空中……

那段时间,班上同学们还夸我的歌声格外甜美,大家推选我当上了班里的文娱委员;女同学们十分眼羡我的小辫子日日都梳得分外好看,在全公社(乡)的文艺大汇演中,老师选我当了报幕员;就连村里的姑姑、婶子们也都夸我皮肤白、眼睛大,可谓是“女大十五变,越变越好看”。

可是,他们哪里能明白一个十五岁女孩子越变越好看的真正原因!那是一种渴望与遐想,一如那红瘦绿肥的季节般萌生、茂盛起来,那生长着的枝条,虽任凭我压抑,但它们却直向臆想的天空疯长——有时如音乐震颤、跳跃般美妙,有时又似海潮拍岸般激情难遏!但有时啊,又仿佛乡邻们侧目而视的一双双眼睛和指指戳戳的手指。不知多少次,我从睡梦中惊醒,还吓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就向上天默默保证:我是乡邻们眼中一个端庄的女孩子,一定不要让他们嗤笑!

然而,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怕处有鬼。记得在临近中考时的一个晚自习上,我在罩子灯下专心复习数学,林打我课桌前走过时,悄悄扔给我一个叠得小而又小、十分精致的小纸鹤。

哎呀妈呀,一霎时,我吓得脸红心跳。我瞥一眼我的同桌,她正用手支着半边脸,面壁专心地背英语单词哩,丝毫没有察觉我桌角上的那个小小纸鹤 。我竭力平静内心,赶紧用两指轻轻一捏,将那小小纸鹤握入了掌心。

那一刻,我虽表面仍旧在演算数学题,但那小小纸鹤的“尖嘴”、“双翅”、“双腿”,仿佛在我手心中不停地啄啊、拍啊、蹬啊,使我的手心那个痒痒啊;我的胸腔,因惊“心”,而动“魄”,犹如两个小兔,在上下乱窜。

约摸五分钟吧,我扭头前后左右看了看,我估摸着同学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不正常”时,我才起身走出了教室,小心拆开那个小小纸鹤,借着窗外那昏黄的光,我看到那小小纸鹤的“内心”藏着:“晚自习后,到操场南边去一下,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看后,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在教室外徘徊、沉思片刻:“我是一个端庄的女孩子,一定不能做出让人嗤笑的事情,不去!”

于是,我走到接近林视线的窗前晃了晃,果然,林抬眼在看我,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扬了扬手中那个被我拆开的纸鹤“残骸”,继而把它撕得粉碎抛到了窗下。顷刻,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仿佛懊悔地趴在了桌上。

我悻悻地走回教室。那天晚自习课,我再也无心学习,“责怨、恼怒”充塞胸腔,我的心无可名状地扑通扑通直跳,我心里骂他不知天高地厚,骂他想入非非,骂他浅薄,骂他不尊重我的人格,骂他耽误了我一个晚上的复习时间。同时,我也在心里骂自己自作多情,曾把林看成了一个好男孩子,使那个含情脉脉的眼神,如影随形地跟随着我,并且还让它美丽着我的眼睛,绯红着我的双颊,甜美着我的歌声,愉悦着我的心情,大有让我刻骨铭心之永久魅力!那个晚上,我后悔得无地自容。

但万万没想到,林在掉个针都能听到声音的教室里大声地长叹一口气,声音不大不小不喜不怒地说:“唉,被人误解,还不如上吊死了算了。”

显然,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也只有我才能听懂他的话。

一霎时,我的心像被揪住了一样难受,担心他要是真的上吊死了,我的罪孽可就大了!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我怎能承受得起?这能不让人扑风捉影?担心他也许会报复我:让同学们都知道这事儿?去报告老师?说是我的过错,甚或让某同学去告诉我的父母?再让某同学去我们村中传些谣言?如果这样的话,村中原本喜欢我的姑姑、婶婶知道了,我在她们眼中还能是一个端庄的女孩子吗?我可怎么活人?还谈什么中考?这不是在毁我么?我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生气,竟惶、慌得悄然泪下。

那天晚上的自习课,我破例早一些回家了。妈妈从我不安的神色上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再三问我发生了啥事,而我却说我有点感冒、头疼而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当妈妈叫我起床上早自习时,我大汗淋漓,动了动身子,竟然起不来了,哎呀,还真坏事儿了,我真的发烧了……

两天后,我沉困着身子上学去了。走进教室,我感到同学们似乎都在拿异样的眼光看我。我的心,仍旧如一个小人在揪着一样难受。课堂上,老师在讲课,而我的大脑却在开小车:我十分害怕同学们在背后指指戳戳,骂我是一个坏女孩子,那样的话,即使我的脸蛋长得再娇美、学习成绩再好,也会被老师、同学,甚至是同村里的人看不起的……毫不讳言,那时的我,曾在固守端庄形象的恐惧中,不知胡思乱想地度过了几个这样的上午,以至于使我的学习成绩一路下滑,险些没能考上县城重点高中。

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同村的女同学英子对我说:“咱们班里的林真倒霉,眼看半月后就要中考了,他伯却带他去武汉看病去了。”

我惊骇地问:“他咋了?是真的吗?”

“真的,就是你生病那天,林请假了,跟他伯一起去了武汉。这是咱们班主任王老师告诉大家的。他特意提醒大家,临中考前要注意身体,不能生病了。”英子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霎时,我明白了一切。

我后悔得狠狠踢着脚下的坷垃,低头无语。

忽然,我停下了脚步,双手抱住了头,直感一阵眩晕,我的心里就像翻倒了五味瓶一样地难受。

英子问我怎么了,我方知自己有点失态,赶紧掩饰说:“我感冒还没有全好,有点头疼。”

我又故作平静、说笑着试探地问英子:“你为啥要告诉我林生病的事儿?看把我吓的,仿佛他的病会传染一样,哈哈”

   “林是咱们班里的好同学,王老师很为林惋惜。这两天同学们都在议论他,你这两天没到校,我才特意告诉你的呀。”

哦,英子的话原来像是一朵无心的白云,但我还是佯装十分平淡地问:“不就是生病了嘛,同学们有啥好议论的呀?”

英子表情凝重地说:“听说林的病连咱县城都治不了,肯定不是一般的病,同学们都在议论,不知大家还能不能再见到林了。”

“哦?有那么严重吗?”

我释怀!我惊恐!我内疚!

             

初秋,我走进了县城一高,英子因几分之差而没考上高中回村务农了。每个星期天回家,我总要找英子玩,想从英子那儿知道点儿关于林的消息。

高中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去英子家玩,她小声对我说:“林上周三离开了人世。听说,他伯带他离开咱们学校时,他的肝癌已到了晚期。还听说……”

英子突然微笑看着我,欲言又止。

“还听说了啥呀?快点说!”

我看着英子“坏坏”的表情,我很想知道她下面的话,但又十分担心有什么不测的消息会冲撞到我是一个“端庄的女孩子”的好名声。于是,我催而又止。

“算了,他人都不在了,不说他了,你还是说说县城高中里的事儿吧,我十分羡慕你们能去县城读高中!”

显然,英子把刚才的话已抛到了脑后,但我哪里能放得下,就随口哄英子说:“这个星期我返校时,带你到县城玩玩不就行了,你还是说说你听到林的啥消息了?”

英子拿眼角一挑,看着我:“你为啥这样关心林?”

英子的反问又陡添我几分忐忑,但我仍不甘心,装做平淡地说:“不都是同学嘛……”

还没等我说完,英子忽然郑重地问我:“你说,人到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留恋人间?林的故事,是他伯说出来的,谁听后都要流泪,我说给你听,你可别难受哟。”

闻听英子的话,我虽然有些心惊肉跳,但我已内疚得低下了头,一个少女善感多情的泪水已在眼边等着。

英子说:“在林治病的那段日子里,他每天都要用墨汁染黑一张作业本纸,叠一只小小的黑鹤,放进他的书包里。他说他喜欢黑鹤,他要送给一个误会了他的人。但直到他在武汉的一家医院因手术失败闭上了双眼,他那半书包黑纸鹤也没有送出一个。他伯现在说起来还落泪,他遗憾没有问林,他那么用心叠的黑鹤,到底是想送给谁的,也好替他送出,了却他一个心愿……”

没等英子说完,我借故快速离开了英子家,蜇进村东边的玉米地里,悄悄流泪。

那天晚上,无边的黑暗中,我仿佛看到,林卷缩在我家的墙角,他先是用灼热的目光在远处默默地看着我。

他见我十分清高地不理他,他自卑地低下了头,目光中充满了哀伤与哀怨。

一霎时,我似乎又看到,他的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已不成了人样子。只听“唿”一阵冷风,携裹着狼嚎般的声音滚过我家那棵高大的树梢,林被大风吹倒地上,这时,一个披散着长发而看不清脸色的人拉着林说:

“卷地风来忽吹散∕有缘无分莫依恋∕小生才高相貌帅∕那边少女也好看。”

那披发人边说边狠狠地拉上林就走,却听见林声嘶力竭地高叫:“我的黑鹤,等我把黑鹤送给她……”

我惊恐万分、大汗淋漓,身子一仄歪,醒了。

第二天,我特意为昨夜梦中的林穿上一件黑衣服回学校了。直到我遇到另一个男孩子时,每年秋天的那一天,我都要穿上黑色的上衣,不为别的,只为在心里祭奠脚踩白云、飘渺早逝的林,让他透过浮云苍生,能看到他心爱的“黑鹤”!

 

时光飞逝, 二十年尽管弹指一挥间,但在人生百年中也并不算短。孰料,物是人非情不老。林的那一句赞美话语的美好,瞬间一如初恋般,竟然跨越了时空的变换,在我的人生经历了结婚生子十年后这个秋天的夜晚又浮现在脑海。

尽管那个初三的小男孩早已远逝在天堂了,但在我潜意识中,他却仿佛仍蹲在那月桂树梢上,仍在夜夜遥望笑看着我。比如昨夜梦中,他又对我说:“你皮肤白,穿黑衣服真好看!你现在为啥不穿那件黑衣服了?”

我说:“哈哈,都老太婆了,还能好看到哪儿?”

他说:“不,你不是老太婆,你还像是一只黑鹤那样好看……”。

梦中,我听到林一连串的赞美,竟毫无顾及地哈哈大笑起来,结果惊醒了枕边人。

他问:“遇到啥好事了,连做梦都在笑?”

被他叫醒后,我翻了个身,仍忆念着梦中的林,含泪望着一帘清秋的月光,我的心里泛起对远去岁月的怀恋和对人生无常的感慨!我辗转再三,再不能入眠。

自打遇到他、结婚生了儿子后,忙碌中,后来每年秋天的那一天,我就忘了穿黑色的衣服祭奠林了。

唉,谁人心中无旧梦,谁人梦中没过往?生活中,有时瞬间的美好,可美丽一生;一时的固执或误会,会让人内疚终生!

今天早上,迎着秋风,我“黑衣”飒爽,虽已不合时宜,却是缘于昨夜“旧梦”,是一种心祭的美好! (约4723字)

 

改就于201978  星期一 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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