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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邦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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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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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鬼

               一

    解放后的第二年,在一个叫青泥塆的穷山沟里,同年同月同日,隔壁两家各生了一个男娃。这真是十年难逢金半斗,百年难遇对子生!有人认为这是上天给共和国送来的建设人才。要真是那样,这两个孩子可得好好抚养。

    恰恰那年月孩子不好养,搞不好就夭折了。一个风水先生搬出一本厚厚的老书,翻过来翻过去几个小时,也没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只说要给孩子取个贱名,越难听越好。所以,一家姓佝就叫狗娃子,一家姓倪就叫驴骡子。

    十岁前,两个孩子经常在-起撒尿玩泥巴,斗嘴过家家;十岁后,又一起掏鸟窝,摸泥鳅,在青泥塆留下了许多调皮捣蛋的痕迹。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两个孩子也渐渐长大,驴骡子爱上了读书,勒紧裤腰带也要坚持,从镇上读到了县上,高中毕业就留在学校任教,七七年恢复高考后又上了大学,脚下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远,终于成为一名重量级的建设人才;狗娃子却一直很贪玩,经常逃学逃课,命运终究把他留在了青泥塆,成为山沟里的建设者,再大一点又染上了赌博的坏习气。他并没有赌资,只是玩些小把戏,越穷越赌,越输越赌,有几次父亲揪着耳朵把他拽回来,但过一个夜又去了,就像他的血液里充满了赌的基因。

    本来就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脱掉裤子赌,脱掉鞋子赌,上厕所没有手纸也要跟人赌一赌。父母为他怄成了病,仍拉不回他的心。

    长期的思维紧张加上营养不良,让他变成了一个尖嘴猴腮,一身瘦骨,像一头个把月没进食的骆驼。都说“两腮无肉,神仙难斗”,人们都敬他远之,暗地里却叫他赌鬼。

    那年冬天,气侯格外的冷,几乎滴水成冰,但学大寨的口号不能停,冬季农田基本建设还得大搞。狗娃子只是一个普通农民,理所当然的参加了修水库的工程。他和民工们都住在长长的一排排四面漏风的草棚子里,条件特别艰苦,但狗娃子仍然能生出一些乐子来。在一个下雨天,很多人都焐在被窝里发呆,他突然来了雅兴,从手腕上撸下一只钟山牌手表,放在一张摇晃晃的小木桌上,然后拿过一只像小脸盆似的大海碗,舀来满满一碗带冰渣的凉水,也放在小木桌上。狗娃子说:“这块手表是我姑父送的,价值三十元,用了还不到半年,谁要能一口气干了这碗水,这块手表就归谁;反过来说,如果干不了,那必须也要意思意思,只需拿出二十元来,作为我的辛苦费。看到的就是财,见到的就是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那碗水少说也有三四斤,真要在这大冷的天喝进肚子里,没有一定的毅力是不行的,一般人想想身上就直抽冷筋。

    很多人只在旁边看热闹,没有一个人敢上。人群中有个小伙子,二十岁不到,名叫二蛋,生得五短身材,一身蛮力,工地上的很多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干完了不但没有怨言,而且还引以为豪,他平时也是大大咧咧,遇事不加思考,喜欢猛打猛冲。二蛋一眼就看上了那块手表,其实他早就想有一块手表,只是囊中羞涩。这次既然不用花钱,他当然不会放过。要是自己手腕上真有块手表,岂不可以吸引好多姑娘们的眼球!他真想上去应战,但又担心喝不下那碗凉水,那样不但要输掉二十块钱,还会在人前出丑。二蛋急得直抠脑壳,他抠着抠着,倒抠出一个主意来了。

    他迅速挤出人群,跑进厨房,拿起一只葫芦瓢,到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眼一闭,直听“咕咚咕咚”,中间只歇了两歇,转眼间就全部灌到肚子里去了。他一抹嘴巴,心里话:这一瓢不比那一碗少,看样子我还行。

    狗娃子还在那里吆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哦!”

    二蛋掰开人群就冲上去了:“你要是后悔了怎么办?”

    狗娃子拍拍胸脯:“谁后悔谁是孙子!凭大家作证,就是这碗水,喝下去了,手表是你的,喝不下去,二十块钱是我的。”

    二蛋二话不说,解开裤腰带,把手伸进裤裆里,从三角裤裤兜里摸出-把零角子钱来,数出二十块,往小木桌上一拍,直震得小木桌左摇右晃,碗里的水也溢出来了不少。

    狗娃子并不计较,一边数着桌子上的钱,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扶着桌子。

    二蛋迅速把剩下的角子钱重新装进裤兜里,系好裤腰带,双手端起大海碗,送到嘴边伸长了脖子就喝。他大概是忽视了一点,肚子里早已进去了一大瓢,现在再喝一大碗,岂不成了猪八戒的肚子?直听“咕咚,咕咚”,声音却越来越弱,没喝几口,只恨肚子不争气,压也压不进去了。海碗离开嘴唇,二蛋双手捧着碗,脸憋得通红,长长地喘了一口说:“这是咋回事?我刚才才喝了一瓢试过了的呀?”

    人们“轰”地一声都笑了,这二蛋真是傻得可爱!

    狗娃子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二蛋输掉了二十块钱,三天吃不下饭,个把月心里不痛快。

                  二

    到了春节跟前,突然下起了大雪,而且一连几天也停不下来。放眼望去,到处是银装素裹,雪光耀眼,路上都结了厚厚的冰,水面上也可以畅来畅往,民工们安身的草棚子,早被雪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是一排排冰山。

    这天早上,民工们上不了工,很多人还缩在被窝里,有些起得早的,有的在工棚外面扫雪,有的缩着双手,站在工棚里跺脚取暖。

     狗娃子今天也起了个早,嘴里哼着小曲,他的日子虽说无法与驴骡子比,但他还是感觉很得意。他拿出自己的牙刷,挤了一点牙膏在牙刷上,又到厨房里拿起葫芦瓢,破开冰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准备到工棚外面刷牙。走过民工们的睡铺,突然想起上次二蛋输钱的事,禁不住又笑,然后举起葫芦瓢说:“哪个肯一口气干了这半瓢冰水,我还是送他一块钱。”

    有人讨厌这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理他。

    也有人巴不得看个热闹,巴掌拍得呱呱响。

    还有人小声嘀咕道:“天寒地冻的,尿尿都能结成冰棍,要钱不要命了吧!?”

    有一个人高声说:“只有二蛋那个傻老壳才肯输钱给他。”

    这时,床铺上有个人“嚯”地从被窝里坐起来,两眼红红的,像两道火焰直逼得意洋洋的赌鬼,并恶狠狠地说:“一块钱太少了,还是二十快,我想跟你再赌一把!”

    狗娃子扭头一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二蛋。只见他怒目而视,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

    二蛋一直为输掉的二十块钱耿耿于怀,总想寻找机会赢回来。今天又听人说他是个傻脑壳,更是火冒三丈。

     狗娃子见二蛋“要吃人”,一下被震慑住了,凭他这副身子骨,真要过起劲来,狗娃子肯定占不了便宜。手一颤,葫芦瓢“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变成两辦,水洒了一地。狗娃子顿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怏怏地说:“我不加钱,你爱赌不赌!”

    二蛋见狗娃子耍赖,不知从哪来的火,猛地掀掉裹在身上的被窝,只穿背心和三角裤,冒着零下七八度的温度,一磆碌从床上蹦下来,握紧拳头说:“你真像只癞皮狗,赢了钱就缩进狗洞不出来了,算个狗屁男人?”

    狗娃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知道,气头上的二蛋连人都吃得下去,何况这半瓢凉水?他宁愿自己装孙子,也不愿眼睁睁地把钱送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见二蛋真动了怒,急忙上前劝道:“快到被窝里去吧,莫冻坏了身子。跟着苍蝇寻厕所,跟着蜜蜂找花朵,哪个爱赌博的人有好结果?”

    狗娃子自知理亏,早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三

    岁月匆匆,转眼就到了一九八八年的春天,正是百花齐放,万象更新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遍全国各地,青泥塆也实行了年产承包,责任到户!

    清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本来就山青水秀,山花儿含苞待放的青泥塆,更加变得层林尽染,生机盎然!

    狗娃子居住的地方只是青泥湾村的一个小塆子,他的隔壁就是驴骡子出生的地方,早先这个塆子也有四五家人居住,自从驴骡子接走了自己的家人,其他几家也陆续迁走了,这里就只剩下狗娃子一独家了。又过了几年,狗娃子的父母终因久气成疾,五十多岁就逝去了,留下了狗娃子一个人,他也曾想过离开这里,到人多的地方去居住,但出手就需要钱来搭理,是人都知道,他是个穷光蛋,哪里有钱来操这份心,再加上父亲在临终前说过:“人要穷,搬祖宗”,他也是相信天命的人,也就放弁了搬家的念头。

    整个青泥塆有十几个像这样的小塆子,人口虽然不多,地盘却很大,方园几十公里都归青泥塆管辖。改革开放以后,这里的人们依然是日出而作,各自忙活着责任田里的事;水利建设都用上了推土机和挖掘机,再也不用肩挑人夯;很多年轻人都准备进城寻找新的出路。

    狗娃子哪里也不想去了,仍然居住在祖上留下来的三间土墻老屋里,也没娶上一个老婆,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日子。他已有好长时间没有赌过了,几次想出去玩一下,都没寻到队家。大家都在忙,自己也只好天天呆在家里,守着那几亩责任田,无休止的孤独加寂寞,心里感到十分的空虚。

    这天,狗娃子穿了一件破棉袄,一坨一坨白色的棉花从破洞处漏出来,像一个穿着丧衣的孝子。他拿着父亲遗留下来的旱烟枪,坐在家门口那颗百年老皂角树下,皂角树像一蓬大伞,遮了好大一片荫凉,原来塆子里热闹,很多人都喜欢在这里说笑聊天,现在这里冷清了,连老皂角树好像也变得少言寡语了。狗娃子望着皂角树枝头刚出芽的嫩叶,心里想着,皂角树也有一年一兴旺,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没有出头之日。他从一条小布袋里撮出一撮烟叶丝,塞进旱烟枪锅里,点上火,然后猛吸一口,很快就有一股银色烟雾从嘴里喷出,微风一吹,立刻就散得无影无踪。

    狗娃子还是那么瘦,这两年偶尔还发出几声咳嗽,吐出一口痰来。他才三十六七岁,却生得胡子拉碴,皮肤黑黑的,加上又懒得收拾自身,看上去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经常叹息自己的命苦,认为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天注定的,把怨气总是洒在“天”上。

    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呼吸着这满山遍野的新鲜空气。突然,他眼前一亮,在一条通往山外的土路上,他看见一个人正急匆匆向这边走过来。由于他一个人独居,巴不得每天都有人过来说说话,了解一些外面的消息,也可以增加一点人气。等那人走近,才知道原来是新官上任的村长二蛋。

    二蛋仍然是个急性子,行走风风火火,整天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这几年不但娶了妻生了子,还买了拖拉机,旋耕机和收割机,承包了四五十亩山田,小日子过得很滋润。更主要的是村民们都说他心眼好,希望他能领着大家伙一起发家致富,这才选举他当上了青泥塆的村长。

    狗娃子见了谁都高兴,见二蛋来了,就像看到了多年的老朋友,恨不得立即手挽手去哪里赌一场,那才是最开心的。他连忙在皂角树的老根上嗑掉烟灰,咳嗽几声,站起身吐出一口痰,然后才打招呼说:“大村长如何有闲空儿到这里来?”

    其实二蛋早就不赌了,并且从来不提及跟狗娃子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见了狗娃子,只是把头一扬说:“有件好事告诉你,倪县长请你到县上聚聚!”

    狗娃子一惊:“李县长?哪个李县长?我又不犯法,县长找我干嘛?”

    二蛋急道:“不是李县长,是倪县长,就是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驴骡子!人家早就不叫驴骡子了,大名叫倪振军,现在是县太爷了,正管着我们呢!哪像你永远就是个巨婴,到死也是个狗娃子!”

    狗娃子又惊叹道:“那是好事啊,青泥塆出人物了!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他有命当县长,我的命只能当社员(人民公社社员)。”

    二蛋说:“少年不努力,老来多伤悲。当时要你读书,你偏要放牛,书包一背就往树林子里钻,不是掏鸟窝就是摸鱼虾,学校里见不到你的影子!现在后悔了吧?你看人家倪县长,多气派呀!农村娃只有读书才有出息!”

    狗娃子勉强笑笑:“人的命,天注定,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蛋是个忙人,哪里有功夫与他闲扯,最后说:“明天换一身好衣裳,倪县长亲自打的电话,叫你一定到县城去一趟,说不定你从此就交上好运了呢!”

    狗娃子不屑地说:“哼!我这个样子,恐怕连城门也不让进。县城里都是文化人,我这个山沟里的泥腿子,到县城能干啥?掏茅坑还嫌人糙!不去,他有心咋不回来看我?”

    二蛋吃惊道:“真的不去?”

    狗娃子也很坚定:“真的不去!”

    二蛋盯了狗娃子片刻,转身就往回走,走出老远又撂回来一句话:“狗肉上不了正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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