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爱保
我搞不懂聪明能干的四叔公为何没有娶一个四阿婆,不然我会有更多的堂兄妹。
四叔公长得一表人才,又身怀两门营生绝艺。这两门绝艺:一是他钓鱼不用挂食饵,他把钓钩往急水奔流的水中那么轻轻地甩几下。一会儿准能钓上几条活蹦鲜跳的大草鱼;二是他斡出的咸面精细纯净,热水一泡便可爽滑入口,沁人心脾。
方圆几十里的乡亲父老都知道四叔公的咸面是面中极品,“咸面王”是四叔公青年时期的卫冕称号。但是,近几年来“咸面王”已被“铜鸡公”的绰号所取代了。说起“铜鸡公”这个绰号,做为侄孙的我有点为他老人家抱不平的激动了。
村民见四叔公老了改行做手工豆腐坊,养了一群猪。四叔公有钱后却不像年青时那般大方好施,卖豆腐一分一厘都不让,一钱豆腐也不多给。他卖豆腐卖精了,你说要多少。他一刀下去,分毫不差,谁想占点便宜,没门!天长日久,人们觉得喊他“铁公鸡”还不过瘾,都说他比铁公鸡还铁,就把他叫成了“铜鸡公”。你看看,村民真是势利眼!对自己有好处,就夸别人好雅号也冠冕堂皇;对自己没有好处了,就道别人的为人怎样怎样的差劲,叫出的绰号也带有刺味儿。
我始终猜不透,四叔公既没老婆又没有领养儿女更谈不上有亲孙了。他那么一分一厘积攒钱财是为哪般门路?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攒那么多钱做什么?能够应付一日三餐添衣加棉就可以了。我同四叔公聊天时,常常拐弯抹角地触及这个敏感问题,四叔公总是和蔼可亲地说“雍伢崽,你还没有长大。日后等你长大了,叔公的小九九就会告诉你,你会知道叔公心里所想的了。”
改革开改以后,村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多数村民通过勤劳致富,建了平顶房买了电器。公路两旁的土砖瓦房早已改变成两层楼的水泥红砖平顶房了,那雪花般洁白的磁砖装修门面。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愣是耀眼。村里唯一不堪入眼,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一幢建筑就是村小学!这是民国时期刘师长所建的一所四合大院,虽说青砖碧瓦,但是经历日晒雨淋风雪侵蚀已变得斑驳陆离,摇摇欲倾了。于是,村委领导班子带头打报告向上级部门申请改造学校。上级主管部门拨下一些钱款,村委立马请施工队动土翻修。
工程进行到一半时,因购买财料的资金跟预算筹划到位的现钱出现了相当一部分的差额。于是村委立马成立“捐资兴校”临时办公室,我被抽调到办公室做文书。
“捐资兴校”办公室成立三天后,尽管村委、村学校再三召开群众动员大会,拉红幅打出巨大标语口号“捐献一分钱,幸福子孙千万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声势浩荡可捐钱者渺若星晨空无一人。
难道是时代变了,人们的思想道德观念也跟随着变了吗!
活雷锋的时代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
第四天,我们几个临时管登记捐钱名录的人正在侃大山。办公室的门“咚”地一声被人撞开了,随着拐杖落地。走进了一个老态龙钟、衣衫破旧的老头。
嗬!“铜鸡公”;我家四叔公。
“四叔公,这么早有什么事啊?”我猜想他肯定是无事闲逛来看热闹的,就笑着打了个招呼。
“少在那儿卖弄,难道非要有事才能……”四叔公根本不买我的账,拿出平常卖豆腐练就的金嗓子,用拐杖抖抖索索指着我的鼻子,冲我大声叫嚷。
“四爷,是不是捐款?捐多少?报个数。”刘会计故意拿起笔,装着登记的样子。
“嘿嘿……”四叔公讪笑几声就不请自坐了。
我无意中瞟了他一眼,正巧碰上他那双眼睛也在滴溜溜地看我,我心猛地一紧。
前几天,我们几个干部开完会议。刘会计招呼我们去他家坐坐,这“坐坐”意味着喝一壶聊一阵。反正大伙儿都乐意,自己又何必老虎戴眼镜——假装正经呢?
正吆五喝六划拳比得兴酣,喝酒痛快时。四叔公来了,我们赶紧招呼他老人家喝两盅。可他那张古铜色的脸忽地一黑、两眼一翻、胡子一翘,啥话也没说就走了……
“不?不捐就算了,有意见保留么。”刘会计一句话逗得大伙捧腹大笑。原来四叔公放了一个响屁
“是,该保留,该保留!”四叔公干咳了一声,深深地瞥了我们一眼。
我的脸像烧了一阵火。
“二狗”,四叔公巍颤颤地走到我面前,那双突然发亮的眼睛紧瞅着我:“有捐多少的?给我挨个儿念念”。
“还没有”
“还没有?!”四叔公的金嗓子猛地提高了几贝分,差点儿把我吓晕。
“唉”四叔公叹了口气,干巴巴的手哆哆嗦嗦伸向胸部的内衣袋。慢慢地掏出一个布荷包,那是四叔公的钱包,他自己用布和针线缝制的。
四叔公神态自若地松开那绕了又绕的线绳,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红砖似的长方形东西。待到四叔公打开那方形的手帕时……
“你?捐款?”我愣了,刘会计和在场的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
“嗯!我捐款。”四叔公一板一眼地说。接着,那只干巴巴的、布满青筋的手把钱举到刘会计的面前:“给,这是六千六百八十五元六角,你点点!”
“捐这么多?”刘会计的口气象似惋惜。
“你们不是整天都在动员大家捐款么?还嫌多了?呵呵呵呵……”这回轮到他笑我们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刘会计搪塞着,赶紧清点四叔公那一叠由百元、伍拾、拾元、伍元、角票浸满他老人家心血的钱。这一份美丽的图案,我赶忙在本子上写下第一行字:贺志军捐款六千六百八十五六角。
“嘿嘿”四叔公爽朗一笑,便离去了。
办公室霎时静了下来。刘会计双眼死死盯着地板,狠劲地抽着烟,像是在做一项重大决策似的,那张胖脸都憋出了汗。
“二狗”,刘会计猛地站起来,甩掉烟屁股:“给我记一千元!”
我心里开始翻腾了,我想自己要是有钱也该狠狠地捐上一笔。可是,现在的处境是朝不保夕。连烟也不能保障供应,可是人穷志不穷!写下自己的名字,后面划上八百元。
从下个月起戒烟三个月!
这下子,整个办公室沸腾起来了。在场的各位你两百我三百都表态登记了。
新校舍圆满竣工后,村委联同学校召开庆典大会。村委伍书记一一做了郑重讲话,接着由我宣读捐款名单。四叔公因捐款积极而且款额最大被村委领导请到主席台发言。
“嘿嘿”四叔公在众目暌暌之下被刘会计和伍村长相扶到主席台前。他把两只粗糙的手往裤管上一抹,操着特有的、卖豆腐练就的金嗓子讲开来了:“哎,我说我没有进过学堂门,不会讲话,你们硬要我讲。我就胡说两句吧,我老了,要那么多钱也带不到坟墓里去呀!”
“哈哈……”台下爆发出一阵大笑。
“不要笑!”四叔公瞪圆眼睛,翻了翻眼珠,同那天在酒桌前没有两样。
“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就呷过两回亏。旧社会,对啦!在座的人大多数当时还没有出生,有一年我和财主张四签订契约。说的是我给他家放一年羊,他给我三石谷。契约写好啦,手印也按了。三石谷也拿回家啦。一年到头,我卷了铺盖准备回家,可张四不让走人,还说我耍赖皮。没法子,找来见证人拿出契约一念,竟然是放羊三年,一年一石谷。白纸黑字红手印,想走人?没门……后来我硬是给张四白白干了两年……”
四叔公说着说着,鼻子一酸,鼻涕眼泪一齐涌了出来。“想想咱吃的亏,还不是亏在自己不识字?……其实不怪咱,主要当时念不起书呀!”
“我现在有了钱,要说捐出来。就是有点…有点…”四叔公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出来,大伙儿不要笑咱。本来咱这点积蓄是想给我侄孙二狗结婚买家俬的,捐了是有一点心疼!可转念一想,二狗还年轻,可以凭着自己的劳动去挣钱。可是村学校太破旧太危险了,现在不改造等出了命案酿成重大事故,便后悔莫及了。因此,我现在不心疼了你们看看:电视上、电影里,人家那地方种田耕地收割庄稼都是机械化了。没有文化知识是行不通的!咱把钱捐出来搞教育,用到正经地方上啦。孩子们学到了知识,以后的日子不就越来越好过啦?还要他们跟电影电视上一样哩!我不会说那些呱呱叫的话,可我知道把钱用在这件事情上比狂吃滥喝要强!”四叔公说完挺直腰板,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主席台便昂首阔步地走向静悄悄地人群。
人群雀跃了!沸腾了!欢呼声、掌声响彻整个会场。
我偷偷看了一眼主席台,只见在坐的干部每一个人的脸像熟透了的山楂果,黑红黑红的。
呵呵呵!好一个“铜鸡公”——四叔公,你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位英雄。
我无比敬爱的四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