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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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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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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了一下

在大雾笼罩着的山路上,刑冬梅的耳鸣又犯了。

自从三年前跨入五十岁这道厚重的门槛以来,刑冬梅感到自己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在加速衰老。五十岁之前,除了每隔几年一次的小感冒和停滞不前的中度近视之外,疾病几乎没有光顾过这副她引以为傲的身躯。就像她年轻时给女儿报上各种兴趣班后,经常和丈夫说的那句“要让咱们的孩子赢在起跑线上”一样,在刑冬梅的思维中,人生就像一条长长的各个阶段都摆放着显眼标志的跑道。那时的她,手握着平淡幸福的婚姻,怀揣着对女儿未来的期盼,充满激情地向着前方三十岁的地标处慢慢跑去。她将目光聚焦在已有轻微裂痕的跑道的塑胶质地和暖色调颜色上,常常忽略掉身旁的花开叶落和空中的烈阳飘雪,也总是认为终点处那座永恒照亮夜路的灯塔遥不可及。而闪念间,双腿已载着颈椎酸疼、间歇耳鸣、时常腰痛和偶发心慌的身体把五十岁的白线甩在脑后,迈着不受控制的步伐加速冲向六十岁,她甚至能在雨过天晴的午后望到前方那若隐若现的拱形塔顶。

今天,邢冬梅不到五点钟就醒了,她扭头看了一眼身旁仍在熟睡的丈夫,心中突然萌生出独自一人去爬山的念头。犹豫了大约十五分钟,她便在丈夫陡峭颠簸的呼噜声中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小心翼翼却又敏捷迅速地在洗手间内忙活了一小会儿。五点半不到,穿戴整齐的邢冬梅已经站在家门口那面右侧有着三道划痕的老旧换衣镜前了,一种类似偷情成功般的激动令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用右手轻轻旋转门把手,努力避免门锁像往常一样因为缺少润滑油而发出的刺耳声响。她的内心是忐忑的,如果丈夫醒来后发现自己不在会怎么办呢?他会四处去寻找自己吗?不过,这种不安只持续了几秒钟,待门锁循着无形的轨道复归于寂静时,邢冬梅的内心也同样平静了下来:四十岁之后,随着自己身上的赘肉和脸上的皱纹不断增多,丈夫曾经那种持之以恒的关心在不断减少,这样一种愈演愈烈的反差对比让她经常怀疑丈夫之前的体贴是伪装出来的。有一次雨夜晚归,门锁刺耳生硬的响声后是播放着体育赛事的荧幕前丈夫漠不关心的脸,她的心瞬间从山腰滚落。这次,丈夫一定也会认为自己去找朋友打麻将了,甚至说不定会在厨房久违的陌生沉静中寻得一种解脱感。

这座山高耸矗立在崎岖不平的石坡上,一级级边缘处已经被磨损得光滑发亮的石阶直通顶端。山体单薄陡峭,阶梯两侧不远处即是生长有众多紫罗兰的垂直崖壁,它们在微风中摇摆着身体,细听还能辨识出类似海水从沙滩上退去的暧昧声。初开始向上爬时,邢冬梅的心中充满兴奋,每一步都坚定有力生气十足,仿佛在响亮的脚步声下踩踏的是过往自己不值一提的平庸生活,这种生活被无数人经历过、厌倦过,也即将迎来更多的人去经历和厌倦。这些挂有明显磨蚀痕迹的石梯依序排列着,走在上边的人往往在一次次庆幸自己未失足跌落的自满氛围中吞忍了步伐的乏味。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大概二十分钟吧,也可能是三四个小时,右前方遥远的另一座山上原本能眺望见的那束飘扬的金色丝带,渐渐被有着明显颗粒感的蒸汽吞噬了。四周升起了迷雾。邢冬梅停下脚步,用外套的下角擦拭了几下已然生出水汽的眼镜镜片,她忽然意识到在当下的环境中,戴不戴眼镜的差别并不大,世界在她的眼中总是模糊朦胧的。唯一的区别是,镜片后的世界是更加明晰的混沌。她疑惑地抬头望了望前方,又回头看了看来路,随后把眼镜使劲抛向那消失的丝带的方向,继而提起脚步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向上爬。

一缕阳光冲破了白色屏障,直刺入邢冬梅无神的眼中。她猝不及防,脚下也乱了方寸,跟着绊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差一点让她失去平衡从山体的侧方摔落,好在她用左手及时扶住了一级长有青苔的阶梯。她稳了稳神,感到一阵牵带着偏头疼的耳鸣袭来,便扭身坐下,面朝着陷入茫然海洋中的来路方向发呆。

在一片白雾中,她仿佛看到了女儿李小颖面无表情的脸。在她的印象里,这种神情几乎已经和女儿的面孔长到了一起。有时她甚至觉得,女儿已经失去了表达喜怒哀乐的面部神经,变得千篇一律,变得深藏不露。记忆中只有三次,小颖内心的感情通过面部表情传达了出来:一次是在某次晚饭后,自己把报了钢琴班和英语班的消息告诉了正在读初一的女儿,女儿从字迹潦草的作业本上抬起头,表情由迷茫转变为厌烦。另一次是在小颖大三结课考试作弊被抓后,辅导员将邢冬梅请到学校,当面告知她的女儿被学校记过处分的时候,小颖站在一旁,脸上一略而过一种未曾见过的悲伤。最近一次是今年年初,小颖带着她那个只认识了半年就想托付终生的搞音乐的男朋友回家,四个人在尴尬的氛围中吃完饭,当天晚上邢冬梅和丈夫便逼迫女儿在最短的时间内和这个他们认为没有正经工作的男孩分手。小颖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当她拿着手机闪着泪光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时,邢冬梅观察到女儿麻木的脸上浮现出怨恨的痕迹,又迅速隐去。就像一颗石子落入水面,涟漪振荡,但很快归复平静。她是爱女儿的,她始终觉得女儿长大后会理解自己这样做的良苦用心。至于为什么现在女儿还是很少和自己说话,她认为是女儿长得还不够大,再过一些年,就会好的。

耳鸣那股劲过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邢冬梅看到一粒细小的石子从山上弹跳着滚下,消失在浓雾中,她知道自己又该继续向上爬了。没有带手机和手表,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时间,只觉得走过了很长的山路,前方还有漫长的时光在等待着。她决定,如果山顶风景优美,就在上边多待一阵,直到心情放松些再下山。

远处传来一声不知什么鸟发出的鸣叫,她加快了脚步,同时越来越好奇,丈夫独自一人在家中到底担不担心自己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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