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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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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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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凋

              未凋

大平

木犀的儿子离婚了。有一天他找到我,唤舅舅,说你能回忆回忆我妈吗?我答应了他。

1

木犀比我大两岁。

她堂哥在城里工作,总带回很多很多书给她,那些书多是内部处理,身价如木犀所说“凤凰落毛不如鸡”。四大名著,比某些油印小册子还不如。有两斤白米那么重的《醒世姻缘》原价看不清,但封底又盖个三角戳“一角七分”,木犀痛苦而喜悦地叫:“呀,就像拾枣!”

木犀家成了我的免费图书馆,记不清我在那里啃过多少书。但我这书虫与木犀比,用她自信之言:马姑娘比冯姑娘,你比我不止少一点哦。口气是师傅于徒弟,始终高一手。木犀自小就是个书迷,她称自己是“鸡汤泡炒米——书汁泡大的”。从《西游记》到《故乡》,从《鲁滨逊漂流记》到《少年维特之烦恼》,古今的,中外的,哪一部叫得上名的著作她都如数家珍。木犀作文写得好,初中时一篇《插秧记》,“冠盖满牛中”,刊入牛中和县里油印的作文选。我至今仍能背诵其中的句子:“老队长的喊声里,我抬头看见,自己插下的秧苗都连根浮起了,放湖鸭子一般,在风中的水田里漂漂荡荡……”语文老师宣读这篇范文,称赞“放湖鸭子”是俗语,被小作者信手拈来,让人眼前顿然一亮。木犀稍偏语文,但各科老师都说她前途不可限量。

我们的庄子叫小赌庄,大人们也对木犀刮目相看。木犀是块天生的读书料,是“别人家的孩子”,人们斥责子女不上进,结语总是“你学学人家木犀,我死了都闭眼晴!”我娘见木犀,总夸一声“木呀,你是争气的小才女呢!”没想木犀回一句:“自古才女多薄命,再说我争气关你啥事!”娘转述给我,讪讪地说这丫头好是好,可是个小辣椒,玫瑰刺哩。

木犀常给小伙伴讲故事,她讲得深入浅出又起伏跌宕,幽默滑稽又不无伤感,令我们捧腹之余有一种淡淡的哀怜体会。木犀“课徒”的地点必是她家大枣树下,巨伞一样撑开的大枣树枝头,葫芦枣儿被太阳晒红了半边屁股,秋风阵阵吹,醉人的枣香,动人的故事,一群青涩少年歪头竖耳,听一个少女绘声绘色地讲述孙悟空打白骨精、少年闺土、保尔和冬妮娅……今天回忆这些画面,我脑子里仍像翻一本泛黄的小人书,那些珍藏的孩提时光啊。有次木犀讲《苦菜花》,讲到一个情节停止了她的娓娓叙来,关于成人情爱实在有点难为她了,可这个情节又绕不过去,最终木犀故作平淡地讲完,有点喘息不匀了。德强母亲跟坏人有感情纠缠,杏莉的母亲与长锁发生关系……和狗讲话,找猫作伴。木犀说:“她想哪怕跟个穷人,就是苦也比这年纪轻轻的守活寡好受哇……”木犀讲完后,我发现她的小脸蛋红如熟枣。讲的和听的,我们都松一口气。木犀二姐来喊她回家吃饭,就评价道:“小死肉真不怕丑!”

“你才不怕丑呢,”木犀往脸上掏羞羞,说二姐,“点点大都想找婆家了。”姐姐要掐她,姐妹两个“小死肉”打起来了。

2

书上话“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木犀认为好词都被用滥俗了。诗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木犀说黄鹂白鹭“合掌”了。木犀与我小学时期“两小”几不相识,今天的我使劲回想,总记不起她那时的模样。一件蓝格子上衣,黑色的灯芯绒裤子,脚上穿一双平底带襻儿的平绒布鞋,扎单辫,两分的前刘海,掩不住单眼皮大眼睛灵动的光芒,她沉稳,也爱笑;活泼,又好静……这是初中时木犀烙在我记忆底片上的。初中,我和木犀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牛场中学简称“牛中”,离我们小赌庄有六七华里地,尽是弯弯绕绕田埂路,狭窄而泥泞,田畈,水塘,加上地埂上的芭茅、田埂上黄豆禾,好客要留人吃饭似的。晴天雨天,上学放学,木犀和我的光光的脚丫,在如此征途上来来回回。木犀比我高一年级,我上初一,她上初二,我上初二,她上初三,我上初三,她就飞上高一的枝头了,似我在撵她,撵不上,又像她在躲我,游刃有余。为节约时间,她从中餐搭伙渐渐到住宿学校,餐菜物品由我送带。我也在牛中搭过伙,周一早上布袋驮二斤四两米交食堂,炊事员收了白米,又伸手要:柴火费呢?要交一角八分钱。我娘用升子挖米已叨念着难为,拿钱那就是割她的肉了。是真拿不出,我爸久病,到处医病把家医得像个空菜筒,就算娘摸箱底能摸出一二角钱,我拿着它交给学校心里也不舒服。我搭一阵伙,仍改为走读。现在想,走读肯定影响学习,别人在教室埋头做习题,你脚擦脚在奋力对付泥巴路,为木犀做贡献。木犀娘来我家送东西,把装着木犀饭菜的茶缸也递上,和我娘拉两句家常就走了。我在喝着山芋粥时,娘把木犀的茶缸搁我家锅台的井罐里,那里有热气,我临行又让娘把木犀的茶缸外捂一层棉垫。娘说不凉的,还热呢。我说六七里地,路上会凉的。木犀白净净的,她生得比我丰硕十分,却时常感冒、咳嗽。不知从哪天起,和她走在一起,她咳嗽时我心里有一种扯扯的感觉。她爸是害肺病死的,我怕木犀……我来到木犀班级后门,木犀正在倒数中间第三排写作业,但她很快就嗅着似的回过头来了,她仿佛不是在做作业,而是一直在倾听着我到来的脚步。她过来接过我递上的,棉捂子捂着的搪瓷茶缸,一只袋子里是她的换洗衣。木犀感觉饭菜还是滚热的,就微笑瞧我一眼,没说话,就回到座位了。那时有她同学注视着我,我早回头走向自己教室了,却感觉到她正在扒饭,一口一口地扒着,我觉得心里不晓多舒服。木犀一定饿坏了,我心里想,明天我上学的路上,一定脚赶脚更快一点。

我对木犀堪用一个“好”字吗?可我觉得木犀对我的好是个“更”字。木犀对我好,就是常常邀我上她家去。有段时间木犀大姐生孩子了,二姐和娘都去服侍去了,她大姐家有十几里地,她们从那边走回要到很晚。逢那样的晚上木犀便邀我做伴,那些夜晚静谧而安详,一盏孤寂的小墨水瓶制的煤油灯下,我和木犀玩“线花”游戏,木犀两手四根手指绷着线花,让我用手指勾住一会翻成“牛眼睛”,一会她再灵巧地翻成复杂的“小儿摇窠”“梅八节”之类的花。玩累了各自看看书,有时木犀累了,很快就伏桌上睡着了。怕她着凉,我为她披上一件夹衣。煤油灯光很暗弱,如豆的一点儿亮,我看守着她,她睡着了,她伏案而眠的睡姿,有一种令我心里疼痛的美。她不算瘦的肩头随着呼吸,升起又落下去;她的鼻息不时让前刘海,飘起又回落。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东西,悄然地涌满了我的心间。小赌庄大人把妻子叫“烧锅的”,妻子管丈夫叫“老板”。极小的时候过家家,木犀总扮演我的烧锅的角色,有回游戏木犀来晚了,别的女孩做了我替补的对象,木犀瞧着一怔,气鼓鼓地甩起小手儿就走,几天不理我。下次玩游戏,那个替补女孩把位置还与,给木犀说,何小虫是你老板么?你还真做他的烧锅的呀?木犀就去揪她的脸腮,说小死肉不怕丑,你想做还做不成对吧。胡乱地想着这些,这样的夜晚,我守着谁?我守着是我小小的“烧锅的”呀!

夜渐深了,外面起风了,钻进屋子来,油灯光的豆儿不堪地摇晃,人影子活了,在土墙壁上歪斜地放大缩小,梁上馋嘴的耗子不知偷了什么,它吃得开心地咂嘴;乒乓一声响,大概是猫踏翻了什么,喵了一声猫鼠都惊逃了;似有谁的咳嗽声传来,我觉得那是木犀的爸爸,木犀爸早年死于肺病。我感到异样的畏葸,我真的“骇”了。我把木犀轻轻地摇醒,说,我有点骇。木犀抬起头,拿手臂揉一下眼睛,打个激凌醒了便担负起姐姐的责任。她像我娘那样轻拍着我胸口,说别骇别骇,有姐姐在呢。还姐姐呢,我说,你自己都睡得像条小死狗了。木犀自责说她太困了,“该打,我该打。”说着,真举手拍几拍自己的脸……她似让自己彻底地醒来。

听那风,瞅着窗影,等候她家大人。面对面地坐着,捧起一本书,两个人手拉着,读诗,念书……时光啊,如果可以定格,请停留在那个凄凉寂寞的秋夜吧!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读过《诗经》,木犀又拿起一册《查密莉雅》,她引领着我念:

“在一条横穿道路的小河旁,马儿用马掌得得地敲打着水漉漉的白玉般的石子,放慢了步子。我们涉过了浅滩,丹尼亚尔给马加了几鞭,猛不防地用那束缚已久的、颤抖的嗓音唱了起来:

头戴白帽、身披青衣的……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我有点走神了,戴白帽、穿青衣是不是木犀的爸来了……

木犀站起身,手捧着书,让我打起精神,学着她读:

头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摇篮……”

虫儿哎,晚了家来困觉了哦——,一声又一声。木犀说:听,谁在唤你?我也听见了,我说是我娘吧。我跑出木犀家的屋子去,对那茫茫的夜应了一声:哎,就来了哦——我娘听见就不再唤了,她只是怕她的儿子丢了。我哪里会丢呢,有木犀伴我,我伴木犀,小小少年,这一生也不会丢的吧。

3

深秋,木犀家的枣熟了,那枣像一个个有志气的小葫芦娃,挂在枣树枝上,阵阵风来,枣叶拍打起葫芦果,像娘的手掌哄拍孩子困觉。这种葫芦枣没熟时并不甜,木犀娘曾念:“青年胖枣,不食也好。上吐下泻,浮头肿脑。”这咒语是吓不倒我们的,她便又劝说:哪是不给你们吃,还没养熟呢。越是生涩的,青涩少年越是等不及,我们悄悄扔土块“轰炸”,偷偷拿竹竿子“捣蛋”,木犀娘看到一地枣叶,又不免骂上几声,临了说等枣好了,家家有份呢。当真是的,葫芦枣熟了,木犀端一只大大的葫芦瓢天使一样地满庄子跑,挨家送,受了枣子的人家,都会“回”上一点什么,不让木犀空着瓢。小赌庄古风尚存,这叫礼尚往来。木犀端给我家的枣总是双份的,远远看见木犀端着葫芦瓢来了,我娘欢喜得什么似的,放下活,满脸的笑,迎进屋,没等她咕喽咕喽倒下枣来,我娘先就爱怜地抚摸起木犀的头发了,又端详着打量她,喜滋滋地瞅,使得木犀终于不好意思起来。

“婶,别把头发弄乱了。”木犀拂去我娘的手,顺便用指头梳一下刘海。

“木姐姐,坐,坐一坐哦。”我奶奶也拄拐过来了。

我说奶奶,你怎么也叫姐姐呀。老人家笑对我娘说:“啊嗟,晓得护着了呢。”老人家的一个“护”字,真把木犀害羞得无以复加,她又不好回怼老人,只好转身就跑。我娘忙拉住,并夺过那只空葫芦瓢来,一定要回点礼给她。但木犀像鸟一样飞掉了,明天娘就让我用一只大海碗端着送去,有时是牛奶糖,有时是麻糕,是我舅舅从九江捎来的,娘早就攒着了,等着木犀来呢。做着家务,娘有时给奶奶叹一声:“木犀丫头,哪家的一房好媳妇哦?”奶奶也“唉”一声附和,却拄拐,像对天讲,什么眉短,主寿庚不好。娘忙吐口水,说老人家快别瞎讲。

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和木犀姐妹一道去文津街看电影,本是和庄里孩子们一同去的,那天由于木犀放学晚,等不及的伙伴们都提前走了。到了露天影场上,早开演了,万难在人群里找到一处空隙,我刚把带的几个草团垫在了地上,木犀突然对二姐耳语着什么。你这小死肉,二姐说,懒牛上床屎尿多,你去呀!木犀说,一个人不敢去。当时情况是位不能离人,一离人连草团都被人占去了。可是我后来想,二姐可以让我看守阵地呀,她怕我看不住吗?

让小虫陪我去吧,木犀轻轻地说。

二姐想了想,便点了点头。那时我并不知木犀分派我的任务是什么,跟着她走,到了一处缓坡后,木犀叫我站住别往前走了,木犀迅速蹲了下去……一片潺湲的溪声,打着欢快的唿哨,倒着看的电影幕里传来雨声,三月里的小雨,山间的雨后,迅疾奔涌的溪水。我一阵恍惚,听声音也不是,看电影也不是,我们在电影幕的反面,风鼓得“英雄”谦虚地弯腰,可是正冲锋陷阵、刀光剑影。我在怕丑中似明白了,感到胸口咚咚咚地狂跳,像木犀二姐体弱常说的心慌“心里像打狼头”,我的身体起一种莫名的颤栗,还想起木犀讲的《苦菜花》的故事。

发啥呆?看电影去呀。木犀整衣出来喊我了,我还愣在那里。

4

初中没毕业,我缀学了,没事做,进了庄子里的窑厂,在机制大瓦房里干活儿,干牛一样的活——牵着一头硕大牛蹄的水牯踩窑泥,牛踩我也踩。一般是隔几天早上,木犀就要来到窑后面放牛。窑厂后面的抗旱大沟里,青草生得水嫩而葳蕤,绿地毯,像碧青的草海。我的牛儿吃得欢,木犀的牛儿吃得欢,大水牛吃草,贪婪又自在,卷几口草,噗一口气,再卷几口,再噗一口气。那“噗”仿佛是牛儿放松的一个叹息。牛儿的叹息里,木犀和我的谈话开始了。

不念了么?木犀问。

不念了。

真的不念了么?

真的不念了!

秋天,晚稻才勾头,我的父亲死了,没钱送上山,娘向生产队借支了四十元买了块柳木,勉强安葬了。头三天黄昏,我和弟扎一支比牛尾长许多的火把点燃陪伴爸。可是娘再供不起我上学了,加上我的学习又不好,还跟人赌博,娘捉住了就打。儿不争气,她又怕告诉人,说要是讲出去,你长大还想不想讨亲。爱的深,痛的切,学校之于我。哀不幸,怒不争,我之于学校。看到曾经的同学,看到同学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走向学校。上小学的,上中学的,比我小的孩子,比我大的孩子,他们走向学校,失学的我,一看见他们就想偷偷地哭一场。

木姐,你还念下去吗?我问木犀。

再干一年,考不上也不念了。木犀有点愤愤地说。她的赤脚丫踩着草,把草踩倒了,它们又爬起,木犀用脚板踏,再又把它们踩倒。早晨的阳光,在大沟上沿,只看到道道光柱。光柱里有什么扑楞楞地飞。我看了说,是盐老鼠。木犀纠正我:是倒行的蝙蝠。

你要干,你一定要读下去,你一定能考上的。

唉,说不清,哪个能说得清呢……

木犀娘也说供不起木犀的复读了,木犀已补习一年了。好在木犀二姐刚找了个的姐夫,姐夫拍胸脯作保障,小姨念下去,念到什么程度,我供你到什么程度!姐夫比二姐大很多,生得五大三粗,答应招为上门婿时,木犀娘提出了供小姨妹上学这个条件。

又一年冬天了,清早的大沟里,牛儿肚子吃得滚圆了,摇晃着生着月亮犄角的脑袋,发一声长哞;盐老鼠又飞起了,扑楞朴楞着翅膀,它们是离家还是回窝,发出似鸣非鸣快乐的叫声。大沟上沿,洒下一阵细土来。我仰头望,说盐老鼠居然会唱歌。给你纠正过的呀,它学名叫蝙蝠。木犀又教导我一回,说蝙蝠们只会乱聒噪,刚才洒下的,可能是它们的粪便。我感到一阵不自在。木犀的牛拉屎了,她喊牛别拉别拉。我说没事让它拉。牛奓起后半身,巨大的粪便,黑山一样坠下来了。我讨来粪箕和屎筢,帮木犀把它送进她家的粪窖。木犀娘见了,夸我一声,说木犀就是懒,牛屎都不捡。

木犀……她要是考不上,那才好呢。娘说时怯怯的,生怕被人听到。

老妈,你这是眼热人!你怎么那么坏?

我是多么希望木犀能考出去,上大学,乡村孩子唯一的好出路。娘说过“去到考场放泡屁,也替祖先争口气”。这是小赌庄俗语。我巴不得木犀争一口气。木犀已争了两口气了,而我一回气也没争过。庄子里原先开口必称木犀“小才女”的人们,口风早转了,嘻嘻地讪笑着:“才女不才,明年再来。”木犀的补习快成个笑柄了。邻庄一复读女生,苦干六年,年年有希望,年年落空。最后一年仅差2分,又名落孙山了,她点火烧书本,房子烧着了,人就疯了。夜深人静,油灯下看书,我也生出娘同样的坏想法:希望木犀考不上。那样我就有了某种希望,是啥希望呢?又说不清。娘说,木犀娘到菜地去寻菜,弯都要弯到我家门口坐一会,和她拉拉家常。娘觉得木犀娘应该不是无意的。

大水牛吃饱了,它们不再吃草,却斗角玩了起来,斗着斗着,我的牛爬上了木犀的牛的后背。木犀吓得一跳,跑开了,我拿棍子去打。我打我的变成了五条腿的牛:下来!你给我下来!木犀来拉她的牛的鼻绳,生气地喊:傻不傻呀,你走开啊!可是她的牛就是不听她的话,宁愿被我的牛压着,不肯走开。

5

消息像夏天的热风一样,传遍小赌庄,木犀考取了。

木犀争第三口气,终于争气考取了大专,是T市财经专科学校。那天早上,我似有意地起得很早,我站在土窑顶上痴痴傻傻地等待那一刻。头天晚上,我当木犀会来和我告别,可是她没来,那一阵子她都忙,忙着会同学和走亲戚吧,以至我用夜里打手电捉青蛙换来的为她准备的笔记本和钢笔,没能送出去。那些日子里,我总和娘吵架,我要走,我要外出,我要走得很远,我要到外面世界去飞翔。娘先让着我,娘晓得我心里不好受,当我捆好了棉被卷真的要走了,娘赶到菜地头那里一把夺了下来,就开始骂我了。当年父亲久病,家里拿不出钱来,连我交学校的柴火钱都拿不出,娘就骂喧我爸:仓窿里老鼠,看家佬!我爸瘸着腿终于发狠挑上铺盖,娘追到菜地头那里又去拉拽,使劲地把他拽回了家。接下的日子却又是每天骂喧,娘说她更瞧不起他了。

“你走,你倒是走呀,有本事你和人家一样考出去,考走哇!”我回到家,娘的指责也似当年指责我爸,娘骂我是没用的东西,没出息,连考场放泡屁都不曾放过,唉,不争气的货!跟你死鬼老子一号的。娘不怕我痛,我哪里痛娘就撕咬哪里,击打哪里。

那只宽带的书包挎在木犀右肩上,斜斜的挎着,像很多年后礼仪小姐登台恭喜的授带。她袜子鞋整齐地,行走在雨后的黄泥土路上,她的娘说,别瞎叉,拣干处走。木犀便跳跃着,像脚丫不适应地的黄鹂鸟一样择步而行。木犀改过的古诗:“一张白卷飞青天,两个黄鹂鸣翠柳”,它生有翅膀,它是要飞的,偶尔落地觅食,翅膀一硬终究是要飞的。木犀的诗带有揶揄的意思吧?我瞪眼着青天上,我想象着柳树上,我看见杨树下……她的崭新旅游鞋是那么洁净,黄泥路上尽是积水和泥坑,她小心翼翼地选择落脚点,脚尖儿练轻功般,显得像只高贵的梅花鹿。梅花开在冬春,桂花开在秋冬,梅花鹿贵足就要踏上城里柏油路了,骄傲是她的权利。壮硕的大嘴姐夫替她挑着担子,一端是棉被卷,一端是盆桶之类行李,二姐为她提着网兜,里面是巾帕之类,她们的娘迤逦跟在后面小跑。木犀娘的神气像很想遇到人,但这天小赌庄人隐遁了似的,使这个扬眉吐气的队伍,只遇到一两个。木犀的娘主动打着招呼:哦,丫头走了哦,昨日个市里学府就下通知催了么!又和下一位唉叹,说丫头做城里人去喽,留是留不住的!口气是拾了金子又卖乖。

两只凡鸟在枝头,作伴玩耍,突然一只箭一样冲天而起,破云而去,它成了凤;另一只猝然一声落地,中弹了,它栽向了黄泥巴……

我把脚都踮痛了,我把眼都望酸了,木犀压根儿就没回下头,她就不想回头望一眼这个庄子吗?这个贫穷落后的庄子,以及庄子里伴她成长的小伙伴?她连窑厂和大沟方向都不回望一下,如果她有心瞟一瞟,定会发现立在土窑顶为她目送的人。土窑闭火了,窑顶一潭半月形浊水,那是我用肩一担担挑上来的洇窑水。烟囱有五六只,齐齐地冒着一缕缕如云似烟的东西,非云是烟,呛得死人。我歇下担子,执着扁担立着,仍向通往马路那个方向眺望着,她似往窑这边扭了扭头,我一凛就想要躲一躲,然而其实她压根儿没望向这边。我感到鼻里不舒服,眼里不舒服,心里呢,如果流泪,我想那一定是臭窑烟熏的。

那个女孩走远了,眼里的,心里的,谁的梦里的。

6

我开始外出打工的那年暑假,农历六月回家帮助娘“双抢”。抢收抢种,是最为忙碌的季节,小赌庄人说“逮到鬼都当人用”。木犀放暑假也回来了,但她不是回来“双抢”,而是回来“歇伏”的。大田畈里,我们割稻,我们脱粒,我们车水,我们插秧,忙得黄汗淌黑汗流,连木犀的矮小的娘也佝偻着身,在泥田里一杆一杆地割,一棵一棵地插。木犀却一副悠闲的样子,有时捧着书,有时踱着步,她娘不让她下田干活,她难得来一次田畈是来送茶水的。一次我挑稻把和她顶头撞,我挑着担子歪向路边给她让路,并问候:

“姐送茶呀?”

“你呀,告诉你吧,这叫‘饷田’!”木犀依然好为人师,教我两个雅雅的字。

大毒日头下,丁壮的我,饷田的她,我磨磨肩上沉重的担子想,她像手里那把折扇上画着的古代的仕女:穿着花裙,趿着凉鞋,穿着袜子,身穿罗绮者,脚板不沾泥,她那把纸折扇儿遮掩额头上……天刚放晴的田埂路,泥泞,又栽有黄豆禾,木犀因择步而行,而歪歪扭扭,嘴里叫着:咦,欺生呀,欺负我呀。她扑扑地跳一下,把茶壶打翻了。田头,木犀娘跟我娘讲,小死肉城里登久了么,家来啥事都不会做了,看乡下的么事都不习惯了。我娘说,是的哟,木犀姐姐,可是你当娘的双抢不也在忙收忙种么。木犀娘护卫的口气说,小死肉身子骨弱,下不得田,一下田就头晕呢。木犀二姐对此不服气,说娘一碗水没端平。

“双抢”大头落地的日子,一天木犀邀我上她家玩,她拿出一摞摄于京城的照片给我看。有故宫的,有长城的,颐和园的,北大的,这些照片一律拍得很有创意,很有想象力,照片上的木犀和她的同学,有牵手的形态,有放飞的姿势,有仿油画色彩的,有扮雕塑情状的。其中一张我觉得特别喜欢。木犀扎一根半长的单辫子,背倚一壁葳蕤,像大沟青草般的爬山虎,手搭凉棚作乡村少女懵懂状,天真而纯情地斜睨着首都的天空。我一张张翻阅,心里却想找借口留下这一张。我喜欢木犀的天真,我要珍藏一张天真的木犀。

我把那厚厚一摞递还,那一张“天真的木犀”被我笨拙而生硬地“回扣”了。我当时的动作一定很不雅,有点小偷的样子,但我很爱惜地将它像当年插水笔扣般的,插进衬衫上口袋又似想让她看见。木犀果然发现了,“咦,你这是干吗?”眼直逼着我。我的脸瞬间窘得发烫。我想保留一张,我嗫嚅着说,做个纪念。

“那怎么行!拿来!我照片要送我同学!”口气比我偷照片还要生硬。

“我,我们不也算是同学吗?”

“你——哦,我说的是大学的同学!”

我被“大学”噎住了。我向木犀,尴尬地交出了木犀。怕我太好受吗,她跟后补一句,说起想来了,你衬衣荷包原来不也是挂钢笔的么?可惜呀你早不念书啦。

已记不得是怎样走回家的,木犀家到我家,百十来步地,我像爬高坡,趔趄吃力。六月的日头,火一样的毒。六月里农村的日头,比火还毒。

这以后,我和木犀很少见面和深谈了,有时过年回家碰到,话题才开个头,却总谈不到一块去。城市与农村,大学生与农民,霄壤之距,冰炭难溶,海水与火焰,我们无话可说!不止一次的,木犀以如此口气问我,你们农村这几年收入怎么样?你们农村往后的出路在哪里?有一年暑假我家将草房翻盖成瓦房,木犀路过门口,说何小虫,盖个瓦房娶个媳妇再生个儿,你们农家的小日子过得也不错哇!

木犀一口一个“你们农村”,好像这“农村”与她一点干系也没有,我听了不是滋味,但不是滋味也得受着,不受着又能怎么着,谁叫你是“没出息”的农家小子,这辈子洗不掉的就是一身的泥土。

这天,木犀二姐在田里晕倒了,闭汗,吐泻,中暑的症状,着急往医院抬。四脚朝天的竹凉床,倒过个儿来,二姐躺着里面,四个劳力轮换抬,我也是一个。小赌庄把男子汉叫着劳力。木犀仍是娇小姐模样,折扇遮额,趿着凉拖鞋有点跟不上地跟后扑扑跳着,她娘喊木犀,拿伞把你姐罩一下,日头好毒。木犀接过那把“天堂”小花伞,据说是她同学送她的,我们迈一步,她小碎步要跳好几步,跟着像一片移动的红云。给二姐撑了一段,木犀喊手酸,就不撑了。我们劳力抬着,已累得气喘吁吁。快罩病人,太阳毒喽!木犀把花洋伞给自己头顶撑着,把她的那把仕女小折扇盖给二姐脸上,二姐哼了一声,说我不要,像个盖脸纸。木犀说:姐,你好得很呵,不像有病。

难不成你姐是装出来的吗?她二姐夫抬着人,粗气直喘,又气又急。

姐夫你这样急,干嘛弄个四脚朝天的破竹床呢?干嘛不拨个电话叫个120,喊个的士也行呀,唉,要是在城里……木犀撑着花洋伞说的洋话,我们抬人的劳力大汗淋漓都觉得愤怒。那时的农村,别说什么急救120和的士,田畈连条像样的公路都不通,更别说电话线了。

二姐送到了乡卫生院,脸煞白,气就上不来了。医生看了,让立即转院。找辆三轮卡,拉到了县卫生院,鼻血流得不止,医生问:谁是家属?你们是死人啊!病人中暑,怎么不做好防护?让她“敞头晒”!

我没有跟去县医院,据木犀二姐夫后来泣着说,木犀听了医生的质问,只伸了下舌头。不到三天时间,二姐因一场小小的中暑,居然丢掉了性命。

7

以下内容与事实有否出入?它来自我向人们悉心地搜求。木犀你如能读到,欢迎纠错和指正……哦,那大概只在梦里了吧。

木犀的爱情来得很浪漫,很艺术,也很戏剧。财专传达室看门师傅常戴个白檐鸭舌帽,说是儿子唐琪送他的,琪在海省一家文艺团体工作,毕业于艺术学院,小伙混得不错,已当上艺术总监了。唐琪算个孝子,他隔三差五给父亲写信,父亲老工人出身,不识多少字,每回都请木犀帮忙念信和复信。师傅比较喜欢木犀,作为留校老师,木犀人很随和,不拿架子,看门师傅一般少有老师与其搭讪的。木犀却不,木犀有时还主动找师傅拉家常。早年失怙,木犀见了师傅“头戴白帽”,可能有与生俱来的亲切吧。木犀帮师傅复信次数多了,唐琪来电话时就打听复信的这个人是谁,说文笔很优美,字也写得娟秀,尤其一句“你想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很能打动他。师傅告诉儿子说了木犀的名字,又说木犀是位留校老师,人长得怎么怎么的好,心地也怎么怎么的好。于是,远在海省的唐琪给木犀写了第一封情书,开头一句:“萍水相逢,我也可以叫你一声木犀吗?”突兀的口气,木犀读来却感到一种炽烈的情感,像海省的日头,她觉得脸红得发烫。就从这封信始,木犀与唐琪的姻缘就千里一线牵了。

二姐出事后,姐夫尚在壮年,当然还想找一个。姐夫曾提出从家里搬出去,木犀不同意,家里必须有个人照顾老娘,她找堂哥、大姐等人商议,他们认为这也是特殊情况,应当理解。

你要是立即搬出去,就显得以前的孝心是假的了,对吧?木犀对二姐夫说。

木犀那年回家过春节,适逢刚做了双眼皮手术,春节前她的眼睛包裹着纱布,过年时“爱好”便取下了,我发现过年期间她眼睛肿得,像倒扣着两只她娘烧的茶叶炆蛋。我妻子告诉我,木犀的眉毛都挤胀得像铮铮的刈草了。但木犀看上去很喜悦,她的脸上有股掩不住的海一样洋溢的喜气洋洋。初一那天,庄里的晚辈挨家挨户给长辈拜年,木犀娘借此隆重宣布:我木犀将在今年完婚。那时木犀已三十出头了,她娘时常唠叨,说女儿老大不小了,船上人不急岸上人急断腰,她替她头发都急白了。木犀娘和二姐夫为她张罗了不少对象,可是木犀都不同意,木犀声称有个铁打的条件,要找一位大城市的高学历美男。二姐去世后,二姐夫续了弦,和一个女子养育二姐留下的孩子,他们待木犀的娘也似亲娘。小赌庄人称赞难得,木犀每次回家却挑三拣四,如对侄女上的学校不满等等。二姐夫有时笑着回一句:小姨给侄女想想法子呀?木犀来一句,哼,我帮你想办法,正好你借机推责溜钩是吧?

木犀的喜气在整个庄子里流连,木犀对我妻子说等双眼皮养好,她将在春天飞赴海省完婚。看得出来,幸福像瓶香槟酒在木犀的心头甜蜜地酿着泡泡,美满只等那一刻冲天而出。元宵节那天晚上,小赌庄人家放烟火,文津街上闹花灯。但这一年元宵,这些热闹都不及人们看灯归来,围观了一场木犀家的凄艳盛况:门前点着蜡烛,映着大枣树光秃秃的影子,饭桌摆满荤素祭品,燃烧着的一堆香纸旁,穿着时尚的三十岁女子下跪,再磕头,她浇酹了一杯酒后,搂住了六十余岁小身材的娘幽幽泣咽,她做过美容手术刚拆除纱布微肿的眼睛里,洒一串串珠泪,一会扶娘回屋对一幅青年村姑的遗像放声地号啕。

二姐呀,二姐耶……我的亲亲的好二姐,我的可怜的好二姐哇……你活着时我对不住你,我活着也是要为你争口气哇……可是苦命的二姐,你怎不庇荫保佑你在人世的小妹哇?!

小赌庄旧俗,年初二娇客登门拜老丈人礼。庄里人说,木犀的男朋友小唐初二没来拜节,直到初八九才勉强过来,木犀娘絮叨:“拜年拜到初十边,关起门来一顿喧”。那小唐没吃中饭就走了。木犀不知又闹点啥别扭,他就坐飞机飞走了。说木犀的婚事怕要凉了黄花菜。

姑娘歇口气儿呀,大新年的。我娘与几位邻里上前抚肩劝慰,木犀却要关大门,赶人走,她摇着手,鼻涕带泪梨花带雨地说:乡下人想看笑话,还早着点儿……

木犀的确是当年结婚的。那年端午节期间,木犀娘端着一只打了小鸡红的鞋篓子,像当年木犀端葫芦瓢给大家送枣儿一样,给庄里挨家挨户地散发喜糖糕。到我家,木犀娘额外多发了一些,原因是我妻子与木犀是同班同学,我女儿吃着木犀喜糖,小嘴嗒嗒说甜。不知为什么,我回家听闻这些,心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木犀赠我妻子一句话,说婚姻是围城,围城的内外,两方都拼命地冲。结果怎样?我妻子问木犀。那年,我和妻子快要订婚了,木犀把她拉到家里说话。

木犀问我妻子:你一个差8分就上大学的高中生,干嘛要嫁一个小初中生呢?是的,木犀知晓我的老底。木犀这口气又像那一年,我开始为厂家全国跑推销了,木犀在路上叫住我问:嚯,就你还跑供销哇,初中毕业生,基本英语“哈喽”“桑克优”不会吧,要不要我教教你?我一时觉得没话说,回她一句:谢谢你还记得的,不过我初中并没有毕业!木犀说你确实没毕业,可是凭啥你们农村人闯天下,我们却……她表示非常不服气,发誓也要出去闯。

我妻子对木犀夸我:他呀挺有才的,会写点文章,还会唱歌。木犀说,噢是吗?他……妻子问我干嘛想拿木犀的照片,说木犀跟她什么都讲了。木犀还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木犀幸福地进入了围城里,却很快要往外冲了。她的婚姻用她自己话说是“岂上望夫台——惨透了。”结婚第二年,孩子出生后不久,木犀那位艺术总监丈夫便情如花海了。当初木犀一眼就被他的外形迷住了,唐琪的确算得上标准的帅哥。美男恋美女,艺术家加美男身边自然是美女如云,他自称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木犀亲眼目睹丈夫与漂亮演员出双入对,有次丈夫就在木犀的婚床上与美女演员上演了交颈戏。

婚很快就离了,在木犀的强烈要求下,儿子判给了木犀。怀孩子的时候,唐琪意思是打掉,说事业要紧。木犀以为这是丈夫找的借口,坚决要生下来,她觉得有了孩子的羁绊他一定会有所收敛。事实怎样呢?有了儿子的拖累,木犀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黄脸婆了。一个在美女堆打滚的搞艺术的美男,唐琪委婉地说一部戏里话:“你要是垫一下鼻,丰一下胸,我老弟不会反对。”

“你老弟是谁?”木犀懵懵懂懂。

木犀把孩子送回我们庄上,木犀娘每天便拉扯着外孙。娘老了,一头的白发,有些乱,嘴里有时还吊着口水,因此外孙的身上成天弄得脏兮兮的。T市离我们家乡不远,木犀隔三差五回来看孩子,一看见儿子稀脏就和娘吵,说娘不把她的孩子当孙子带。她那儿子倒会帮外婆一句:“自己养的自己不管?还怪人!”把大家都逗笑了。娘说她老了连洗衣都洗不动了,你叫我怎么办?二姐夫也帮娘讲几句,木犀怼道:你到底算老几呀?我二姐死了,你赖在这里又养了一个,算什么呀?二姐夫气急得吼:你二姐死了,你二姐怎么死的?你有没有责任?那位续弦拉扯他,让男人别跟女人一般见识。木犀听了,便像个裁缝的婆娘——逢人上:我二姐不死,焉有你们的小恩爱?呵呵,你应当谢我呢!

你们算老几呀,给我滚!这个家是我的!二姐夫夫妇真的搬出去了。

不久木犀把孩子接到T市,可是不久又送了回来。在T市木犀一个人也难,单身女教师自己的事业都忙得焦头烂额了,她说哪有时间照顾孩子。那时我举家来外省了,妻子回家乡时见到了木犀,回来告诉我木犀已完全变了模样,妻特别提到木犀的双眼皮,说完全耷拉下来了,露出了刀疤,像磕坏了的过年炆鸡蛋壳。但木犀对我妻子说,她决心还要做一次双眼皮,并且丰胸。她说唐琪最不喜欢单眼皮女人,而且他讲广告上的趣话“女人,还是大一点好”。木犀跟我妻子说悄悄话,似要为本篇文字作前后呼应,她回忆当年书里有句话,“就是苦也比这年纪轻轻的守活寡好受哇……”总之她放不下唐琪,木犀梦想着还要回到美男的身边。

记得那是1999年,我和木犀人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通话,我拟去海省跑销售,向她了解情况。那时木犀又来到海省生活一两年了,她在那里生活得怎样我不太清楚,我确切知道的是短短几分钟通话,木犀十次以上提到钱,要钱买房子,缺钱做生意,孩子上好一点的学校要钱……临挂电话时我问了一句,木姐,还记得你当年写的《插秧记》么?“自己插下的秧苗连根浮起来了,放湖鸭子一般,在风中的水田里漂漂荡荡……”木犀那边没声音了,再而听到一声电话线那样长的叹息,她然后说,我现在的生活正是那样漂漂荡荡……

8

新千年的风吹拂着海岛大地,省城的某条街道上,木犀清早急急慌慌地赶往前夫的办公室。是唐琪约她去的,其时唐琪正经历了第三次婚变。在电话里唐琪说,木犀,我们复吧,我觉得还是我们最合适。海岛秋季的阳光仍然那么灿烂,木犀的笑容也是,许多年过去了,木犀一直还在等着唐琪呢。目击者说,那辆大货飞驰而来,木犀躲都来不及了,货车的轮子上是木犀酱红的血,木犀的脸上定格着笑容,木犀像一朵野花,绽放在城市坚硬的柏油大道上……木犀被撞倒后,并没有死,那美男唐琪来医院探视她,见她有时清醒,他承诺马上复婚,立即就办。唐琪叫来了媒体,把复婚办成了一场凄艳的盛况,那感人的典礼未能善终,木犀死在车祸的第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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