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邦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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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我父亲天生就是一个扎扎实实做事的人，骨子里就看不到一丝伪装。解放初期，上面下来的干部慧眼识金，认准了我父亲是个靠得住的人，苦大仇深不说，办事还格外的认真。发展他入党，第二年就把支部书记当。长期以来，他为人真诚，对老百姓象亲人一样，很快就在群众中树立了很好的威望。
他一直是勤勤恳恳，一斧头一凿子的办事。上面的指示就是他的拐杖，不合规章的事他不作，犯纪律的行为他没有，年年受到上级的表扬。
由于家庭困难，父亲叫我十五岁就上了劳动力，干一天才记六个工分。望到年底，一个工分才装几分钱。大部分社员都超支，只有几家劳动力多的，才能分得几十元钱，那已是不得了的事。
我们那里是个穷山沟，以产水稻为主，栽秧割谷两季忙。那才真叫忙，没有亲身经历过，你怎么也想象不到，而且都是最低级劳动。特别到了农忙时节，社员们日夜不停，没有一点休息时间，累得腰酸骨头麻，慢一点也不行。那种日子，我一辈子也不能忘。
山沟里田多人少，抬头看那一冲一冲的水田，白花花一片，就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岗。
男人们的任务是把田里先放上水，然后一块接一块地整平。
女人们半夜就要下田拔秧苗，天亮了再到大田去栽。
不分昼夜，一定要赶在季节里把秧全部载下去。
到了打谷季节。白天，妇女们拿着镰刀去田里割，男人们就把这些割倒的稻谷捆好，一担一担挑到稻场上。到了夜晚，队长用动力机带动发电机，把稻场照得通亮。男女社员们把谷草铺满场子，然后就由队里的唯一一台铁宝贝（手扶拖拉机）后面带一个大石磙，在上面转圈碾压。没有这台拖拉机的时候，都是用牛带动石磙，老远就能听到“叽咕叽咕”的声音。等第一遍压好了，拖拉机手会喊一声：“翻叉哟”。社员们各拿杨叉把满场的谷草翻过来，接下来拖拉机手再次碾压第二遍。再过半小时，拖拉机手又喊一声：“出场啰”。这时，男男女女便懒洋洋地从稻草里爬起来，各拿农具忙活起来。
人们首先把稻草打上捆，码在场子周围。再把下面的谷渣拢成堆。然后再铺上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直到天亮。场子周围的稻草码得象城墙一样。
第二天，吃了早饭，社员们继续带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依然是女人割，男人挑。
一些年纪大的社员，留在稻场上，把谷渣乘风扬干净。把稻草小堆改大堆，放到冬天喂牛。
谷子打出来，晒干了，大部分交了公粮任务。剩下的口粮也不多了。年年总是不够吃，肚子吃不饱，钱更是没有。有很多人，一年到头，身上没见过一分钱。特别是象我们这样的姑娘家，连买一把卫生纸的钱都没有。这种日子我一直熬到了十九岁。
就在这一年，好运终于降临在我的头上。大队副书记通知我，说公社供销社要招营业员，要我去站柜台。对我来说，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亊。那年月，在供销社站柜台是多少年轻人的梦想。我高兴地跑回家，告诉了我的毋亲和哥哥，他们都为我高兴。
这时，我才想起拿出镜子看了一下自己。妈呀，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镜子里的黄毛丫头，又黑又瘦，头发象稻草。
我好好地打扮了一下自己，就去报道了。
在供销社的日子真是好，吃得好，穿着也干净。整天和同事们在一起工作说笑，真是开心极了。
第二天，我父亲风尘扑扑地来了。
父亲一脸严肃，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对我的工作不满意了。
父亲坐下来后，心平气和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很好。副书记叫你来，也没跟我打招呼。你想想，我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我的女儿就可以到供销社站柜台，别人会怎么看我，我以后的工作还作不作了？”
我听了父亲的话，心跳在不断加快。默默在心里祈求说，我的好父亲，您就发发慈悲，现在巳经这样了，您就让我在这里算了。
父亲却摇摇头说：“毛主席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朝鲜战场上去，这是多伟大的壮举啊！我也是共产党员，我们就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你要是在这里工作了，会有好多人戳我的背心骨的。我们回家吧，不站这个柜台，我们照样可以过得很好。我巳跟你们领导说好了。”
还说什么呢，我就算有一百个不情愿，还是跟父亲回去了。
回队以后，我的心情一直不好。出工也是懒洋洋的。我怨恨我的父亲，怨恨这个穷山沟。
（ 二 ）
第二年，我认识了我的男朋友，他叫周亚坤，人长得墩墩实实的，一米七的个头，说话干事都很爽快，家住在县城郊区，以种蔬菜为主。
又过了一年，周亚坤用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接走了。我离开了穷山沟，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对人生充满了希望。
这桩婚姻，因为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的父母也没有太高的要求，也就是跟别人家嫁姑娘一样，我的彩礼就是：三转一响，八套衣裳。三转就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一响就是收音机啰。
我婆家这个地方叫红旗大队，由于紧靠县城，出门走的是油渣路，比山沟里是好的多。但开始了这里的生活，才感觉到天下乌鸦是一般黒，原来这里也很穷。
这地方人多地少，人们过着大集体的日子，任何资本主义道路都是行不通的。那么多人，天天窝在一起混工分，而且门一开，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都要把钱花，钱成了最头疼的问题。
后来我才知道，周亚坤给我的八套衣裳，有三套是借来的，结完婚又还给了别人。三转一响也借了一屁股债。日子过得唉声叹气。
一晃，我嫁到这里巳有一年多了，天天缺油少盐的饭食，吃得我面黄肌瘦，而且经常饿的肚子咕咕叫。我也知道，婆婆想孙子的心情非常迫切，可是我这肚子就是不争气。
这天我上厕所的时候，发现月经又来了。心想这个月又没希望了，心里免不了有一点内疚，于是我违心的向婆婆撒了一个谎。上完厕所，我装作不好意思的对婆婆说：“妈，好象是掉了。”
婆婆一惊，忙问：“啊！什么？什么掉了？”
我说：“在厕所里，好像有个肉疙瘩，掉进厕所里去了。”
婆婆倒很认真，连忙跑到厕所去看，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一点月经血。婆婆回来后，把我扶进了卧室里，说：“你给我好好休息。大月子小月子都是月子，我们做女人不容易。”
还特别为我改变了伙食。犹豫了半天，还是杀了一只老母鸡，还到街上买回了油条、鸡蛋、红糖之类。我真的坐起月子来了。
婆婆是好人，我心里却很内疚。
说来也怪，可能是伙食好了吧，这个月，我的月经没有了，到医院一检查，真的是怀孕了。
周亚坤高兴得把我抱起来，就地转了三圈，又轻轻把我放下说：“今后我要把你当熊猫一样保护起来。”
十月后，我真的为周家生了个儿子。
与此同时，山里也传来了坏消息，说我父亲因病住进了医院。我非常着急，可是月子里又不能全去看望，只能叫周亚坤一个人骑自行车去了。
三天后，周亚坤才回来，把更坏的消息带给了我，说父亲巳去世了。大队还为他开了追悼大会，好多群众都去了，黑压压站满了一稻场，光悼词就念了一个多小时，好多人都哭出了声！
当时，就像有一股苦水堵住了我的咽喉，让我想哭又无法哭出来，只是满眼的泪水哗哗的流。婆婆也是满脸泪水，并嘱咐我月子里不要太伤心。
我怎能不伤心呢？我虽然怨恨他，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他一辈子就是那样的大公无私，任劳任怨，结果得到了什么呢？就是那个把小时的悼词吗？我心里特别为父亲过不去！
（ 三 ）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一九八八年。
这个时候的中国大地，已经全面实行了改革开放，新的政策带来新的崛起，老百姓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一个新变化。中国已进入了经济腾飞的时代。
城市发展也很迅速。各种大大小小的工厂、公司，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在我们这个小县城也建起了十层八层的高楼，马上还要建二十、三十层。因为我们是县城郊区，耕地很快被城市建设所征用。我们这些农民也成了城市市民了。有点文化和技能的都被各公司招聘了，吃上了工资饭。也有一部分人，自己当上了老板，开起了私人公司。那时候，各种名片满天飞，在路上就可以捡一大把，名片上的称呼不用看，不是总经理，就是经理。
周亚坤的成长经历也非同一般。八二年分田到户的时候，他第一个大胆的搞了一项新技术，种了四亩田的大棚蔬菜，一年就闹了个大翻身，成了当时的冒尖户。领导很看重他，让他当上了队长，并成了预备党员。
他当队长后，把一些建筑工地上的大、小活儿都揽到自己手里，然后再安排自己的社员去做，人人都有钱赚，家家都有收入。大家都很拥护他，说他是能干人，能干大事。
第二年，周亚坤的党员预备期已满，当时的红旗大队巳正式命名为田家街社区，他被当选为社区党支部书记。当上书记的周亚坤越干越有劲，他带领全社区两千多人口，艰苦奋斗，由小变大、由少变多，几年下来，家家都竖起了小洋楼，容入了城市建设的发展潮流。
如今的周亚坤，巳是腰里别有“大哥大”，跨下骑的“雅玛哈”。走在路上有人喊，睡在床上接电话。在他这块小天地里，一呼百应。老百姓都很看好他，他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和满足。
周亚坤成了大忙人，社区的大事小事都离不开他。几天回不了家，有时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电话一响，又走了。我是尽量支持他的工作，不拖后腿。我一个人默默地造持着家务，照顾好儿子，儿子巳十岁，正在上小学三年级。我成了全职家庭妇女，婆婆两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 四 ）
“钱”这个东西，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当你需要它的时候，它确实可以给你的生活带来很大的方便，但你要是放纵自己，它又会像一匹野马，驮着你横冲直撞，不是掉进悬崖里，就会甩到烂泥沟里。
几年的改革开放下来，有一些乡下富足了的农民，也想进城买地建房，过一把城市市民的瘾。这样一来，周亚坤要做的事更多了。
这天，周亚坤正在城建局协商关于零碎土地的规划问题，突然电话响了，原来是他的一个酒朋友打过来的，约他今天在城中城酒店吃中饭。
像这样的饭局他已不是一次了，自从他当了社区支部书记，接他吃饭的人越来越多。
等他赶到城中城酒店的小雅间，那里早有两个人正等着他，除酒朋友外，还有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汉子。服务员已经在上菜，看样子只等他到来。
见周亚坤到了，两个人连忙站起来迎接。酒朋友介绍说：“这是老马，我的朋友。”
老马忙伸过手来说：“周书记是吧？早有耳闻，幸会幸会。”
周亚坤先后同二人握了手，坐下后，酒朋友开门见山地说：“老马想弄个台基，价钱你说了算。”
老马说：“周书记是忙人，先不说这个，咱们先喝酒。”
酒是解决问题的良药，难怪有人说，很多问题都可以用酒解决。他们三个都是酒场老手，当然喝得开心。正当他们酒兴正浓的时候，老马向门口招了招手，一会儿走进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只见她黑头发染成了金黄色，白白的皮肤，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很迷人，一件连衣裙罩着全身，只有那对又大又美的乳房，上半边露在外面，下半边被连衣裙遮盖着，让人思绪万千。
那女子轻轻的走进来，娇声娇气的说：“我来给几位哥哥斟一杯。”
三位喝酒人同时眼前一亮，并站起来欢迎。
老马说：“美女，请你先陪我们周书记喝一杯。”说着用手指一下周亚坤。
那姑娘听话地来到周亚坤身边，甜甜的叫了一声周大哥
周亚坤满心欢喜，却顾意摆摆手说：“不能再喝了，巳醉了。”
那女子干脆一屁股坐在周亚坤的腿上，撒娇说：“我的酒还没喝呢？”
周亚坤见女子这么大胆，一时也乱了阵脚，情绪有些慌乱。
酒朋友说：“都什么时代了，还那么守旧。”
周亚坤被这突然到来的美色所吸引，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周亚坤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哪有猫儿不偸腥，哪有男人不贪色，他只是碍于在人多的场合，顾意装装清高而巳。他见酒朋友这样说，就放肆地张开双臂把女子揽入了自己的怀里。
酒饭过后，周亚坤的整个下午，就在老马安排的房间里，同那女子缠绵在一起，分手时还交换了电话号码。
像做了一场春梦，周亚坤久久沉浸在享受肌肤之欢的甜蜜之中。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最快乐的人，像皇帝一样。
很快，老马的台基就批下来了，而且是位置最好的，价钱最低的。
猫儿吃甜了嘴，它会经常来。以后的日子，周亚坤经常出现在宾馆酒店里。在那种地方没有钱是不行的，上次是老马买单，不可能每次都有人为他买单，自己要想玩得好，就得多挣钱。
卖台基就成了周亚坤来钱的主要渠道。开始是瞒一点，后来是扣一点，再后来干脆瞒而不报了。几年后，周亚坤富了，房子变成了“小别墅”，“宝马”车也开上了。
我作为周亚坤的老婆，也知道他的好多钱都是来路不明的，有时候明知道他干的事是不合法的，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不知道。有时候别人把东西送到家里，我也不问，反正是来者不拒。我总认为人就要乘年轻的时候多挣一点，不然不是白来人世间一回？我的父亲就是想不开。
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有人怀疑上了周亚坤，一封举报信送到县纪委，县纪委马上对周亚坤进行了调查，不久，周亚坤就被“隔离审查”了。没过几天，“小别墅”被封了，“宝马”被开走了。我和儿子只能回到满是灰尘和蜘蛛㒳的老房子去住。生活又把我打回了原形。
我哥哥从山里进城来看我了。
哥哥说山里现在也富欲了。家家都住上了楼房，种田都是机械化了，一个人种三十亩地一点也不累。国家还出钱为我们修了水泥路，都通到了家门口了。
说到周亚坤。哥哥说.“周亚坤走到今天，完全是他贪婪的结果。钱的吸引力太大，永远满足不了的欲望。一个人，就是要走自己的路，哪怕是流血流汗，也过得自在平安。要那么多钱有啥用，钱多必伤己，够吃够用就是最大的幸福。当然，这件事发展到今天，你也有错，为什么不把好关，随意地放纵也是犯罪。”
哥哥还说，父亲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党员要是都像父亲那样，社会就安宁了。他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财富，但他留给我们的是做人的根本，做事的楷模。这个比什么都金贵。
哥哥的话，使我有所醒悟。我甚至觉得，被“审查”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周亚坤，我的心里好惭愧。
第二天，我带上儿子，打算去看看周亚坤，结果连面也没见上。
儿子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对儿子说：“别哭，儿子，你巳快长大成人了，你的路才刚刚开始，要吸取父亲的教训，像姥爷一样做人……”
2017年11月（武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