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我从小在村里长大，对土狗有着十分亲切的好感。

  乡下人爱狗，把狗看成是家的一份子，虽没有做到同吃同住，但一只狗的狗生倒也安逸。甚至去世，也会享受和人差不多的待遇，用袋子把遗体裹住，挖坑埋掉，再在坟头栽上一棵小树，寓意生命延续。后来五邻六舍茶余饭后谈起这只狗来，也直说它生前是如何勇敢听话，死了怪可惜的。

  村子里的狗大多放养，田间地头，三五成群，恣意妄为，好不快活。狗的领地意识极强，不容许外狗入侵，有时偶有野狗路过，村里的狗必会同仇敌忾群起而驱之，一致对外。但即使是一个村的狗，低头不见抬头见，感情也不见得多笃厚，因为一块骨头、一只母狗就会大打出手。

  土狗性子烈，生人一般很难靠近，有时就连亲人，狗也不给面子。小时候我就经常被三伯家的一只大白狗咬，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不愿意去三伯家。后来我发誓一定要找个机会和它决一死战，挽回失去的尊严。无奈没有等到这一天，它就先被外人给药死了。真是遗憾。

  其实我并非痛恨它，因为这实在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它的。它那时生了狗宝宝，我就趁它不在之际，用一根长竹棍捉弄狗仔，等它回来，把我一通好咬。自此它就看我不顺眼，见面就掐，万幸除了腿脖子上有几处伤疤外，我并没有留下其他的后遗症。

  在我印象中，我们家一共养过两只狗。第一只狗似乎没有名字，想起来真是悲伤，它白白来人间一趟，却连个名字都没混上。我和这只狗的感情很深，它初来我家时，我尚是少不更事的孩童，它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小伙伴。从此，一人一狗，横行乡里，无所畏惧。

  待我到入学年纪，要到离家约莫七八里外的学校上学，这只狗也总会接我送我，无论天晴下雨，从不间断。有时候我很好奇，它是如何做到踩点等我放学的。记得有次写作文，就写的它，被老师奉为佳作广为传扬，可惜时光久远，作文不复存。

  第二只狗虽有了名字，却太普通，随便取了个"大黄"，大黄是一只很有个性的狗，它个子不算高大，却喜欢招惹是非，村里的狗大多和它有过打架的经历。谁胜谁负并不重要，反正每次它回到家都会挂彩，神情沮丧，我妈就会说上它几句"打又打不过，还喜欢打"，它兀自舔着伤口，垂下头去，仿佛知道自己错了似的。然而等它伤一好，它早就忘了曾经的疼，又会出去干仗。

  大黄的与众不同在于，它不怕炮仗。一般的狗不论平时多么凶狠，一听到有人放炮仗，就会撒腿就跑，躲进深山许久不出来。大黄则不然，它会静静地等炮仗炸完，再冲其吠上几声，以示不过如此。

  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一年回家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家，同村的狗以为我是外人，总会把我堵在村口。就在这时，大黄就会挺身而出，挡在我的面前，大叫不止，那些狗也许是听懂了它的意思，也许是屈服于它的蛮横，纷纷收起獠牙，悻悻而去。

  为了感谢，回家第一顿饭都是我去喂，十足十的讨好，既是感谢它为我解围，也是表达对它的思念。它也不客气，呼哧呼哧几下就把狗碗干翻，然后缓缓走进屋里，蜷缩在我的脚边，静静地听我们一家人唠家常。这一刻，一家人才算是真正的团聚。

  狗是家的一份子，这话并非夸大，狗的确是家的一份子。村里人出去谋生，孩子托给谁，家托给谁，田地托给谁，牲口托给谁，都是要提前处理妥当的。

  猪啊鸡啊牛啊羊啊这些都可以卖，狗却不能卖，和孩子一样，得寄养。等到年底回家，再把它接回来。或者送给别人，但这必须经过狗的首肯，否则无论多远多难，它总会找回来的。

  大黄就被送过一次，有一年父母准备外出打工，先把它送到了相距差不多十里地的老舅家。哪成想，当晚大黄就咬断绳锁，跑回家来。它倒也有脾气，不仅不理我们，竟然不进家门，直接越过我们屋前跑到四伯家去了。我妈知道它置气了，去接了两次，它这才回来。回到家里，它不眠不食，我们一家人轮番道歉，它才摇动尾巴以示原谅。

  但父母终究是要出门的，不然一年的营生就没了着落，一只狗再扭也扭不过生活。虽不情愿，大黄仍旧难逃被寄养的命运。在和我们的共同生活中，狗慢慢地观察这个家，也思考着，融入着。它渐渐明白一些难以言说的道理，就连人，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更何况是一只狗。不是主人不要它，实在是主人家没有办法。它只好同意寄养，别无他法。

  我们乘上离家的汽车，大黄一直跟在车后，我妈对它说："回去吧，别送了"，它却一反常态，不仅不听，反而跟得紧了。它年事已高，不复当年的年轻力壮，跑起来很是费力，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我爸这才吼上一句"还不快点滚回去"，它这才作罢，掉头离开。

  黄昏中它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它走得很慢，像是一个垂垂的老者。汽车呼啸而去，我眼见它越来越小，直至不见踪影，一下子就有点想哭了起来。

  人生最可怕就是离别，有时生离，有时死别。

  它的死讯就是在两个月后传来的。

  我想，做一条心有旧主又寄人篱下的狗，大约也是一种心酸。四伯后来对我说，自我们走后，它就经常坐在屋前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它的伙伴们来呼唤它，它也不加理睬，不再出去寻衅滋事，只是等着日头升起等着日头落下。

  它大概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一个夏日，选择了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大概在它狗生最后的日子，没有主人的陪伴，成为了它此生的遗憾。

  前些日子，我问我妈，还养狗吗，我妈说，不养了，养不好了。

   狗若爱你，就会永远爱你。不论你做什么事，发生什么事，它都会不离不弃。而我们，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