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方明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门口印有一只梅花鹿的地毯上把衣服脱光,然后快步走到厕所一角的浴缸里,开始清洁自己。
说起来,洁癖在他身上出现症状已有将近六年,在他还没有和前妻薛颖离婚前就初露端倪了。用他前妻的话来讲,他是在和脑中假想出来的无数细菌做斗争,而每场战役都是以保卫者的精疲力竭和观战者的不堪其烦告终的。不忍心看到一个总是和自己的躯体较劲的身影频繁进出洗手间时,薛颖会把自己关在卧室,望着窗外那棵被很多孩子在树干底部刻上名字的杨树发呆,隔壁传来的时断时续的哗哗水声总是让她产生强烈的窒息感,仿佛她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浴缸里,方明宇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向浴缸中注水,任凭她如何呼喊求救,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都无动于衷。
至于方明宇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身体不干净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一夜之间,他就从一个偶尔吃饭都会忘了洗手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经常因为反复洗澡而影响吃饭的病人。他始终认为,如果不把双手上的细菌消灭掉,即使吃得再多再好,也是在帮助敌人占领内部阵地。外部阵地的反复失守尚且还能凭借自己顽强的毅力消灭,如果再把战场扩展到无从下手的内部,他一定会更加心力交瘁。
随着方明宇洁癖程度的加重,每日反复多次的洗手渐渐转换成了每日反复多次的洗澡。伴随着因为长时间与水打交道而泛起白皮的皮肤,还有卧室门与日俱增的关闭次数和突飞猛进的水费账单。终于,在一场意料之中会发生的剧烈争吵后,他备受折磨的妻子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前妻。
早晨去上班前,方明宇都提前把热水器的水温设置好,为的是下班后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洗上热水澡。他的习惯是先在浴缸中浸泡十几分钟,等待身上的细菌都浮躁活跃起来了,再冲淋浴抹几遍肥皂,把已经引蛇出洞的敌人打个措手不及。
今天,像往常一样,他忍受着寒冷站在浴缸旁等水续满,然后迫不及待地钻进水中,只把那个已被生活和怪癖摧残得毛发明显稀疏的头露在外边。但是突然清醒的意识,让他接连打了几个寒颤,因为他注意到这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间厕所。
在四面冒着沸腾气泡又漾起轻微波涛的流体墙上,不时探出七八条双腮枣红的小鱼的头。方明宇分辨不出它们的品种,他更关心的是这些鱼是如何在冒着热气看起来滚烫的液体中存活的,以及它们的口感是酸是苦。结婚后,他就一直在努力寻找口感发酸的鱼,家附近的几乎每个集市的水产品老板都记得他认真询问的面孔和失望的表情。有一次,一个精明的卖鱼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他的诉求,在他上下班的路口摆摊卖鱼,还告诉他有一箱鱼因口感发酸而为人称道。他信以为真,一口气买下那箱承载着自己长远期望和半个月工资的“酸鱼”。回家试煮一条,入口瞬间的灼烫感和接踵而来的失望湿润了他的双眼。他冲进光临了无数次的厕所,弯下腰在每天多次带给他满足的白瓷水池里呕吐起来。
墙面仿佛互不连通的四面海,又像注满热水等待使用的四个浴缸。空气中飘散着毛绒淡蓝的蒲公英,它们时停时移,被无形的水蒸气反复推拥着,听之任之又无所适从。每个蒲公英的绒毛都所剩无多,甚至在方明宇凝神注视时,不知从哪个上面又落下几根,不紧不慢地移动到了他的面前,而后栽落进水面与他的胸部相连处的半个水泡中,缓慢围绕着水泡镜面般光洁的表面旋转。有那么一瞬间,他可以清楚地辨识到这些绒毛所散发出的类似中药材的苦涩气味。
方明宇困惑地闭上眼睛,回想起自己前半辈子的人生道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处境更像是一个随风飘摇的蒲公英而非一条瀑布岩石下口感与众不同的鱼。是啊,一个四十三岁的中年男人,白天进出于一家随时可能被辞退的小型广告公司,下班后则窝在父亲留给他的七十三平方米的屋子里,捧着已然破碎的婚姻回忆,一次次在狭小的厕所中与相识已久的身体较劲。这种场面是年少时的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即使曾经闪念一过,也会快速被理智判定为绝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记得初二下半学期的期末考试后,方明宇在回家的路上自作主张地为人生制定了蓝图:国内著名设计师,起居于三层别墅,妻子貌美,一儿一女,存款不要求太多够用就行。他一路上都在为自己光明的未来而自豪,尤其是最后那个正人君子般的存款条件。在他看来,太看重钱财是大部分人生悲剧的起点。那一天,原本二十分钟就能结束的路途被方明宇足足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当他带着三层别墅打扫起来费力劳神的烦闷敲开家门时,父亲疑惑焦急的目光和手中捏着的未吃完的鱼头让他心中升起一缕愧疚和难堪。
回想太多往日的事情会让人沉沦于过去,方明宇肚子适时的一声咕噜将他拉拽回当下。他睁开不知是被水汽还是眼泪浸润的紧闭的双眼,扭头看了一眼用彩色蜡笔涂画着星星图案的淋浴头,同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一阵从来没有过的饥饿感。随后,他缓缓滑下紧贴着浴缸的后背,等到头顶的几缕头发在浮力作用下四散开来时,他在水中使劲呼出一口气,水面上便像煮沸一样鼓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气泡。紧接着,他快速钻出水面,打开淋浴,甚至身上牵带着的浴缸中的水还没有完全从身上流下,他激情地冲洗着自己的身体,忘我地让几根歪歪扭扭的水柱砸落在自己仰起的脸上。
窗外突然照进来几抹光亮,是马路上的路灯开了。方明宇裹着浴巾,拖着略显迟疑的脚步打开厨房门走了进去,他望着灶台上昨天吃剩的西红柿,心里在想要不要再去洗洗刚才开过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