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归来
终因一棵树的存在,成全了所有的归来。
镇政府东去十多里,傍沂河穴居,择福山相依,蛇颈小路一波三折,或在河滩茂林婉约、或在崮顶盘旋豪放。尽头,山脚下绿色苍茫,红瓦青砖隐现。那片赋予我们善良、忠诚、执着的童年乐土,静卧在历史的长河中,任风雨涤尽铅华,沉积三百多个春秋,于无声处静听凡尘落素,恬淡存在。
“花开了,回去不?”每年的五月,童年的小伙伴都会给我一张图片作为相约的引子。年年树相似,高约9米,径虬曲苍劲,两人合拢才至,冠如巨大车盖,覆荫绵延约200余平方,洁白如雪的米粒大小的花朵密密麻麻布满了树冠,阳光下慎重而灿烂。岁岁人不同,从步履蹒跚到健步少年,从青丝锦华到沧桑日暮。永远不变的都是大树挺拔,背影阑珊。孩童和少年的背影望穿远方,老人的背影侧目盼归来。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瞬间,我的心脏被某些东西填满,酸酸地,楚楚地,如丝如缕,漫至全身。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触及席慕蓉灵魂的那棵油桐树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同样的物质,不同的时代,散发出不同的魅力。在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人们无暇顾及她的美丽和珍贵。只是成为孩子们攀爬嬉戏的乐园;只是冥思遐想的天堂;只是在清明节,扎秋千的茁壮树木;只是炎热夏日里,奶奶铺上凉席,穿针引线,看我们和大黑狗嬉戏的绿荫地。
没有“现代感”的穷人家的孩子,畅想的未来见风就长。于是,几十代人在贫瘠的土壤中积跬步、积小流,耗尽全力,和孩子们共同搏击出一条走出大山的道路,后来,母亲们跟着孩子去了城里。被大山压弯了腰的父亲们,再也舍不得离开这片生生相惜的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追赶着那一群群自由放纵的牛、羊,和着偶尔的鸡鸣、犬吠,肆意地挥霍着、享受着,又仿佛刻意躲避着村子里的宁静。寒来暑往,那一架架的青藤绿了又黄,苹果由生涩变得爽口,连翘从繁华到凋谢……每一份的欣喜和落寞都是对亲人无限思念地嫁接。
她们也会定期归来的,在苹果花授粉、套袋的时候;在杏子黄、葡萄紫的时候;在过年的时候——唯独五月是老人、孩子最放松的季节,可以天地间肆意奔跑。
红色的大门早早开启,门柱“吱呦”一声,把晨曦撕开个口子,一棵开满了雪白花朵的流苏树,席卷着浓郁的芬芳,迎面扑来。小黑狗率先奶奶的脚步,窜出黎明,围着流苏树跑几圈,再回到奶奶脚下轻声“呜呜”着,转着圈儿、撒着欢儿。奶奶银丝飘摇,红色衣衫轻裹,三寸金莲轻踱,用拐棍拨弄开差点儿把她拱倒的小黑狗,走到流苏树下,抬头把满满的树冠仔细打量,仿佛要搜寻出每一朵承载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然后镂刻进脑海。树干的左前方被雷劈去的见方的疤痕成了鸟儿们安居乐业的家园,陆续醒来的它们调皮地躲进流苏树的云海,只闻婉转轻啼,不见娉婷身影。
孩子们在梦境稍作留恋,便扑向外面的世界。趁奶奶不注意,嗖的一下爬上流苏树,碰落几朵如糯米一样的花朵。
“下来!”奶奶既心痛花朵,又担心孩子,大声呵斥。孩子们犹如猴子一般,“哧溜”滑下来,又摇落一些洒落身后。
“小崽子。”孩子们哄笑着跑向树下山沟里的小溪。
奶奶颤巍巍地捡起几朵,先放在掌心端详:每朵都是四个花瓣,大小均匀如复制,围绕着淡黄的花蕊端坐,清素淡雅。后放至鼻子下面轻嗅:一阵香味直冲鼻腔,奶奶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流苏树是每一位背井人在内心深处种下的一颗思乡的种子,每年早早发出最奢华的邀请。
今年三月刚过,奶奶便提出要回老家,在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树的心事,奶奶懂,奶奶的心事,花儿懂。
“千年流苏五月雪”。和五月如约而至的流苏树开满了雪白的鲜花,荼蘼且热烈,超凡脱俗的清新随着岁月的沉淀,在人们的视野变得弥足珍贵,阳光下,无穷尽地释放着纯粹。许多人慕名而来,在树下感叹,在山头俯瞰,和奶奶合影,共同赶赴“五月雪”的饕餮盛宴。
——微微醺的日子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