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中鱼
大平
一
木然这天接到叶老师电话。“你好!浮王子的家长吗?”泽北口音,大州腔,把吴王子念成浮王子。
“我是我是,”木然捧住手机诚惶诚恐,连道两个“叶老师好!”
“好哦——你们家的王子啊,又不好喽!请你来一趟,亲自来一趟哦。”
“他妈妈不是去过才来家的吗?”木然感到腿肚抽筋,“难道吴王子又……”
“他母亲来过我知道呀,作为父亲你来一趟,我们当面谈谈。”
那边挂断了,木然盯着手机直摇头。
“哪个打的?”杏仁在卫生间跑出来问:“‘三阳’的?你没问可又出啥事了?”
“肯定不是好事。叶老头点将,要我这当爹的去……”
木然一张小长方脸,不宽的额头写满了愁字。一米七八个头,他近来瘦得像根竹篙了,杏仁发现,丈夫眼角都有了纠纠的鱼尾纹。“这‘三阳’一班老师,也真他妈烦人……哎,是不是打点得不够?”木然屋子里乱踱,紧挠着头说。
“现如今先生,听讲都得拿票子,一节课几多,一学期几多,得分分明明。”杏仁忙去关了水,两手仍粘着肥皂泡,揩着手说:“唉,你说我们送两小瓶酒,人家哪在眼角里。”
杏仁秋衣袖头全浸湿了。木然叹口气,帮她往上卷了卷。好儿子献的好礼,杏仁从大州打包带回的吴王子的衣裳鞋子,外褂内裤袜分不清头脸的一堆,一股青春的汗味儿连同脚臭泡茶般泡了一浴缸。为学在外,君子远浆裳,吴王子快递父母:“嗨,捎点礼物给二老。”安说不能算老,木然比妻子小一岁,杏仁也方四十出头,却都白发跟着出头了。霜染两鬓,形容枯黄,俩口子对望,“二老”苦笑。
“不要打盹喔。”开车上路,杏仁提醒着,木然有点昏昏欲睡。四季距大州200多公里,一个江南,一个江北。黑色的小排量,算为吴王子专办,振翅离巢,鸟儿选择江北做窝,“二老”不常去瞧瞧怕他作怪。夫妇俩经营一家小服饰店,生计惨淡,为增加收入,木然又兼给一家公司做文员,点灯费蜡写材料,常熬夜到凌晨。
路过味山北路四季双语学校,木然把车速放慢,再放慢,直至刹停。他呆望路左那片山脚下绿树掩映的校区,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司机在后面鸣笛嚷骂,木然扭头回:急啥!你家也有落榜生吗?不想那司机跳下来高叫:脾气不好啊,老子来双语插班补习的!差点打起来,还是杏仁下去说:唉,是同病相怜呢。
宝贝公子今年高考,达一本线,照往年能上个好大学。偏遇教改,语数外总分外,加测选修科等级,用吴王子话讲:庙门怕你便宜跨,老方丈们外加一拦!好个争气的吴王子,等级不达标,本三都没资格上。
“嗨,好运中奖了!数十年一遇,赶上了‘变态’加‘神经’!” 败将垂首调侃。
“咱不能光怪政策吧。”木然嘴上说,心里也骂。标新立异的教改,害惨了万千学子,报载整个大泽省落榜生十万之巨,网上掀起怒涛,省教育厅掌门人被迫下台,继任者知错不改,被网友礼送外号。
“那怪谁?”
“你说怪谁?”木然反问儿子。
“走,想上专科。”
一本的料去混专科,委屈死你。木然杏仁一致反对。
“有啥委屈的?”吴王子懒洋洋,提不起精神地答一句:“反正都是混,落榜生去哪不是个混。”
“没理想!那你还念个啥?”
“理想死了。早夭!”吴王子亮出底线:“反正不想回炉!”
王子不想复读,木然和杏仁的心凉了半截,那天设法领王子走进了双语学校。双语坐落在漫山碧透的味山脚下,背倚国家森林公园,偌大校园天然安谧。办公楼前植一排松树,一根根粗壮绿针,硬铮铮可爱。
走进办公室,木然闻到淡淡的书香。女副校长透过细金边眼镜,审看吴王子高考分数条,过一会,颔首却又略蹙眉。跟吴王子说:“呵,总分达一本线了,等级没发挥好是吧?”“嗯。”吴王子腼腆地应了一声。“书香育桃李”条幅旁一台鸿运扇很乖地摇头,风拂起沈校长的长发她用手轻轻摁住,分数条也随之起飞,吴王子楞了下,出左手像捉蝴蝶一捉住了它,双手礼还于桌,用笔镇住。牛仔裤衬着纯白T恤,女校长温馨地打量起来,这身手不凡的求学的落榜生,胸前淡墨影印个骑单车的男孩:孤单寂寞的城市少年,两只单薄的车轮,无限远的路。他并不是个动手能力强的孩子,木然想儿子今天的表现,像他奶奶说的:家事懒,客事勤,把人家做事爱坏了人。
调整了小电扇,觉得“爱坏了人”的沈副校长打个电话回来,终于在记事本上记下新生资料。
“吴王子同学,双语功课抓得紧,进我们学校,你有信心把成绩搞上去吗?”
一只灰白网跑搓碾着校长室木地板,磨动鞋尖,“新生”吴王子以青葱之目报一个淡淡微笑,极轻声回答校长:“有。”
与此同时,木然感到脚背被猛踏了下,接着又是一下,还挨了挨。
填了表,沈校长让木然去会计室缴费时,吴王子大声道:“老爸,你今天没带银行卡吧?”
吴王子最终选择江北的“三阳”。他吁求离家远一点,“我要自立!”
二
在一道锈得发黑的伸缩门前停车,木然摇窗看那个巨型门牌,“大泽省三阳复读学校”,扔在个砖门墩上,像块上船的破跳板。
木然内急,跳下车却尿也没尿就跑回来了。问杏仁:邪门,破地方怎遍是那玩意?杏仁跟着去走过“三阳”的长围墙,一拐弯,进入南面一条街,眼前一家家饮食店,礼品店,手机店,剩下扎眼的便全是它们了:动漫网城,酷游戏,辰龙网吧,地下城网吧,豪华网吧,梦幻网吧……数数有十来家,杏仁小声说:不算太多吧?木然心里七上八下。
六班在二楼靠东头第二间,深长的走廊,阴戚戚的,不开灯不亮,开灯也不亮。叶老师办公桌靠办公室北角,卷子码得比两层笔筒还高,一摞又一摞。戴着镜脚系松紧带的老花镜,叶老师头毛全白,皱纹堆一脸,摘镜揉眼,左眼皮有纠儿。正给一学生讲习题,把自己做的步骤和学生的比对。
“叶老师您好!”木然努力弯下腰,使自身不显高大。
“你们是……”叶老师抬头,跟木然见过一面,他又认出了杏仁,“哦,是浮王子的——你们到了,坐,坐。”
上课铃急促响过,待学生散去,叶老师才讲了吴王子的事。递过一份东西,是绿格作文纸上写字,木然一眼认出吴王子笔迹。小行书体,铁竖银钩,撇捺带点上扬的小调皮。看上去比平时更规范工整,力争引得同情,不输印象分。
检查书
我叫吴王子,“三阳”复读学校文科六班学生。20日夜里,我因肚饿(两顿没吃饭),想出去买点吃的,怕门卫不放行,于是大着胆子偷偷跨过了前围墙,被校长发现了……跨墙出校,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决心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坚决把胃口保留给学校食堂,不往外面瞎跑。
检查人:吴王子
“王子,浮王子一上课就困觉,从早读课就这样。”叶老师咳嗽了几声:“你们家的王子,成了课堂上一道做梦的风景喽。其他任课老师也反应,吴王子脑袋就像焊了课桌上,拉都拉不醒。”好容易被同学推醒,你看他揉揉眼睛,头耷胳膊,不一会又呼呼大睡。成绩一落千丈,开学时班测第三,现英语54,数学50,倒数第二。倒数第一的,那孩子退学了。
“浮王子是不是有什么病?趴课桌上我们一问,他就直说胃疼。这是英语老师反应的。”
木然杏仁一起向叶老师摇头,他虽然瘦,可身体一向还好。刚才经过教学楼,木然从半开的教室后门窥去,下课时间,同学都在走动玩耍,只见他一人落寞地坐在中左的第四排,小山似的课本遮住肩部以下,他脑袋歪耷在一条左臂上,半伏着,右手似拿支笔作耍——寂寞少年,一支孤单的笔,空气中细细的粉笔灰,乱飞的揉碎的蝶翅;书山的夹缝里,他显得瘦,无限瘦……
“这都不谈喽,”叶老师翻新话题道,“问题是浮王子晚上翻墙走壁,被亢校长逮个现行。接下来兜底一查,舍友反应原来浮王子经常性彻夜不归。”
爬墙走壁,夜不归宿,这还得了吗?木然心跳加速。
叶老师领着来到一楼校长室,让站一站,他先进去通报。镶木玻璃门上张贴对联,与围墙外的红字校训一样:“要想不苦一生,就再苦读一年。”木然默诵着。被允许进见时,校长自称“姓高亢的亢”,说着起身提提锃亮的名牌裤带。真“高亢”,木然看他比办公桌高不一头。敬烟,被谢绝。叶老师上前道:“是浮王子的家长。”“哦——”亢校长拉长了声,却接起了尖叫的手机,讲几句便尖叫了起来。
木然回避上了趟厕所回来,见一对夫妇喘着气出来了,吵得脸红红的,是为小孩退学的事。亢校长的脸也似喝了酒般红红的。
“哦——吴王子的家长?坐,坐,老吴啊,”坐定后,亢校长操半方言唤木然为老吴。
“我们三阳是个负责的学校,夜巡查是惯例。20号的晚上,轮到我值班,大概十点三刻样子,对,十一点还差一刻,我当时看了表的……我看见了一个影子翻墙,月亮光淡淡的,那人影往围墙方向飘,我当是做贼的,就直盯着。一刷功夫,已登上了围墙。我们三阳围墙四五尺高,你要叫我跨,那笔尖的钢筋头,非把裤裆刺破不可。我当即大喊一声,拧亮手电,叫了门卫没了命地跟他后面追。把他吓到了,回了下头,就撒腿飞起来,拐弯向南,往大学城方向,那边是闹市区,游戏厅和网吧都在那边。
“我推测是本校生无疑,回头下令清查宿舍,一间一间清点,逐个逐个登记。结果住校生共计少了三人:一个门卫证明请假回家了;一个住院,另一个,老吴啊,就是贵公子浮王子……”
木然和杏仁听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好儿子住校,夜不宿营,却贼一样翻墙外出,他干啥去呢?
三
吴王子被叫了来。他站在叶老师近乎烂了半截的办公桌前。小脸生得周正,两腮有“动人的豆豆”,玉树临风赶超乃父的身个儿,挺直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他嘴里咀嚼着口香糖。
绕着他转一圈,木然打量儿子说道:“好儿子,你真有本事,听说飞檐走壁功夫渐长,真是让人佩服啊!”
吴王子听了,把长发甩了下,像电影里李小龙那样,摇头。
木然喝斥道:“你少跟我摇头摆尾,校长看到的难道有假吗?”
歪了歪脑袋,又把它摆正,吴王子右手食指推了下鼻梁的眼镜脚。眉头稍微一皱,口香糖被吐出,带着低诮:“老眼昏花,亢矮……看走了眼。”
听到“亢矮”,木然吼了声“无知!”
老师们朝这里侧目。杏仁扯木然衣角,让冷静些,悄声告:刚才我问了他,他说夜里肚饿不过,想出去买点吃的……
“鬼画桃符,就你还受他骗!”木然嘴上凶着,心下意思,必是饿不过,只有打罪没有饿罪,翻墙似情有可原。
“你才无知呢!”私语一般,怯怯的反驳。吴王子目光从镜片上方飘出,斜瞟着木然,是很不屑的样子。
“什么?你把喉咙放大一点,叽哩咕噜放屁说谁‘无知’?”木然指着吴王子的鼻子。
“要是放屁,都是放屁。”
吴王子鼓起双腮,充气的小蛤蟆般。嘴里仍在嘀咕。
“吴王子,不能这样对待你的父母,他们是可怜的人啊,做父母的都是可怜的人。”叶老师改试卷,放下笔。
“可怜的人?”吴王子鄙夷地鼻子里出声:“哼!”拿起试卷转身欲走。
木然一把夺下卷子,摊开来看,刚批改过的,一道又一道小小的红叉,一把把小红剪子叫人火星四冒。“瞧瞧你的伟大作业吧,好儿子,55分!哭的分数!你不觉丢丑吗?你想想可对得起人?”
“哼,我懒得考的!”吴王子要抢回卷子,“55,凭你还考不出来呢!”
……老子为什么要考?老子为什么要考?
我呢?我凭什么要考?我凭什么非要给你考?
“凭,凭,你是给我考吗?凭你是我儿子,凭你上学……”感到理屈词穷,木然暴跳起来,抓起考卷,揉作一团,高高举起。
“有些人……那个熊样!”吴王子仍然念念着。
“小王子啊,我说小王子啊!”杏仁怕起冲突,要拉开儿子。
“你妈的……,老子是熊样吗?”木然不顾叶老师阻拦,将揉皱的试卷砸向吴王子。吴王子摆首避让了下。木然又来二下时,吴王子一伸手,抓起办公桌上一摞课本抛向了老子。
感觉对方脸上“中招”,楞了半秒,肇事者转身就跑。他闪动的两条腿搅得整个办公室都乱了,老师们在叫喊。木然摸摸脸,木然了一下,听懂了冲锋号一般朝儿子奔跑的方向,甩腿去追。
长而无光的走廊,木然看着吴王子跑下楼梯的,一跳三级,极有节奏,像奔命的梅花小鹿。木然一步两阶,老袋鼠般跳着,楼梯平台上打个踢绊,差点嘴啃地。景物向后“快退”,下楼,出一道门,木然一个箭步,差点撩住吴王子的衣下摆,却被他一个拐弯溜脱。狗日的小奔鹿,猛拐个急弯,木然刹车不及,衣角挂了门拉手,肘撞得哗啦一声,钢化玻璃碎爆,万道银光铺开,乱琼碎玉一地。木然手机掉落,吴王子飞奔中回了下头,似展牙乐了下。木然没倒地,振作精神,整合气力,紧追不舍。抓住他,按住他,不能让小狗日跑掉,他跑掉就此不上学,会出车祸的,会被撞死的,会心动过速的,会脱水而亡的。为追赶而追赶,木然早已忘了目的。
不是说小狗日脚丫出血吗,脚趾头化脓溃烂吗?怎跑得这般如飞?木然听见自己疲软的脚步声,听见心跳冲出了胸腔,喉咙里一口气闷住了出不来。木然闻见一股类似硫磺硝烟气味,如深井下的窒息……正前方闪出一个陡坎,猛然间跳出来的,就像一个奇特的跨栏,是间半坍小屋的断层。吴王子没作犹豫飞身而下。眼看他身体极有弹性的下落,落地又极有弹性地跃起,软着陆的猫儿,轻捷起步,再奔再飞。木然想避让,但来不及了,两膝躬曲,摔了下去……
四
“罪证”,全是“罪证”,木然在吴王子房间里“抄家”。一步一瘸着,从书桌抽屉的最下层,在书架摞书本的背后,在床垫底下,发掘出一堆又一堆光盘和网卡。扑克大小的QQ充值卡,边角打了孔,每张都有刮开的充值密码,表明已消费过;跟一元硬币近似的游戏币,碰一碰,发现沉闷破响,不服气似的,主人还来不及使用它们。这些光盘都是啥勇士或魔鬼斗士。木然将它们放进电脑播放,一个个青面獠牙,张开血盆大口,嘴里淌着血又喷着火,发出类似虎狼的吼声;有些是美女图案,卡通状极美丽的妖精脸,高耸的胸部金光闪闪,铁胸罩、铁裤衩,裸露的魔鬼腰儿,夸张的肚脐眼儿,她们手中的宝剑,闪着光闪着光,诱人的欲望之光。
这些魔鬼与野兽为什么如此吸引自己的儿子?为了它他可以撒一万个谎,宁愿放弃学习,为了它他甘心少吃或不吃饭。把它们摊饼般全摊开,厚厚一层,把王子的小床铺得满满当当,如添一层诡异的棉被。3元的盘,5元的盘,10元的卡,定额20元的,30元的,50元的,魔鬼世界的通行币,魅力值100万,500万到1000万。虚拟的魔的世界的无限值,都来自“二老”的人民币,血汗钱。木然大致估算一下,足有三千元左右。三千元,是木然近两个月的工资,是杏仁小店八天的营业额,是王子半年的生活费。王子不断从家里要钱:“爸,我想买那一套书。”“妈,我想买点吃的,肚子饿么。”他买了书吗?他买了吃的吗?他宁愿熬红双眼,饿着肚皮,拿这些父母的血汗钱,用来养育一大群魔鬼。网吧老板嘿嘿地笑,游戏厅老总嘿嘿地笑,游戏开发商嘿嘿地笑,网络运营商嘿嘿地笑。
木然抓起这些盘和卡,愤怒抛向空中,刷刷刷刷,黑蝙蝠的鸣叫,带着闪光,它们一齐扑向木然,如刀如剑。木然感到一阵晕眩,眼前一片漆黑。太强大了,太系统了,太精良了,魔兽妖精的世界,他们是一个体系完备的敌国,吴王子被敌国劫持了。
打开厨房煤气灶,拿几张一烧,难闻的黑烟,木然被呛得要吐。关掉灶火,把它们打包,整整三大编织袋。木然把袋头结死,咬牙收紧,袋子挤满空气,魔兽妖们不甘心被如来收编,鼓气要往外跑?收紧袋口,扎死,木然想先把你们闷死,闷死,再扔到垃圾站焚掉!
“无论他怎么嫌你,你都要守住,要做到稍事回避,让他以为你回四季了。你每天中午晚上,要去他宿舍查一查,看在不在?”双膝巨痛,跪地捶腿,身在四季家中的木然,运筹帷幄于200公里外的杏仁。致电杏仁保重身体,又不忘嘱咐:“专家说网瘾就像毒品,戒断的第一星期最难。”
那一场父与子的绝世奔跑表演,据说引得“三阳”全校师生饶有兴致观摩。叶老师起身追了几步,老花镜当啷一声掉了;亢校长如厕刚出,几乎拎着名牌裤带跟跑了全程,他说:“老吴跑着跑着,把做父亲的面子全跑丢啦!”吴王子反而成了同情对象,有同学赞他跑得像阿甘,那个傻傻的美国人。“浮王子,你想啊,你有这样老子,回家也是个死。不如留下,好好地念书。”班主任叶老师叹了口气说。
“三阳”的通报批评展出在校长室外的墙角时,吴王子同学已重新正常上课了。
五
杏仁在大州租房子住,尽量离“三阳”近一点,当陪读妈妈,每天偷偷从吴王子宿舍拿脏衣服洗,悄悄给儿子送零食。就像女地下党,单线不联络,避免使他跑掉,连饭都不吃。
“我天啦!你家的浮王子又不见啦!”这天下午,接到叶老师急电。
杏仁火急火燎把校园寻个遍。一路问到门卫江老头,可看见孩子出门了。胖门卫想想,拿出张“出门条”来。下方的老师签名,“叶卫生”三字,杏仁看那字体,觉得像有股青春的汗味儿。江老头说:十二点多,我坐椅上打盹,觉有人进来,就惊醒了。一胖一瘦两学生走来,大摇大摆要出门,我要求出示出门条,他们就退回去了。不一会这两个又来了,那瘦小子掏这个递给了我……
请假出门条
门卫你好:我班(六班)学生周杰伦,陶喆因犯胃疼,需利用午休时间去医院看病,请给准为盼。”
06班班主任:叶卫生
见了请假条,江老头说,我要求答出六班班主任名字。那瘦的说:叶卫生!不是有亲笔签名嘛!我就放他们出去了。
哇噻,六班出两大明星啦!女生跑来大大地叫了一声。江老头模仿女生的声音,杏仁听得忍不住要笑。三阳南面号称网吧一条街,杏仁曾跟木然去“观摩”过,木然见到它们内急得却尿都缩回去了。杏仁想想又好气,又好笑。沿着“三阳”的围墙,拐弯进南面一条街,眼前还是那景象,除了小店铺外,剩下便全是那玩意儿:动漫网城,酷游戏,辰龙网吧,地下城网吧,豪华网吧,梦幻网吧……数数有二十多家了。
杏仁在这里,逢“网”字必钻进去瞧瞧,像拜访老亲戚的贵府。真希望王子不在贵府,不会从这少光的,昏暗的屋子里走出来。然而,又好像希望他在,不然,他去了哪里呢?忽然,她看见了,吴王子正和一个胖小子勾肩走出来,脑袋一低,返身又进昏暗的贵府里了。
“小王子哇!小王子!”杏仁紧追不舍。
时间不长,吴王子已回转来了,手里拿两瓶饮料,一抬头,长发一洒,露一脸惊诧状:“老妈,你怎还没走啊?”这个“啊”长了尾巴,轻轻拂来,柔软动人。
“哎呀,你小子,是不是又跑来上网……”
“哪里呀,出来买碳素笔。”吴王子撅起嘴儿。
“笔呢?”
“嗨,死天热爆啦!”仰头咕咚一口饮料。
杏仁楞楞地望着儿子,还要说什么。
“妈,你也别渴着嘛。”王子塞给妈妈一瓶王老吉。
六
70后飞报战果,承认决非90后对手。“我管不住,真没他法子了。”杏仁哀告木然。木然在家急得满屋乱跛。复读的不读,陪读的难陪,上班的不上,开店的不开。这样下去,店倒家散,木然脑袋都要炸了。忽然想起了“插班补习”那句话。
“沈校长,请受我一拜!”木然深深鞠躬头磕桌沿,发出砰的一声。
携弟弟木卫走进校长办公室,在那“春风育桃李”的条幅下,木然说拜就拜。
“哪能哪能呢。”女校长忙起身制止,这令她有点不安的戏剧化。
“这回我哥是诚心了,你看不怕头破血流呢。”木卫也替木然致歉。
沈校长微笑着,不计前嫌。“照理快过‘期中’了,一定不能收学生了。”沈校长分了一下眼前秀发,“但是,你们这份坚持……”
“恳求校长行行好。孩子在外地呆不惯。他妈妈在那边陪读,我连班也上不成了,眼看这个家……好校长,请行行好!”央求着,木然要流泪了。
苦求了半个钟头。沈校长请示后答复:“明天来报道吧。”想了一想,微笑说:“还有点记得那孩子,怎说呢?我和那孩子有缘吧!”
黄昏时分,兄弟二人跨江来到“三阳”了。借某倒闭空调公司遗产,空旷旷一个大园子,暮色里的楼群黑黢黢的,荒凉中倒显安谧,几点灯火次第亮起,光线由黄到白,教室或办公室,不规则的大小窗口望上去如一块块温暖的方片糕。木卫不禁赞美:“这儿真不错!”
木然静默许久,听那虫声。老树枯藤昏鸦,唧唧的虫鸣。
“哥有点舍不得了吧?”
木然发声恨:“可惜不是王子的风水宝地!”
候亢校长候了一个多钟头,木然说明了来意。
“要退学?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以!算自行离校还差不多,但是……”
亢校长换个面孔落坐后,劝木然不要冲动。苦口婆心道:“三阳其实不错的,硬软件都不错,哪,你看我们的老师,我们的校舍……”
三阳学校环境算还过得去,就是听说周边网吧太多。木卫说。
“学校?网吧?”亢校长努力摊手,兴奋得直要拍光脑袋了,“这个我们就无能为力啦,网吧挨着学校开,中国特色,全国都一样,神州大地哪里都一样啊。”
复读生吴王子人在上晚自修课,他全部生活用品已被搬上车了。楼道里,木然兄弟和杏仁,手里拎着怀里抱着,跌跌撞撞来回了好几趟。宿管老师摇着钥匙叹气:“孩子就像小树,移来移去耽误长啊!”杏仁不作声,心里觉得难受之极。她手里拎的热水瓶,一只蓝壳,一只红壳的,热水瓶上写着“吴王子学用”。开学买它时署的名字,王子说它将是一个见证,一个纪念。见证和纪念的凉开水,摇了几摇,倒还给了大州。
吴王子下课回到五楼宿舍,见铺上空了,只剩下光光的床板,他楞了半秒,便如一条小龙一样,呼啸着冲了下来。奔到车子跟前,冲上去,掀开后备厢盖:“凭什么?你们凭什么?!”王子要抢夺行李,瘦手爪儿抠住书包的背带,属于他的书包,他要夺回去。木卫和杏仁拉他不住,任怎么劝都不行。杏仁抠王子的手:“你在这不好好读书,妈在这陪你,你爸班也不能上,店也倒了,家也毁了,而你迷恋网吧打游戏……”
“回四季念吧,你爸也是没法子……”木卫劝王子。
“我是你们的一只玩物吗?一会儿摆这,一会儿扔那?”忧伤气质的吴王子忧伤地质问。
他围着小汽车痛苦地打转转,像一头失去毛皮的牛犊儿,他要夺回他的铺盖,他的草席,他的床单,他的脸盆,他的牙刷,他的毛巾,他的茶缸——自绘了卡通图案并自题了名号的水杯。
“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问过我同不同意吗?凭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吴王子的眼泡饱鼓鼓的,一碰就会破堤。
好劝歹劝不见效,木然从校长室外的墙角,哗地撕来两张“通报批评”。
“看看吧,对你的逐客令!”惩办“明星”出门条,三阳下最后通牒。“该生屡教不改,一犯再犯……下次再犯,勒令辞退不逮!”
王子眼盯着“不逮”错别字的通报,好一阵儿说不出话来。此处不留爷,他终于松动了。木卫发动车子。吴王子拉着杏仁跑回二楼,来到叶老师跟前,劣生垂手而立,两脚比齐,弯腰深鞠一躬:“谢谢叶老师!”一语既毕,眼泪像豆子一样滚落下来。怕扛不住那泼洒的豆子,他转身就跑,泪珠抛洒楼道里,仿佛一路滚动,追着那个少年“阿甘”离去的脚步。叶老师身后喊着:“吴王子,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关注你!”
漆黑的秋夜,照过翻墙少年的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风很劲。只有叶老师送行,表示要奉还烟酒,跟木然夫妇说着:“没带好你们的儿,那酒哽在我喉咙里啊……”
七
“‘杰伦’哥,
数日不见。
记得我对你说过我即将离开么?那个时候我说得轻巧,像开玩笑。可是或许我们是不该开玩笑的——尤其是对于我这么坏的人而言,任何一个玩笑都可能兑现成无奈的现实。关于我的坏,你不仅心里清楚,也亲自体验过。比如DNF里被命运硬币劈中的那么多次,比如胃痛,比如脚趾甲长进肉里的疼痛——
我想你大概明白我想要说什么了。是的,我要很长时间的离开。
还记得我们的互赠礼物么?我知道你送我的是传说中的召唤神杖,因为塞仑的骨杖增加9‰的施法速度而不是普通魔杖的5‰,可是我送你的东西太卑微。我唯一算是送给你的东西是那把紫色的自动手枪,然而我已忘记了它名字后面的年份,只晓得是伯格曼,其他的东西都只是一些图纸而已。塞仑骨杖的市值也许是所有15级紫武中最高的,最上级的价格可以达到50W,远远超过元素所用的40级雷光的价值,那把魔杖,我至今没有拆封。
……
哥,你肯定想象不到,现在我是在四季给你写信,我两眼的光芒黯淡。我在大州那两个月比梦境还要虚幻。昨天晚上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把我接回家。再向前推几天,是我爸爸的几个耳光和有力的威胁:如果我不读下去,他会和妈妈离婚。你看,这多可笑。更可笑的是我没有坚持退学。当然我告诉过你我恨他一辈子,不管这件事有没有发生,这恨已经根深蒂固,是再更改不了的。我留下来(大州)读书,刚刚稳定了两天,昨天下午我和同桌正在感叹课程无聊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感觉到我宿舍的行李正在一件件地被打包运到车上,我下课准备回宿舍睡觉,发现已经被釜底抽薪了。我的坚持无济于事。这次所有的我姓氏一致的亲戚几乎倾巢出动,我第一次觉得我的意志那么脆弱。然后,我稀里糊涂地来这里过了一天。我翻那些教科书,头晕得很,无法用言辞来形容。
……
哥,我晚上越来越睡不着觉了,我现在身心俱疲。
纳兰容若有一首词《浣溪沙》的下阙是这样的: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
弟,寒羽涅
10,28夜”
一点都没耽误,200多公里时空。“寒羽涅”头夜在大州晚自修,次日一早上四季的早读课。木然把吴王子拉回家,当了四季市双语学校插班生。杏仁把一封他让投寄的信,交到木然手里,网游术语令木然心忧,然行文的文采令人心怡,哪怕被“恨他一辈子”。
转眼四季双语就读已一月了,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对吴王子关怀备至,给木然说:这孩子作业工整,听课态度认真,令人感动。还加一句“我们喜欢。”期中考试,吴王子夺得班级前十。
一天,木然因陪客户忘了周末提前放学,加大油门赶到校门前时,已空无一人了。班主任东老师说四点半放的学,吴王子可能乘公交走的。
木然把车停校门口,步行找了两三个公交站,不见踪影。再开车沿味山北路慢如蜗行,一路搜寻,不停按喇叭。王子要在路上走,听见喇叭会注意的。木然到家问,王子回来了吗?杏仁直摇头。出门瞧了几瞧,杏仁不由抱怨木然。俩口子焦心守望,快6点半了,小区路灯都刷刷点上了,路边有婆娑树影,就是没有王子的人影。杏仁跑小区门口等,也没接到。
吴王子会去哪里呢?龟恋沙滩,鳅爱泥巴,想来想去就怕一个老地方……将晚,木卫俩口子也加入寻找,几个人兵分三路:杏仁骑车去最繁华的塔街,木然的搜寻以双语学校为基点作放射状,木卫夫妇则沿味山北路兜漏“网”之鱼。
网吧经营地多设在二楼或三楼,沿街只需一间小门脸儿,脸小胃口大,楼梯拐弯回旋而上,还铺着红地毯。难道有人办喜事?木然琢磨,魔兽的世界也许天天有喜吧。
“有没有叫吴王子的,请给查一查好吗?”报慈路网吧的二楼吧台前木然询问。
“没有。”网管小姐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网管小姐头戴耳机,两眼盯着屏幕,管理网游的,亦在网游中。都是些鱼儿,捉鱼的和被捉的,皆在网中。木然连着问了几遍,小姐不耐烦得小手一划:“你自己找去!”
足有近千个平方,小隔断一排排,电脑一排排,椅子一排排,人头一排排。木然走进这巷道里,入耳的全是炸物和杀人声,乒里乓啷的,到处都在杀人放火。虚拟的世界,放纵的世界,杀人不犯法的世界。屏幕色彩逼真,弹片横飞,刺刀见红,鲜血四溅,欢呼雀跃。这个争执不断的世界只打过两次世界大战,第三次谁说没打——原是转入此中来!
在巷道里逡巡,木然留意观察,这些玩电游的人,要么眼睛瞪得像豺狼,时刻想要吃人;要么一脸惶惶之色,像豺狼在屁股后撵;要么人疲倦如绵羊,大脚八叉翘上了天,头歪椅背呼呼大梦中,一副登仙的样子,面前屏幕上的小鬼头仍在跳,杀人杀得豁口的刀枪剑戟原地踏步,嗜血者发暂停型神经。
一搜不见,木然不甘心耙地般又寻一遍。左瞧瞧一颗颗黑色人头,右看看一张张黄恹恹的脸,一色的年轻人,瘦的多,都有点像王子,然而个个都不是。都是父母的孩子,都是白马王子,都在这里耗命。
“你妈的——给老子查查,到底有没有?”一个人跟网管吼起来。
“怎么查?怎么查?你儿子丢了,我们帮你看着吗?”网管的声音很尖。
“……说得好听‘未成年人不准上网’!翻翻他们的书包,看看他们的个头,明明都是些小学初中的孩子!”
“管得着吗?你妈X算老几?他你妈想吃屎了是不是!”网管的粗口骂得溜。
木然下楼来,上了大街,仍觉嗓眼里呛得慌。网吧乌烟瘴气,年轻人身在此山“云雾”中浑然不觉吗?昏黄灯影里,几个黑影架着一个东西出网吧门脸,噗嗵,扔垃圾般扔在一根漆黑的电线杆下,一黑影踹了几脚,闷闷的肉声像踹麻袋。黑影们打着口哨消失了,木然见“麻袋”慢慢爬了起来。
“狗日的!”他哑着嗓子诅咒着,拍打身上的灰土,“总有一天老子要学习董存瑞!”
木然和他并排走到一起,问学习英雄干啥。他定睛瞧了木然一眼,拇食指做成盒子枪状,用发白的眼珠和“枪口”瞄准网吧的门脸。“老子要背个炸药包来,把所有狗日的黑网吧,炸他妈一屌光!”吧啪,吧啪,他的“枪头”乱点着,嘴里发出射击的声响。
木然觉得此人神经有点问题。
“我跑销售的,”他拉住木然诉道,“我儿子念初二,迷上了游戏,把网吧当做他妈的家!我和老婆每星期起码有两三天时间,都在网吧……你要是找我们我们不在,那一定是在去全市各网吧的路上。”当得知同病相怜,那人把木然的手握得生疼。“兄弟呀,难兄难弟啊,这他妈啥吃人的世道啊!”
“一百多年前,我们国家积贫积弱,英国东印度公司向我们输出鸦片,当时九万里神州处处鸦片馆,合法鸦片馆为吸毒者提供烟枪、烟具、烟炮、大麻。那些身在其中的吸毒者衣不蔽体,茶饭不思,骨瘦如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兄弟呀,今天的网吧游戏厅和一百年前的鸦片馆有啥两样?他们不上学不上班成天泡在网络里,跟虚拟的神啊鬼啊兽啊干仗。他们以为他们赢了,他们以为他们会赢,诸不知你赢了征途,人家又弄出了魔兽,你赢了风花,人家又来一场暴雪。没完没了,直到你被玩死!
“一百年前的鸦片馆毒害我们的爸爸和爷爷,而今呢,一个个被毒杀的可都是花骨朵儿——我们的儿子和孙子啊!”
他说着嘴里流出白色泡沫来。此人神神叨叨。木然和他分开了。
找了四五条街,访问七八家网吧,未果。杏仁那边传来消息,整个塔街不见王子,她在一家黑洞洞什么网堡里,摸黑差点挨了揍,黑网吧老板都是鬼。
夜九点多了,木然急得再致电东老师,后者吃惊:“吴王子到现在还没回家吗?”“上哪去了呢?除非……他有没有玩游戏的毛病呀?”木然连忙掩饰:“不不,我们吴王子从不上网打游戏。”
黑森林网络会所位于味山北路西,紧挨同名的四星级大酒店,黑森林俨然不夜天,七彩射灯能把天刺破。每次路过,木然都心有余悸。黑森林离双语三里地左右,木然拉网般摸到这里时,弟弟已纠着吴王子下楼了。
“你说你还算个人吗?恶习不改你可还算个人?”木然狼一般冲上楼梯,指着吴王子额头吼。从楼上奔来三个学生,二话不说,纠住吴王子就往楼上跑。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木卫问他们。
“干什么,你上楼就知道了!”一个家伙道。他们把吴王子带到转角处的卫生间,要关上门,木然和木卫冲上去阻拦,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就是一拳,木然的嘴巴马上出血。木卫出手了,照准那行凶者腰间就是一脚,那家伙哼了一声蹲地不起。打斗起来,三个对两个,木然和木卫背靠背,三个不敢贸然动手。吴王子吓得往蹲坑里躲,一家伙回身要抽他耳光,木然不要性命扑上去,替吴王子挨了打。一手还差点抓了屎。
“不用你们管,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吴王子称他们是哥们,为借钱的事,怕他逃跑了。
木然付了账。
“这就是你上网吧的好果实,这就是哥们臭义气!”一行人到家,木然那个气呀,推搡着吴王子,问他:“你下二回还上网吧吗?下二回还上不上?”
弟媳秀英惯疼侄儿,母鸡般张膀护住了王子,劝木然说:“哥消消气吧,我替王子说,伢刚才路上跟我保证了,说婶婶,我保证今后再不去网吧了。”秀英疼侄,总把吴王子唤作“伢”。木卫盯着吴王子,不作声,也气得胸脯起伏。秀英胳肘捅木卫,冲王子努嘴儿,包庇道:“伢才对二婶说了是不是,是不是?”
吴王子嘴唇动动着,点了点头。皱眉略思,又晃了下脑袋,否定之否定。
“他这样态度不行的,非要他亲口保证!”木然仍喧嚷着,却外强中干了。
杏仁最后到家,骑车把裤腿拉破,裤管荡荡像曼妙的裙子。“花这大气力,把你从大州转回,执迷不悟,顶屎不顾屎啊……”杏仁忿忿着,去房间换衣服。
“他脑子里是装了粪啊!”木然骂。
“王子你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了,”秀英示意下,木卫上前拍拍吴王子的肩,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了好不好?
吴王子不甘地颔了颔首,吊蛤蟆似的倒拖书包进房间。关门前送出一句:“哼,不晓得谁装了粪!”
八
冬尽春来,味山梅谢桃李开,离梅开二度的高考还剩两个多月。风雨无阻,披星戴月,木然朝送晚接王子。上学期末,王子考得班级第八,历史雪老师夸冰雪聪明,记忆力特强,“照这样下去,没准能上一本。” 前度刘郎在选修上吃“外加一栏”的亏,今又来的吴王子政史科不再弱项。最可欣慰没有老病新犯,说:路过“黑森林”,都没有感觉了。闯祸牛犊上正道了,木然夫妇喜得有点不相信是真的。
夜宵盛保温饭盒里,怕他进口不热,饭盒底层灌开水;又削上水果——是梨是荸荠是苹果,蛋白质加维生素,木然现在成营养学家了。夜宵在车上用,节省时间,还放点他喜欢的音乐,王子喜外语流行歌,就让他听艾薇儿和后街男孩。到家,杏仁早备了热水,吴王子把两脚往木桶里一插,受用得叫:“有点烫嘛。”热水泡脚,胜吃补药。补药也要吃,是安利纽崔莱。木然跟那推销员还价,后者道:“只要小孩能考上,你还在乎这一点!”比墨水瓶还小的一小瓶,五百多。
这当儿,木然让吴王子翘起右脚,把它抱婴般放到自己腿上,穿了一天的球鞋,王子的脚丫子很有点“异香”。抱在怀中上药,木然的脸贴近它,大脚趾肿得像肉冻子,发紫发黑,有时流脓,有时淌血。木然拿卫生纸搌干后,用双痒水清洗创面,再轻轻吸干,上云南白药,无创部分用红霉素软膏涂一遍。此时吴王子喝着热牛奶,翻着剪报(木然为他编辑的),药物在创口上辣得疼,“哎哟,你轻点好不好?”儿子猛一收脚,老子被拖个嘴啃地。
木然每天5点半准时起床,煮早餐饺子,先烧水,数着时针,看钟走到四十五分,四十四都不行,木然想,让他多睡一分钟也是好的。一分钟,可以多做半个梦。叫醒吴王子,先打遍预备:“起来了,起来喽。”嘴贴他耳朵轻唤,就手将那双腿拉直些,身放平,他毛脚杆子蹬出被外,睡姿像扭麻花。还能舒服两分钟,两分钟更是好的。木然在漱洗中途,含着满嘴牙膏泡,回头喊吴王子:“时间到啦!快点起来,来不及啦!”吴王子拿屁股坐住裤腿,一点点地上提,穿裤就像生裤子,消费5到10分钟不等。然后上卫生间漱洗又半天,脸有豆豆,泡沫控油洁面乳一点点地抹,木然在外面急得跺脚。恨不能拉住分针,却尽量别催得他烦,心想,大不了路上加一脚油门。
木然把饺子端上桌了,热气腾腾,一颗颗数着盛的,袋装速冻二十至二十五个不等,吴王子反正十一个,定餐定量,多了吃不下,少了怕不饱。吃剩的,晚餐时杏仁木然抢着吃。当吴王子坐下吹饺子气时,木然已果腹,一环套一环,及时奉上牛奶,用微波炉烧的,奶面起层油皮,皱如奶奶的脸庞。奶奶经常打电话问:“我大孙儿可懂事些了?小木然,你不要打我大孙子啊,你要打他我就来打你!”当吴王子饮用牛奶时,木然抢着抱住仍未套袜的大脚,吴王子汗脚好味儿,木然鼻子也不躲一下,每天“抱佛脚”,早晚一次,三个月苦功,老子让儿子臭脚丫儿,痊愈,变香。
杏仁成天守小店,进货得木然出马。
“你哪天出差啊?”还没动脚,吴王子却提前关心了。爱打白相,不怎么喊爸。
木然临出门头天晚上,嘱咐王子:“我明天出差,顶多三四天就回,你妈一人在家你要放乖乖的啊。”
“知道啦!”吴王子兴奋得多吃了半碗饭,“你就把她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的。”小男子汉说得全家都笑起来。
杏仁骑三轮车去仓库,回来时拉着满车的货,正拿手机接电话,被一个小家伙抢了就跑。四季这地方经济在前治安在后,总有不三不四家伙四处游荡,来自遥远或周边外省,本地老警对其奈何不得。那伙人抢了手机并不消失,还举在手里摇摆炫耀,杏仁跟后死追,毛贼们跑一段,稍停一下,嬉乐着:“龙骨魔杖被我们夺来了,阿姨就像个地精。”引受害者“地精”步步深入……
秀英赶来助阵,妯娌俩眼看着小鬼头们跑进了味山北路。秀英劝:“嫂趁早别撵了,都是些网吧里鬼们。”邻居们也说这些小毛贼抢了钱就上网吧,没了钱就出来抢。
黄昏时下起雨,木然远在广州听到杏仁在微信里的倾诉,吴王子不见了,老师说下午三点钟王子提前离校的。木然恨不能肋生双翼,连夜飞回。
这天到深夜两点吴王子才回家。杏仁气得直抖,加上冷得抖,伸着抖手,要揍儿子。
“我知道你又怀疑我啦,告诉你,我没上那地方!”吴王子把书包拉链唰地一拉,说有道数学题不会做,去同学家了。
“我的儿,你啥时候变乖了,有那么好的事!”杏仁的心倏地一软。
“从来不相信我,你自己看嘛!”吴王子及时晃作业本。
秀英找侄儿也被淋湿了衣裳,却疼爱地帮他牵牵脖领子。“我们相信伢,我相信小王子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木然出差回来时,老师们纷纷反应,“吴王子上课打瞌睡,有时作业还不交。”老师都很关心王子,认为他聪明,有潜力。木然和老师们走得近,请出来吃吃饭,送礼不肯收,就悄悄要来手机号,给充上话费。为吴王子,不惜血本了。
“拽他都拽不醒,会不会另有原因?” 东老师盯着木然,言有弦外意。
木然找到小区安保部,调阅小区单元摄像头资料。某日凌晨1点10分时段,漆黑屏幕上赫然闪现人影,呼地就过去了,风一般的魅影。按慢放键,感到那闪出电梯的魅影熟悉得像那特点的小行书,他走进电梯时揉眼睛,头上仰,似打个哈欠,6分钟后,这形象现身小区大门主视频里。木然算一下,6分钟,很符合从家到大门的路程。两小时后,这魅影再度现身电梯,电梯开门后,他懒懒地抬步往西,木然的家恰好居电梯西侧。按住鼠标比对着,木然、木卫百分之八十确定,午夜魅影非他莫属。
从此,家门夜间加道反锁。一周后,东老师反应:吴王子听课状态大为改观。
九
一天,木然在卧室找一本书,从床下抽屉翻出两张存折,是夹在夹鞋样的杂志里。近两万元,拿到存折木然不由一阵惊喜。
“有外心了?你还跟我藏着一手嘛。”杏仁回家时,木然笑问道。
“哪个跟你藏一手了?”
“难怪拮据,都被人家截流进小金库了。”
“谁有小金库?吴木然你把话讲清楚!”
夜里吴王子放学归来,一个人在客厅扒着冷饭。新请回家的保姆兼店员小俊厨房里溜出,冲王子一笑,“噓”,小俊手指儿压向修补过的兔唇,点点主人紧闭的房门。
小俊拉吴王子靠近些,贴门听房里的低吼声:“刘杏仁,你交代不交代?”
妈妈叫嚷道:“吴木然,你少把人当犯人审,我没做亏心事!”
里头传来翻箱倒柜巨响,再后是闷声闷气的扭打声。小俊早溜开了,吴王子刚要抽身,父母的房门发出轰的一震,是什么砸在了门上,是妈妈的头吗?吴王子缩回房间从门缝窥见,妈妈跑出,爸爸把妈妈从客厅抱回,妈妈双腿鱼尾样的拖地,脚一蹬一蹬着,妈妈一路挣扎衣裳不整,有点打皱的肚脐眼露出来了,像……王子想到小俊的比喻,“像游戏僵尸的瘪眼”,还真贴切。接着,房门又是一轰。
“还有几天就高考了,你他妈还有心思吵架?”
“哼,要不是我儿高考,吴木然我跟你没完!”
半夜里战事和解。杏仁出来看王子,房间门是开着的,台灯是开着的,作业本开至一半,压着一张条子:
爹妈:
吵吧,闹吧,你们总是吵,还有完没完?破家安不下一张书桌。我出去走走,天明必回。
儿
十
在小区对面的聚仙网吧,木然找到了王子,头戴耳机的“仙人”正忙得额头流油。游戏正进行中,QQ上的企鹅还跳个不停,大概联众跟哥们一起玩。游戏中的小妖也在跳。木然领他走,经吧台处,网管姐姐立起递上找零,吴王子一甩长发。
“这回责任不在你。”到家,木然说道。
轰!王子将房门摔如地震,并不承情。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杏仁去楼下了,小俊在卫生间洗澡,还哼着歌。木然在客厅看电视。茶几上手机响,彩灯一闪一闪地旋亮,是小俊的。木然好奇拿起它看,进入相册,只瞧得呼吸不匀,直喘粗气。机主小俊拍了一打自拍照,竟有七八张全裸……
笃,笃。敲门。
“谁?什么事?”里面歌声歇了。
“我,是我,开一下门……好吗……”木然听见自己断续的请求。
“干嘛呀?”那影子溜过来,方格摩沙玻璃门上印出肉色。
“想看看你……”
“她不在吗?……那,你稍等。”卫生间的灯啪地关上了。一片漆黑,木然感到心跳出了胸腔,接着闻到一股温暖潮湿的水汽……
当杏仁的钥匙拨门声传来,小俊消失得如一溜烟儿,赤脚向房间跑去,还鸟似的发出鸣叫。
几天后,木然被小俊堵在房间,她告诉道:“你欺负我了,有证据在我手上!”要求加工资。木然黄了脸,想想问:“涨二百行不?”
“别惹90后,你等着瞧吧!”小俊啐一口道。
从此,小俊公开出入吴王子小房间,一呆半天,袅袅走出来,笑眯眯的。杏仁跟她说:王子要高考了,你别打扰他好不?小俊屁股一扭,我打扰了他了吗?木然刚伸头,小俊幽幽道:“打扰,谁打扰了谁呀?”
主仆二人看店,小俊眼盯手机玩手游,小手儿一伸就“三只手”。杏仁如厕回来,发现营业额被搂去了一百多元。夜晚疯得彻夜不归,杏仁只差唤她小奶奶了。快半夜了,呼叫小俊。被没好气地回:“你又不是我妈,出门上上网你管得着吗?”
这小妖不能留。杏仁对木然说。
木然家三室一厅,小俊房间跟王子的隔壁。到晚上,杏仁不放心王子,在房门外听壁脚,听见两个小人的夜半私语声。杏仁装着大声的咳嗽。约半时后,一个袅娜的影子飘出王子房间,那影儿像条小狐。杏仁坚辞小俊,后者提出补一季度工资。杏仁气得流泪“想发洋财,你敲诈是不是?”
那天木然下班后,那矮小的影子妖娆一晃,房门被她返身锁死。小俊把衣裳一秒钟卸个光,说:“大叔不是要看吗?来呀!”
“干什么?你干什么……”木然心怀鬼胎想看,又想躲了。
“怎么怕啦,大叔胆子也不大么?”小俊把窗帘拉上,微微侧身说着,举手机晃晃,有证据啦。套上裙开门而去时,小俊回头微笑,打个胜利的“V”。
“妹穷得办不起卡了,付三个月工资了事!”
十一
临考最后两周,吴王子“诚九的儿子——诚了十(实),发奋了。坚持上晚自习,仍吃老师当堂小灶,不懂就问,就思,就练,就写,就背,到家记起一题,饭含嘴里奋笔疾书。木然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人生之路往哪走,要看就看七八九。7号上午,五位任课先生携手送行,女教师们人各一件大红T恤,直送至警方拉起的考区黄线。那时,预考铃声响过,考生们黄线以内蓦然回首,东老师领头高举起白玉般的手臂。沈校长也加入进来,一袭酒红色曳地长裙,她祈祝学子好运,“天然俏丽”,笑容一如轿前的新娘。她对吴王子好,食堂里碰见,端饭盒在对面坐下。
“饭量还好吧?学习可跟得上?”关心倍至。
“校长陪我共进午餐啊!”王子回家告诉木然。
“是吗,那可是有名的大美女呀。”
是时,六位红妆美女教师齐挥手致意:“祝福你们,亲爱的孩子!”王子向父母讲述,说当时感动得“眼睛出了汗”。想象着那个感人的场面,木然喉头几回哽咽,也“眼睛出了汗”。
答完最后一份考卷,王子飞出校门,文具包儿一扔,跳上车就嚷着要手机,“今天下午就得买。”
“饶一天行不行呢?”
“老爹,不能饶你!”王子嘴一撅。
隔三天又要手提电脑,父子达成口头协议:“远离网吧,上网就在家里上。”吴王子答应不再回访那个烟瘴缭绕之地。
八月,骄阳似火,一股滑板风悠悠吹来。小区里的孩子个个玩起来,滑板,小小船儿般,底头两个小白轮子,神奇,摇摇晃晃着就能跑。木然给王子也买了一个。风火轮儿呼呼地转,玩滑板的孩子都像小哪吒。在楼下空地,王子抄手踏了上去,呜的一下向前蹿去,桀骜的滑板,差点叫他跌掉牙。王子跃起却笑了:“嘿嘿,不听话是不?”借下坡的惯性玩了几回,竟也能摇摇摆摆了。但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仿佛那里有老虎。小区的孩子都在中心场地上玩。
“怎么了,你怕他们?”木然激将。
“切,他们算个屁呀!”
吃罢晚饭,全家来到楼下,一段下坡的石板路,王子前后脚一合拍,猫儿一样轻巧一蹬登上了滑板。他身子摇晃几下保住了平衡,骨辘,骨辘,骨辘辘,滑板儿飞驰起来,仿佛通了电——两只小白轮子摩擦起电,七彩的电子灯,一转一转,朦胧朦胧的夏夜,好看好看的小船,御风御风的哪吒。木然跟着王子身后护驾,跑得跟不上了,竖拇指夸:“厉害,好厉害!”
接王子歇下的,杏仁也想试试。滑板欺生,要她交学费。呜地一下,车飞人倒,却笑。杏仁第四次摔倒再笑不起来,百二十斤骨肉坐地开花,抱臂直喊:“哎哟,哎哟!”木然帮她推揉散血,哪知腕子不能碰,一挨就叫。
“不会骨头断了吧?”
“正好,回吧!”倒提肇事的滑板,王子早不想练了。
医院拍片回来已十一点了,幸好只是骨裂,不用打石膏,医生开了药。杏仁吃了药,解衣躺下,仍痛得直哼哼。木然也要熄灯躺下,杏仁让送个床单给王子,夜里有点凉。
“哪一个?有什么事!”敲房门,再三地敲,里面才应道。
“别管什么事,你先开门。”
“到底什么事嘛?!”王子一万个不耐烦。生猛地拉开门,眼睛里瞪出了眼白来。
木然把床单递上,王子用身体堵着门,防备不请而入。
“你在干啥?又在上网打游戏吗?”蓝蓝的光,闪闪的光,木然问王子。
“哪个打了?”房门砰地一关。又拉开了,王子伸直右手的食指,只差一厘米触到木然前额:“我告诉你噢,我让你十一点半关,你不要动不动提前啊!”
“你用什么口气和我讲话,我是你的什么人?”木然窝火。好儿子,妈妈的手臂快摔断了,不肯陪着上医院,宁愿在家上网,打游戏。
“十一点半,照我说的做——”王子的神情像要去救火。
“照你说的,照你说的!”木然跑回房间,三下五除二,拔去路由器,断电了,断粮了,恍惚看见魔儿小兽冻住了,僵住了,死去了,虐不再支助的纣,在电脑屏幕上,一挺挺做了僵尸……
“好!好啊!”王子出现在木然面前,小兽一样扑来,张牙舞爪,又蹦又跳着:“好啊,好啊!”似乎欢呼了起来。王子打着赤脚,咚咚咚咚,发疯般冲向大门,也许并不知自己要干啥,但他大气潽天歇斯底里,使劲使劲地擂响大门。“魅影”事件后,大门钥匙被木然把着。杏仁挣扎爬起,试图靠近他,哎哟,哎哟,她痛得呻吟,无如是想让“爱药”叫儿子安静下来。
“好哇,这日子没法过啦!我没法过啦!在家不让上网,老子上网吧去!现在就去!”做人的儿还没做全,王子做起了老子。
“网吧,网吧,网吧是你的命啊!”
“索性告诉你们,整个暑假,老子每天都在网吧,什么聚餐,什么会友,什么图书馆,全骗你们的,又怎样?又怎样?”
“小王子哎,小王子哎,”杏仁半哀求着,“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哦,你望望你可还像个样子哟,叫人家来望望!”右手捧抱受伤的左臂,如同要哀怜地抱住无人能敌的王子。
“哪个不像样子了!是谁不像样子?!你说!”王子跳着,手上的OPPO也跟着跳,一股小金火,“每回你都数落我,我知道你尽向着他!”
“他,他是你什么人啊,他是你老子!”
“老子个屁,呸,他是狗屁!”
“老子是狗屁,看不抽死你。”木然迈步过去,架势举起巴掌,对吴王子嚷。
“你倒是敢抽呀,哪,我站着不动,你倒是敢抽呀!”王子甩了一下长发,仿佛牛犊拿尾巴甩一只不屑一顾的苍蝇。拇指手机上跳,小小的金火欢乐地跳,一串挑衅的火星欢乐地跳。一张豆豆脸伸向木然:“哼,量你也不敢!”
“你别太过份,”口气有些软下来,木然装着发威地指着王子,“你可是真的呀?”
“真的又怎样?煮的又怎样?嗯!”王子瞪着木然,眉毛拧如粗绳。
“真的?”木然冲上去,劫持着自己冲上去,被杏仁挡住,“真的就打死你,今晚,打死一个算一个!”
“去死?你喜欢说死你去死吧!”
“小王子呀,小王子呀,你哪还有一点家教,你望望你可还像个话哟。”杏仁抱着左手,不让王子冲动。
“过去!”王子挤了杏仁一下,“男的吵架,女的走开!”
轰隆隆,大门被打雷了,雷声由里至外。木然躺床上,心里祈祷着,家门再坚固些,小雷公撞不动,必也算了。五分钟后,传来撬拨厨房窗的声音,有人飞檐走壁——从那里爬出去上阳台,可一步跳到大门外的走廊上。
十一
关于DNF
亲爱的“杰伦”哥,那天你从雪山潇洒地消失之后,咱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
单刷山上,目前还没有勇气这么干……因为蜘蛛王都过不了Xr2,俺几个必杀全是一条线上的,刷怪都是同归于尽式,尤其是流星闪烁还没戳完就被莫名其妙束缚,要么就是眩晕了……
现在市场上的粉装不少啊,虽然买不起还是可以过过眼瘾的……
法师紫武:5级 栗木法杖 桃木魔杖(雪人) 狼牙棍 青铜长矛
10级 紫铜法杖(南瓜)? 追风棍(+攻速)
15级 唤灵法杖(任务改样了……悲哀) 塞仑的龙骨魔杖(9%施效) 逆风棍(无击) 银光长矛(命中)
20级……
25级……
对了,我对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一没法师号,二没法师魂,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我可怜的装备,元素那不是有羽灵、星纹、月海老魔嘛……月海是最好的了,不过50级才能齐,星纹是45级齐,所以我就收了羽灵,不幸的是羽灵的护肩因为加50%施放,更别说那个腰带我逛了N次街都没见过……
55555……弟现在才50W身家,它一个护肩都要65W……跟我恨的人要不到银子,哥,我节衣缩食,出不了门,幸亏练了点……功夫啊!
木然和杏仁走进王子房间,手提仍在开着,是两个游戏一同打开着,什么城勇士和啥魔斗堂……由于断了网,小天使小魔鬼们变形得僵尸了。看去像旱死的小鱼,张着合不拢的嘴,倒叫人生怜。杏仁在王子床垫底下翻出了一堆游戏卡,充值卡,木然照例审计了下,很大的一笔人民币,又化作了“65W”。夫妇俩唉声叹气,叫来木卫商议。兄弟俩住一个小区,谁家有事都好照应。杏仁述了前情,抱着手腕哼“啊哟啊哟”,木卫气得怒吼:“这是疯了啊!他宁要打游戏不要娘,简直是疯了!”
“打小就娇惯他,要你的头都给,哥啊!”
“谁家孩子不惯?谁知他这样地不受惯?”
不管怎么着,还得把他找回来。弟弟要一人去,木然不放心,坚持跟着。是担心弟弟,更担心他。唉,他这样待我,根本不当老子,我怎还这么贱?小区北门,天连路上,第一家没找着。这家味城游戏厅仍是那景象,较前添置了空调,耳麦头灯扇,加湿器,PC机直接带高清头,直播器,规模比过去大,网游事业大发展。
在游戏厅门脸外侧,看见一对父母对付一个男孩,看上去不过十四五,拉着拽着不走,那母亲突然双膝跪了下去,求那男孩:“好儿子,你要上网咱家去上,别在这乌烟瘴气的地儿好不好?”
几乎每次来网吧,总能见到父母寻孩子。孩子不见,网吧里寻,几成了一种铁律。然而一百回,至少九十九回,真在网吧里寻到。
“我们国家,要纵容这些网游场所干嘛呢?”找寻另一家网吧,兄弟俩由天连路向北走,木卫说,“一代孩子都被它毁了,多少家庭被它断送!”
“存在即合理。它有它的生存必要,”木然吃惊得很,自己竟为“敌方”辩护,“毕竟它是个新兴产业嘛。”
“新兴产业?报上说百分之七十青少年犯罪与它有关,要叫我说,干脆来个一锅端!”木卫说,“这不是我讲的,深受其害的父母谁不这样要求?”
“艾滋病跟卖淫有关,那么,是不是规定所有人都不过性生活?”一旦站到反方立场上,木然觉得自己成了律师,“菜刀并没有罪,持刀杀人的才有罪。网瘾不是网吧或网络游戏的错,你自己控制力不强,要往牛角尖里钻,怪谁!”
“哥你这比方打得不对。妓院藏污纳垢,不是好东西,国家取缔它。网游场所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何颁发执照纵容呢?”
“这,或许因为后者产业巨大吧……”
在地青网吧二楼,木卫上去半天没下来,木然沿楼梯上去伸了下头,瞥见弟弟和王子。王子坐没坐相地在黑椅子上,显示屏挡住了脸,木卫站他身后,像在谈判。
“人呢?”十五分钟后,木卫下楼,问。
“没见着人呀。”
木然一直守着楼梯口。二人返回再找,二楼寻遍了,不见。木然趁网管不注意钻到三楼,三楼半掩门扉黑洞洞的,一盏灯都没开。但是角子机开着,转盘机的灯转得像跑马;噼里啪啦响,人与机器较劲,押上筹码,赢了,输了,约有七八个青年在玩赌博游戏。一个家伙跳出来赶木然:“妈的出去!”
王子溜掉了。茫茫黑夜,兄弟二人往味山北路上找。
木卫说刚才在地青,差点对王子动了手。他把眼向他横着道:“你不要总以救世主的身份在我面前出现!”王子在椅子上摇摇身子说:“我们家的事你少管!你管不着!”木卫说他当时那个气呀,真想炸那小子两嘴巴,让巴掌告诉他啥叫礼貌啥叫家教!
见二叔站他身边不走,王子转而打起悲情牌:“二叔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我爸不是好人,我妈也算不上。所以,我……”王子陈述木然和小俊的事。“想偷看人家女孩洗澡,”说小俊亲口讲的。
木然感到脸上着火,简直想找条地缝。上梁不正下梁歪,木然无限自责起来。又自我辩解,人只有一颗心,盯着儿子,就得放下蛾子。觉得无人理解自己,然而,是不是自己也没理解王子呢?
三十六计,他这叫围魏救赵,木卫帮哥下台阶:“王子这是转移视线,我没上他小子的当。”
“所以你就上网, 所以你就玩游戏,所以你就彻夜不归!”木卫质问王子。
“嗯,当然!”王子答道。
“就算你父母有不是,就因为这个你就上网打游戏吗?试问,你打游戏就能解决问题吗?”木卫进一步道,“我告诉你,不要找借口,把他人的过错当作你堕落的理由!”
“我堕落了吗?”
“你以为你没有堕落吗?”
“二叔,堕落的人能像我这样考上大学吗?”
十二
木然穿衣起床,喝水润喉,漱口洗脸,又煮杯牛奶喝下,还吃了块面包。给杏仁打电话,让她家来,宁可小店关门一天,此事必须解决。是可忍孰不可忍,必得这么办!
寻到一根绳子,红色尼龙绳,老家捎来的,娘捆棉被捎来的。娘亲手栽棉,拾棉籽,种棉花,做的纯棉棉被,奶奶送给孙子上大学用。娘用红头绳缠了喜字,捎话来:“出门见喜,恭喜我大孙儿啊。”娘绝对不会想到,用它来捆人。绳纤太过粗糙,木然试了试,觉得割手。会让他破皮的,会叫他坏肉的。磨一磨吧,就着厨房的磨刀石。千里迢迢,娘像是特为准备的。好,就是它了。动捆是必须的,却还想给他一丝柔软。木然打磨“捆人索”,手心发烫,心里说,为父的心硬啊,怎还软得一塌糊涂。
跟娘通电话,给老人家问安,汇报王子作怪行径。娘啧啧:“啊嗟,王子这小贼砍头,怎这样没王法哦!”
“我想揍他一顿,”木然平静地说,“不揍不行!”
“啊嗟,儿子啊,你不能打我的孙儿耶!”娘的声音颤抖,“只可开弓不可发箭。小木然呀,你要敢打我的大孙儿我跟你拼命!”
“娘,我小时不听话,您不也打嘛。”牛要打,马要鞭,小孩不打自作贱嘛。
“好啊,我的儿!到今朝你还记得我打你!”娘开始哭哭啼啼起来,“你小时不听话,我打你是没法子呀!”
“我也是没法子呀。”
“我的儿子啊,你要动我的王子我的孙儿,我的心都痛裂呀!”儿一声,肉一声不止,娘说她要插翅飞过来。
又给木卫电话。答复是:先饶他这一回吧。
康乾盛世,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木然拿着话筒恍惚地想,贾政对“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前,如向亲友一圈请示,对宝玉还教训得成吗?
杏仁掏钥匙开的门,王子侧躺松木架子床上,蒲席被挪到了一边,打着赤膊,黑黑的肚上斜搭着那条格子床单,肚子三分在外,鼾声细细,黑甜的梦中。木然在前,杏仁在后,脚步轻得像两个盗窃犯。
“要不要喊木卫一起来,我怕你打他不过。”杏仁压低声,生怕惊醒了睡狮。
木然摇头,他要自己来,自家养的肉,不劳他人手。老子还没死,教训儿子,轮不着别个。狠狠扔下那根绳子,胜之不武,木然要凭自己的力量。
把窗户关上,防他跳楼。窗台有空酒瓶,一个个清除掉。书桌上两颗桃核,另还有半块香瓜,伸手一扫,让它们归垃圾桶。他吃瓜不削皮,就那么生啃,像只懒猴,还点赞自己:“板牙少一颗半,美得不对称。”
木然用身体封住窗户,示意杏仁把住门。站床头一侧,俯看眠中的王子,年轻的睡梦,鼻息香甜,脸有豆豆,鼻梁,喉结,瘦削的锁骨,床单下真实的身体,青春起伏。他手淫一度泛滥,曾带他看医生。一伸一屈的腿,奇瘦,愈瘦愈硬的踝骨,不用睁眼都知道,脚板有处破皮,真菌闹的,木然为它搽过药。一阵心痛似刀绞,木然茫然不知,进儿子房间来干什么。
眼珠在皮下滚动,睫毛铮立,它们在瞪着!
“起来,起来!”拍打他的光胳膊,皮肤凉凉的,有无数疙瘩。
王子翻了个身,继续睡。
“哎,起来,叫你起来。”杏仁摇晃他的脚。
三分钟后,王子坐起,揉眼睛,惺忪半醒。睁开眼,看见木然站在床边,稍作惊诧,他脸上凶起来。“你干什么嘛!出去!”仍未全醒,屈腿坐到床头,开始找眼镜。他左眼450,右眼575,中度近视。
“慢着!”木然说声,就手把眼镜没收掉。
“干啥?你们干啥?凭什么进我房间?”嚷,他已经醒了。
“凭什么?凭我是你老子!”啪!木然打响第一枪,巴掌在肩部开花,捎去一股凉意。
王子端凝不动,像个木块。
“你飞墙走壁,无法无天,你上网打游戏,彻夜不归……你骂娘打老子,没有家教……”杏仁开始数落,念审判词。
“跑,老子叫你跑,你不是长脚喜欢跑嘛!”木然再发一掌,落在王子的腿上。
王子站起,坐下,复站起,他似要让自己完全醒来。
“你再打一下试试!”他弓起身体,作出击的准备,裸眼瞪住木然,“有本事,你再打一下试试看!”
木然停顿了下,似有些怯,然而巴掌被劫持了,不打不行。
“再打一下又怎样?老子打你,我晓得你还取掉了不成!”八卦降龙掌祭过去,接连两下被王子躲过。
如果……个把月后,木然在病床上问自己,如果他当时就此不还手,他还会继续打击吗?做老子的还会打得下手吗?答案是否定的。谁的儿子谁不疼,只可开弓不可发箭,娘交待过的。打他不是目的,是要他有个怕头。是要他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但是,王子还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好个吴王子,鲤鱼打挺跃起,以头当橛朝木然撞去,席梦思上的王子地势高,照准木然的胸口,一头犁过去,木然只感到胸腔轰的一声。
“好哇,小王子哇!小王子哇!我的儿你总算还手了!”杏仁仿佛期待这个时刻,呼喊着,“我的儿哇,我的儿,儿子打老子,天下难找啦……”乱嚷着,帮不上忙。
木然好在还有一把力,并未倒下,就势连胸粘住王子,胳臂死死箍住王子的双臂,就像最亲密的兄弟拥抱那样。小兄弟王子挣扎着,两个人缠蛇一般地扭在一起倒在床上,滚一下,又滚一下,王子占了上风。气力不逮,木然喘息着,却扯嗓子吼:“我的儿……骂娘打老……天下难找……天下难找……”是要吓住他,也为自己助威。仍然粘作一处,王子侧身,用硬硬的肉拳捶打木然的后背:“你以为你是个好人嘛?”又捶了一下,“你是个坏人——”
杏仁急得乱叫,一只右手帮不上忙,抓到一把芭叶扇,抽王子的屁股。
摔跤进行时,二人从床上打到地下,重重地掼在一起,仍然翻滚着,像泥里相缠的两条蛇。木然毕竟身子壮,终于翻了上来,把王子压在身下,却不敢下死劲儿,怕把他压坏。腾出右手,抡圆了,噼里啪啦,照准那一对瘦黑的屁股:“我的儿,打死你这劣种!我的儿,打死你这劣种!”硬下心儿再几下:“强如没养你!强如没养你!”
“好,死……死,我今天成全你,”王子两条腿又踢又蹬,指甲扎进了木然的肉,“让你死!让你这个坏人死……”
木然招架不住了。
杏仁又哭又喊:“救命啦,打死人啦!”慌乱中木然抢到手机,是王子的OPPO,飞快地按号码,欲报警,王子滚过来抢夺。甩起一掌,是手背击中王子的脸,木然打得手疼,年轻的硬骨头。
“好啊!好啊!”王子欢呼起来,拼命地挣脱,似一匹中枪的小狼,发威发怒,张牙舞爪,铁头功,将坐起的木然射翻在地。木然发抖,气得发抖,恐惧得发抖。
“水瓶!水瓶!”杏仁发现王子意在水瓶。热水瓶是满的,他夜里不喝水,干黄牛,干死了也不肯喝。木然拼着老命跃起,挡住那只手,那只疯狂而精瘦的爪。“养你这号儿!”杏仁大哭大叫,扇子与其说抽,毋宁给王子掏痒,“养你这号儿,早知这样,当年搁尿桶里溺死了干净……”
王子偷个空,夺过扇子,一把撕个碎。“两个打一个,你们不讲理,不讲理!”
大门被捶响。
门铃大声叫。
话机震天喧。
木然分神,王子瞅准空当,两只小铁拳吼起来,每一下都击中木然的肩背。事后整理伤处,发现留了余地,不打要害部位,不让对方死,双方约好了似的。木然再被激怒,想重新整合力气,但心口堵得慌,缺痒,像那次“赛跑”那样,嗓眼里一股硫磺味。
王子两手合力,他大约要证明自己,年轻的气力,年轻人,儿子,是父亲的掘墓人。木然的右臂勾住他脖子,那脖颈长而细,这胳肘壮而蛮。王子出膝头捣了一下,木然感到小肚子疼。“他不怕老子死,不怕老子死。”木然收紧右臂,像夹紧一个文件夹那样。勒住他的脖子,勒住他的细颈项,再加三分力就能把他勒死。指甲扎进了后背,手臂被牙床咬住,最紧要的一口,“吃”在了静脉上。缺一颗半板牙,美得对称,他并没有“加油”。放松,放松,不能让他死,不能叫他死。腾出手来,重新找准那一对黑屁股(臀上有块瓷),抽,抽,伤皮不伤骨,伤皮不伤骨……
“松手。”他不再挣扎、进攻。
“松手。”木然气喘吁吁。
“歇一下子。”木然抓瓶水喝。
“歇一下子。”王子接过木然递与的小农夫。
十三
欲坐到木椅上,却把屁股垫起,王子试了试,又坐,只敢半臀得劲。把右腿曲起,以手抱膝,脑袋耷拉下来,作受伤的小兽状。木然退至客厅,臂有血,小腿肚打颤,喘息吁吁。木卫走进王子的房间。杏仁倚床沿,右手抱左手,“哎哟哎哟”一脸的哀愁。
“我被搞惨了,我的屁股,坐一下都不能坐。”头伏至膝,王子眼睛半闭,手指头推推眼睛皮。声音很轻,仿佛气息不够。
“该!谁让你淘气呢?谁让你不听话呢!”木卫硬着嗓子,“你想想你的行为,你想想你对得起谁?”
“二叔,我们家的事,请你不要管,真的不要管……”口气很软,透着哀求。
“管你是为你好,”木卫走近一些,想伸手摸摸他,“你今天这口气我倒能接受,昨晚上你怎样来着,在网吧里竟想跟我动手……”
半天不作声,终于移开身子,想必疼不过。
“你,们,今,天,这,样,打,我,”王子极其冷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数,“你们今天这样打我,我会记住的。等我有能力的那一天,嗯,55,我……我会要你们加倍偿还的。”王子的眼睛里忽而有了泪,感到木然走过来关注,咬咬牙关试图生生地忍住,然而眼泪止不了,“你们对我这样狠……哎,这样狠……我难道不是你们亲生的吗?哎,我难道不是你们亲养的吗?”55,55,王子认真地哭起来,像他写的网游笔记那样,“你们不怕我死……你们不怕我死,”一声一声地哽咽着,“我,我,我难道不是你们身上掉下的肉嘛……”再不顾羞涩了,抬起手臂挥泪,左一下,右一下,他整条胳臂都揩湿了。
木然感到心痛如挠,被小兽利爪抓挠,正搞在心尖上,血流如注。再次退出儿子房间,客厅一角,木然木然着,听心上下雨:“哪个舍得打你呀!哪个舍得动你呀!我的儿,你擦破一块皮,那人疼几天;我的儿,你生一个疮,那人如石硌;我的儿,你流一滴血,为父心上挨尖刀啊……”
仲夏的空气冻住了。过好很久,木卫跟他说道:“作为小孩,你刚才说出那样的话,真让做大人的寒心。”
“寒心,你们这样待我,有想过我们寒心吗?”嘴又不饶人了。
“谁造成的?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地待你?”
“我,我不就是玩玩电脑上上网吗?我不就是打了点游戏吗?暑假这么长,我又考上大学了,不打游戏做啥?天底下的小孩都玩游戏,为什么我就不能?”
“为啥非要玩游戏,玩游戏你能长个紫耳朵吗?”杏仁插话道:“就算玩,哪有像你这样没节制的?”
“你不懂!”王子不看妈妈。
“天底下小孩都玩游戏?天下有好的你怎不去学?念硕士的,读博士的,为什么不去学好?不去学本领?”木然忍不住来参一句。
“学……本领?”王子沉寂了,仿佛沉入深渊,伴两行清泪而来,便是泥沙俱下的一串:“三岁,在老家,咿呀学语,你买回学习机,用一把电子枪,教我打屏上的鸟;五六七岁,跟着你漂泊,生意忙,却还带我打魂斗罗,你打主力,我当副手,你带我冲,带我飞,带我杀;十四岁,初一,老师告状,我旷课玩电游,你一怒把我摁进网吧,暴买足够我打三年的筹,日打到夜,夜打到日,你盯逼着我打,妄图让我玩到吐,从而生厌。你太自私,太自以为是,太包办我的生活……我连偷懒一下,不,我连饥饿一下的权力都没有!从三岁起,你就亲手教给我的本领,到我玩会了,你却不准我展示本领,你却不以为是本领了,你武断宣布它是魔鬼、祸害,毒品……试问是祸是毒,你为啥在我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时,要教给我?毒害我?”
“我……”木然答不上来。木卫也答不上来。“大人”面面相觑。照他这数落,木卫也有责任了,那时哥生计忙,弟弟带贤侄玩,图省事,总供给新游戏卡。
“魔鬼比上帝更像亲人,因为它时时刻刻陪伴我玩。”泪水已然止住,王子坐正身姿,像个总结型辩手,扫视全场:
“学好?你们学好吗?”
对手不敢对视,一个个败走麦城。
“二叔,你敢说你学好吗?”
“我不管学好不学好,但有一点,我总不像你这样张口闭口谎话。”木卫道。
“谁都不会照搬家底。天底下的人都讲假话。你敢说你没说过吗?”
木卫顿住,被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想了想道:“我承认我们也讲假话,但至少不对自己父母这样。”
“哼,”似从肺腑深处提起一股冷气,王子笑了一声,“1和100都是百分之百,只要你说过假话,一句顶一万句。”
十四
吴王子一睡不起,一整天:绝食,绝饮,绝便,任喊破天都不应。房门开着,木然观察动静,走来走去,只见那一对脚翘着,42码暴露床单外面,一整天不动,像兵马俑的脚。木然悄拽杏仁衣角,努嘴:“你让他喝点水嘛。”杏仁说:“他要喝吧?睡得跟昏过去一样。”
晚餐做好了,夫妇二人对坐着,一口也吃不下。请来秀英又喊又哄,竟也不起。
秀英急得哭了:“哥啊,你们这是养儿子嘛?你们是作呢,作一场祸事哟。”秀英怪木卫不该参与。杏仁也哭起来,坐到王子床前,抚他的脚:“我的儿哇,小王子哇,你不要想不开哇。”王子静静地躺着,一颤不颤像具木乃伊。木然本已满心自责,却大家都来怪,怪得起一头的包。娘来电非要木然接:“小木然我的儿子,你拿你的狗命来赔我的王子!我的孙儿!”
王子绝食两天,突然抱着肚子痛得打滚,以为是胃穿孔,送到医院却没啥大事,挂点水就好了。倒是木然当晚发起烧来,一病病了许多天。
那一天,王子问杏仁要手机,杏仁说,在你爸那儿,他要你向他道歉。他被你咬得遍体鳞伤。王子说,我不也差点被他抽死了吗?至于这样小肚鸡肠么。
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时,大红的本子,漾着喜气。木然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自己管不住自己,睡懒觉,上网吧,到大学里谁管他?
“向你,表示,道歉。”王子走进爸爸的书房。
“我没听见。”木然心里愉快,却眼望窗外,病刚回头,脸黄得像表纸。
“爹,我向你道歉。”王子脸色黯然,音量渐弱。
木然把手机和手提还给了王子。王子的脸色泛红,是因为摸到冰凉的铁器吗。
“十天不上网,不聊QQ微信,不玩游戏,”木然说,“地球依然在转,也不会因此死人是吧!”
“但是,我的心已死——”把后背甩给老子。
十五
阴了许久,是个晴天,木然和杏仁一道去了劳动局,用杏仁的小金库,缴了养老保险。沿味山北路走,阳光很好,合欢花开得艳,传来一阵沸腾的锣鼓声,眼前但见一道大红的充气拱门气壮地“虹”上了马路,号称本市最大的一家“网络城堡”隆重起航,门前广场上各种车辆聚如摆尾乌龙。绕开走,木然眼睛一亮,指与杏仁说:“咦,王子的!”杏仁瞅见王子的自由牌单车,它被挤得歪斜了,处身一个窨井盖边上,站没站相,倒而未倒。呆了一呆,扶它一扶,夫妇俩守着它。很久之后,“城堡”飞出一对小男女来,瘦瘦的王子和一个兔唇女孩。那一对走来了,木然身子歪了一歪。
是年8月28日,吴王子上大学的前一周,木然夫妇请来了四季双语的老师们。木然分别给美女园丁们连干三杯。沈校长端起酒杯笑着说:“吴王子的老爸,你今天感到幸福吗?高兴吧?”木然说幸福呢,高兴喽。东老师起头唱的歌,然后报幕:“王子爸爸要为大家献一曲《谢谢你》!”木然刚要登台,“哇噻,《网情缘》到啦!”一对小男女不要命地欢鸣着,抢去了话筒……
王子起程上大学那天,木然倒下了,生死不明。又N年后,吴王子辍学归来,找不到事做,忽一天就迷上了《王者》,他为此废寝而忘食,自己觉得如鱼得水。那天在虚拟世界中又大胜了一场,他敲敲额头恍然大悟地想:原来是天赐之缘啊!俺这高手尊姓大名,恰与这款手游暗合,也正像是早已不再“荣耀”的老爸留给自己的遗产。
首发于《太湖》杂志,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