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紧闭着的木质窗户外传来一声钟鸣,徐老太太就错过今天下午的日常活动了。
所谓日常活动,不过是每天下午四点至六点这段时间内,坐着轮椅的徐老太太缓慢地从卧室一角移动到客厅中央,再从客厅中央移动到客厅窗边,望着远方模糊的高楼和一座废弃的钟塔发呆。这样一种外人看来索然无味的事情,她已经默默地坚持了两年多,还差十几天就满三周年了。三年啊,深夜难以入睡时,老太太经常会为自己超乎常人的毅力感到自豪。毕竟,能在几乎差不多的时间做几乎差不多的事情,而且一做就是三年,虽然中途也有几次因为睡过了头而错过参加,但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高楼倦怠地向上延伸着,上周三看时,几只不知名的飞鸟在围绕着其中一层盘旋。它们排列的十分整齐,仿佛土星周边的小行星带一样井然有序,没有一只鸟冲出既定的轨道,也没有其他任何鸟加入进去,它们在洒满柠檬色的窗口不知疲倦地飞翔着。当时的徐老太太着迷似地看着这些遥远的生灵,她注意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什么东西了。上一次,还是在七年前自己的老伴下葬的那天。当时,回家帮忙的两个女儿匆忙吃完晚饭,大女儿在厨房中擦拭着灶台,二女儿在客厅里收拾着行李,老太太坐在和老伴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房间里,拿着他去当兵前的一张黑白照片仔细端详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中,徐老太太在脑海中把老伴的一生回忆了一个遍,包括自己亲眼所见的和老伴亲口所述的一切事情,至少是她大不如从前的记忆支撑下还能记起的一切事情。她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好像每一束饱含着复杂情感的目光都能给已然化作回忆的爱人注入一丝生机和活力。这种情感包含了日久生情的不舍、过往琐事的哀怨、孤身前行的无助,还有那么一点对嫁错人后命运苦楚的自怜。
徐老太太的思绪随着鸟群上方似有似无的积云飘远了,恍惚间,自己的目光接触到的不再是那栋冰冷陌生的高楼,而是一架高速运转着的纺织机器,错乱无序的纺线跟随着雕刻有海星图案的纺柱上下飞舞。白色粗制的纺线虽然彼此距离很近,但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精准把控着一样互不干扰。每一条白线上,都能看到一只背负着半透明菱形外壳的蜗牛在缓慢爬行,它们有条不紊,它们从容不迫,和快速翻飞着的纺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散发出一种违和但互补的美。每只蜗牛的行进速度是不一样的,有的已经爬到了纺线中间,有的还在三分之一处停留,还有的已经调转方向,开始返回的征途了。它们这样持续了多久,经历了多少往返来回,一向善于抽丝剥茧的徐老太太也没有弄明白。其实,她的疑惑还停留在有二十多年眼花史的自己是怎么看到远方的那些蜗牛的。
上周三的下午,徐老太太头一次看着窗外超了时。六点过十分,天色逐渐开始变暗,不要说远处的房屋,就是斜对面那个荒废已久的钟楼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老人意犹未尽地收回了目光,缓慢将轮椅巨大的轮子调转向卧室的方向。归途是漫长的,就像步入老年以后每天单调艰难的生活。从客厅到卧室,年轻人几步就能跨越的距离,老太太足足移动了有将近五分钟。她在心中暗暗盼望着,期盼着明天的四点快些到来,这样她就又可以看到那些旋转的飞鸟和湿润的蜗牛了。这盼望是那样地强烈,强烈到她自己都有些吃惊,随后,一种久违了感觉在她的内心弥散开来。
接下来的几日,虽然每天准时来到窗台前,徐老太太却一次都没有再见到过那些让她牵挂的景象。她越发地失望了,有一天甚至不到五点就结束了当天的观景活动。临离开的时候,她侧头看了一眼破败的摇摇欲坠的钟塔。钟塔在这里矗立了八十多年,在徐老太太还被街坊邻居叫做徐小妮儿的时候它就在那里。彼时的钟塔刚刚建成,鲜艳的红色砖瓦覆盖着它的全身。记得有一天放学后,她只身一人来到钟楼下,拿着从学校讲台捡来的只剩一小截的绿色粉笔,在钟塔最底部挨着一个蚂蚁窝的红砖上,小心翼翼地画了一只蜗牛,这是她在当天的美术课上刚刚学会的。歪歪扭扭的蜗牛把粉笔耗尽了,收笔时,她能感觉到是自己的指甲夹杂着绿色的尘沫在刮划墙壁。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她的食指流经全身,与此同时,一种莫大的满足包裹住了她的身体,她尽情地沉浸其中。在往后的日子中,她的称呼逐渐从徐小妮儿变成小徐,从小徐转换成老徐,最后变成了徐老太太,那种难忘的感觉是她一直在努力找寻的。而在她的印象中,那种感觉仅仅出现过两次。
另一次是在全市棉纺织厂劳动模范的表彰大会上,她作为先进劳动群体的代表上台领了鲜花和奖状。当时的她不过三十来岁,正值干劲十足的年代和干劲十足的年纪。站在颁奖台上,市领导亲自为她所在的纺织组颁了奖。作为组长的她激动地握着领导的手,脸上洋溢着笑容。她看向台下,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充满着看起来发自内心的笑,为她和她所在的集体鼓掌。经久不息的掌声带来的不仅是喧躁的快感,与之而至的还有似曾相识的满足和伴随了她整个后半辈子挂有微笑的梦境。直到现在,徐老太太都清楚地记得她走下台时,一只不知何时误打误撞飞进礼堂的麻雀在大厅上空不断转圈寻找出口。有时候,在半睡半醒间,徐老太太会漾起一股莫名的焦急和失措,仿佛自己化身成了那只找不到出口的鸟。每到这时,睡在旁边的老伴会不耐烦地把她摇醒,呼噜声随之在徐老太太惊魂未定的注视中响起。
那个时候多好啊,每个人的情感都很真诚,每个人的快乐都很纯粹,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光和热。徐老太太经常会低头看着自己充满老年斑的双手感叹。当然,这种自言自语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只有她自己能听懂。倘若有一个人在她身边,这个人听到的也只是一种类似于叹气的模糊声音。
窗户外那一声钟鸣的回响还在空旷的房屋里游荡,今天下午,徐老太太照旧看向窗外。没有飞鸟,没有高楼,只有一座已经废弃了的钟塔。外边似乎起风了,刮来夜幕的幽暗和一股倦意。徐老太太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疲惫地低下头,斜倚着轮椅打开了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