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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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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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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

 

◆何党生

1

走在路上,遇见一群蚂蚁。蚂蚁正在搬家,排场很大,队伍很长,步履匆忙。

我停下脚步,示意蚂蚁先走。蚂蚁也停下脚步,它们挥动触角说,让客人先行。我对蚂蚁说,多年前,我也是乡村的主人,一晃,成了乡村的客人已三十余年。

走在路上,有人大声喊我的乳名,然后就问我认不认得他和她。我赶快向前跑几步,抬头,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凭第六感官说出他们的姓名和称呼。他们大笑之后,摸着我的头说,你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没啥变化。我一个劲地回应,没变,没有变,不敢变。

走在路上,一条蛇高昂着头正要横过。我惊出一身冷汗,赶紧退回脚步。父亲大声说,快走,快走,要挡道就是找死。蛇缩回路边树丛,给我留下宽敞的乡村公路。我也缩在父亲身后,怕耽搁了蛇的行程。

走在路上,看见菜籽金黄,看见麦子金黄,看见胡豆返黑,看见豌豆返黑。母亲手拿镰刀头戴草帽向田里走去,丰收都要经过她的手,才可以回到屋里的仓库。我说我也跟她去收割庄稼,她一脸疑惑。我也疑惑,不知道不会播种会不会收获,更不知道没有播种会不会有一些收获。母亲说,有时候也有,看那颗自生的西瓜秧,快需要搭架了。

2

清晨,是被鸟叫醒的。黄莺,喜鹊,布谷,麻雀,有的唱歌,有的说话,有的呼唤,有的纯粹是为了练嗓子,有的也为了一比高下。乡村的声音清脆、清纯,悦耳、入心,让人通透、畅快。

公鸡依然准时鸣叫,却被起得更早的摩托车、大货车和小轿车的喇叭声时掩时显。

东方刚开亮口,对面山上就传来一阵阵闷响,那是送葬的火炮声。火炮说,再响些,再响些,我们是代儿孙们来响的,可不能输给那四吹四打的锣鼓唢呐和小号;小儿子在刚刚复工的外省建筑工地,二孙子还要上网课,大重孙刚刚满月,为亲人送别的任务就交给了我们。

天,除了白就是蓝;地,除了绿就是黄;山,除了青还是青。沟渠开始涨水,河里白雾升腾。西院的夏爷爷刚脱下棉袄就只穿着短袖,他在给寸长的秧苗拔草,一伸腰,鹌鹑蛋大的青杏就碰着他的汗澿澿光溜溜的额头,他拉下一枝握一颗笑笑说,你还没有我硬。

太阳升起来,月亮还在天上。月亮升起来,一两颗星星躲在两三朵云后。蟋蟀在大声说话,偶有狗叫声在山谷回响。

我在香樟树下吹着初夏的夜风,几片叶子落在我发酸的头发上,它们提醒我,可以睡觉了。我看看时间,才过十点,还早。它们说,不早,不早,离明天早上五点就下田割麦子也不到七个小时了。

眼皮越来越厚,脑袋越来越重,腿肚子越来越麻,腰越来越酸。托一缕月光,正好把一天的疲惫安放。

3

他站在村口的核桃树下遮阴,我停下车给他打招呼,一开口他就对我说,已经好久没有下雨了,包谷开始卷筒,猕猴桃一窝一窝地死。为保住浅浅嫩嫩的秧苗,有人用小车载着塑料桶到不远处的堰塘运水来保苗,有人用脸盆盛水井的水浸秧。

太阳越来越烈,早上六点就爬过山头,七点就开始让额头流汗。菜籽割了晒在田里,两三个日子就可以用梿架从菜籽壳里打出黑油油的菜籽。麦子黄得站不稳了,急需割下来,不然又有几穗被麻雀掏了空。

三四个女人,天不亮就出门了,等太阳一出来,田里就割下来一堆一堆的菜籽和一袋一袋麦脑壳。一两个男人开着小型收割机来到田里,女人们从刚歇的桉树下又开始忙活起来,用大塑料口袋去接黄澄澄的麦子和黑油油的菜籽,一边刨一边用口吹麦裤子和菜壳子,还不时放一两颗到嘴里嚼嚼,然后轻轻吐到地里。

十点多,太阳更烈,人们全身开始冒汗。男人干脆脱了背心,汗水就从脊柱沟往下流。女人只穿着薄薄的宽松体恤衫,汗水一浸,就粘在身上,大大的松松的乳房时隐时现。女人对男人说,你个瓜男人,热球得冒烟还穿那破背心。男人用沾满麦裤子的毛手抓了抓肚皮说,你才瓜,我早就挎了“三条筋”的。那你早上是起早了,穿了两件,咋脱了一件还有一件?说完一阵大笑。男人也不服气说,看你,出门不带“蒙眼壳”,奶奶掉进肚脐眼了,说完也一阵大笑。女人将手伸到胸里摸摸说,放你娘的屁,老子戴了的哈,不像你那婆娘,一个小鸠鸠,戴了也白戴,还往里头塞棉花。说完也一阵大笑,惊飞了电线上的两只麻雀。

4

所有早起的人,都赶在天亮之前开始劳动,总把汗水、疲惫、满足和笑当作迎接太阳的最好礼物。

那些半黄半青的枇芭、杏子和桃子,那些半红半黑的桑葚,都用超过数倍专门养植的同类深深的甜和香吸引着采摘、咀嚼与吞咽。

想了等了盼了五十九天的雨,终于姗姗而至。地上起初升起道道白烟,却很快被更多的雨水浇灭在两米的半空。那只鸡高昂起头,张开嘴巴,让雨水自硕大的红冠流进喉咙,偶尔甩甩脑袋,摇摇身子,以图再换新的雨水淋上它。几只鸭子,一会儿缩成一团,一会摔摔膀子,伸长脖子喝着地上的积水。回巢的母燕,没有为乳燕叼回虫子,只让它微微张嘴,把一滴雨水渡进小嘴,再摔下几滴雨水,湿了乳燕的全身。那只花狗躺在屋檐下,伸出脑袋看雨水从半空落到水泥地,也用鼻子使劲闻闻久违的雨水味,一会儿往后退一截,一会儿再退后一截,以躲避溅湿地面的雨滴。那些卷了筒的猕猴桃和玉米苗慢慢舒展,狠狠允吸。有中老年妇人在雨里奔跑,边跑边捋捋淋湿的长发说,这背时老爷,这么久就不落一滴,咋说来就来,还这么大的阵势,好,好呢!有两位老大爷还立在一床一床的有些叶子发黄的秧苗旁看它们喝水的姿势。有尖利的呼唤声从豆大的雨滴中传来,你们站在地里做啥?像个死木墩,下雨了,你们都不晓得?他们回应说,正好帮你把衣裳洗了,正好可以冲个冷水澡,正好可以脱了臭垢甲!这下庄稼有救了,啥都有救了,老天爷总是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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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生灵遍地!

何党生   2020-05-30 2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