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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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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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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待岁月深处解(1~10章)连载

留待岁月深处解(1~10章)

               婉 末


   第一章

   听二叔讲,有子叔是“跑老日”那年秋天大奶从娘家堂弟家抱养的侄子。

   有子叔快三岁时,大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

   大爷离家半年后,大奶生了个闺女,名字叫云。此后,大奶独自撑着家。家里,田里,忙里忙外,累得大奶盼星星盼月亮地巴望着大爷能早点回来。然而,大爷却一直杳无音信,让大奶心里那个惦记哟。

   在那个烽火连年的岁月,老天爷似乎无力眷顾大奶一家的苦难,大奶和有子叔、云姑,娘仨相依为命,小心翼翼,艰难度日。

   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大奶门前的是非与灾难,甚至鸡鸣村的鸡飞狗跳、乌云翻滚,都是鸡鸣村西头那个老土匪李三娃作的孽!

   鸡鸣村村子很小,只有十一户人家,各家房屋,呈“一”字排开。村东头的鸡叫,村西头都能听到,鸡鸣村由此而得名。

   鸡鸣村村西头有个光棍汉,名叫李三娃。李三娃年轻时,游手好闲,自个养活不了自个,在豫西南“跑老日”、闹土匪荒那阵儿,他与王村的胡大占一合计,俩人跑到豫西南——豫鄂两省边境地区,入伙了李一霄掌门的土匪窝。两省边境地区人民深受其害,人送李一霄外号叫大阎王。李一霄是鸡鸣村北边灵隐山人,是胡大占的一个拐弯亲戚。

   李三娃生性张扬,他刚入李一霄的土匪窝,就仗着和李一霄是同乡,就自个不见外、高别人一帽沿似的围着李一霄转。自然,李三娃和同伙,多次奉李一霄之命,凭借豫、鄂两省边界山高林密险要隐蔽的地势,与当地复杂众多的反动武装组织相勾结。他们相互借势,相互利用,行动诡秘,就像跳蚤一样,在豫、鄂两省边界跳来跳去,干了不少“漂亮”的杀人越货的事儿,人送他外号三阎王。

   刘、邓大军从鲁西南率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部队千里挺进大别山,宛如一把尖刀,直插国民党战区“心脏”,震荡着南京、武汉,使豫、鄂边境的土匪和反动武装人员望风而逃、四散流窜,大阎王李一霄更是吓破了胆。他慌慌不可终日,心惊担战地派李三娃回县城打探土匪的“出路”,或可藏匿的地点。

   那天五更时分,三阎王鬼鬼祟祟刚溜进县城东大门,就被守城门人员给抓住了。那一刻,三阎王怕得要命,他谎称是从外地赶回来,去县城他姐姐李玉姣家的。

   李三娃的姐姐李玉姣,是个开茶馆的八面玲珑四方揽财的生意人,在县城里,自然是人缘好、朋友多哇。

   那李玉姣一听说三阎王被抓了,她赶紧找人陪同出面打掩护、作担保,三阎王才幸免被当作“土匪”、“奸细”给枪毙了。

   眼看县城很快就要解放了,老百姓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到了。李玉姣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让手下的伙计销毁了三阎王进城时埋在城东边菜地里的长枪,又派一个伙计看住他,不让他再回到那个土匪窝,去干那祸害百姓、坏八辈子良心的歹事儿。

   一天早上,他姐姐警告他说:“你就老老实实在我店里干活儿,不准走出县城半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保你平安无事。你如果不听我的话,敢再回到李一霄的土匪窝,我会给解放军报信儿,去剿了那个土匪窝。到那时,你姐姐我救不了你的命,你可别怪我无情……”

   三阎王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姐姐的话于情于理都没错,又想到他当时在李一霄土匪窝的处境——是走不得,留难堪啊!

   大阎王李一霄和他有夺“妻”之恨,但在李一霄的威逼和恐吓下,他却恼不得、恨不得、奈何不得啊!他寻思,这也许是个离开李一霄的好机会,料想李一霄也不敢顶着解放军的子弹,来县城要他的脑袋吧。三阎王想到这儿,他的心塌实下来了,决定暂在他姐姐的茶馆里提水送茶,老实干活,重新做人。

   就这样,三阎王在他姐姐的隐瞒、看护和教导下,确实老实了一阵儿,躲过了李一霄的劫难和解放军剿匪的子弹。

   县城解放后,三阎王的姐姐李玉姣亲自把他送回鸡鸣村,并再三嘱咐他要安分守己。

   李玉姣还给鸡鸣村的生产队队长杨一枝带了上好的茶叶,拜托他给三阎王安排点事儿干,以便拴住他的心。

   鸡鸣村生产队队长杨一枝就安排三阎王管理生产队的菜园子,鸡鸣村的人就送给他一个新绰号,叫老菜把儿。

   别看老菜把儿弯腰陀背、耳朵聋,但他却有着吃柿子专捡软的捏的德性。他仗着他手中的那秆秤,看谁家有势力,比如丁婆娘家,每次分菜,他总是右手拽着秤砣,不让秤杆子向上撅,随后,还要顺手往人家的筐里再添一把菜。若是大奶家,每次生产队分菜,有子叔总是早早去菜园,但往往是最后一个分到菜,不是斤两不够,就是剩下的老菜邦子。为这事儿,总能听到大奶撕开嘴骂有子叔:“你个死鳖娃子,去恁早,还分到这老菜邦子,你站那儿是根木桩子啊,你是个憨殏啊,不会跟老菜把儿说你去得早啊……”

   有子叔嘴笨,但脾气却大。大奶骂他时,他总是气得攥着拳头,瞪着眼睛,别着脖子,一副要跟大奶打架的样子。

   有一年夏天,鸡鸣村生产队分韭菜,有子叔第一个去了菜园,因为大奶等着韭菜下锅,左等右等不见有子叔回来,急得大奶站在门口边喊边骂:“有子——,你个土鳖娃子,你死那里了?!”

   有子叔听到大奶的骂声,隔着人堆,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向老菜把儿喊:“三哥,该我了,我来得早。”

   老菜把儿翻眼看了看有子叔,仍在掰着指头算账,嘴里嘟囔着:“一人四两,五个人……”

   不料,一霎时,老菜把儿瞪着牴人牛般的凶眼,用白棉布袖子抹一把他汗涔涔的额头骂道:“你催个殏啊!”老菜把儿嘴里骂着,挥手把有子叔推了个嘴啃泥。

   有子叔爬起来,别着头,攥着拳头,不服气地说:“我就是来得早,咋了?”

   老菜把儿仍改不了他趟土匪时的匪性与凶狠,就如同狗总是改不了吃屎的本性那样,他撂下手中的秤杆子,把有子叔按倒在地,骑到有子叔的身上,挥起老拳,嘴里头骂道:“你不知道我正在算账吗?我叫你打岔!我叫你敢和我顶嘴?我打死你个野王八羔子,我叫你知道我三阎王的厉害。”

   一拳,两拳……,有子叔的鼻子出血了。在众人劝拉下,三阎王才罢了手。

   有子叔爬起来,拎起空筐,用衣袖按着仍在流血的鼻子,哭着回家了。

   这一次,大奶破例没有骂有子叔,而是站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撕开嘴,扯着长腔骂道:“三阎王——,你个老土匪——,枪子为啥不长眼睛早崩了你!啥世道了,你还敢欺负人?你个早该挨枪子的——,枪子早该崩了你个老绝户头——”

   大奶骂老菜把儿是挨枪子的还不打紧,可大奶骂他是老绝户头,把他的脑袋都快恼崩了。

   那老菜把儿扔下手中的菜,掂起地上的锄头,一溜烟小跑着向村里跑去,直奔大柳树下的大奶。

   二叔从村口东边井上挑水回来,见势头不对,急忙撂下挑子,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老菜把儿,夺下了他举过头顶的锄头。

   二叔又急忙给大奶递个眼色,嘴里却劝说道:“大嫂子,快回家吧,少说两句”。

   “哎呀,我灶膛里还烧着火呢。”

   大奶猛然记起,就撩起白粗布衣服的前襟,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踮起小脚,踩着碎步回家了。

   中午收工后,老菜把儿坐在他那间山墙开门的土坯墙茅草屋里,口里含着一杆长长的竹筒子旱烟管,他一边口吐烟圈,一边还在为大奶骂他老绝户头而恼羞、愤恨着。

   他耷拉着脑袋,似是在追悔他失去的“老婆”和“孩子”;他恶狠狠地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白烟,仿佛正在酝酿一个恶毒的报复计划。瞬间,他隐藏多年的土匪兽性,已幻成一条冬眠过后吐着毒信子的黑花蛇,在他眼前蠕动,在有子叔十五岁那年的夏夜爬向了大奶家,爬到了大奶的床上,从此,使大奶家的苦日子更加雪上加霜,有子叔一生的悲苦命运也被定格在那个夏夜里——


   第二章

   原来,趟土匪时的三阎王,曾在一个春天,从湖北襄阳的一个小山村里抢来个“老婆”,名叫春秀。春秀长得白净,圆脸,大眼睛,再加上杨柳细腰随风摆的好身材,着实让三阎王做梦都在笑啊。可他三阎王哪里懂得怜香惜玉,更不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老辈人曾说,藏五不藏六。就在他三阎王“老婆”已显怀、抗着个大肚子时,却被他的土匪头子——大阎王李一霄给抢“走”了,这便成了他心头一辈子的窝囊、痛心与愤恨!

   说来也是三阎王自己惹的祸,把他的“老婆”给显罢丢了。

   他抢到女人春秀时,他原本是想跟春秀好好过日子,让春秀赶快给他生个胖小子的。他的小心思、小算盘,哪敢让他的老土匪头子大阎王李一霄知道,就偷偷把春秀带回了鸡鸣村,“藏”在他那间小茅屋里。可是,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他抢春秀那天,还有矮个子土匪赖晓明跟他一起,俩人七手八脚才把春秀塞进了马车里。

   自春秀来到鸡鸣村后,一个多月来,三阎王一直在家看着春秀,没去李一霄的土匪窝了。一天,李一霄忽然带了两个弟兄来到鸡鸣村三阎王家。

   三阎王看到李一霄,心里一紧,是我抢来春秀的小秘密走漏了风声,还是李一霄回老家灵隐山路过鸡鸣村顺道来找我?嗨,管他娘的,春秀反正已经让他撞见了,与其藏着掖着,不如说到明处。

   三阎王为了抬高自己,让土匪头子李一霄和他的弟兄们高看他一眼,他就在老头子面前使劲炫耀自个的“老婆”:“……不是我自个吹的,别看我弯腰驼背的,我屋里人(老婆)不但模样长得俊,还心灵手巧哩。她会做饭,烙的小油馍,那叫一绝,皮焦肉嫩起层多;她的针线活儿也是拿手地好活儿啊……”

   三阎王屁股欠在他那张破木床沿上,边夸他的“老婆”,边翘起一只脚,得意地拿袖子轻掸一下他脚上那双新黑呢小口鞋!

   这双黑呢小口鞋,做工可真是好啊!针脚细,样子好,又合脚,确实为三阎王长了脸。可他哪里知道那是春秀这个女人使的小心计,她为了稳住三阎王的不信任而强咽下“泪”和“恨”才为他做的。

   “嘿,老话说得好,‘有好男,没好妻,猪八戒抢了个花娣娣’。三阎王,算你小子有本事、有福气!那今天就请我和弟兄们吃你女人烙的小油馍吧。”大阎王李一霄就腿搓绳激将道。

   三阎王借风使舵:“好啊,你们就别着急走。”

   “好!”大阎王李一霄一拍大腿,也不辞让,借梯上“房”。

   趁三阎王“老婆”如风吹杨柳般在他们面前忙碌之机,大阎王李一霄便不再矜持,他嬉皮笑脸、挤眉弄眼地说:“老三,你这张小木床,晚上可得搂紧点,不然,她掉下来,我和弟兄们可就在你床边接住了……”

   李一霄说着,又伸手去摸春秀的脸,“嘿,这嫩得掐一下就流水啊。”

   春秀歪头一躲,那长辫子却“飞”了起来,李一霄顺手拽住了春秀的辫子:“啧啧,乖乖啊,这辫子比我的马尾还粗哩。”

    李一霄边说边拿辫梢在自个的脸上噌了噌,“嗯,痒痒的,真是舒服啊……”

   三阎王听着土匪头子李一霄调戏他“老婆”越来越不堪入耳的话,虽说如同一个大苍蝇,嗡嗡——,嗡嗡——,一圈一圈地绕着他的头顶叫,直叫得让他恶心,却“吐”不出来;气得他肚子鼓鼓的,连个屁也不敢放。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虽说土匪头子李一霄看着春秀有点眼馋,但碍于他跟胡大占是拐弯老亲,三阎王跟胡大占既是同乡,又是拜把子弟兄,所以,起初,李一霄并没有起霸占春秀的贪心。

   在此后几个月里,土匪头子李一霄还真是吃中意了三阎王“老婆”烙的小油馍了。隔一阵子,李一霄就要来三阎王家“蹭饭”吃。每次来,自然是对春秀荤骂调情、动手动脚,这虽让三阎王如鱼刺鲠喉难受,但三阎王硬是装瞎、装聋又装哑,不把他抢来的女人当女人!更不可思议的是,每当土匪头子李一霄走后,他的醋劲,就变成了酒劲,他也学着土匪头子李一霄的下流样子,两指头捏住春秀的半边脸,奸笑加坏笑,污辱带吓唬地说:“嘿嘿,你个小贱货,你听着那老混账东西的话很得劲是吧,你还看着他笑哩,你不恶心他,我可是想哕哩。

   呸呸呸——,我跟你说,以后那老头子再来,你个小贱人给我滚出去,到门前的槐树下自个凉快去……”他边骂,边抬脚踢在春秀的后腰上。

   春秀这女人,不但人长得好,脾气也好,脑瓜子也好使。她明知道三阎王是惹不起土匪头子李一霄而无理骂她,故意找她的茬儿。但她却闭口不言,仍低头做她的针线活儿。这架势,可让三阎王雾里看花,让他的心更加发慌了!

   三阎王骂够了,一边可劲地抽着大烟,一边琢磨:她妈的,是不是她还真的喜欢上了那个酸老头子?想到此,他放下烟管,拽掉春秀手中的针线,一个耳光煽上去,春秀白嫩的脸上留下红红的巴掌印。春秀双手掩面,委屈地低声抽泣着,也不敢声张。

   春秀并不是窝囊、怕他。在农村,这女人可是数得上的精能、有心计的女人。她若大声和三阎王嚷嚷,自己清白也难清白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委屈一次、两次可以忍受,如果经常这样,任谁也是无法忍受的。

   春秀虽没有文化,但她也知道三阎王的污辱、嘲讽比打骂更让她羞、愤。春秀无数次在心里恨骂着、辩解着、思忖着:你个穷烟鬼,看见土匪头子哄你的一锅大烟,你的眼睛放绿光;老土匪头子欺负你“女人”,你连个屁都不敢放,还反咬一口,打我,骂我,是我下流?是我贱……?

   “不行”!春秀想到这里,一咬牙,一跺脚,愤愤地站起来,她在心里说,“这样不行,不能再受这个鳖三的窝囊气了!”

   三阎王为了把春秀修理得服服贴贴的,总是隔三差五地找茬儿打她。那年麦后,春秀已身怀六甲,在一个天擦黑的晚上,春秀正在烧火做饭,三阎王从外面回屋,春秀起身去拿勺子搅锅,一根木柴从灶膛里掉了下来,三阎王拣起着火的木柴就往春秀脸上戳,嘴里还骂道:我要毁了你这张好看的脸,叫你烧着锅还像掉了魂似的,我要不回屋来,这把火还不把我这间破茅房给烧了?嗯?

   春秀一扭身,扬起勺子,把三阎王手中正燃着的木柴给挡掉了。三阎王一把抢过勺子,把春秀按倒在锅灶前,扬起勺子就朝春秀的头上打去……

   春秀把如此的痛苦和羞愤,变成了勇气,变成了力量!她这次挨打后,破例没有哭,相反,她爬起来,踮起脚,厉声斥骂三阎王道:“你个老鳖三,你把我藏在你的破茅屋里也将近半年了吧,你别拿抢来的女人不当女人,明明是那个老土匪头子欺侮了我,你不敢放屁,相反,你还经常找茬儿打我、侮辱我?!下一次,那个王八蛋李一霄要是再来招惹我,你个老鳖三不敢放屁,我敢!”

   ……,……。

   农村的夏夜,凉爽而宁静。那晚,春秀躺在门前的地铺上难以入睡。她望着高远夜空里的星星,悄悄流泪,在心里默默地说,爹娘啊,你们不要伤心,我一定要想办法逃回家去!

   严狗子啊,你真不是个男人!

   那天半晌里,三阎王和一个歪戴着帽子的矮个子家伙路过咱的寨子,他们猛拍咱家的院门,谎说要讨口水喝。

   我隔了门缝看他们不像是好人,不让你开院门。

   可你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们翻过这三山五坡,才碰到我们这户人家,还是行善积德,给人家一口水喝吧。

   唉,你呀,也不等我回屋,就打开了大门。三阎王和那歪戴帽的矮个子家伙一进院子,他俩七手八脚解开他们抗来的破麻袋,拿出一把长枪,三阎王眼放凶光,用枪顶着你的后腰说:“小子,老实点,不许动……”

   那矮个子家伙还没等三阎王话说完,就把你的双手给反捆上,顺势把你摁坐到石磨盘上,把你拴在了石磨杆子上了。

   天啊,我惊吓得还没愣过神哩,三阎王如饿鹰抓小鸡般,一把揪住我的衣裳领子,把我拖到了门外,边走边回头朝你恶狠狠地说:“小子,你不叫喊,老子不伤你的小命。不然,老子三阎王的队伍就在那边山沟里,小心老子叫人来烧了你的房、崩了你的脑袋!”

   出了院门,我看到一辆破马车停在咱家房后面的山沟里,他俩架着我,硬把我塞进一个破篷马车里,还用一块破布把我的眼睛给蒙上了。三阎王和我一同坐在马车里。

   一路上,我啥也看不见,只听三阎王嬉笑着说:“年前,你和那小子在你家南山坡整田时,我看到你了,嘻嘻,这样漂亮的婆娘,搁在大山里,整天不见人,而让石头看,也怪可惜的。

   “不是老子吹,你到了老子那里,一马平川,没山没沟,地肥得流油,水甜过糖水,干活不用你背篓,买东西不用你翻山过沟儿……嘻嘻,一句话,老子保你累不着、饿不着,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你只管像母鸡抱窝一样,给我生个娃子就行。”

   三阎王胡言乱语,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马车一路狂奔,直到那天大半夜里,才来到这个小村庄——鸡鸣村,把我塞进了三阎王的破茅屋里……

   狗子啊狗子,你真的连狗都不如吗?三阎王抢走你老婆时,就算是条狗,也会追着三阎王狂叫几声哩,可你胆小怕死,连叫都没敢叫一声,是不?

   唉,也许那天你被狼狗叼走了?不然,这也快小半年了,你为啥不来找我哩?为啥不来救我回家?我快要给你生娃子了啊?!

   在家时,你曾跟我开玩笑说:“婆娘,好比是瓜秧上开的花朵,等有了瓜,花就蔫了啊。”狗子啊,你知道不,我这朵花,被三阎王掐走时,肚子里已经中上了你的“瓜”了啊!

   春秀轻轻摸着她隆起的肚子,安抚着肚子里有些躁动的胎儿,流泪哽咽着:“娃啊,娘不会把你生在这个‘阎王殿’里,娘一定想法子带你回家,找你亲爹啊!”

   人常说啊,福没二至,祸不单行。春秀眼角噙着泪水在黑夜里睡去,本想让煎熬的一颗心在睡眠中得到片刻的休息,哪知刚合上眼,一个恶梦却让她心惊肉跳地醒来。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猛然坐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夜,静谧得瘆人。她怔怔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三阎王抬起一只脚,恶狠狠地踩在她的肚子上,让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了。

   春秀下意识地再一次轻轻抚摸了一下肚中的娃娃,感到娃娃是安全的,她才长出一口气,缓了缓神,又慢慢躺下。

   直到天亮,春秀再也没有合上眼,她的两只手一直在抚摸着她的肚子,保护着她的娃娃。

   自那晚以后,春秀暗暗嘱咐自己:以后,要是三阎王再找茬儿,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再不和他硬来了。保护好娃娃,是上策,我一定找机会,逃回家去。

   春秀想到做到。此后的日子里,对于三阎王的粗鲁无理,春秀是低眉顺眼,忍气吞声啊。

   这半月来,春秀一直在家衲鞋底,任她每天嘱咐自己“小心,保护肚子里的娃娃”,但厄运还是再一次来到她的身边。

   初秋的一天早上,三阎王去县城姐姐家时,千万个不放心地日头打西边出来似的好声对女人春秀说:“秀秀,自从你来,我就很少出过门,既没去我姐姐家,也没和老土匪头子、弟兄们一起混,就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让你给俺生个白胖娃子。你千万别跑了,你若跑了,小心老子追到你老窝里撕吃了你。”

   “你个老鳖三,就是不相信人,我是个大活人,腿长在我身上,我如有心跑,我早就跑了,你能看住我?再说了,眼看这娃娃都快要生了哇,我都笨手笨脚的,能跑得动吗?”春秀双手捧着肚子,七分嗔怪三分撒娇地回着三阎王的话。

   “嗯,是这个理儿,那你早咋不跑哩?”三阎王试探着问。

   “女人家,跟哪个男人不都是过日子嘛。你要是真不放心的话,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姐姐家?”春秀活动着心眼,不露声色地跟三阎王周旋说。

   三阎王不假思索地说:“行啊。”

   春秀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去换衣服。

   跑江湖的三阎王,也不是傻瓜。他赶紧说:“算了,我相信你,你身子笨,不方便,还是看家吧。如果事儿办得快,晚上,我就赶回来了。”

   哈哈,这两人拨拉的算盘珠子,任谁都能看明白。

   春秀来自鄂西北襄阳市的一个小山村,她虽没多少文化,但她明白,城市与城市的路一定是相通的。城市里有马车,有货车,远比人跑得快啊!

   这大半年来,她之所以没敢“动静”,一是三阎王看得紧,不让她出门;二是她根本不辨方向,更不知县城在哪里,离鸡鸣村有多远,她也不敢瞎问人。

   再说鸡鸣村里的人,一看到三阎王,都像躲瘟疫一般,跑得远远的。虽然村里人都知道春秀是良家妇女,落入三阎王的手中,真是被糟塌了,但谁也不敢接近她,“坏”了三阎王的好事!比如向来一正压百邪的二叔,一次,他去李春光家,春秀正倚在三阎王的门框上掉泪,二叔停下脚步,看了春秀一眼,想劝慰她几句,可当他看到三阎王在屋子里时,他却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现在,春秀是想借三阎王不放心她的心思,想顺势和他一起去县城摸摸路,或趁县城人多,找机会逃掉。

   然而,混迹于豫西南边界,靠杀人越货维生的土匪三阎王,他哪能轻信春秀安心和他过日子的矫情话,他哪能不怀疑春秀怀揣着的小心机?

   人说,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三阎王只怕春秀跑了,而他万没想到:他抢了别人的女人,别人也会抢走他的“女人”。他怎知刚“逮到炕上的鸭子”,却绕了个弯,又飞回家了呢!

   那天,直到晚饭时,还不见三阎王回来。春秀早早插上门闩,正在心里骂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原以为三阎王是在暗处盯稍我、考验我呢,看来,他真是去他姐姐家了?唉,忘了早撒丫子跑了,说不定现在早跑到……

   春秀正心神不宁地左思右想着,忽听到敲门声,她以为是三阎王回来了,就去开门。不料,却是那个令她恶心呕吐的土匪头子李一霄。

   没等春秀让座,那土匪头子就扭屁股坐到床沿上,三阎王的女人就放下脸子不客气地直话直说:“以后,你别给三阎王带大烟了,你也不要来这里了。”

   土匪头子乜斜着淫邪的小眼睛,嬉皮笑脸地盯着春秀忧伤呆滞的双眼问:“咋了,你不喜欢我?”

   土匪头子李一霄见三阎王没在家,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他边说,边动手去撕春秀的上衣。

   在这“危机”时刻,春秀不愠不怒,也没惊慌,而是羞涩地一躲闪,大声向堆着杂物的床下面呵斥道:“三阎王,你快从床下爬出来吧,你总骂我是贱货,你不敢说的话,我替你说了,你也听到了,我还是贱货吗?”

   土匪头子李一霄闻听此言,气得嘴都咧到了脖颈后,他“嚯”地从春秀身边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好你个穷烟鬼,我悄悄给你多少烟土,你不清楚?竟敢这样耍弄老子?呸!呸!真是臊气!”李一霄说完,甩门而去。

   三阎王出门那天,因起得太早,着了风寒,到他姐姐家后就感冒发烧了,直到第二天上午,仍没有回来。

   早饭后,春秀倚在门边,她后悔着昨晚没趁机溜走,是害怕对门三阎王的二哥家有人在暗中看着她。

   哎呀,这会儿,他二哥去仓库了,他二嫂子和娃子们都去菜地里了,他二哥家里没人了吧,敢跑吗?就在春秀慌乱、犹豫不决时,只见土匪头子李一霄带着他的两个狗腿子,赶着马车来到了鸡鸣村。

   一行几人还没到三阎王家门口时,春秀就听见有人大声嚷嚷:“三阎王,你从床下爬出来了吗?你吃豹子胆了,敢耍弄大哥?还不上大哥的烟土钱,就拿你的女人还!”

   三阎王的女人听到这话,心想:这下坏了,这可咋办?她赶紧锁了房门,躲进房后边的厕所里了。

   解放前后,农村的厕所,一般就是三面围个土墙挡挡人眼而已,并且还是男、女共用。别看春秀那么精能的女人,事到急处也慌乱啊。她万没想到土匪头子一行人走了半天路了,他们中能有不撒尿的吗?

   两个狗腿子先来到三阎王门前,看见门锁着,就转悠到房后面找人。一个叫赖晓明的矮个子狗腿子看到厕所,就解开裤子,走进了厕所,吓得春秀尖叫了一声,土匪头子李一霄和赶马车的人跑过去看究竟,只见矮个子赖晓明两手提着刚解开的裤子,春秀蹲在地上哆嗦着,李一霄瞪大了眼睛,霸气十足地狠狠踢了矮个子赖晓明一脚,指着春秀问:“你怎么着她了?”

   “没,没有,大哥,我哪敢啊?!” 矮个子赖晓明结结巴巴地回答。

   李一霄又转过脸来恶狠狠地质问春秀说:“三阎王还躲在床下,是吗?那好,那你就跟我走吧。”

   李一霄的话一撂地儿,另外三个狗腿子就七手八脚地把挺着大肚子的春秀给弄到了马车上。

   ……,……

   老菜把儿晃如梦境般回想着他的“老婆”、“儿子”、老土匪头子,他气哼哼地将长烟管从嘴里愤愤地拔出来,在他的草鞋底上“梆梆,梆梆”,狠劲地嗑去了烟灰。然后,双手向后一背,将长烟管别进了他的腰带里。

   老菜把儿长叹一声:“唉——,你个守活寡的死婆娘,竟敢骂我是绝户头!

   我有儿子啊,我的儿子啊,你现在长多高了?你又在哪里啊?”老菜把儿一想到他的“儿子”,一如魔鬼披了张人皮般回到了人间,才有了点人味啊!

   他嘴里说着懊悔的话,又抬眼朝对门他二哥李守梁家“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小声骂道:“老头子来抢我‘老婆’时,你们都哑巴了?为啥不出门拦着点?没一个好东西!”

   多年来,老菜把儿对着他二哥李守梁家如此胡言乱骂已是常事儿。李守梁的老婆——他的二嫂子任明英知道他是个混小子,从不与他搭话,对于他的事儿,总是装聋作哑又装瞎。对此,老菜把儿总是小女人似的,生气了,或遇见不顺心的事了,就自个站门口骂几声,以泄他的羞愤与耻辱!

   老菜把儿多年的光棍日子,使他在沉思默想他的“女人”春秀的瞬间,使他对女人的欲念,如久旱望雨般地渴望。这渴望,既化作了对土匪头子李一霄的夺“妻”之恨,又一古脑儿地迁怒到辱骂他的大奶身上。

   大奶扯着嗓子在村口叫骂他绝户头,一如揭秃子头上的秃痂般,既让老菜把儿难受、难堪,又让他回想起他曾经的“女人”而欲火作祟。

   他的恼怒,他的欲念,瞬时就像洪水般,在他充满野性的胸腔内汹涌着。随即,一个淫邪的恶念,便化作一条黑花蛇般,从他那充满了兽性欲念的双眼中爬出,在他的面前蠕动,他急不可遏!他按捺不住!

   他在那间浊臭不堪的茅草屋里旺火烧心般焦躁踱步,直到疲累,他倒头床上,左翻右滚,瞎折腾半天,才死猪般打着鼾声,哼哼着睡去了。

   傍晚,西边的太阳从他门前的老榆树梢上照进他半掩着的茅屋里,照在他那张沉睡中的老榆树皮般黑黢黢的脸上,狰狞而可怕……


第三章

   农村的夏夜,星光、月光,便是门前院落里的灯光。在天气晴好的夜晚,人们大都把床从闷热的屋子里抬到外面的树阴下睡觉。浓密的树叶便是帐篷,一可挡露水,以免打湿了被褥;二可挡露寒,以免伤了身体。大奶家只有一张小木床,大奶和云姑挤在小木床上。有子叔拉出来一张破席子,铺在大奶和云姑的床边上。

   大奶脱下白色大襟粗布上衣躺在床上,望着由无数颗小行星组成的那条民间传说中的天河,她想起白天四婶子、二娘等几个女人在她家门前的大槐树下聊天时,二娘和四婶子挤眉弄眼打趣她的话:“阿哈哈,大嫂,你和云她爹啊,就像是天上的牛郎和织女,是那可恶的王母娘娘用银簪子划开一条天河,不让牛郎和织女见面啊……”。二娘的玩笑话说得痛快,可她哪知道大奶却暗自伤心啊。

   大奶盖个破被单,疲劳一天的她,硬撑着酸困的眼皮,回想着白天二娘、四婶子她们七嘴八舌、津津有味、瞎侃神聊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巴望着大爷也能像牛郎那样,有朝一日会突然回到她的身边,给她带来希望与惊喜,让她破碎的家重新团圆。

   说来话长。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大爷正在地里收割黄豆,当他直起身时,几个国民党士兵从旁边的玉米地里钻出来,大爷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大爷没跑几步,就被几个士兵给扭住了胳膊。大爷拼死反抗,用手中的镰刀进行搏斗,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抓“壮丁”为国民党服兵役的命运。

   那天,直到天黑透了,还不见大爷回来,大奶就去黄豆地里找大爷。黄豆地里,不见了大爷,惟见大爷被撕破的白色粗布长衫和扔得远远的那把镰刀。大奶见状,明白了几分。她曾听说过坡上村的一个壮汉子,就是在地里干活时被抓“壮丁”的带走补充国民党的兵员了。

   大奶头“嗡”地一下,瘫软在黄豆地里,她六神无主地愣了半天神后,她抓住一棵黄豆秧,颤抖着站起来,拿着大爷那件带血的被撕得稀烂的白色粗布长衫和那把镰刀看了半天,她意会到,这是大爷被抓走时,有意给她留下的“话”。

   “日落山头黄昏至”,“门前老树几枯荣”啊。此后,大奶年复一年地盼啊、等啊,不知大爷何时归!

   直到县城解放后,坡上村一个叫李让的解放军战士捎信说:“在第一次解放邓县时,他在与国民党交火的沟壕内看到了大爷,大爷也看到了他。大爷趁着双方交火的硝烟,扔掉了武器,拼命向解放军李让跟前跑来。

   眼看大爷快跃进战壕时,却不幸中了国民党的子弹倒下了。

   对于李让捎回来的信儿,多年来,大奶无数次在沉思默想中自语:“倒下了,也不一定就死了啊”。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白天,二娘的话又勾起了大奶对大爷的思念。大奶仰面躺在床上,望着那条寄托着她心头希望的天河,一边找着牛郎、织女星,一边在心里嗔骂大爷:“你个老东西‘倒下了’,又爬起来了吗?是不是又被抓回去了?当大官了?跟老蒋跑到台湾了?你个老东西难道就不萦记我们娘仨?每年七月七,牛郎、织女还能见上一次面,哪怕你也像牛郎一样,回来看我们一眼也好啊!”

   大奶看到了牛郎星是三颗星中最亮的那颗星星,两边的两颗小星星,是他急中生智用一根扁担挑起的一双儿女。

   大奶转而又在心里骂王母娘娘:“你个老婆娘,在天上,你还管恁多闲事?俗话说,‘宁修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不该拆散地上的好姻缘、好夫妻啊!”

   大奶使劲地在牛郎星的天河对岸寻找织女星,她看哪一颗星星都像是织女星啊。大奶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唉——,织女星太多了,天上有,地上也有啊。这都是他妈的狗日的小日本给闹的!”

   清凉湛蓝的夜空下,颗颗星星都似乎在诡谲地向着大奶挤眉眨眼,仿佛是在嘲笑大奶:你个老东西,大爷早下土了,你还想再和他见面哩。

   大奶哪里知道星儿们都在挤眉弄眼地嘲笑她。她疲累地翻了个身,心里盘算着,夜空这么晴朗,明天必定又是个响晴天,得把刚碾出来的谷子拿出来晒晒。

   大奶合上了眼,听着云姑和有子叔的鼾声,还有房前屋后黄豆、玉米地里虫们的喁喁私语很快入睡了。

   朦胧中,大奶梦见一条黑花长蛇扭动着肥胖的身体,正向有子叔的席子上爬去,吓得大奶使劲喊有子叔,却又喊不出声来。她的身子也不能动弹,仿佛有个老乌龟压在了她身上一样沉,令她的呼吸十分困难。大奶梦中挣扎着,她的意识渐渐觉醒:难道我是梦魇着了?!

   她使劲用脚蹬睡在她脚头儿的云姑,想让云姑推她一下或叫她一声,她就能从梦魇的痛苦中醒过来,可还是动弹不了。

   忽然,大奶感觉到是个人在揭去盖在她身上的那条破被单,继而在扒她的裤衩。大奶惊得心里“呼”地一下翻了个过儿,惊恐万分地睁开了眼,只见老菜把儿,从前的三阎王把他那张黑黢黢的老榆树皮脸贴到她的脸上小声恐吓大奶说:“不准叫,叫了我就整死你。你不是骂我绝户头嘛,我要让你个寡妇为我生个娃子,我要把你恶心死!”

   大奶被吓得一时无了主张,但她稍一定神,猛蹬了云姑几脚。

   云姑醒了,睁眼看到床边有人,吓得她跳下床,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招贼了——,招贼了——,快抓贼啊!”

   有子叔被云姑叫醒了,猛抬头,坐起来,看到是老菜把儿个老乌龟王八蛋子,他正用双手按着大奶的两个胳膊。

   有子叔翻身跃起,嘴里骂着:“你妈的X”,顺手摸出垫在他席子下当枕头的那把扫帚,猛朝老菜把儿的头上焐去。

   老辣歹毒的老菜把儿将头一偏,转身按小鸡般,将有子叔按倒在地上,一个老拳朝有子叔的太阳穴上猛砸下去,嘴里还骂着:“我先整死你这个野王八羔子,让你家也成绝户头!”

   有子叔眼冒金星,顿时没有了声息,瘫软着倒在地上了。

   十二岁的云姑,人小心里却有数,她径直跑到二叔家,叫醒了二叔、二婶子。

   二叔听到云姑的叫喊声,一骨碌下了床,趿垃着鞋,掂一把铁杈,就往大奶家赶来。

   不管老菜把儿前几年在外面趟土匪时多么地痞无赖,但俗话说得好:“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刚回到鸡鸣村那阵儿,在本村人面前,尤其是在性子耿直一身正气的二叔面前,他还是有些收敛的。

   老菜把儿听到脚步声,估摸着一定是二叔来了,他撒腿就跑。他狡猾地绕道村后的家堤沟里,顺着沟,跑到村东边的牛屋里,把背篓像帽子一样往脑袋上一扣,在墙角蹲下了,让追赶的二叔在牛槽下、牛身后转了几圈也没发现人影。当二叔看到地上那堆牛草时,一霎时,二叔已明白了那背篓下一定扣着个乌龟王八蛋子,但向来奉行“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二叔,却没有“赶尽杀绝”,置老菜把儿于“死地”,而是将他手中的铁杈愤愤地在背篓上擢了擢,离开了牛屋。

   二叔赶回大奶家时,大奶坐在地上,木然地将有子叔的头揽在她的怀里。

   有子叔虽然睁开了眼睛,但却不会说话了。

   二叔问大奶:“大婶,你看没看清是谁。”

   大奶哆嗦着迟疑地说:“像是,像是……,唉呀,他二哥,算了吧,我没看清楚是谁。”

   大奶并不是没看清,她是怕老菜把儿个三阎王日后再来报复她,她哪敢说呀。

   大奶不说,二叔心中也跟明镜似的。

   人说,穷人命大,还真是的。第二天早上,有子叔缓过劲了,又会说话了,但他的头一直疼得厉害。

   那时的农村,既无医,又无钱,大奶仅让有子叔在家躺一天没下地干活,歇一歇,就算是最好的“治疗”了。

   一周后,有子叔的头慢慢不疼了,但人显然有点癔症。

   大奶家“招贼”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大奶让有子叔拿两个鸡蛋去大队合作社买瓶醋,有子叔在跨村南边小河沟时,一使劲,两个鸡蛋在他兜里碰烂了,有子叔空手回来了。

   大奶听有子叔说,鸡蛋烂了,他把瓶子也给扔了。大奶就扯着嗓子骂:“你个死鳖娃子,鸡蛋烂了,你把醋瓶子给扔了?你真是个憨殏啊?以后用啥灌醋啊?”

   大奶一边骂,一边抄起门后面的扫帚就往有子叔的脑袋上打,有子叔头一偏,躲过了扫帚,撒腿跑向了村外。但大奶的骂声,却穿过门前老槐树的枝杈,越过村庄上空的白云,飘到有子叔的耳朵里,声声刺耳,直让正处青春叛逆期的有子叔感到脸如刀刮般疼痛难堪啊!

   有子叔心里憋屈着,蹲在村外一棵老榆树下流泪,他越听越羞恼,越想越憋气,憋着憋着,他口吐白沫,两拳紧攥,牙关发紧,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夏日的正午,是打农药灭虫的好时候。二叔打完了第一桶农药,刚从棉花地里回来,走到老榆树下,“哎呀,有子,你这是咋了呀?”二叔赶紧放下药桶,用手掐住有子叔的人中,大声向村里喊道:“大婶——,大婶——”

   有子叔缓过来了,但脸色却蜡白蜡白的。赶来的大奶看到有子叔犯病了,后悔得直掉泪。大奶虽然不识字,但她也明白有子叔是因为生气而得的这病。她在心里后悔说,以后可不骂他了。

   然而,农谚云:过日子的事儿比树叶都稠。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有子叔娘仨过日子的愁事儿、难事儿,实在是比树叶还要稠三分啊。比如,到了年关,要去城里卖点儿红薯,才能买回过年的肉、菜之类的。从鸡鸣村去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卖红薯,对于大奶家来说,谈何容易:一要向别人家借拉车,二要借杆称,三要烙一个大饼,备作干粮用,这样,还指不定红薯能不能卖出去换回急用的钱。如果红薯卖不出去,尽管有子叔五更出门,黄昏到家,尽管有子叔饿着肚子,跑得脚底板生疼,大奶因急用钱,还是要责骂有子叔嘴笨、不会向城里人叫卖等等,类似这样的责骂太多了,实在是说不完。

   这样糟糕的日子,使有子叔总是犯抽搐病,并且次数也越来越多。这让有子叔越来越癔症,并且性格也更加孤僻了。

   艰难渡日,度日如年;年轮更迭,时不我待呀。转眼,有子叔快二十了。在农村,若是大爷还在世支撑门面,若是有子叔没有常犯抽搐的毛病,他也许早就娶上媳妇、抱上孩子当爹了。但青春正盛的有子叔,他的老婆梦,却没被他意识的迟顿、艰难困苦的日子和窄窄的生活场域给完全吞噬掉。他在心情晴好的日子里,哪怕是在田间干活时,沟渠路边的一朵野花,也会搅动他渴望美好幸福生活的青春池水!

   又逢仲秋时节,豫西南大地上,玉米们花季少女般亭亭玉立,个个高耸着乳房,一如丰满的姑娘;芝麻们串串金黄,棵棵金鱼样张着小嘴,渴望早入庄户人家的口囊;黄豆、花生们,粒粒饱满,争抢早熟快点“嫁”到庄稼人的晒场上……,放眼望去,真是一派让人忙碌不完、收获不尽的喜人丰收景象!

   一天,有子叔在地里割芝麻、捆芝麻、抱芝麻、堆芝麻,直到太阳落山时,有子叔才将半亩地芝麻收割完。他累得腰酸腿疼,干脆躺在地头的小路上歇会儿。他顺手把一捆芝麻垫在头下,一股浓郁的芝麻清香和着大地泥土的芬芳钻入有子叔的鼻腔,让他的心胸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与舒畅!

   傍晚,凉爽的秋风,恣意而挑逗般地轻抚着有子叔的脸,掀起有子叔白色的粗布褂子,让有子叔感到从未有过的一丝爱意涌上心头。他望着东边天空升起的一轮圆月,听着地里蟋蟀、蚂蚱等虫子们的歌唱,他闭上了双眼,回味着云姑坐在家门前树阴下为他衲鞋底子的样子:“那件粉色带小碎花的小衫穿在她身上真好看,那是我夏天时,剜地梨(半夏的俗称)、搓地梨、晒地梨,再拿到药铺里卖,积攒的十多元钱,我又从集镇上的合作社里为她买回来五尺花洋布……。

   那天,她在门前的树阴下衲鞋底子时,是她第一次穿上这件衬衫,我就在她的身边转悠,她还让我为她搓了根绳子,后来,不知道娘为啥一个劲催我下地,我才离开她下地干活去了。

   唉——,跟她在一起长这么大,还没听到过她叫我一声哥哩。她在别人面前说起我,总是说“他”。哈哈,“他”,是婆娘们称呼自己男人的。哈哈,云是不是喜欢我?有子叔瞎想胡猜着,噗哧一声笑得合不拢嘴。

   他翻了个身,嗨,王村的王小喜不就是嫁给了她的哥哥王小义了吗?不过,王小喜是王小义他妈抱养的闺女,可云是俺娘亲生的,我不是亲生的,估计俺娘也不会同意让我俩成亲吧。

   在晚霞与微风的温馨里,在爱情的渴望与青春的骚动中,有子叔不自觉地又翻了个身,他抓起一捆芝麻,紧紧楼抱进怀里,犹入拥抱着他青春正盛的梦。

   这时,他又忽然想起小时候村前屋后的树枝上,总有穿一身黄绿色羽毛的吉祥鸟在婉转歌唱。大人们为了逗小孩子们,就指着枝头上那黄绿色的吉祥鸟教他们唱儿歌:

   黄瓜绿

   绿绿黄

   这枝蹦到那枝上

   不想爹

   不想娘

   只想花女坐花床

   ……,……。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恰逢中秋节佳节又临,一轮圆月早早挂上东方的天空,她将一年中最美好的皎洁毫不保留地撒向人间,撒向豫西南等待收获的沃野田间。

   秋虫们,或起舞,或歌唱;

   飞鸟们,或幽会,或耍翔……

   银色的月光浪漫地洒向无边的秋野,那诗意般的安谧与美好,挑逗得人不能不去遐想。就连癔症的有子叔,也概莫能外地在他的世界里怀想着。

   月既不解“我”,光徒伴“我”行。有子叔从他狭窄的世界遐想中 “醒来”,他站起来,拍打掉身上的泥土,并一同拍打掉了月光照拂下他妄想中的美好。

   他拿上镰刀,向村里走去。他边走,边轻哼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插曲——

   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苦功花不开

   幸福不会从天降

   社会主义等不来

   莫说我们的家乡苦

   夜明宝珠土里埋

   只要汗水勤灌溉

   幸福的花儿遍地开

   ……,……

   有子叔五音不全地唱完了《幸福不会从天降》歌曲后,似乎是兴奋得停不下来了,又反复哼唱着最后两句:

   只要汗水勤灌溉,

   幸福的花儿遍地开。

   ……,……。

   老话说,乐极生悲。有子叔刚走到村边的家堤上,老远就听到大奶刺耳的骂声:“有子——,你个鳖娃子啊,你带夜眼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

   大奶的骂声,一下子掠走了有子叔心中从未有过的美好与快意。一霎时,日日无尽的愁绪烦忧又袭上了他的心头。

   有子叔到家时,把这烦忧化作了对大奶的恼怒与抗争!只见有子叔将手中的镰刀往地上一扔,瞪着眼,别着脖,两手叉着腰说:“你整天瞎唠叨个殏啊?我烦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听说比我小两岁的猫子明年就要参军了,顺子定婚了,我呢?啥也不是,啥也没有。整天窝在家里,一天到晚听你骂个没完,听你瞎叨唠……”

   有子叔说到这里,竟然伤心得呜呜大哭起来了。这是久蕴于有子叔心中火山样的憋屈啊!

   听着有子叔的哭声,大奶也哭了。她为有子叔的烦恼而忧心地哭,更为她的眼睛越来越“瞎”而伤心地哭。

   大奶的眼瞎了,缘起老菜把儿。

   老菜把儿对大奶歹毒使坏的第二天傍晚,大奶去割门前树林子里没膝深的蒿草。她一边狠狠地割蒿草,一边在心里恨恨地骂道:“我把门前的蒿子收拾干净了,看你个老乌龟王八羔子往哪里藏?”

   “哎呀妈呀——,”大奶惊叫着,不知所措,一只小白兔突然从大奶的镰刀下蹿出来,径直跑进了大奶家里。

   大奶被吓坏了,赶紧回屋将小白兔轰跑了。

   大奶瘫软地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心里琢磨着:坏了,说不定还有啥不好的事儿?

   人常说,猫来穷,狗来富,兔子来了顶白布。哎呀,大奶一拍大腿,站起来,这会不会是……?

   真是祸不单行啊。大奶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生气,就咬牙切齿地骂道:“三阎王,你个老杂种,不是你变成了牛马不如的畜牲,我也不会去动那片蒿草,也就不会惊动那个小白兔,小白兔就不会跑到我家里呀!”

   哎哟——,大奶用手捂住了胸口,疼得她晚上连饭都没做,就早早躺下了。

   第二天上午,二娘一如既往地来到大奶家门前的大槐树下乘凉,跟大奶唠嗑。

   大奶心里实在盛不下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儿,就把昨天晚上她遇到小白兔的事儿给二娘说了,希望二娘能像圆梦那样,给她往好地儿圆一圆。

   不料,二娘听后,哈哈一笑说:“咱这鸡鸣村,就十来户人家,谁家养几只鸡都一清二楚的,可从来没听说谁家养小白兔了。唉——,说不定是仙家吧。”

   大奶一听,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赶紧向二娘请教:“啥叫仙家呀” ?

   二娘神秘兮兮地小声吱唔着:“仙家嘛,就是和鬼差不多吧。只有身子弱的人,或者是要生大病的人才能撞见它。听人说,撞上它的人,可要小心,可能会遇上大灾难。”

   村前屋后全是庄稼地的鸡鸣村,从庄稼地里跑到村子里一只白色小野兔并不奇怪,没想到,却被迷信的二娘渲染得如此吓人,让无知的大奶惊恐未消的心病更加雪上加霜,甚至让她比那天半夜撞到三阎王那个厉鬼还惧怕三分啊!

   大奶自己一人独处时,她总是在心里反复琢磨着遇到的这些歹事儿,她是既生气,又忧愁啊。

   两个月后,大奶的眼睛开始感到疼痛。

   接着,看东西就像是隔着箩底一样模糊了。

   半年后,大奶的眼睛就瞎了。

   今天看来,大奶的眼睛也许是青光眼而已,一个小手术就会好起来的。而在那个缺钱、缺医、少药的年代,大奶的眼睛却是坐等瞎掉了啊!

   大奶的眼瞎了,也为有子叔以后更加不幸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第四章

有子叔说的猫子,是鸡鸣村西头许奶家男娃中的老二,叫许云飞,小名叫猫子。许奶家和大奶家的境况差不多。许爷早年因病不在了,给许奶留下一女三男。女儿许秋是老大,已结婚多年。

   许奶家与大奶家不同的是,她有一个能识文断句的女婿,名叫李胜利。胜利是李庄村的一个会计,李庄村紧挨着鸡鸣村,这使许奶家有了个掌事的人,她家大事一般都由秋姑和胜利来安排。

   有子叔说猫子叔明年就要参军了,就是猫子叔的姐夫李胜利请了大队支书胡岩一帮人喝了一场酒给办成的。

   转眼到了第二年。猫子叔参军临走前的那个夜晚,他趁着天黑,怀揣一肚子的话去找二叔倾诉。

   他俩一边吸烟一边说话,猫子叔说:“二哥,咱这村里,我最敬佩的是你,对我最好的也是你,我的心里话,还是想对你说啊。”

   “是啊,你一出去,远天远地的,你又不会写信,还真是叫人挂念啊。

   “猫子,虽说你姓许,我姓王,但咱的村子小,人不多,咱哥俩真像亲兄弟。再说了,我那两个亲兄弟还不如你见我亲哩。你别见外,今晚就咱哥俩,你有话尽管说,有我能帮你办的事儿,我会尽力帮你,有我能为你说的话,我一定会去说……”

   二叔那时尽管自顾不暇,却掏心掏肺地对猫子叔说出一串子暖心窝子的话。

   猫子叔说:“‘金窝银窝舍不得穷窝’。说实话,我撂不下俺娘,我恋家,是真的不愿出远门……”

   二叔截住猫子叔的话说:“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能开阔眼界、长长见识,多好啊,咋不想去?我做梦都想出去,可是,我的命没有你的命好哇”。

   二叔扳着指头继续说:“我从咱县城四高百分班毕业后,考上大学,却不能上大学。我的班主任老师了解到我是因为舅家成份高而不能上学时,他很是惋惜。他曾三次让 “招办”的人来咱鸡鸣村进一步核实社会关系,都是那丁婆娘死咬住不放,结果上大学我没能如愿;第二年海军征兵时,同样的原因,又没能当兵;后来,社会单位招工,我仍没有资格啊。现在,就连当个大队干部我都不能争取……,唉——,算了,不说我了,我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可不是嘛,二哥,真是屈才你了哇。你的情况咱们全大队的人都知道。”

   两个人闷头吸烟。沉默了好一阵儿后,猫子叔说:“嗨,说实话,我也没啥文化,就是出去几年,也混不出个啥模样来。不像你,你要是能参军,肯定能穿上四个兜的衣服回来。我出去空吃几年粮饷转一圈又回来了,还不被人家笑话吗?”

   “看看,你这叫啥话?哪有出去了,就一定要整个官当当啊?如果去参军的都当官了,那当官的统帅谁啊?是不?没事儿,你尽管放下顾虑,远走高飞吧,咱这鸡鸣村乌烟瘴气的,都快把人给憋疯了。”二叔说着,在猫子叔的肩头轻捶了一拳。

   “二哥,你不知道哇。”猫子叔欲言又止。

   “咋了?啥话还不能和我说?”其实,猫子叔的心事,二叔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知道,我家就那三间破茅房,我曾跟我娘提说过,我想和我大哥分家单过。俺娘说,‘那不还是进进出出一个门嘛,再说了,也没地儿另起锅灶啊’。

   “我娘不让分家,我和他们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子,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觉得别扭、窝心啊,就只能出去躲几年了。”

   猫子叔红着脸低着头,终于鼓足勇气向二叔说出了他心中的苦恼。

   二叔拍拍猫子叔的肩膀说:“哎呀,这世间的事儿呀,有时就是阴差阳错啊,你想开点。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肥水也没便宜外人田嘛。”二叔既安慰又打趣猫子叔说。

   猫子叔说的“别扭”与苦恼,是指他不愿看到他现在的嫂子杨阳。杨阳原本是秋姑托人给猫子叔介绍的对象。

   他的大哥许红权,是岗洼大队有名的“厨师”,谁家办喜事儿,都会请许红权当大厨。

   那天,杨阳到猫子叔家看家(相亲),中午,招待杨阳一家人的一大桌子饭菜,就是猫子叔的大哥许红权做的。可好,谁也没想到这“菜”为媒了。

   当最后一道菜做好后,猫子叔因找开酒瓶子的工具没来灶房端菜,红权叔就端着那碟菜,面带微笑来到堂屋,又略带羞涩小心把菜放到饭桌上。

   杨阳的嫂子一扭脸,面带惊喜。红权叔比猫子叔还要帅那么一丁点。杨阳的嫂子就不嫌生分地说:“哎哟,这菜做得可真好,看上去就爱吃。”

   红权叔脸一红,实诚地说:“为了不让猫子像我这样打光棍,我还不拿出最好的手艺?”

   就这么个说话的工夫,红权叔就离开了堂屋,后面也没来桌前敬酒,谁知竟然应验了“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句话。

   大家菜美酒足饭饱后,双方的“家长”在喝茶聊天中“交换”看法。杨阳的嫂子对秋姑不见外地说:“你大弟弟做一手好菜,个儿又高,更帅气,看上去人也老实、厚道,就是看着年龄稍大点儿。”

   杨阳的妈妈赶紧接话说:“男人大点好,还知道疼人哩。”

   “哈哈,说他干啥?放心,我们家都是老实人。”秋姑赶紧替猫子叔打圆场。

   茶罢,杨阳接过秋姑给的红包(见面礼)后,双方的“家长”又相互客气一番后,杨阳和家人起身告辞回家。可是,她的嫂子刚迈过门槛又停下了,她凑近秋姑,泼辣直白地说:“我看还是让你大弟弟红权送送我家杨阳吧。”

   在那个时代,杨阳嫂子这冷不丁地在两亲弟兄间突然搞个“大变活人”的戏法,让秋姑一时不知所措,也让猫子叔当时就下不了台面。

   这样的相亲,不知是有缘无分,还是命运故意捉弄人。眼看飞到猫子叔掌上的鸽子,却飞到了他哥哥的炕上了。他们还天天碰面,日日生活在一起,这能不让猫子叔感到窝火生气、尴尬别扭吗?

   猫子叔最初的老婆梦,就这样破灭了。他一气之下,才报名参军,将去南方某城当兵!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在那个农村人靠挣工分、分粮吃饭的年代,一个壮劳力,就是天天出工,一年也挣不到足够的口粮。别看云姑在红薯汤、红薯面和瓜菜半年粮中长大,一样长得楚楚动人。她就像春日雨后田里的豌豆花般,粉紫水灵,惹人喜爱,不知让三乡五村多少小伙子们着实惦记哩。同村青年猫子叔就是无数个小伙子悄悄惦念着云姑中的一个。

   还说猫子叔参军临走前那天晚上吧。猫子叔知道他一走几年不还乡,害怕云姑会被别村的小伙子给抢先娶回了家。他向二叔道罢他心中的苦闷后,在和二叔聊到高兴时,他才鼓足了勇气,向二叔说出了藏在他心中已久的那个小秘密。

   他对二叔说:“我和云从小一起长大,云妹子心灵手巧。她不但针线活儿做得好,还会用麦秸杆编草帽、编筛子。这是我在麦收打场时为她积攒的麦秸杆。本来早想给她的,可是,她家那个有子,我俩一见面,就像狗见耗子一样,我就没敢去她家。二哥,你能不能帮我送给她。”猫子叔边说边解开一个破袋子,里面全是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麦秸杆。

   哈哈,很显然,猫子叔是以请二叔替他送麦秸杆为由头,巧妙地让二叔帮他给云姑个递信儿呗,好让云姑等着他还乡再娶她。

   二叔是过来人,自然能明白猫子叔青春期时这个小秘密和小心思。

   “哈哈——,”二叔爽朗一笑,截住猫子叔的话打趣说:“猫子,古有鱼雁传书,今有“麦秸杆”传情啊。”

   二叔说笑后,忽然又一本正经地说:“猫子,你说啥都行,就是这个忙我不能帮你。咱这个鸡鸣小村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们老许家,我们老王家,咱们可都是老门老户的正经人家。咱们可不能坏了鸡鸣村的名声,败坏了村风和家风啊。

   “再说了,你和有子打小就“反贴门神”——不对脸。他打不过你,也说不过你,他在心里恼恨死你了,你难道不知道?你说,我咋能帮你这个忙?

   二叔吐出一口烟,缓了缓口气说,“嘿嘿嘿,现在已是新社会了,也不能还拿封建社会的条条框框去约束你们年轻人活跃的思想。这要是在旧社会啊,咱村的老辈人恐怕连想都不敢想啊。嘿嘿嘿,话又说回来,最根本的是要看云对你是啥看法……”

   二叔说话间,顿了顿,“嘿嘿嘿”几声笑,算是缓和了屋里尬尴的气氛,也算是给了猫子叔一个台阶。

   猫子叔赶紧借梯下楼,他低下头,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说:“二哥,这事吧,可能是我掂量不够。你知书达理,我悄悄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帮助给拿捏、拿捏,如不可行,这事儿啊,就权当我没说过,就拜托你替我保密。不然啊,咱鸡鸣村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是不?”

   “猫子,二哥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一百个放心,这事沤烂在我肚子里,我也不会说出去。你放心走吧,到部队后,要听首长的话,好好干,争取早日入党。以前,咱们在一起瞎叨叨时不是常说,‘空营柿子马营梨,高刘湾的好闺女嘛’。等你穿上四个兜回来,咱这十里八乡的俊俏姑娘多的是,到那时,我一定给你做大媒,喝你的喜酒,好吗?”二叔谆谆告诫时,又峰回路转,把刚才的话拉回到了猫子叔的婚姻大事上来,二叔生怕他刚才“不能帮忙”生硬的话伤了猫子叔的面子。

   “嘿嘿嘿,嘿嘿嘿……”猫子叔一阵憨笑,算是对二叔的默应与回谢!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豫西南的乡村大地上,猫子叔那把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麦秸杆,却没能送给云姑的情谊,犹如二月春河,让我们听到了无数青年男、女向往自由恋爱冰释般窸窸窣窣的心曲。他们大胆婉转的表达,一如仲春豫西南大地上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麦穗上挂着的麦花那样,飘漾着清香——隐秘缥缈,朴素隽永,耐人回味啊!

   虽然二叔没帮猫子叔把麦秸杆送给云姑,但他一定会替猫子叔保守这个小秘密!不过,很难说二婶子不会把猫子叔的这些“悄悄话”捎给云姑?

   不知是云姑知道了猫子叔内心的小秘密,还是云姑心中也揣着相同的小秘密,反正三年后,直到猫子叔退役回乡时,云姑不但没有嫁人,连婆子家(对象)还没找呢。


第五章

     豫西南优越的地理位置、肥沃的土壤和四季分明、温度适中、雨量充沛的气候条件,本该是一个集小麦、芝麻、棉花等各种名优农经产品的大仓库。然而,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初,这里虽沃野千里,但田里的庄稼就却像没奶吃的婴孩——“黄”、“瘦”、“矮”,羸弱得东倒西歪!这样的庄稼,自然是结不出籽粒饱满的小麦、大豆、玉米的,农作物产量极低。这样的农业生产境况,除了老天爷没给农田、庄稼以风调雨顺、出现旱涝不均的客观因素外,也有“种地不施肥,等于瞎胡混”、“人哄地,地哄人” 和“出工不出活”、“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等主观因素。这些主、客观等多种因素,导致了那个时代农村农民群众的生活普遍十分困难!

   在小麦、大豆等主要粮食作物平均亩产百十来斤收成的年月,生产队首先要把来年的种子和上级领导下队工作的招待粮以及牛、马、驴等耕田大牲畜的饲料屯到粮仓后,剩余部分才会按照人头、工分“四、六”分法分给大家当作口粮。劳力多、挣工分多的人家,分到的粮食就多;而孩子多、挣工分少的人家,分到的粮食就少。

   俗话说,“半桩,饭仓”。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并不比大人小。这样,一年中,孩子多的人家,无论怎样节俭过日子,即使粗粮、细粮加一起,仍然是不够吃的。在缺口粮的日子里,一家老小总是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

   再说劳力多的人家,虽然相对好一些,但在一年中,也会有断口粮的时候。

   唉,回想那个时代,靠天种田、望天收成的豫西南人民,真是饱受了饥饿、寒冷、贫困之苦难啊。鸡鸣村人家曾流传至今的顺口溜可见那时生活一斑:“大华饿得‘哦哦’(形容有气无力的哭声),勇子饿得吃树叶,春子饿得吃猪‘麼’(取其字音。猪奶之意)”

   在那些饥荒的年月,二叔家因不低不高五个孩子,二婶子因经常有病,出不了工,一年就只能分到二叔一个人挣工分的口粮,日子最不好过,属最贫困户。

   二叔曾回忆,在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二叔家早就断了口粮。三乡五村的乡邻们看重二叔的人品,有的从口中匀出些红薯干、大豆之类的粗粮借给二叔家,有的借给二叔三、五块钱,二叔再从城里买回点高价粮……这正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付笛生在《众人划桨开大船》歌里唱的那样:

   ……,…… 。

   一棵小树耶,弱不禁风雨

   百里森林哟,并肩耐岁寒,耐岁寒

   一加十,十加百,百加千千万

   你加我,我加你,大家心相连

   ……,…… 。

   在心相连的众乡邻的伸手援助下,二叔一家的日子艰难地挪到了近麦收时节。

   温热的微风卷起金黄色的麦浪,一如催熟剂般,催得麦穗个个如新嫁娘般,害羞得勾下了沉沉甸甸的脑袋,向农家人传递着即将收获的喜讯!

   就在将要动镰收割麦子的节骨眼上,二叔家又揭不开锅了,饿得小儿子天瑞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愁得二婶子直掉泪……

   二叔却说:“愁啥?只要天天是好晴天,太阳好,不出十天就能割麦子了。”

   “那你这十天扎紧脖子吗?”二婶子责怪说。

   “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比困难多。真不行了,把门前池塘里的鱼摸摸,分给大家一些,再到城里卖一些,换点高价粮。”二叔这样和二婶子合计着。

   “这池塘虽说咱家有份,但鱼苗却是生产队下的,这事你去和队长商量能行吗?人家又不缺粮。”二婶子说。

   “那总不能让饿死人吧?!”

   两人一阵沉默后,二叔说:“我去找队长说说看。”

   二叔之所以敢去找队长“说说看”,是那时二叔还担任着鸡鸣村生产队的会计。

   “四清”运动那年,考上大学的二叔,却由于舅家成份不好而没能如愿以偿。二叔在县城高中毕业回乡后,是远近闻名的大“秀才”。他出口成章,下笔成文,还写得一手洒脱遒劲的好字,珠算和口算速度,三乡五村的会计没人能赶上他。每年岗洼大队组织各生产队会计一起为各村小麦估产时,一块地的长、宽刚一量完,一群会计都还在噼哩啪啦拨算盘珠子时,二叔口算结果已报出来了,并且和他们珠算结果一点不差……

   那个时候,三乡五村场面上的人碰见二叔闲聊时,都惋惜地说:“唉——,如果不是你舅家成份不好,你早大学毕业了,现在也是城里的大干部了,真是屈你才了啊!”

   “嗨,人的命,天注定啊!”二叔看似轻松淡泊的话语中,不免有些忧伤!

   二叔高中阶段的生活,恰逢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尽管二叔每天仅能靠野菜汤、糠麸之类充饥,但他却能抛开饥饿之忧,倍加珍惜他在一代贤吏范仲淹督建的花洲书院里读书学习的机会。他如饥似渴地背诵《岳阳楼记》等古文名家名篇,并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作他的精神食粮和人生追求。

   然而,历史造就人。在那个讲究家庭出身、阶级成份的年代,二叔的少年“拿云”“心事”,只能在特有的时代背景下“明智”地“淡泊”;在结婚生子育儿琐碎而艰难的日子里,让他的精神“宁静”、“致远”!

   午饭后,二叔果真去了队长家:“大哥,跟你商量个事儿,这快动镰割麦了,有子家、石头家、老菜把儿,还有……”

   没等二叔说完,队长杨一枝就“嚯”地站起来,甩甩刚从裤腰上解下来的蓝色粗棉布腰带,截住二叔的话说:“我知道你想说啥,是不是想把那千把来斤麦子分给大家?我跟你说,这不能分!收麦时节,上级要派驻干部来检查,我们拿啥招待?”

   “大哥,你先别着急,我哪敢有那个想法,我知道那麦子是有用途的,我是想跟你商量看能不能……”

   老队长的急脾气又抢断了二叔的话说:“不能!你是说那点豌豆吧?那要留做饲料用。等麦子撂倒后,是要抢收抢种的,大牲畜断饲料可不行啊。”

   “大哥,你说的,我都明白,我都同意。那你看能不能把池溏里的鱼逮一些分给大家,咱村不是有近二十口子人没饭吃嘛,得生办法先填肚子啊。”

   老队长看二叔也有些急了,他缓一缓,稍平静地抬手指着二叔:“我跟你说,你这叫不是办法的办法。”

   老队长说罢,也不招呼二叔,自顾自地走回了屋,把二叔给晾在了他家的院子里。

   二叔十分尴尬地站在老队长的院子里,本想再追问一句“行不行”,但当他看到队长家晾晒在院子里席子上的麦子时, 二叔心中的火一下子窜上了脑门子:“招待,招待,哪一年仓库里的粮食不是你们几家给招待完了的?你们跟谁说了?”但二叔怒火烧心的话到了嘴边,却咬紧了牙关,硬是给咽回肚子里了,让那团将要窜出胸膛的火苗,旺烧着他自个的心呐。

   二叔一跺脚,转身走出了队长家的院子,径直去了有子叔家:“有子,你去叫几个壮小伙子去我家池堂边候着”。

   看得出,等“米”下锅的二叔,是在争分夺秒地抢救生命,抢救他家的小儿子!

   有子叔找来了石头等几个小伙子,他们来到池塘边,只见二叔从家里拿来了几个大竹筐、大竹筛子,还有一杆秤。

   “二哥,你这是干啥哩?”有子叔问。

   “逮鱼”。二叔呆着脸不快地说。

   有子叔和几个小伙子相互看了一下,不明白是帮二叔家逮鱼,还是大家都有份,但他们看到二叔不高兴的样子,谁也没敢多嘴。

   二叔对他们说:“这水还凉啊,你们各人拿个棍子下去后,连趟带搅,赶快把水弄混了,鱼就会露头,你们再用筛子捞。太小的,捞上来可惜了,咱不逮,只逮半斤以上的。咱村共十一户人家,每家差不多八条鱼吧,你们算算逮多少条。逮够了,你们就赶紧上来,别冻坏了。”

   二叔交待他们后,又返回家里对二婶子说:“一会儿分鱼时,不管发生啥事儿,你就在家里待着,也不要让娃子们出去。”

   二叔的话虽让二婶子摸不着头脑,但她也明白个八九分。二婶子寻思:八成是队长不同意他逮鱼吧。他从来没和老队长较过劲儿啊,真是的,这不是给逼的吗?

   “天祥,一会儿要是老队长和你爹吵架,你看着你弟、妹们,你们谁都不准出去,听到没有?”二婶子预感情势不妙,再三叮嘱着孩子们,她赶紧梳头,又披上一件厚点的夹衣。

   二婶子披衣时手在发抖,不知是病的、饿的,还是被气的……

   老菜把儿正在村东头的路边放羊哩,他老远听到二叔家的池塘里有子叔和其他几个小伙子在扑腾扑腾乐翻了天似的嬉笑着逮鱼。他赶紧向四下里望去,拣到一个大砖头,狠命地把羊锩向草地上一楔,然后背着手,大步来到二叔家的池塘边,掏出旱烟袋,装了一锅烟,瞪着他那鳖三眼,蹲下看个究竟。

   老菜把儿看到有子叔捞上来满满一筛子鱼,喜滋滋地向二叔表功说:“二哥,你看我捞的全都是大鱼”。

   有子叔说完,还用他那湿漉漉的手拨拉着黑子的头说:“哈哈哈,你真笨蛋,你咋不会看鱼头啊,你看见鱼头大的,再下筛子,才能捞上来大鱼嘛。”

   有子叔放浪的兴奋,加上他在二叔面前的表功,这让老菜把儿又回想起了那年那个夏夜,二叔隔着那个背篓狠劲地戳他那一钗:“当时,如不是老子两手抱着脑袋顶着那个背篓,你王军子那一钗,差一点就戳在了老子的眼上了!”老菜把儿回想到这儿,直恨、妒得他两眼血红,只听他“吭、咳”两声地吐了几口唾沫,撒丫子向丁婆娘家跑去。

   丁婆娘是鸡鸣村的妇女队长,她家和老队长家并排两个院子,挺立在鸡鸣村中间,很是显眼。她的老头杨一曼,晴天耕田,雨天看着牛屋,人们都叫他老牛把儿。自然,牛屋里草、料的事儿,全归老牛把儿一人管。一年到头,仓库里大屯、小屯的豌豆、蚕豆、高粱、薯干之类的粗粮,“牛们”、“驴们”到底吃了多少,有谁知道呢?

   这老牛把儿杨一曼还是队长杨一枝的亲弟弟。杨一曼的小儿子杨果,又过寄给了队长杨一枝当儿子。这样的裙带关系,任谁再二百五,也不会去为生产队的牲畜们没吃够饲料而多嘴多舌吧。

   再说李守梁,他是村西头老菜把儿李三娃的二哥,他白天、黑夜的活儿,就是看守仓库,鸡鸣村的人们都叫他老保管。

   老保管李守梁的亲闺女李春光是大队妇女主任,他的侄子李同然是鸡鸣村的副队长,副队长李同然家,跟队长杨一枝家又是干亲家。

   呵呵,这小小鸡鸣村啊,可真是不简单。如此一密网,丝丝缕缕,自鸡鸣村子西头拉向了村子中间,最后绾结在了队长杨一枝的门楣下。但这撑网人,却是老牛把儿杨一曼的老婆丁婆娘!

   村东头的人家分别是:二叔三兄弟和一个堂弟家,外加和二叔没出五辈的兄弟有子叔家。按说村东头二叔一大家子在鸡鸣村应是一大户人家,但自二叔的爷爷辈开始,由于分家不公,大爷和二爷就一直不和。这不和睦的家风直传到了二叔这一辈,亲弟兄三个各过各的日子,三个妯娌还总是你挖我鼻子、我抠你眼地吵嚷不断,仇恨着哩。

   “家不和睦外人欺”啊。这不,老菜把儿的一把阴火,烧住了丁婆娘的屁股般,她一蹦八丈高地来到队长门前质问:“大哥,你让分鱼的?为啥不跟大伙商量商量?”

   “我没让分鱼,谁让分鱼了?”

   队长的作风永远都是只带头干活,不拿主意,不承担责任。他惯于软的捏,硬的怯,他不置可否地回应着丁婆娘的话。

   队长的回话,让丁婆娘心中有了数。只见她趾高气扬地来到二叔家的池塘边,指手划脚地对着池塘中冻得发抖的有子叔、黑子等几个小伙子骂道:“小鳖子们,你们快爬上来,你们吃豹子胆了?谁让你们下去逮鱼的?谁敢拿一条鱼回家,我剁了他的手!”

   有子叔、黑子等几个小伙子突然被丁婆娘骂得狗血喷头,他们停下了捞鱼,加上肚里饥、水又凉,他们几个哆嗦着愣在了池塘中。

   恰在这时,二叔去村西头给副队长李同然打招呼刚回来,他老远看到丁婆娘叉着腰那架势,估摸她是来找茬儿的。但二叔压着火,笑着说:“四嫂子,我去你家了,你不在。”

   “我再在家待一会儿,这鱼就给摸光了。”

   “四嫂,是这样……”

   “是哪样?你跟谁商量了?你敢独自作主?这鱼是生产队的,你是会计,只会算账?却不明这个理?你是不是聪明过头了啊?!”

   丁婆娘一连串的质问、挖苦和讽刺,直噎得二叔喘不上气来。

   二叔既没和她争辩,也没向她解释。二叔索性向地上一圪蹴,掏出旱烟袋,装上一锅烟,燃着,深吸了一口,把丁婆娘挖苦讽刺恶心人的话,连同烟袋锅子里的烟叶一同燃成了白烟,吐出了他隐隐作痛的胸口。那烟雾,挟带着二叔生命、生活的艰难与苦痛,袅袅弥散在村东头他家的池塘边……。

   其实,二叔漫不经心的样子,是想告诉丁婆娘子:好男不和女斗!你那张破嘴,不过是个裤腰,你想怎么说都成,反正我已经去过了正、副队长家,捞鱼的事儿,我都跟他们请示过了。

   池塘中的几个小伙子见二叔蹲下也不说话,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打着激冷,就要上岸。

   二叔朝他们扬扬手说:“每个人再捞一筛子,谁先捞着了,谁就先上来。”

   二叔说完,走向村子南面大路中间,双手叉腰,鼓足劲向村里高声喊道:“分鱼啦——,分鱼啦——,都来村东头我家池塘来分鱼啦——。”

   二叔不喊不打紧,这一喊,把个丁婆娘的脸面给像刀刮掉了似的,她跳着脚对返回到池溏边蹲下分拣鱼的二叔大叫:“你的黄嘴角还没褪干净哩,毛还嫩着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这么大的事,就是他老队长也得和我商量商量!”

   “你调查了吗?没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是我一人作的主吗?”

   从不轻易发脾气的二叔,“嚯”地站起来,拔出腰间的烟袋锅子,在地上那块大石头上梆梆一敲,指着丁婆娘的鼻子反呛她说,“是不是这鸡鸣村里的大、小事情都得经过你同意啊?”

   丁婆娘听着二叔话里有话,把她的脑门都恼崩了。只见她怒气冲冲,双手掂起盛鱼的竹筐,使出老劲拼命地往池塘里扔。

   可好,一霎时,好不容易逮上来的鱼,大都又回到了水里,剩下几条小鱼在池塘边的草丛里瞪着眼、张着嘴、挣扎着、怒蹦着……

   有子叔、黑子、石头一下子都惊呆了,赶紧走出了池塘。

   二婶子听到丁婆娘敲破罗般的声音,慌忙来到池塘边,一看那阵势,一团怒火“腾”地一下子从二婶子的口中窜出:“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地主恶霸啊?你凭啥恁霸道?这是我家的池塘,你撒鱼时,你跟谁商量了?在这鸡鸣村,你就是一只老螃蟹啊?你太横行了!你太欺负人了!……”

   “是啊,我刚吃过葱花油馍,我打个嗝儿,也是香的好闻的,你气吗?气死你!谁让你有劳不劳,整天躲在家里装病、不出工,饿死你,活该!

   “我听着你的嗓门还挺大哩,不像有病啊?……

   “我问你,那池塘是你一家的吗?用得着跟你商量吗?哈哈,你算老几啊?”

   丁婆娘刀尖般的恶话,句句刺在二婶子有病的心窝子上。

   二婶子脸色煞白煞白地捂住胸口,蹲在池塘边的一块石头边儿,用尽全身力气争强不屈地大声嚷嚷:

   “是啊,谁不知道你屁股下坐着全村人的麦茓子。一年到头,全村人种的田,钱、粮都到哪儿了?都揣进哪几个王八蛋怀里了?都塞进哪些王八羔子的嘴里了?谁不清楚你家天天都吃葱花油馍?小心噎死你!撑死你!……

   “你太上皇啊,你?你西太后啊,你?这鸡鸣村的人,都得听你嘴里出‘圣旨’?你是鸡鸣村的地主婆?你们太‘黑’、‘恶’霸道了!”二婶子嘴上要强地、不肯吃亏地争辩着、吼骂着!

   老话说得好,“看破别说破”。直性子、暴脾气、不示弱的二婶子把村里人私下议论的话,当众给掀了个底朝天。向来说话、做事儿留有余地的二叔狠狠白了二婶子一眼。

   正在这时,向来欺二婶子病恹恹的三婶子见缝插针火上浇油地向丁婆娘示好说:“池塘也有我家一份,撒鱼苗时也没人跟我说呢,我从来都不计较。”

   嗨,三婶子这么冷不丁地插话还嫌不够,接着又去打骂她的儿子黑子:“打死你个里懒外勤的东西,你个鳖子不怕水凉吗?落下病根,谁负责?嗯?”三婶子斜眼刺剐着二叔。

   嘿,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三婶子的“油”正泼到了丁婆娘的屁股上,只见她像疯狗般扑上来,一把抓住二婶子的领窝,用力将二婶子向后一推,二婶子向后一仰,被刚走上岸来的有子叔一个箭步接住了。

   这真是“恶人不长慈善心、上天怜爱伸手助”啊!不然,如果病恹恹的二婶子猛然磕到那块石头上,后果可想而知啊。

   二叔终于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了,他“嚯”地站起来,先是厉声朝着三婶子呵斥道:“一边凉快去,吃里扒外胳膊肘向外拐的败家东西!”

   又捋捋袖子,指着丁婆娘吼道:“你想干啥?你有劲儿?想打架?来呀!”

   “算了,算了,都压压火……”赶来的副队长李同然和村里其他人嘴里劝着,伸手分别把丁婆娘和二叔拉向了一边。

   “真是的,人家吵架,她凑啥热闹哩?怕别人说她是哑巴?显她的口才?”

   “是呀,这人也坏得太明显了。”村里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三婶子。

   三婶子的眼不瞎,耳不聋,在众人卑视、厌恶的目光下,她只好不尴不尬地揪着黑子的衣领往家走,但她岂肯让二叔把她的脸面撕掉在众人面前而善罢甘休?

   三婶子一到她家门口,就亮开高八度的嗓门高声骂三叔:“你个三秃子,你是个瓜蛋娃?你爹为啥不供你上学哩?为啥你就不会拨拉算盘珠子哩?哼,会拨拉算盘珠子又算啥殏笨事?会拨拉算盘珠子能当饭吃?能当钱花吗?不照样饿肚子受穷吗?有本事,咋不进城里当大干部哩,哈哈,福小命薄,饿着肚子,看我中午吃面条吧……”

   如此南转西风、指桑骂槐、恶语贬损、笑话人穷,便是三婶子的家常便饭。比如有一次,三婶子为她家养的一只小鸡不见了,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她家门口,拧着麻花地叫骂:“喂——,偷我小鸡娃的,拽长你那驴耳朵听着,小鸡啄住你屁股啦?偷我小鸡娃的,你听好了,我那小鸡嘴尖,啄瞎你的眼睛了,你偷我的小鸡,我日你八辈子祖宗了?……”

   三婶子骂人的话,后面还有更难听的,实在是无法写出,太丢人啦!

   如此张口就来、不堪入耳、家常便饭似的污言秽语,形成鸡鸣村一道锐亮、刺耳、丑陃的骂文化!

   这种尖刻、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不单单刺激着鸡鸣村人的听觉神经,还把村庄原始、自然、古朴、久远的村落文明给撕破了个大口子,使鸡鸣村宜居、安定、和乐的村风民风成为过往!

   更可悲的是,三婶子对于她如此丑陃的叫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于唯恐“天下”不乱的丁婆娘的“嗤笑”和激将法,她浑然不觉!

   相反,她还不解“风情”地觉得自己在鸡鸣村特能、特有本事,而殊不知,这是她作为一个人,“性本善”灭绝的悲哀!!

   这是她作为一个人,能用嘴巴,把人骂、剥得全身精光,而倒行至人性混沌未开之时的羞耻!!

   好男不和女斗。以前,对于三婶子的无理谩骂,二叔总是装聋装哑,不和她一般见识。可今天不同,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二叔站在池塘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三婶子大声制止说:“你几十几的人了,你像话吗?黑子都长成半大小伙子了,好听吗?”

   嘿,三婶子哪能领会二叔善意的规劝。相反,她一拍屁股站起来,一蹦八丈高地用她的那挺肉“机关枪”,“突突突”朝二叔扫射加羞辱道:“你是我男人吗?我告诉你,我的男人还没死哩,用得着你管我吗?你有文化,就你文明,就你懂得的多,我不殏稀罕!”

   这是一个弟媳妇回敬大伯子哥的话吗?多么无赖恶心的话啊!气得二叔红着脸小声骂道:“山里怕老虎,平地怕的是不要脸!”

   以前,更多的时候,是二婶子和她接起火来,但二婶子是读过书的人,加之常年有病,哪是这骂人比相声大师的嘴还快三分之人的对手?!

   俗话说得好:“弟兄和睦家不散,妯娌和睦是顺气丸”。“一个老鼠屎,却坏了一锅汤”!

   二叔一门,弟兄、妯娌们如此不和,能不被外人欺负吗?二叔为这一门不幸的家风很伤脑筋!

   副队长拽拉着二叔走向池塘东南角的一棵大梨树下,二叔就势往下一蹲,掏出烟袋,装了一锅烟,狠狠抽了一口。

   副队长李同然,见人总是笑嘻嘻的,在村里,轻易不得罪人,属于既能和事,又能挑事,但挑事儿又不露马脚的那种人。

   李同然见二叔抽闷烟,一句话也不想说,就又走回看热闹不嫌事小的丁婆娘面前,仿佛息事宁人地说:“哈哈,四嫂子,要说分鱼这事也不怪军子,他和大哥、我都说过了,我让他也跟你说一下……”

   二叔高声接过话说:“我去她家了,她却来这里了,也不知她的消息咋就恁灵通哩。”

   “老菜把儿要是不跟我说,我哪知道这事儿啊。我先去问了大哥,大哥没说他同意呀,这不是他自作主张的吗?”丁婆娘在副队长面前仍辩解地叨叨着。

   “都消消气,哈哈,这快动镰了,有几家实在是没吃的了,咱也该帮衬着点,是不?要不,仓库里还有点豌豆先分给大家?”副队长用试探的口气问丁婆娘。

   “我不参加意见,你去和大哥商量吧。”

   丁婆娘顺势一甩胳膊,扭着她那肥嘟嘟的屁股回家了。


第六章

     副队长李同然的面子,被丁婆娘一甩胳膊给撂到了地下。脑筋活络的他,稍一尴尬,愣神,回身走向大梨树下,掏出烟袋,装满一锅烟,凑向二叔的烟袋锅子,吸两口,燃着了他的烟。副队长“吧嗒”、“吧嗒”,“唏溜唏溜”深吸几口后,吐出长长一口白烟。烟雾,在二叔和副队长面前慢慢弥散开去,好一阵儿,两人谁也没说话。

   “要不然,我去找大哥说说,看能不能把仓库里剩余的储备粮按人头分给大家。”副队长拨拉着他刚剃的光头先开了腔。

   二叔明白副队长说的“剩余的储备粮”指的是麦子,并不是刚才他对丁婆娘说的豌豆。

   二叔想:一来豌豆要留做饲料,二来如果分给大家,让大家一连吃十几天豌豆,岂不把人吃得连屎都拉不出了,还哪有劲收麦子。

   二叔顺水推舟说:“也行,这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恐怕……”二叔欲言又止。

   他了解副队长,别看他在二叔面前的话说得十分贴心,但二叔如果一不留神,说些不该说的话,又会被副队长有意无意捎到别人的耳朵里。二叔在生产队干部中间,年龄最小,自然弱势,所以,二叔总是小心翼翼,惜话如金。往常,生产队不管是开大会,还是开小会,他也总是多听少说,以免贻人口实。

   “嘻嘻,你是担心丁婆娘瞎搅和吧。”副队长笑笑,一语道破了二叔的顾虑。

   向来说话讲分寸的二叔,刚才不便直说“搅和”二字,但现在他却巧妙借势地表达了他的意见:“少数服从多数,‘搅和’也没用!”

   李同然是聪明人,哪能听不出二叔的弦外之音、话外之意?!

   他在一块破瓦片上“捠捠”磕掉烟灰:“行,那就这样定了,我再去找队长说说,总不能让饿死人吧。虽说“储备粮”是生产队以备外出做工、招待、种子等之用,但眼瞅着新麦就要上场了,咱分了旧粮、补新粮,不是一样嘛,活人哪能让尿憋死啊?!”

   听着副队长李同然同情困难群众响当当的话语,等米下锅的二叔很是感动:“那就麻烦李哥了,我等你的信儿。”

   “行!”

   李同然边应着二叔的话,边和二叔一同站起来。

   二叔看着李同然去了队长家,就返回池塘边,弯腰收拾着被丁婆娘弄得散落一地的竹筐、筛子。

   嗨,池塘半坡处的草丛里还躺着两条半斤重的草鱼。二叔向四下张望着,小心拾起鱼。他明知道鱼已经死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又把两条鱼扔到水里。不一会儿,那两条鱼又漂到了水面上,证实鱼确实死了,他才又捞起那两条鱼,放进竹筐里。他不好意思地拽点草盖上面,又四下张望着,当他再次确定根本没人发现这两条死鱼时,二叔才小心地提着竹筐走上岸来,快步向家中走去。

   二叔走向厨房,把一条草鱼放到盆里后,悄悄把另一条草鱼用个破毛巾一裹,避着二婶子和娃子们的眼睛,快步向有子叔家走去。

   二叔走进有子叔家,压低了声音说:“大婶子,我收拾竹筐、筛子时,在池塘半坡处的草丛里看见两条死鱼,给你家送一条,中午清炖了,你和有子也能喝口热汤。”

   “哎呀,他二哥,我这不正在烫洋槐花的嘛,你家娃子多,他二嫂还有病,你拿回去吧。”大奶十分感激地和二叔推让着。

   有子叔凭着他和顺子哥在地里干活时“嬉耍、贫嘴”的交情,让顺子哥背着他妈悄悄借给有子叔半瓢玉米糁。他端着半瓢玉米糁刚进屋,一看到二叔,就愤愤地骂:“日他X,丁婆娘真是一个搅屎棍,我们都快冻死殏了,好不容易捞上来的一大筐鱼,又被她扔回池塘了,也不知道又扔回水里的鱼还能不能活。

   “哎呀——,鱼?”有子叔看到破毛巾没裹严实的鱼尾巴,惊喜地脱口而出。

   “嘘——”,二叔向门口瞧瞧,让他小声点,“是啊,这是老天爷看你在水里快冻死殏了,奖赏你的。”二叔小声和有子叔开玩笑说。

   “他二哥,要不,你拿点洋槐花回去给娃们炖着吃?这是有子爬上门前的大槐树上摘的,干净着哩,你别嫌脏。”大奶两手捧着洋槐花和二叔客气着。

   “大婶子,这年头,能填肚充饥的东西缺着哩,嫌弃啥呀。也许下午就能分到粮了,你留着吃吧。” 二叔摆摆手,走出了有子叔家。

   副队长李同然到队长家后,没等队长让座,他拉过一条长凳,一屁股坐上去,却坐到了地上。原来,那条长凳是个三条腿。

   队长没顾上和李同然说句客气话,就又焦躁地“呸呸呸”,连连吐了几口唾沫,两手母指与食指不停地捻着说:“然子,我实话跟你说,军子来找我说逮鱼的事儿,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这个事儿呀,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队长杨一枝原以为副队长李同然也是带着对二叔的不满来找他的,他赶紧慌乱地一“推”六二五。

   “大哥,我来找你不是说这个事儿的。军子家、有子家,可能有六家吧,真是一点粮食都没有了,就连我三叔(老菜把儿)他一个人,也没吃的了……”

   副队长李同然正扳着指头向队长述说着村里群众的生活状况,但没等副队长说完,队长就截住了他的话说:“上午不是逮鱼了吗?‘呸呸呸’,他说逮就逮,看把他急的,也不等我跟你和丁姑娘商量,能不吵架吗?”

   队长说的丁姑娘,就是刚才那个丁婆娘,队长的弟媳妇,鸡鸣村生产队的妇女队长。

   大家都知道,队长遇事儿一着急,就有不停地“呸呸呸”吐唾沫和捻手指的习惯。

   副队长“嘿嘿”一笑,顿了顿说:“军子也确实着急了点儿,但话说回来,他能不着急吗?听说他那个小儿子天瑞本来身体就弱,这几天饿得一直躺在床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哥,这眼瞅着就要割麦了,人不吃饭,哪有劲儿割麦呀。军子刚才跟我说了,想把仓库里剩余的储备粮分一些给大家救急,你看行吗?”

   好家伙,听到没有?真是磕瓜籽磕出来个臭虫——啥“人”都有啊。比如说,四面有墙,那个李同然却能八面开门!这李同然可真会做人!他刚和二叔提议“分储备粮”的话,这一转脸的工夫,到了队长那里,就变成了“军子说了,想分点储备粮……”,可实诚、耿直的二叔,刚才还在感激李同然在关键时刻能站出来为群众说话、办实事哩!

   “储备粮哪敢动啊?他王军子可真敢想!‘呸呸呸’,再说了,怎么个分法啊?是分给缺粮户,还是全村都分?是按人头分,还是按工分?这事儿麻烦着呢,很不好办。”队长摊开两手,比划着说。

   其实,队长并不是不知道村上有几户人家缺粮的事儿,问题的关键是在这“麻烦”着呢。

   这“麻烦”的弦外音,副队长一清二楚。

   队长杨一枝是在为不敢作主而犯难,为“储备粮”如果只分给缺粮户,他担心妇女队长丁婆娘和他闹翻天!还有个“麻烦”,就是怎么个分法?

   就说丁婆娘同意分粮,如果按人头分?她家人少,她不会同意;如果只分给缺粮户,哪怕麦后再从新收的麦子里扣除,她也不会同意,因为谁都清楚陈麦面要比新麦面好吃、筋道。

   副队长李同然看着队长发愁“麻烦”的样子,他拨拉拨拉刚剃的光头,“嘿嘿嘿”,一阵嘻笑后,嗫嚅着说:“这个事吧,刚才在军子家的池塘边,我已经跟老牛把家嫂子说过一句了。”

   乖乖啊,这李同然是记性不好,还是顺嘴模糊耍油滑?大家都听到了,他刚才在二叔家门前池溏边给丁婆娘说的啥?说的是想把那点豌豆分给大家!

   队长一听说李同然跟丁婆娘打过招呼了,他眉心一展,赶紧问:“她咋说的?”

   “哎呀,晌午了,要不,先吃饭,后晌再说?”

   此刻,副队长李同然完全明白了队长的顾虑,所以,他打个岔,借“晌午了”离开了队长家。

   副队长刚走回村西头的家门口,迎面碰到他三叔老菜把儿。老菜把儿着急忙慌地问:“然子,你在村东头和丁婆娘说分粮的事儿,你们商量得咋样了?能不能分粮啊,我今中午也没东西做饭了”。

   “哦”,副队长猛然想起二叔说过等他的信儿哩,他站在他家的枣树下拨拉着他的光头想了想,对老菜把儿说:“三叔,要不,你找军子去,让他去仓库里分粮,我回屋喝口水就去。”

   老菜把儿光棍一条,他有“柴”都填灶、有“米”全下锅的过日子法,还能不缺粮吗?他不仅好吃懒做,还总是爱犯浑,跟他二哥李守梁和大侄子李同然家关系都不好,所以,他缺粮时,自然不好意思向他们两家开口借粮。

   老菜把儿听罢李同然的话后,欣喜地回家?了个破筐子,快步向村东头二叔家跑去。

   “军子,然子让我跟你捎个信儿,让你去仓库里分粮,他一会也去。”老菜把儿抬起他的狗眼,跟二叔说。

   急得冒烟的二叔,得到李同然让分粮的信儿后,抓起算盘,拿一个小本子就火急火燎地向村南边的仓库跑去。

   仓库里,老保管李守梁一人倒坐在门槛上正在吃面条哩,二叔也没顾上招呼老保管,一个大步跨过了门槛,快步走向仓库里间那个麦茓子,他估量着麦茓子里大概还有多少斤麦子,看如何分才更合理,等队长、副队长来了,也好给他们提建议。

   老保管看到麦茓子前二叔凝神的样子,着实吃了一惊,他试探着问:“军子,你这是……?”

   “哦,李二叔,你吃饭吧,没事儿,一会儿想给大家分点麦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二叔看了麦茓子里的麦子后,着实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但向来恪守“看破不说破”,“忍忍忍扰扰扰,扰字没有忍字高”处世哲学的二叔,此刻,即使怒火燃烧于胸,但他却用他的涵养,竭力扑灭了他胸中的怒火,平静而不动声色地应着老保管的话。

   一顿饭工夫,副队长来到粮仓里,见到二叔,含糊地说了队长的意见,二叔低着头听个大概,也没多问。因为二叔了解队长的作风,带头干活,真是没说的,他永远都干在别人前面;如让他拿主意,他向来都是吱吱唔唔,不置可否。

   二叔和副队长碰了下意见,副队长李同然就走出仓库,站在村南边路上大声向村里招呼:“分粮了——,来仓库分粮了——”。。

   老队长杨一枝来了。

   老菜把儿跟在妇女队长丁婆娘屁股后来了。

   有子叔来了。

   顺子哥跟着他伯、他妈也来了……

   村里各家各户的人陆陆续续来到了村南面的仓库里。

   仓库里,全村人面前,副队长李同然先开口说:“每家都来人了吧?” 李同然笑嘻嘻地用目光向大家扫了一眼,“人到齐了,我跟大家先说一下,这快割麦了,咱村里有几家已经没吃的了,我们几个商量把生产队的储备粮先分一点给大家救急……,嗨,大哥,还是你来说吧。”

   听到没有,这个李同然可真是聪明!可真是活络!他明白自己的角色,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先来个开场白,就相当于现在政府机关开会主持会议者,又像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非常自然地把主角生产队长杨一枝给引出来了,并一同把开会的“主题和责任”交给了他。

   队长杨一枝先麻利地松开他勒在腰间的那条蓝色粗布腰带,然后紧了又紧,拴在了腰里,他“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双手母指与食指分别快速地捻着开了腔:“我跟大家实话说,每一次大队开会,胡岩支书都要强调,不论哪个生产队的仓库里,都不能没有储备粮,不然,就是违犯了叫、叫啥呀?”队长的母指和食指不捻了,而是两手使劲对搓着。

   “叫啥,叫‘……广、积、粮’!”顺子哥梗着脖颈子,一字一顿地接嘴说。

   队长眼一瞪,大声狠狠地骂道:“光脊梁,你光屁股吧!我说呀,现在你们这些小屁孩啊,油嘴滑舌也不分个场合!”

   “咋啦?‘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顺子哥不服气地又补上一句。

   初中没毕业,爱看各种闲书的顺子哥在那时的鸡鸣村也算是文化青年,他听到队长这样当众骂他,他既没生气,也不示弱,就似是而非、张冠李戴地说了一串子没几个人能听懂的话,既是故意调侃,又是自我解嘲,算是把队长的“骂”给顶了回去。

   其实,顺子哥如同队长一样,也没记清那句在当时非常流行的“标语”式的话。他恍惚记得岗洼大队部的墙上用白灰写的那几个大字中,就有“广积粮”三个字。

   顺子哥的顶嘴,让队长气急。他把脚一跺,“小屁孩,一边去,没工夫和你闲扯蛋。”他历声斥责顺子哥后,又低下头,使破脑壳地去想那句话。

   “叫‘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二叔压低声音,缓缓地提醒队长说。

   “对对对,叫‘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看我这笨脑瓜。”队长说着,“啪啪啪”,连连拍着他那酱紫噌亮的脑门子。

   一旁的有子叔、黑子等几个小伙子,调皮地向顺子哥挤挤眼,以示点赞和加油。几个半大小伙子谁也憋不住地捂着嘴笑。

   顺子哥瞅他们几个一眼,不但憋住没有笑,相反,他又鼓足勇气大声说:“老队长,那我还是‘光屁股’吗?”

   “哈哈哈,哈哈哈……,” 顺子哥调皮捣蛋挤兑老队长的话,惹得有子叔、黑子、一仓库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队长白了顺子哥一眼,“呸呸呸”几声,又咧咧嘴,似是自我解嘲。

   没想到,队长稍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教导起顺子哥来:“你这油腔滑调的小屁孩,在学校,不学好,你肯定不是个好学生;在生产队,不学好,你不是个好青年。我告诉你,不是好青年,你这辈子都干不好革命!你算完蛋了!”

   顺子哥听到队长严厉地在众人面前给他这辈子下的“判决书”,憋得小脸通红通红的。他站起来,吭吭两声,不服气地清清嗓子,刚要开口,二叔赶紧压低声音严厉地呵斥道:“顺子,坐下!”

   顺子看了看二叔,又碰到他伯、妈责怪的目光,才倍感羞涩和委屈地坐下了。

   这时,二叔开腔了:“大哥,政策是人制定的,办法也是人想出来的。要说,这也不能叫违犯啥,你搬出政策叫‘广积粮’,那还有‘备战备荒为人民’嘛。其实,这些政策都是一个意思。大家想想,只有‘广积粮’,才能‘备战’、‘备荒’是不? ‘备战’,即‘战’时用粮;‘备荒’,即‘荒’时用粮。不管是‘广积粮’,还是‘备战’、‘备荒’,党的政策都是为国家和咱们人民制定的,都是为人民能过上好日子而着想的。现正在青黄不接的荒春上,咱村里群众遇上了‘粮荒’、‘饥荒’,为什么就不能动用这些储备粮呢?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顺子哥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带头大声说:“是——,我举双手赞成!”又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那大叔、大婶子不但没笑,还生气地白了顺子哥一眼。

   二叔接着说:“再退一步说,我们先分了这‘粮’救饥荒,等麦收后,分新粮时,再斤、两不差地退补回来,咱把分的旧粮用新粮给补回来,不会影响‘储备’的。”

   “是啊,如果天气一直晴好,麦收、打场、归仓,快得很,也就二十来天的事儿,不影响“储备”。”副队长李同然这次和着二叔的弦嬉笑着说。

   没想到,二叔 “解读”政策的话,也撬开了老菜把儿的嘴巴,他抢先说:“是啊,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殏了。粮食放仓库里,每天都在喂大老鼠!”

   老菜把儿不过脑子带刺的大实话,把大家惊得面面相觑,又忍俊不禁。大家都心知肚明,老菜把儿说的“大老鼠”指的是谁。

   老菜把儿跟他二哥李守梁也是不和睦。特别是他的二嫂子任明英特别不待见他,看着他那儿、那儿都不顺眼。

   老菜把儿,老光棍一条,整天看着对门他二哥李守梁家吃白馍、吃面条,他能不眼馋、窝气在心头吗?

   老保管李守梁听到老菜把儿“不着调”的话,狠狠剜了他一眼,还站起来装做拿东西,走到老菜把儿面前用膝盖轻轻顶了他一下,警告他,不要再胡说话了。老保管的这些小动作和小心思,大家都看在眼里,明白在自个心里。

   “是啊,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殏了”。有子叔也破例大着胆子附和了一句。

   “政策好比铁轨,群众好比是行驶在铁轨上的火车,火车没了油,咋跑啊,就得加点‘油’,是不?”

   顺子哥又冒队长之大不韪地插科打诨,他说罢,还嫌不过嘴瘾,又调皮卖弄地说:“毛主席还说过:‘要活学活用’嘛。”

   二叔看了顺子哥一眼,示意他不要说了。好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盖过了顺子哥的声音,不然,老队长又要狠狠批他了。

   不料,三婶子借呛顺子哥的话,刺剐二叔说:“嘿,就你娃子喝的墨水多,就你们懂得的多。嘻嘻,懂的再多,顶个屁用啊,面缸里不照样没面吗?面缸里没面,就得挨饿!是不是呀?……”

   爱挑事、爱欺负二叔家的三婶子,用她那溜圆鸡样的眼睛向四下一轮,见没人搭理她,还嫌不过嘴瘾,也不知尴尬地接着又说道:“这分粮可是大事儿,这可是国法,是不?为啥不请示大队干部哩?”

   三婶子的鸡眼赶紧找主子般,瞟向了丁婆娘。

   三婶子故意使坏挑事儿的话,让二叔内心的火直往外冒,但为了能分到粮救饥荒,他使劲压压火气,憋住没吭声。

   再说那丁婆娘是谁啊?可不是她三婶子手牵的狗!她让她叫,她就汪汪叫吗?

   只见丁婆娘塔蒙着眼,装瞎,装聋,一言不发。谁也猜不透她葫芦里到底闷着的是啥“药”,又要去害谁?!

   “三嫂子,你真殏会挑事儿,知道你家不缺粮啊。这人都快饿死了,还请示个殏啊?”

   “是啊,就是请示了,大队干部那死脑袋根本不会同意咱分粮。”

   “他们也不是死脑袋。”

   “那叫啥?”

   “叫执行政策过‘左’!”

   有子叔、顺子哥、二叔等一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在众人乱哄哄的议论声中,队长只好开腔了:“好吧,我先丑话说在前面,这点子可不是我出的。”队长说着话,还瞟了一眼旁边的丁婆娘。

   队长一边不情愿地掂起秤杆子,一边撂下这句垫底儿的“不负责任”的话。

   队长的话音刚落,丁婆娘看了看副队长李同然,又看了看老菜把儿。

   李同然用手拨拉着他的光头,“哈哈”一笑,看了看二叔,二叔低头抽着闷烟,啥也没说。

   李同然又“哈哈”两声笑:“就按军子说的吧,大不了麦后再退回分的粮。军子,你向大家说说咋分吧?”

   “反正麦后还要退回分的粮,咱也别按‘四六’分法了,就按户分,大户一百斤,小户八十斤。咱全村就十一户人家,谁家几个人,大家都清楚。五个人以上的,算大户,咱村共有六家;五个人以下的,算小户,咱村共有五家。分的粮食都记在户主名下,等麦后退粮时,谁都不准赖账!”

   二叔说完,赶紧又补了一句:“如果大户人家分的粮不够吃,还接不上新粮,就向小户家借一些,你们看同意不同意。”

   向来怕惹事的二叔,拿出这样的分粮方案,显然是把困难留给了自家,是在有意避让丁婆娘的锋芒,以免她再次无理取闹、搅和分粮。

   比如老菜把儿一人、丁婆娘家四口人,都算小户,分八十斤;二叔家,八口人,算大户,分一百斤,每人平均才十二斤半粮啊。

   二叔的话音刚落下,丁婆娘向老菜把儿挤挤眼,老菜把儿心领神会地拍手高叫道:“好!好!那就赶紧称吧。”

   老菜把儿说着,抄起一个小铁簸箕,就去麦茓子里撮麦子,装满一荆条筐,顺子哥和有子叔找来一个粗木棍子,两人抬起,队长杨一枝负责过称,他报数:五十三斤。

   有子叔一听五十三斤,就麻利地用双手往外扒麦子。

   一旁的老菜把儿踹了有子叔一脚,有子叔回头一看,冲着老菜把儿嚷嚷:“咋了?我招你惹你了?”有子叔长大了,显然,就是打架,也不用再怕老菜把儿了。

   “咋了,你穿个烂裆裤子,漏着屁股,还撅恁高干啥哩?”

   现在,老菜把儿虽已打不过有子叔了,但坏水仍是一肚子,他当众羞辱有子叔,是在故意打岔,不让有子叔扒完那多出的三斤麦子。

   你想啊,那怕是队长的秤杆子向上撅一下,也会多出三二两来。多出三二两,就等于多出了一个白蒸馍;多出一个白蒸馍,那可不简单,就是一顿饭啊!

   多年掂秤杆子给村里人分菜的老菜把儿,对过秤的门道和秤秆子高低、斤两的拿捏十分清楚。有子叔往外扒拉麦子,扒去的是老菜把儿有可能占到的小便宜,老菜把儿能不变着法子和他急而巧骂他吗?

   队长又报数:“李三娃五十斤。”

   二叔掏出一个小本子,嘴里重复着:“李三娃五十斤。”并在小本子上写下:“李三娃:五十斤小麦。注:麦后还。”

   丁婆娘看到二叔拿的记账本,不是他平时记账用的记账簿,而是一个娃们上学用的小本子,就向老菜把儿递了个眼色。

   向来是丁婆娘的一只老警犬的老菜把儿,要是丁婆娘让他望个风、捎个话还可以,但刚才丁婆娘递给他的眼色,他却成了一只笨盲犬,没懂明白他主子丁婆娘的意思。

   他摇了摇有子叔和顺子哥倒进他筐中的麦子,放到一边。就赶紧凑到二叔跟前,弯下腰,把脖子伸得像鸡脖子一样,左看看,右瞧瞧,也没看出啥门道,就连二叔刚写下的“李三娃”三个字,他都不认得,那丁婆娘递给他的眼色究竟是啥名堂?

   直到二叔报出“杨一曼五十斤——”,丁婆娘才赶紧拍拍屁股站起来,拿出一个大麻袋,双手将麻袋口一撑,凑到了队长面前。有子叔和顺子哥看到队长的右手快速压住了向上撅起的秤杆子后,随即麻利地收回了秤杆子,急忙报数:“五十斤——”

   还是顺子哥眼尖、机灵,队长报完数后,丁婆娘赶紧弯下腰,把麻袋口伸向了那满满一荆条筐麦子,示意让他俩快点倒。有子叔抓起荆条筐把儿就要倒,哪知顺子哥伸了一个懒腰,一趔趄撞到了有子叔提筐子的胳膊,筐子里的麦子洒了一地。丁婆娘开口就骂:“你个小王八羔子,眼瞎了?!”

   怕事儿的二叔赶紧合上记账的小本子,一边训斥着顺子,一边走近丁婆娘:“四嫂子,顺娃子毛手毛脚的,要不,让大哥重新给你称?”

   丁婆娘也不傻,她心里明镜似的,她才不上顺子哥的当呢。在众人面前,她以少有的好脾气,脸色由阴转晴地说:“算了,算了,怪麻烦的。大坷垃拣拣,灰土,淘洗淘洗,反正磨面时也要淘洗麦子的。”丁婆娘说着,麻利地用笤帚扫着地上的麦子。

   …… , ……。

第七章

   在豫西南广袤的大地上,每到小麦成熟收割季节,那一望无际的麦田,在暮春热辣辣的太阳光照射下,在温热的季风吹拂下,欢快地翻滚着喜人的金色波浪!那被干热风推起波浪似的跳跃着的金色麦浪,在空气中漾起阵阵诱人的麦香!那密匝匝的麦穗,挤挤抗抗着,个个羞赧得新嫁娘般勾下了头!

   这个时候,只等老队长一声令下,那熟透了的麦子,便会在晨光曦微里,在布谷鸟催收的歌唱中;在暮霞辉映里,在星星月亮的偷窥中;在 “嚓嚓嚓”脆生生的镰声中,在情人般的拥抱中,那一垄一垄的麦子,就顺势倒入“有子叔”、“顺子哥”等鸡鸣村人的左臂弯里,乃至怀抱中。然后,那捆好的一捆捆麦子,就像新出嫁的闺女回娘家般,被人们装满大车、小车,在人们欢声笑语地护送下,那数不清的一捆捆麦子被拉到了村南边的打麦场上。

   人们先将成捆的麦子堆成一个个大圆垛,大概要焐上四五天吧。这样,为的是焐熟个别没有熟透的麦子,以便所有的麦籽都能完全脱粒。然后,在太阳高照的晴好天气,人们在老队长的带领下,再将麦子厚厚地铺在打麦场上,晒一晌后,那厚厚的麦子便在老牛身后石碾吱吱扭扭的反复磙碾下,人们跟在石碾后,用桑杈把长麦秸杆反复挑起、撒开,好让麦籽漏下去。如此反复三四遍吧,那麦秸杆和麦籽就完全分离开了。

   割麦、打场,是农村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也是最繁重的农活儿。这个时候,鸡鸣村中的男女老少都要齐上阵。麦场上,人们伴着收获的喜悦,谁都不怕脏、累。

   男人们,大都干些重体力活儿,他们有的用铁杈、有的用桑杈,先把麦秸杆蓬松、挑起,把麦秸杆端到一处堆放成大垛;女人、孩子们,有的用木锨,有的用扫把, 把满场的麦籽推到一处,那带着麦糠的麦籽,堆得像小沙丘。

   这个时候,要抓紧趁着东南风扬场了。扬场可是个技术活,男人们就像比武一样,争先恐后,各显其能!他们各人拿一把木锨,撮起带糠的麦籽,有多大劲,就用多大劲地向空中扬起。谁扬得越高,风把麦糠吹得越干净,说明谁扬场的活儿干得越漂亮。

   二叔一家忍饥挨饿好容易过完了五月。六月初,鸡鸣村开始动镰割麦了。经过半个月的奋战,全村麦子割完堆进打麦场里了。但这时候的老天爷就像更年期的女人——脾气无常。有时小雨淅沥,有时雷雨交加。

   下雨时,队长大声喊着,叫全村人出动,把铺满场的麦子给堆起来,以防麦子淋雨霉变。

   等天晴了,队长又把全村人叫出来,把麦子散开晒太阳,以免麦籽出芽。整个麦收季节,如此倒腾,是家常便饭,老天爷把鸡鸣村的男女老少折腾得够呛。

   不单单老天爷折腾人啊,人的良心若坏了,他们折腾起人来,比老天爷还要狠三分!

   大概七月底,终于全部打完了场,晒好了麦子,交完了公粮,剩余的麦子该分给大家了。老天爷仿佛看到鸡鸣村人已累得精疲力竭了,又恶狠狠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让人们好好歇一歇。

   农田浸水,道路泥泞。一任“五黄六月去种田,一天一夜差一拳”农谚古训的催促,全村人也无法出门插秧、播种秋天的农作物。

   人说,闲人生事非,一点都不假。坐在门槛上出神地学习雨点弹跳本事的丁婆娘,正在酝酿着一个如何把“水”搅浑的计划,以达到一“石”二“鸟”的恶毒目的。

   那一个个弹跳起来的雨点,汇成一股股混浊的泥水,又都流向丁婆娘家门前“聚宝盆”般的大坑里。她自言自语道:水财!这是顺水财啊!

   她正偷着乐时,碰巧老菜把儿披个褴蓑衣从她家门前路过:“三哥,天下着雨,你干啥去?”

   “我去东渠边给老山羊薅把草去。”

   “这下着雨哩,来家坐会儿,等不下了再去吧。”

   “也行。”老菜把儿应声走进了丁婆娘的屋里。这对于丁婆娘刚刚怀揣的臊主意来说,真可谓是瞌睡遇见了枕头。

   丁婆娘提起茶壶,特意为老菜把儿泡了一杯茶。老菜把儿看着茶叶在热水中打着转儿,就急不可耐地用三个手指头,一抓茶碗,“唏溜”,啜一小口,“嘿,这可是好茶,满口香啊!”

   “三哥,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咋能让你喝懒茶?多喝会儿,慢慢品。”丁婆娘说笑着,激、将了当年的三阎王一军。

   老菜把儿做梦也没有想到,丁婆娘是在拿他三阎王当年“风光”、“荣耀”的好听话,还有一杯“好”茶,在哄他做“刀”使,去“杀”一个人,甚或是一个家庭。

   一杯热茶下肚后,这对于家里连个茶盅都没有的老菜把儿来说,犹“酒至半酣”般舒服、过瘾。丁婆娘见是火候了,就顺势把话题引到麦前分那点储备粮的事儿上。

   她若无其事地嘻笑着:“三哥,麦前,在仓里分粮时,我递给你个眼色,你就凑到王军子面前东瞧瞧、西看看,你看到啥了?”

   “我看见他记账了。”

   “他写的啥呀?”

   “不知道啊。嗨,丁姑娘,你这不是在笑话我嘛,你明知道我大字不识一个,我哪能看懂人家写的啥殏啊。”

   “阿哈哈——阿哈哈——”,丁婆娘听着老菜把儿的话,回想着那天的情景,她拍着腿,前仰后合地恣肆地大笑。

   “哎呀我的三哥呀,我知道你不识字,可那天你却像一只大公鸡一样,歪着头,在王军子的小本子上,左瞧瞧,右看看。我寻思着,你看啥呢,看那么得劲儿。哈哈哈——,我想笑,却不敢笑,把我给憋的哟。”丁婆娘越说越得意,差点把下巴都笑掉了。

   “嘿嘿嘿,我还以为你是让我盯住他,他就不敢乱记账了,我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油了嘛。”老菜把儿就着丁婆娘的话,笑得嘴都列到后脖颈上了。

   “嗨,咋乱记账啊,都说得一清二楚的。”

   “那你是让我干啥的?”老菜板把儿仍不能明白地问。

   丁婆娘不急回答老菜把儿的问话,她脸一沉,就像正在下雨的天空,顺势鼓动老菜把儿说:“咱这鸡鸣村九十几口人,解放以来,大哥、我和然子(李同然小名)就是咱村的干部,你说,他,一个刚出校门的毛头小伙子,就凭他认识俩字,这生产队的事儿,有他说话的份?”

   老菜把儿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明白丁婆娘话锋指的是谁,但他的笨脑瓜,根本听不懂丁婆娘牙缝里挤出的“琵琶音”。

   丁婆娘见老把儿没反应,就直言不讳说:“麦前,说分粮的是他,说麦后扣粮的还是他,他是谁啊?谁听他的?我这心里哟,一直憋屈着哩。”

   “唉,丁姑娘,我跟你说实话,麦前,有几家真是断顿了,分粮确实是为了救急啊,他家那么多孩子,听说都饿个半死了,真的。”

   老菜把儿反复强调的语气,就像为丁婆娘传递小道消息般,认真而又小心翼翼。

   知天命之年的丁婆娘,她难道对村里各家的生活状况不了如指掌吗?老菜把儿这头笨驴,分明依然是没吃透丁婆娘的心思。

   “三哥,我问你,麦后,分新粮时,你还愿意退回那八十斤麦子吗”?

   “我肯定不愿意啊。”

   瞬间,老菜把儿不知哪来的灵光,脱口问道:“丁姑娘,那你说咋办吧?”

   “咋办?告他私分粮食,罢了他的会计。”丁婆娘咬牙切齿的话,说得恶毒而淡定,骇得老菜把儿一时也没接上她的话。

   丁婆娘接着说:“分粮时,我给你丢个眼色,是让你看王军子的记账本。那天,他记账的本子,用的不是以前那个半截儿黑、半截儿红的账本子,而是一个小本子,你想起来没有?”

   老菜把儿吱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他紧接着取经似的问丁婆娘:“小记账本咋了?不都是记账吗?”

   丁婆娘瞅一眼外面,压低了声音说:“不一样!我说呀,识字的人,心眼就像藕孔一样多呀。说不定他那一老家多分的钱啊、粮啊,他都记在那个小本子上哩。”丁婆娘煽风点火,越说越离谱。

   老菜把儿一听到二叔的“一老家”,马上联想到了大奶家、有子叔。他的眼睛顿时向外冒火。他永远都记恨着大奶骂他老绝户头的狠话,还有二叔在牛屋背篓上使劲擢他的那一钗……

   老菜把儿站起来,将他的泥脚一跺说:“告他!我去告他!我老光棍一条,我怕啥呀?!”

   “嘻嘻——,”丁婆娘目的达到。她嬉笑着、兴奋着她用一把阴火,在那个饥馑的连阴雨天,毫不费力地点着了老菜把儿一屁股的火,使他坐不住了。

   丁婆娘又趁势加力地往他怀里塞一个咸鸭蛋和一个红薯面花卷馍,老菜把儿感激得连连哈腰地说:“丁姑娘,你放心,我现在就去王村找大队支书胡岩去。”

   老菜把儿永远都是鸡鸣村的一条黑花蛇!

   他在丁婆娘的怂恿下,他在吃了二叔分的救命粮有劲后,他要报多年前二叔那把铁杈的一擢之仇。

   他抹一把满脸雨水,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王村——岗洼大队支书胡岩家走去。

 第八章

   老菜把儿来到王村支书胡岩的家门前,看到胡岩的老婆在门外猪圈里喂猪,就上前点头哈腰地向支书女人问好。

   支书女人愣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他是谁,就问:“老哥,你哪村的?有事儿?”

   “鸡鸣村的,是春光她三叔,”老菜把儿不得不打出了他的侄女牌。他说的春光,指的是岗洼大队的妇女主任李春光。

   在大队支部班子里,李春光跟支书胡岩走得最近。胡岩的一举手、一投足,哪怕是一个眼神,李春光都能够心领神会。不管好事、坏事,她都能和胡岩心有灵犀、默契配合。

   老菜把儿见支书女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就紧着问:“支书在家吗?”

   “哎呀,三叔,真不巧,他出去了,也不知去哪村了。要不,我给你传个话?你看方便吗?”

   支书的女人见“多”、识“广”,忙改口叫老菜把儿为“三叔”,但分寸还是要拿捏的,她嘴上叫得亲切,却没让老菜把儿进她家屋子里。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老菜把儿看支书女人就站在雨地里跟他说话,正犹豫着,支书女人说:“三叔,天下着雨,你还跑来,肯定有急事,是不?你如果不方便说,就等天晴了再来吧。”

   老菜把儿想:“不行,天晴了生产队就要分粮了,分粮了,就要扣粮了。再说了,我茶喝了,咸鸭蛋、花卷馍路上我也吃了,我回去咋向丁姑娘交待啊”。老菜把儿想到这儿,就忙递过笑脸说:“方便,方便。”

   “噢,这天也不大好,那你就三言两语先说个大概吧,等我当家的(男人,下同)回来了,我给他学说一下,你看行不?”

   支书女人淋着雨也有点着急,但她又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大队支书,是靠踩百家门、管百家事儿吃饭的主儿。甭说是李春光她三叔,不管哪庄、哪村、哪营的群众来她家找支书,她都能分人、分事地接待、应酬,阿庆嫂般做到了既不伤老亲、老邻的面子,又能为支书胡岩做挡箭牌——不让群众鸡毛算皮、芝麻粒的小事儿,都一古脑地给她的男人添麻烦……这女人可说是支书胡岩的好妻子、好管家、好秘书。比如现在,支书胡岩就在他家里的竹躺椅里躺着呢,门口二人说的话,支书胡岩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老菜把儿在支书女人的催促下,往前挪了一小步,小声嗫嚅着说:“我们村的王军子私分粮食,并且不入账本。”

   “啥时分的?”支书老婆也向老菜把儿跟前凑了凑,小声问。

   “麦头里。”

   “麦头里?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啊。大概你们村里有人断顿了吧?”支书女人寻思着、试探着问老菜把儿。

   “嗯,是有几户断顿了,但他王军子记账用的是个小本子!”

   “小本子?大本子?有啥不一样吗?”支书女人皱了一下眉头思量着,却掂量不出这“小本子”里到底有没有问题。

   支书女人思量的霎时,一扬笑脸说:“三叔,你今天来,为的就是这事儿吧,那好,等我那当家的回来了,我一定把你的话儿学说给他,你先回吧。”

   “行,那麻烦你一定把我的话传到。”

   “哈哈,三叔,你老放心吧,看你这一身水、两脚泥的,来一趟多不容易,我一定给你的话传到。”

   支书女人用满面笑容催促着老菜把儿。

   老菜把儿点头哈腰,向支书女人道谢了半天,才转身向鸡鸣村走去。

   胡岩女人回屋后,板着脸嗔怪胡岩说:“你都听见了吧?干个支书有啥殏好?成天让我也不消停,破事儿一箩筐一箩筐的。那个李春光的三叔,就是个‘事妈’,连生产队会计记账用个小本子他都要来告人家的状,这算个屁事儿啊?也来找你?你真成了岗洼大队的婆婆了吗?你?!”

   “这是天助我也!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个屁啊?!”支书胡岩腾地一下,从竹躺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呵斥着他的女人。

   “嗨,这啥破事儿啊?还扯上了天助你?!”

   “女人家,问恁多干啥?我出去一趟。”

   “又要去找李春光,是吗?啥事儿都要跟她搅和在一起,我看她就是你的魂,离了她,你就活不成了!”支书女人打翻醋瓶子一样,气恼地说。

   支书胡岩出了家门,就直接去了大队部,他递给通讯员小张一张字条说:“去鸡鸣村通知李春光妇女主任到大队部来开会”。

   李春光接过小张送来的字条,念道:“马上到大队部来开会”。

   “嘿?这都快吃中午饭了,还马上、驴上地下命令,这人真是的。”李春光的老妈听到她念胡岩的通知,责怪地说。

   “是啊,他这人就这样。”李春光接她老妈的话嘟囔了一句,但凭她对胡岩的了解,她还真是不敢怠慢。她麻利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换上雨鞋,就去了大队部。

   半个小时后,李春光来到大队部,看到支书在小会议室等她。她“哈哈哈”,先冲着支书朗声一笑,又紧着问:“我没来晚吧?”

   “没有,速度很快。”

   “这泥里、水里的,叫我火速来,啥事儿呀?”

   “开会呀!哎呀,大小姐,我可不敢命你火速哟。”

   “开会?大会、小会呀?”

   “就你、我,你说呢?”

   “看把你着急的,都不让人吃中午饭?”

   “着急的事儿,还分时候吗?”

   “去你的,油腔滑舌,没个正经!”李春光两指头点着胡岩的头娇嗔地说。

   胡岩顺势一把拉住她,把她摁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转身轻轻将门一掩,小声说:“我问你,你是木瓜,还是傻瓜,或者是有意瞒我?”

   李春光惊讶地歪头看着支书,飞快地在脑子中检索着她近来说的话和做的事,她不解地回答:“没有啊,你说的是啥事啊?”

   “没有?肯定有!你是知道的,你再想想。”胡岩装出一脸严肃。

   李春光更迷惑了,她着急地说:“那你就直说吧,别卖关子了。”

   “近来,你们生产队发生了啥事儿?”支书胡岩提醒说。

   “没有啊。这连阴雨天都快一星期了?能有啥事?”

   “好,那我再问你,你们村里是不是私分粮食了?”

   “哈哈哈,原来你说的这事儿啊。”李春光如释重负般一阵朗笑后,嗔怪地说:“看你把人吓的,差点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了别人的头上。

   “这分粮的事儿啊,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听说了,已经开始割麦了。这麦忙天,你又不是不知道,打场、归仓、交粮,忙得不亦乐乎。才刚喘口气,这雨,一下就是一星期。你说,我哪有空来见你啊。见不着你,又没有电话,我咋跟你汇报这个事儿啊。

   “再说了,这鸡鸣村分粮的事儿,又不是我的主意,谁也没跟我通个气,我有必要瞒你吗?”

   李春光伶牙俐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是理由的理由和胡岩周旋着。

   其实,李春光没给胡岩说生产队“分粮”的事儿,也有她的私心;而胡岩半真、半假诈她的话,也有他的用意。难道这就是官场耍弄的既勾肩搭背、相互利用,又言语试探、相互设防的伎量?连最基层的大队干部胡岩与李春光之间也不例外?!

   支书胡岩见“火候”到了,话锋一转,安慰李春光说:“看把你急的,我没生你的气,是三叔老菜把儿来找我告的状。他说,你们生产队会计王军子‘私分粮食,并且不入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哦?那天分粮,我不在场。”李春光一惊,脸子一沉说道,“嗨,我那三叔的话你也敢信呐?嘻嘻,我是听说过这个事儿。现在就你、我,说句公道话,要说也不算私分。麦收前,村里有几户断顿了。当时给全村人讲好了,这等于是借生产队的粮,麦后新粮下来了,是要如数扣还的。这前、后也就一个来月的时间……”

   “哦?原来你不认为是私分粮食?我跟你说,这可是原则问题!你不会是非不明吧?”胡岩把眼一瞪地说。

   他这个“三板斧”,竟然上岗上线地“砍”到了李春光的头上了。

   “按原则说,储备粮是不能动。但也得看情况,是不?”

   李春光是谁呀,她也不是胡岩随意就能捏扁的小女人。她微笑一下,盯着胡岩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

   “私分储备粮,是违犯‘广积粮’政策的大问题。我跟你说,这是大是大非的大问题,你竟然小瞧了这个事儿?唉,你是大队干部,又是鸡鸣村的人,如果你和这个事儿的界线不划清的话,上级如果追查下来,你可是要负连带责任的,那时,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是胡岩惯用的第二板斧——吓唬伎俩。在他不达目的时,就连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李春光也不例外。

   李春光不但长得漂亮,脑瓜子也灵光,算得上是个聪明的女人!

   然而,再聪明的女人,都会因“爱”障目,看不清男人本来的面目而被男人所利用。别看胡岩平时总是姐长姐短地叫她,她也不怕岗洼大队群众世俗卑睨的目光,总暗地里骂她是支书的小尾巴之类的难听话,在胡岩工作遇到困难时,她总是和胡岩拧成一股绳。而现在胡岩的话里话,虽说让她感到刺耳、别扭,但碍于她与胡岩的交情,并没有斟酌胡岩把这事儿上岗上线的意图,更没有用脑子认真分析这个事儿,是胡岩因与王军子的个人恩怨而在感情用事!

   李春光听着胡岩上岗上线的话,看着他半真、半假生气的表情,仿佛一清纯小女人般温婉地向胡岩一笑,也不去深想这是胡岩递给她的一把看不见的刀,是想借她的手去“杀”了王军子。相反,她轻率而讨好地说:“行,行,我划清界限还不行吗?我跟你这么讲,我三叔啊,他没这个心眼,我知道他爱去丁婆娘家,他爱听丁婆娘跟他叨叨村里的人和事儿。我估计这事儿八成是丁婆娘的主意。既然丁婆娘让我三叔找你告状,是不是她已掌握了王军子那个小本子有问题?我回去找丁婆娘了解情况后,再向你汇报,行吗?”

   “行!”胡岩用赞赏加感激的目光,热辣辣地看着李春光,让李春光感到如沐三月春光般美好,她带着支书胡岩那别样的目光,醉意朦胧地离开了大队部,而她却不辨这是胡岩使出的第三板“斧”!

   岗洼大队支书胡岩向来不明里整人,他总会巧妙地把“箭”递到别人手里,他却在暗地里为拉弓者支招、加油鼓劲。

   老话说过,明箭易防,暗箭难躲。这次,他就是利用李春光是大队妇女主任,又是鸡鸣村人这个双重隐蔽身份去找丁婆娘的,真可谓是一箭三雕:一来给丁婆娘捎信,支书重视老菜把儿汇报“私分粮食”的事儿,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二来避免引起二叔王军子的注意,以便捉到二叔的把柄,彻底把二叔整垮;三来为他一旦整不倒二叔、落个倒上桥的尴尬结局留条后路。

   中午饭时,李春光回到了鸡鸣村。她按照胡岩的吩咐,暗暗着手开始调查二叔王军子去了。

   与其说是李春光找丁婆娘调查,不如说是李春光在胡岩那只看不见的手的操控下,让丁婆娘与他们一道合谋、合力,一起去整二叔!

   姜,还是老的辣啊!李春光没揣透支书胡岩是想借力丁婆娘这块鸡鸣村的“老姜”啊。

   自解放以来,丁婆娘一直担任鸡鸣村的妇女队长,还有她在鸡鸣村与队长杨一枝、副队长李同然盘根错节的关系,足见其牢不可动的位置和撑控鸡鸣村的力量!

   支书胡岩连哄带吓地给李春光布置完“工作”后,当天下午,就去了上坡公社,去找包片干部郑一得了。


 第九章

   如果说李春光的暗中调查是胡岩使的一把软刀子的话,那么,胡岩火速去上坡公社找包片干部郑一得添油加醋的汇报,可说是他胡岩要急于想得到的一把保护伞!

   胡岩来到公社包片干部郑一得的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门里应道:“谁呀?”

   “胡岩,岗洼大队的胡岩。”

   “噢,小胡子呀,进来吧。”

   胡岩推门进到郑一得的办公室,郑一得两脚正在洗脚盆里相互搓着,“哈哈,小胡子,你来得正好,我忘了拿擦脚布正着急呢,呶,在脸盆架下面,你帮我拿过来。”郑一得向他门后面的脸盆架下一指,胡岩顺手将他提的装有两瓶老白干酒的黑提兜放在门后面,把擦脚布递给了郑一得。

   郑一得边擦边抠他那长了水泡的烂脚,胡岩一直站着,等他刚穿上一只鞋子,另一只脚刚抬出水面时,赶忙弯腰端起洗脚水走向了公社机关楼的公用厕所。

   郑一得偷着乐道:“嘿,这小胡子还真懂事儿。唉呀,还是老话说得好啊,‘能大能小是条龙,只大不小是条虫’啊”。

   胡岩返回门来:“郑主任,你自个说啥哩?”

   “哈,哈,说你小子是条龙啊”。

   “哎呀,郑主任,你可别羞死我了,我就是你个跑腿的,你让我干啥,我就跑得快快的。”

   “来,坐坐坐,抽根烟。”郑一得向胡岩递上一根白河桥烟,胡岩接过来,忙掏出火柴给郑一得点烟后,又燃着了自己嘴里的烟。

   “唏溜——”两人分别深吸了一口烟,又把那烟雾给吐出来。相同的烟味附着在白色烟雾上,却弥散出两个人不同的心思。

   郑一得在琢磨:“这大雨天哩,这小胡子一出溜一滑地来,有啥急事儿?”

   胡岩想:“郑一得是个顺毛驴(捋),这事咋开口说,才能让他使劲拉套上坡、撑开伞呢。”

   胡岩正忐忑着,郑一得问:“小胡子,这泥里水里的,你深一脚浅一脚的跑来,有啥事儿?说!”

   “噢,郑主任,没其它事儿。趁这下雨天,就是想请你去我们大队喝酒去。”

   “唉,你的酒不是都提来了吗,在我这儿喝不就行了吗?”

   “不喝这酒,去我们大队喝黄酒。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我们大队鸡鸣村有个牛把儿叫杨一曼,他会酿小米酒,我们叫黄酒。他的老婆子是鸡鸣村生产队的老妇女队长。麦前,我在她们村开会时,她还请我有空去她家喝黄酒哩,你猜我咋说的?”

   “咋说的?”郑一得笑眯眯地歪着头问道。

   “我说,好酒有好人分享才够味道。你把黄酒留着,等咱们包片干部郑主任来时,我俩一起去你家喝酒。我一提起你,把她给乐的哟。”

   “那个妇女队长呀,我有印象。”郑一得吸了一口烟,犹豫了一下说:“年初,我在你们大队召开征求南水北调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征粮意见时,她说话很冲啊”。

   紧接着,郑一得又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说:“嗨,我可跟你讲,如果你们大队没有需要我去解决的事儿,单为喝她家的黄酒,我可不敢去。”

   胡岩脑筋也转得快,两手比划着一个叫停的手势:“哎哎,有事儿,有事儿,是让你去解决问题的,不是叫你去喝黄酒的,行了吧。”

   可好,郑一得卖弄的欲擒故纵官场作风小聪明,正好被胡岩顺势给接着利用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而胡岩为啥能牵着郑一得的鼻子走?并且还不为人知?可见胡岩“伎”、“筹”之高!

   天擦黑时,郑一得在胡岩的热情“绑架“下,二人来到岗洼大队。在大队部,两人小酌后,胡岩安排郑一得在大队部住下。

   胡岩回家时,路过鸡鸣村,悄悄去了李春光家。

   胡岩走后,李春光的老妈任明英恨剥剥地说:“你那个老光棍子三叔,一辈子不干好事!老了,老了,还总跟在丁婆娘的屁股后,俩人成天嘀嘀咕咕的,还能有个好?

   “胡岩刚才和你说的,就跟前天广播里唱的那出戏一样,叫啥呀?唉,我老了,记不住了。”

   “叫助纣为虐!”李春光轻描淡写地说。

   “啥叫助纣为虐,你们这不是要造孽吗?!”李春光的老妈生气地说。

   “妈,分粮时,你不让我出面管这事儿,说兔子急了会咬人。我听你的了。可现在胡岩知道这事了,我也没办法呀。再说了,谁让他王军子自作聪明,总是爱犯贱。

   “听我爹说,他每次去仓库,都要用手量量这个麦茓子、再拃拃那个麦茓子,他量出了麦茓子的高和宽,就能计算出麦茓子里还有多少粮食。”

   “人家量量,是人家心里有个数,却从来没张扬过啊。我觉得王军子那人,还是有肚量的一个人啊。我跟你说,你不要跟着胡岩瞎起哄,不能无中生有,随便整人、害人!”

   “他王军子每次去仓库里,他虽不言声,但他这儿“量量”、那里“拃拃”,总是让我爹心里不舒服。罢了他的会计,不管他再能掐会算,也让他派不上用场,他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春光总算咬牙挤出她和胡岩一拍即合心照不宣的用意。如此歹毒的用心,简直和她在胡岩面前表现出的小女人的温婉判若两人!

   人常说:“无毒(度)不丈夫。”别看平时李春光在人前总是嘻嘻哈哈地装单纯、卖娇嫩,可现在她面对自己妈妈的劝说仍能咬牙坚持,说明这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小女人,她要比“大丈夫”还要毒三分。

   这也说明胡岩很有眼力劲儿。他能透过李春光的温婉,看穿了这女人的两面性并不比自己差。关键时刻,李春光是能派上用场、帮他大忙的。所以,胡岩平时也就不惜甜言蜜语、小恩小惠地俘掳李春光这颗女人心!

   第二天上午,胡岩带着包片干部郑一得刚走到鸡鸣村,恰巧碰到丁婆娘在她家门前的大坑里淘猪草:“婶子,正忙啊?郑主任百忙中下乡来看你来了。”

   丁婆娘抬头,一手拎起草筐,一手在围裙上擦着:“哎哟,我说今天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一大早喜鹊就在家门前那个撒欢地叫呀,原来是你们两位贵客来啊,快到家里坐!”

   “哪里话啊,咱们上次开会不是见过面嘛,我对你印象很深呐。”

   直肠子郑一得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啊壶吗?他的公鸭嗓“嘎嘎”地一叫,叫得全村人都扒着门边伸着头向外看稀奇。

   三人寒暄着,往丁婆娘家走去。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农村农家,甭说是公社干部,就是大队支书能到谁家坐一会儿,都是很感风光体面的事情,就更不用说干部到谁家里吃饭了。加之,支书胡岩的煽情,看把丁婆娘给风光、激动的哟。

   有子叔从丁婆娘家门前路过,支书胡岩伸手拽住有子叔的胳膊:“兄弟,慌啥呢?跑趟腿吧,去大队合作社拿两条白河桥烟、两瓶老白干酒。你跟代销店的老张说,是我让拿的,钱先欠着,账记到大队部的头上。”

   “唉,支书,你这是哪里话,你和郑主任来我们生产队,就是我们的客人……”丁婆娘说着,顺手从她的大襟粗布兜里掏出一撮毛票递给有子叔,支书胡岩一把夺过来,赛进丁婆娘的怀里,朝有子叔一摆手:“咋恁癔症不开窍哩,快去吧,还愣着干啥?”

   有子叔不情愿地向村外走去。背后只听到公鸭嗓郑一得叫道:“你不是说要喝黄酒嘛,为啥又买白酒?”

   “郑主任,你放心,今中午啊,咱们是既喝黄酒,又喝白酒,这样咱们才够劲儿啊。”

   胡岩这家伙的嘴真够甜的,酒还没备,他的话已把郑一得给灌“醉”了。

   “你这家伙的嘴真甜、鬼点子也真多!”郑一得用拳头赞赏地在胡岩的肩膀上一捶。

   正如郑一得赞赏的那样,胡岩这家伙的鬼点子,既哄骗了郑一得高兴,又哄得丁婆娘激动、感动,外加风光体面啊,下面的“戏”,怎能不顺顺当当地被他导演、“编排”?!

   有子叔“吭哧吭哧”跑得满头大汗,胳肢窝里夹着两条白河桥烟,手里提着两瓶老白干酒。他到丁婆娘门前,把烟酒往摆在门前的小桌子上一放,两眼向院子里四下一扫,看到队长舀一瓢开水,正往刚被宰的一只大公鸡身上浇,丁婆娘正在摘菜,副队长李同然在灶房里擀面条,李春光和胡岩在丁婆娘堂屋里的大桌子前陪郑一得喝茶、聊天……

   有子叔放下烟、酒,气哼哼地跑到二叔家:“日他X,丁婆娘家欢喜忙碌得像过年一样,杀鸡宰羊炸油条的,二哥,你知道都谁在他家吗?

   大队支书胡岩;

   大队妇女队长李春光;

   咱们队里的队长杨一枝;

   副队长李同然;

   还有一个像是个大官吧,不认识。”

   有子叔扳着指头数着说给二叔,同时,又似有疑惑在有子叔嘴角挂着,当他看到二叔一脸阴云时,有子叔把嘴角的疑惑给吞回了肚子里。

   二叔阴沉着脸说:“那个大官是咱们公社的农经主任,是咱们大队的包片干部,叫郑一得,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他们不单单宰鸡,恐怕还要宰人哩。”

   “咋了?他们中午都在丁婆娘家吃饭,你咋没去哩?”

   有子叔最终没能憋回嘴角的话,又不慎让它们溜了出来,问得二叔大张口没法说。

   二叔忍了忍说:“你赶快回家做饭、吃饭吧,后晌肯定有好‘戏’看。”

   有子叔回家后,二叔感到胸口堵得慌,他走到外面的那棵老槐树下,蹲在那块大石头上,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事情,他感到山雨欲来……

   中学时代,理想追求的破灭;回到农村,现实生活的艰辛和叵测的人心,灼烧、煎熬着二叔年轻的心,痛得他连中午饭也没吃下。

   而丁婆娘屋里,几个人却是“举杯推盏兴致高,把酒欢言嬉闹绕”。这和杜甫笔下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虽景象不同,但置身其中人的心境却相似啊!

   酒正酣,人欲醉。老菜把儿却闯进丁婆娘屋里。胡岩他们一时刹不住欢言笑语,只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老菜把儿。

   老菜把儿木桩子一样杵在那儿,也没人跟他说句客气话。

   支书胡岩假装问:“三叔,你有事儿?你看我们正吃饭哩。”

   老菜把儿说:“你们吃你们的饭,我要向公社干部告状。”

   李春光假意生气地提高声音说:“你不是老糊涂了吧,有事也等吃过饭再说!”

   胡岩接过李春光的话:“是啊,三叔,你站这里,让我们咋吃饭?”

   老菜把儿生气地白了李春光一眼,他紧紧腰带,不解其意地扭头就走。

   坐在门口的丁婆娘一把拉住老菜把儿说:“三哥,你别生气,要不,你三言两语拣重点说说?”

   倔驴老菜把儿的笨脑袋,只记得昨晚李春光交待让他到饭桌前说的话,但他哪里悟得出,现在的李春光和胡岩,是在演双簧戏给郑一得看哩。

   郑一得不得不表态:“三叔,你说吧,我们都听着哩。”

   “俺们生产队的会计王军子私分储备粮,我亲眼看见他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他为啥不记大本子上,肯定是他给自己多分粮了,不相信,你们查查他的账,查出问题了,就罢了他的会计……”

   刚才,老菜把儿一说要找公社干部告状,郑一得就明白了胡岩这个小王八羔子知道他嘴馋,精心给他设下了这个饭局的套。

   不过,郑一得脑子也转得快。他在心里说,好你个小胡子呀,你想把麻烦事儿上交给我?你做好人,让我替你唱花脸?你的诡计再精,不如我的“火眼金睛”啊!我会让你们“私”分的粮食统统拉到我分管的南水北调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去,甭想让我“宰人”,你们几个合伙“吃肉”!

   “行了,行了,甭说了”。李春光起身把老菜把儿推出了门外。

   李春光坐下后,胡岩佯问丁婆娘:“四婶子,真有这事儿?”

   丁婆娘说:“有!”

   郑一得瞅着胡岩问:“你真不知道吗?”

   “我哪知道啊,我要是知道了,第一时间就会向你汇报。”

   “难道王军子一个人敢私分粮食?你们都不知道吗?”

   郑一得说着,把目光投向了队长杨一枝、副队长李同然,还有李春光。

   还没等别人开口,杨一枝捻着手指,急于推责地说:“知道,大家都知道,可我压根就没同意。”

   副队长李同然又哈哈一笑,拨拉着他的光头说:“老实说,这事儿是我去找队长大哥说的,大哥确实没说让分,但也没说不让分,我就让三叔通知军子去分粮了……”

   “就是他王军子着急要分粮的,他家孩子多,女人成天不下地干活,还怕饿死了?……”丁婆娘见缝插针说。

   “行了,我大概明白了……”郑一得截断了丁婆娘的话。

   “好了,好了,不说其他的了,咱们接着喝。”

   胡岩打断郑一得的话,边说边端起了酒盅去敬郑一得。

   郑一得也端起酒盅,一使劲儿,跟胡岩的酒盅碰得咯啷啷脆响,一盅老白干,洒了半盅,郑一得一仰脖、一闭眼说:“不喝了,我喝美了。”

   “郑主任,这泥巴路,你下乡一次也不容易,既然群众已经反映问题了,要不,下午召开鸡鸣村群众会,把这问题给说说,看咋解决,行吗?”胡岩趁郑一得酒足脑热,赶紧说出了这顿酒宴的主题。

   郑一得眯着眼,装醉不表态。但他稍顿了一下,挤了挤半醉半醒的小眼睛说:“嗯,行,听你的。” 可他又在心里说,你小胡子,甭想让我为你唱花腔、开花脸。

   “哈哈哈,”胡岩能不清楚郑一得在装醉、故意说胡话吗?他与丁婆娘、李春光、胡岩相互对视着大笑起来,“哪敢啊,我们都听你的。”

   山雨欲来!果然,不出二叔所料。

   丁婆娘家,一桌人酒足饭饱后,队长杨一枝站在鸡鸣村南边的大路上高声喊道:“吃罢饭都来仓库里开会啰——。”

   不一会儿,鸡鸣村人陆陆续续地来到仓库里,各人找个地儿蹲下,二叔拽了根扫帚把儿坐在了门旮旯里。

   各家人到齐后,队长杨一枝站起来说:“咱们公社的农经委郑主任,是咱们大队的包片干部,还有大队胡支书、李妇女队长,他们今天来咱们生产队检查工作,大家欢迎。”

   队长杨一枝边说边“啪啪啪”鼓起掌来。不料,后面的掌声却稀稀拉拉。

   队长杨一枝接下来说:“我首先向大家检讨,麦前,咱们鸡鸣村不该分仓里的储备粮……”

   “这可不是检讨的事儿,这是违犯了国法的大问题,是要批斗、示众的。”

   大队支书胡岩截断队长杨一枝的话,狐假虎威、夸大其词地大声恐吓道,故意在鸡鸣村众人面前制造紧张气氛。

   虽然队长杨一枝也知道支书胡岩的外号叫“三斧头”,不管大会小会上讲话,动不动就是“批他”、“整死他”、“凑他”地吓唬人。但这一次不同,一是他认为确实没给上级汇报,属于私分了仓库里的储备粮,确实有错,二是还惊动了公社干部,这事儿一定小不了,所以,大字不认一个的队长杨一枝此刻被胡岩的“三斧头”吓得哆嗦起来,他的不敢担当再一次暴露无遗,他发表声明似的说:“我可跟大家说明白了,那天分粮时,我可没表态,不是我作的主。”

   “你队长都没表态,谁胆子那么大,敢动秤啊?”胡岩故意提高了嗓门含沙射影地诱导队长说。

   一时间,仓库里鸦雀无声,人们屏住了呼吸,面面相觑。

   有子叔和顺子哥在心里为二叔捏着一把汗。

   “哈哈哈,”副队长李同然拨着他的光脑袋大声笑了笑,打破了仓库里的僵局,“其实吧……”

   丁婆娘听到李同然的话,赶快用指头戳戳坐在她旁边的老菜把儿,那头笨驴不知哪来的灵性,“嚯”地站起来,打断李同然的话说:“我揭发,是王军子!他是生产队的会计,私分储备粮,是他的歪主意。他还记到一个小本子上,肯定是给自家多分粮了。”老菜把儿语无伦次重三叠四地反复咬着二叔。

   二叔“噌”地站起来了:“你几十年的饭白吃了?你红口白牙说瞎话啊?你还有没有良心?我问你,是谁跑到我家捎信儿让我分粮的。”

   狗仗人势的老菜把儿,他一点也不胆怯二叔对他的质问,相反,他得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呀。是我给你捎的信啊。我让你分,你就分啊?我是队长,还是支书啊?哈哈,我算个屁啊,我放个屁,你也听啊?”

   老菜把儿又耍起当年的匪性,竟说出如此蛮横无理、地痞流氓的话来,让人性坏歹的三婶子拣了个得意,她第一个哈哈哈大笑起来,把众人面前的二叔窘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这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向来甘愿自己委屈,也不愿让别人难堪的二叔,如此窘境下,他话到嘴边,硬是把李同然说的“等我的信”给咽了回去,他不愿再把李同然搬到众人面前和他一同难堪。

   只见二叔拍拍胸脯说:“行,是我听你放屁了,算是我作的主,批我,斗我,你满意了吧?!”

   李同然赶紧站起来说:“三叔,你是老糊涂了吧?”

   “可不是嘛,人老了,话多,事非也多!”

   李春光眼睛乜斜着老菜把儿说,装出一脸无辜、息事宁人的正人君子模样。

   老菜把儿本是一头笨、倔驴。他一听李春光责怪他的话,他哪能脑筋急转弯地领会他侄女李春光既是在给他擦屁股,又是在装做好人,掩盖真相。相反,他因和李春光的妈任明英不和睦,而迁怒到李春光的头上。只见老菜把儿一拍屁股,一跺脚,一蹦八丈高地指着李春光的鼻子骂道:“妈的,你妈欺负我老光棍一辈子,没想到,你个小婊子也敢欺负我?我问你,是谁让我多话的,嗯?……”

   一仓库的人,谁都能听明白老菜把儿的话里话,把个李春光窘得噎得哟,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直向老菜把儿翻白眼。

   李春光的爹、老菜把儿的二哥——仓库的老保管李守梁气得顺手拿起一个笤帚疙瘩扔到了老菜把儿头上,愤愤地说:“家丑不可外扬。你骂她,还扯上她妈干啥哩!”老保管的笤帚疙瘩,真是聪明而及时地遮盖她闺女那险恶用心的法宝啊!

   不过,凡是丑事,却是欲盖弥彰,越遮越丑,越说越羞啊!

   二叔自然是听明白了,他知道今儿开这会的“船”“湾”在哪里了,他预感到几人合谋下事情的复杂性。

   二叔蹲下,掏出旱烟袋,按上一锅烟,吧哒吧哒抽了两口,以消解对老菜把儿这根破“枪”的气恼。

   郑一得站起来两手向下一按,以平息事态的口气说:“行了,都消消气,我大概明白了。不管谁作的主,没有任何人向上级汇报,分了储备粮,就叫私分。这是违反国家政策的。不管是大队干部,还是生产队干部,你们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你们做出的“麦后扣粮,补交回仓”的决定又是正确的。

   “……哈哈,说实话,我早就看出你们鸡鸣村啊,是个富裕村,人少地多,土地肥沃,仓库里肯定年年有余粮!可我记得今年开春,我在你们大队部召开南水北调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征粮征求意见动员会时,你们生产队有的干部可是把口袋捂得很紧呐。”郑一得说着,瞄了丁婆娘一眼。

   丁婆娘自然也记得在那次动员会上,他呛白过郑一得:“按人头出工,自然也要按人头征粮。俺们鸡鸣村出五个工,为啥要征八个工的粮,这不合理,群众不答应…… ”

   丁婆娘想起她连珠炮般顶撞郑一得的话,眼睛塔拉着,很是尴尬。但她的灵魂又狰狞着站立起来,她在心里骂郑一得:“呸!我算是完全看清楚了,你郑一得是个抹嘴忘恩的家伙,中午的酒、肉白让你吃了?!”

   “那这样吧,等天晴了,你们生产队分粮时,鸡鸣村按人头每人扣除全年口粮十斤,全村共九十八口人,等于九百八十斤,取个整数吧,一千斤,另外加上你们退补麦前分的储备粮,也凑个整数一千斤,共两千斤小麦,全部拉到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上去。”

   郑一得的话,让仓库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反驳郑一得的话。

   郑一得看到大家吃惊的样子,目光游移到胡岩、李春光、杨一枝的脸上,但他们谁也没有站出来“响应”。

   郑一得定了定神,严肃地说:“我跟你们讲,这陶岔渠首枢纽工程,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渠首,是丹江口水库的副坝和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标志性建筑。这个工程完工后,陶岔渠首将成为输向京津冀地区的‘水龙头’”。

   “啥叫京津冀地区的‘水龙头’啊,俺们鸡鸣村人可管不了啥子“水龙头”,你说是吗?……”丁婆娘神经质地站起来,看着三婶子,胳膊一挥说道。

   “是啊,两千斤麦子拉到工地上,等于我们村就少分两千斤麦子啊?这是谁给鸡鸣村带来的灾啊?这人真是个祸渣!”三婶子立刻顺着丁婆娘的诱导,说出了丁婆娘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捎带着又炮轰了二叔一排子。她的那张破嘴,简直就是丁婆娘手中的一挺机关枪!

   二叔红着脸羞愤已极地站起来说:“郑书记说的南水北调工程,是一九五八年毛主席指示的。后来,周总理又批文:‘远景南水北调,中期引汉济黄、济淮(淮河),近期引丹灌溉至(邓县)刁河以南’。这样伟大的工程是我让建设的吗?是我让向陶岔渠首工程工地运粮食的吗?这是我王军子给鸡鸣村惹的祸吗?我王军子没那么大本事!幼稚,顺嘴胡言!”二叔气极地看着三婶子。

   “就你识字,会看报纸,了解形势是吗?管它建啥子工程,也不能从鸡鸣村群众的口里掏食,拉到工地上啊?” 这丁婆娘不敢拿郑一得说事,却逮住了二叔这个出气筒了,她一语双关地把对郑一得的火,全部撒在了二叔的头上了。

   二叔明白咋回事儿,蹲下没吭声。

   不料,丁婆娘还嫌火势不大地说:“这鸡鸣村若没有人自作主张,私分粮食,哪会有这事儿啊?”

   “就是的,你王军子私分粮食,还胳膊肘向外拐。咱小小的鸡鸣村,管它啥‘水龙头’不‘水龙头’的!”李三娃站起来,双手背朝后,戾犬一般跟在丁婆娘屁股后可劲地汪汪叫着。

   “三哥,我不明白,往工地上拉粮食跟我王军子有啥关系?”二叔拍着胸脯质问李三娃。

   李三娃嬉皮笑脸地说:“嘻嘻,这不是小秃头上捉虱子——明摆着的吗?你王军子不私分粮食,这郑主任不就不让咱把粮食拉到工地上了吗?”

   “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不分粮食,你还能活到现在?还能有劲站这儿说话吗?早饿死你了!好,话说回来,就算是我私分粮食。我问你,这郑主任是咋知道的?是谁把郑主任请到咱鸡鸣村的?……”

   二叔的话,一下子问住了李三娃。霎时间,仓库里的其他人也都明白了是咋会事。

   胡岩坐不住了,站起来说:“三叔,你老糊涂了?郑主任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你瞎搅和啥呀?”

   “可不是嘛,越老越糊涂!”李春光白了李三娃一眼说。

   李三娃又紧紧腰带,指着李春光骂道:“你妈的,不是你让我……”

   “行了吧,三哥,你就别添乱了吧。”丁婆娘边说边递眼色地赶紧封住了李三娃的嘴巴。

   此刻,郑一得完全明白了胡岩导演的这场“闹剧”。此刻,他不想再看、再听由胡岩、李春光联手导演,由丁婆娘和李三娃演的双簧戏了。

   他站起来当众批丁婆娘说:“你可是鸡鸣村的老妇女队长了,觉悟咋恁低啊?为啥一点都不关心国家大事儿?难道就你们鸡鸣村为陶岔渠首工程建设做贡献了?眼下,咱们全县每一个村子都抽调了劳动力在陶岔渠首工程工地上。为了赶工期,他们在超强度地劳动,不让他们吃饱,咋干活啊?”

   “哼,我根本不相信,他们有那本事?能把丹江口水库里的水调到万二八千里的北京去?”丁婆娘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着。

   “你再胡说,可是要负责任的。这南水北调工程是惠及沿线省份地区的大工程!王军子说得没错,这是党中央毛主席、周总理的指示。”

   二叔赶紧接过郑一得的话:“是啊,周总理说过,‘近期引丹灌溉至刁河以南’。咱鸡鸣村不是在刁河以南吗?这个工程建好后,咱们的庄稼就能灌溉了,小麦、玉米、红薯、大豆等农作物的产量自然高了。粮食产量高了,我们就再不会挨饿了!” 二叔从切身利益说起,纠正丁婆娘等群众的偏见。

   三婶子撇撇她那张善骂人的破嘴,又小声起哄说:“大伙听到没有,说到天边,不还是胳膊肘向外拐吗?粮食运到工地上,不知填到哪个老鼠洞里去了?”

   二叔看了郑一得一眼,在心里骂着三婶子说:“眼皮子看脚背的家伙,不可同日而语。”

   胡岩听着丁婆娘、三婶子叨叨二叔的话,他一直憋着不说话,心里偷着乐呢。但当他听到郑一得表扬二叔的话时,他的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请郑一得来,原本是想借他的力,整了王军子的。没想到,却让王军子在“南水北调工程”上大展了口才。他寻思,他王军子是从哪里对“南水北调工程”了解那么多啊?!

   心头之患!心头之患,必须除之!你王军子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才,我胡岩就是要让你无用武之地!王军子,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李春光看胡岩阴沉着脸不说话,她对跑了主题的会议再也忍不下去了:“行了,都乱成一锅粥了。鸡鸣村虽然不大,人才可不少。说起来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一个赛过一个能说!

   郑一得没有听任胡岩和李春光的摆布,他站起来瞅着胡岩说:“行了,等天晴了,我也来鸡鸣村,你安排好车辆和牛,过完秤,就装车,直接拉到‘陶岔工地’上去。至于其他的,你们自己拉屎自己擦吧,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还有别的事儿,我先回公社去。”

   郑一得的话,让胡岩的心里如喝了泔水般难受。他万没想到,他借来炮筒子郑一得的这把尚方宝剑却不好使。不但没有达到他整二叔的目的,相反,倒伤着了自己——“私分粮食,大队干部也有不可推卸的任责”!还让王军子在他面前亮亮口才?!

   对鸡鸣村那两千斤麦子神经最敏感的丁婆娘仍在心里骂道:“抹嘴忘恩的家伙,这不是抽筋喝血嘛。”

   惟独二叔在心里说,把粮食调到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上,也比让你们“招待”了有意义!哼,你丁婆娘的本意是既想整人,又不想退还麦前分的粮,你这是搬起石头,砸在了自己的脚面上,疼?活该!

   郑一得拍着胡岩的肩膀走出仓库门口,大队妇女队长李春光和队长杨一枝、副队长李同然、丁婆娘,他们不得不起身送郑一得到仓库外面,惟有二叔仍蹲在仓库门后抽旱烟。

   洋相虫顺子哥猴子般从麦茓子上跳下来,伸了个赖腰,俏皮地大声唱道:

   “公社啊,是棵常青藤

   社员啊,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

   郑一得听到歌声,回头看了顺子哥一眼。

   胡岩趁机说:“他是王军子的大侄子,那家伙和他二叔一样,捣蛋得很呐,你别生气,瞅机会我收拾他。”

   “得得得,又来了,那是你的事儿,我可没生气,也没让你收拾人家噢。”郑一得河中游鱼般,把“将来式”未知的责任,全部推得一干二净的。

   哈哈,胡岩的马屁,又拍到了“驴”屁股上了。

 第十章

   胡岩把郑一得送出鸡鸣村口,他回想着郑一得今天独大的言行,他回到仓库后,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了顺子哥一眼,警示他以后别多嘴显摆。然后,恶言恶语,劈头盖脸地朝二叔砸下:“军子叔,咋回事儿啊,你咋想起这歪点子,让我也背黑锅?”

   “是给你添麻烦了,但这事儿也蹊跷,郑一得咋就知道了呢?!”二叔反问胡岩。

   “你以为你做事天衣无缝吗?天不知神不知鬼也不知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你能做得了主分粮,你也能做得了主把两千斤小麦运往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吗?你问问大家同意不同意?”胡岩又借机煽风点火。

   “你调查了没有?是我做主分粮的吗?至于运往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上的两千斤粮食,大家都听着的,我不想和你分辩!你支书胡岩拍拍你胸口那四两肉,你们今天到底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故意找茬儿、煽风点火的!”

   二叔凭着他一正压百邪的人品,大胆地揭破了支书胡岩的歪“脑壳”子。

   “私分粮食就是你的错,还不入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你把那个小本子摆在桌面上让大家看看?”

   胡岩昏了头般地既不调查,又不研究,照搬老菜把儿可笑浅薄的话,来当众吓唬二叔。

   二叔是那个大字不认一个的杨一枝吗?是他胡岩那“三斧头”就能砍倒吓歪的人吗?如果不是在那个基层政府执行政策过左、成份决定人的前途命运的年代,那么,二叔也许正如乡邻们说的,大学毕业,早去大城市施展才华、成就一番事业了。

   再说支书胡岩,如果不是当年的造反派头头张松芝的举荐,如果不是胡岩让他的土匪二爷胡大占,找到李春光的土匪三叔李三娃,李三娃又找到丁婆娘,煽动丁婆娘在那年的那个夺权大会上,主观臆测,瞎编乱诌,咬住二叔的大舅干过“国民党司令”,如果那年二叔不是因为孩子多、二婶子突然病重脱不开身,二叔不能到会议现场讲明他大舅在抗战时期,曾出任过李宗仁委任的第五战区右路游击纵队司令兼独立支队司令戴焕章的军需主任时,曾在情报传送、交通保护、购买弹药、粮食等方面,为新四军第五师和鄂中抗日根据地做出了巨大贡献,曾得了时任第五师师长李先念和豫鄂边区党委领导人陈少敏的专门接见和极高评价的历史真相,那么,凭二叔的学识才干、人品人缘,现在站在这里讲话的,就不是他胡岩,而应是二叔了。这一点,他胡岩不是不清楚!

   这么多年来,二叔成了外强中干的胡岩的心腹大患。他一直视二叔为他面前的一棵大树,担心二叔遮挡他的阳光而成风景,所以,他对二叔是既暗暗佩服,又嫉妒害怕。

   生性张狂、阳奉阳违、常戴一副“变脸”面具的胡岩,害怕二叔东山再起,总时不时地找机会,或用他的“三斧头”,或用小人伎量骂骂咧咧,来吓唬二叔,对二叔是阴招不断,百般刁难。

   比如只要二叔在场,他都要假、大、空地高叫:“我们这代人,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对共产主义要绝对忠诚。

   “我们要严防‘地、富、反、坏、右’的复辟活动,但我们相信‘敌人一天天会烂下去,我们一天天会好起来’……”

   在那个基层政府执行政策过左的年月,阶级成份仿佛现在人们的大学文凭。尽管二叔自己出身贫农,但背着“国民党司令”外甥黑锅的二叔,更加谨慎自己的政治表现。对于胡岩在大会、小会上讲的政治口号,他都能认真地接受、消化,并自觉地和他的“国民党司令”大舅家划清界限,即使逢年过节,他也不去他大舅家。

   尽管二叔如此夹着尾巴做人,但胡岩却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宽容之道,而是以称霸一隅、地头蛇的黑恶威风,固执地坚持他的一不做、二不休,即使他一时半会儿不能把人整死,也要让岗洼大队的天空整日阴风怒号、风沙漫卷、鸡犬不宁……

   胡岩趁着三分酒劲、七分五赖、皮笑肉不笑地吓唬小孩子似的紧逼二叔:“回去,把那小本子拿来呀!你不敢了吧?!”

   “去你妈的,老子有啥不敢?老子是不想拿!”二叔的怒火腾地窜出胸膛,他站起来,一连骂了胡岩几句。

   胡岩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他不但没和二叔硬来,相反,他厚着脸皮子又笑嘻嘻地说:“军子叔,你别发火啊,咱俩打小同学,这谁跟谁啊,我这不是为了工作吗?”

   “去你妈的,有你这样工作的吗?”二叔骂了一句,撂下胡岩和仓库里其他的人,独自回家了。

   “哎呀,常言说,‘能大能小是条龙,只大不小是条虫’。有理摆在桌面上呀,这走了算啥殏英雄啊?算个狗熊!”丁婆娘站起来,一边替胡岩擦去脸上的“灰”,一边话中带刺地“侮”、蔑二叔。

   “阿哈哈,阿哈哈,狗熊就那样啊?……”三婶子八辈子没拣过乐似的,拍腿大笑,企图让大伙都跟着她笑。

   不料,顺子哥一个鹞子翻身,顺手掂起一根木棒,揪住有子叔的衣领高声叫道:“妖怪,吃我老孙一棒!”

   有子叔不解其意,恼恨地骂道:“嗯?你咋不说吃你爷爷一棒呢?”

   “你个猪呆子!”

   顺子哥拿西游记里的人物揶揄有子叔,可这满仓库的人,有谁能解其中味啊?

   在丁婆娘、三婶子的唧唧喳喳中,在顺子哥打趣有子叔的故意捣乱中,队长杨一曼向大家摆摆手:“行了,行了,散会吧。”

   支书胡岩也挥挥手说:“大家回吧。”

   “嘿,就这点事儿,还惊动了公社、大队干部?……”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离开了仓库。

   胡岩没走,自然,李春光、杨一枝、李同然、丁婆娘也没走。几个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胡岩看一眼李春光,李春光冲他苦笑一下。

   杨一枝着急地说:“看这事儿闹的,按照上级规定,大家全年细粮按人头算的话,本来才只有六十斤,再让拨出来十斤的话,更不够吃了。胡闹,简直是胡闹!”

   老队长杨一枝只能看到问题的表症,他哪能悟出胡岩、丁婆娘、李春光他们葫芦里装的是要害二书的毒药啊。

   胡岩接过杨一枝的话说:“大叔,你先别着急,咱清完账再说。”

   “还清账啊?今天就弄了个打不着黄鼠狼,却惹了一屁股臊’!”杨一枝气恼地说。

   “清,一定要清个水落石出”。胡岩恨恨地说。

   “要不,成立个清账工作组?”李春光献计说。

   “好,我管饭!”丁婆娘殷勤地说。

   “好,你可不许要招待费、招待粮哟!”胡岩打趣丁婆娘说。

   “行,一言为定。只要灭了那‘黄口小儿’的锐气,咋着都行”。丁婆娘妖骨暴露无遗地使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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