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某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高二(一)班学生郑楷回家过完周末来到学校,推门走进宿舍,宿舍里静悄悄的,只有四张高低床静静地躺在各自的位址上,床上的被子都叠成豆腐块,地上也是一尘不染,看上去很是整洁。
郑楷走到自己的床前,放下肩上的挂包,发现自己的上铺有一个不大的旅行包,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同床好友王信的。
郑楷和王信是一对最好的朋友,两个人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家庭都不富裕,每个星期的生活费都只有两元钱。每次过完星期天,总是从家里带来一些咸菜和酱萝卜下饭,有时父母也做些好吃的让他们带过来。这会儿郑楷看见那个熟悉的旅行包,知道王信来得比自己早,便直接从上铺拿下旅行包放在自己的下铺,拉开锁链,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和几个装酱菜的罐头瓶,还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篇小说,书的上面有一张报纸包着的什么,他豪不犹豫地拿起报纸团,打开一看,原来是几块油炸饼,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取出一块就往嘴里喂。
郑楷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间房门一响,又进来一位同学。郑楷嘴里塞得满满的,想一口吞下又办不到,一时脸憋得通红,显得十分尴尬。
这个同学也住在这间宿舍,他见了郑楷,随便打了一声招呼,就爬上了自己的床。
郑楷迅速收拾好王信的旅行包,仍放回到上铺,这才坐下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那同学见郑楷的动作有些慌张,又见他打开的是王信的包,脸上顿时泛起疑云,并鄙视了他几眼。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全班同学都在议论郑楷藏在宿舍里偷吃王信油炸饼的事。这件事看上去不算大,说出去却很难听。老师正要在班上点名批评,王信却站起来说道:“郑楷是我的好朋友,那油炸饼是我让他吃的。”这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了。
事后,郑楷感激涕零,用发自肺腑的语气说:“你才是我最贴心的朋友!”
眨眼间两年的高中课程全部学完,郑楷和王信都毕业了。由于那时候还没有恢复高考,两个人不得不回到各自的农村老家,城市户口的同学也要下放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郑楷出生在汉江边,吃着汉江水长大。王信却长在山里,是大山给了他刚正不阿的个性。两个人虽然相隔不到百里,但交通并不通畅,要想经常见面绝非易事,只能靠书信传递各自的相思之苦。
王信回到山里,一边参加生产队劳动,一边继续钻研书本上的知识,他坚信知识装在脑子里总是错不了,迟早会用得着。
郑楷生活在江边,天天看着江水不停的奔流,人也变得很活跃。由于他父母跟当地的大小干部关系处得不错,很快就被推荐到公社参加了财贸单位,作了一名亦工亦农职工,工资虽然不多,日子却过得很是得意。
又过了两三年,全国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改革开放的浪潮冲击着各行各业。郑楷所在的单位也进行了改组和重建,各个部门都实行了承包制,铁饭碗也被打破了,很多人变成了下岗职工。
郑楷又没有了正当职业,他打算跟人合伙注册成立一家贸易公司,于是他天天忙着跑贷款,谈业务,一夜之间变成了大经理,手中握着大哥大,名片撒得满天飞。
山里的变化也挺大,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也实行了年产承包责任制。最让王信兴奋不已的还是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让很多有志青年又可以重新回到更高的学校去深造。王信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一头扎进书堆里,更加夜以继日地复习起功课来。眼看考期将近,家里却拿不出一分钱让他去赴考。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向朋友开口的。犹豫再三,终于跑到村委会,拔通了郑楷的大哥大。
郑楷倒是很爽快,第二天就借了一辆摩托车,为王信送来了一千块钱。并夸下海口,说要钱只管吱声,自己已是公司老板,多少钱都拿得出来。最后分手时,郑楷却向王信索取了一张欠条。
王信倒是想得开,本就该亲兄弟明算账,借钱总是要还的,还得感谢朋友的大力支持!
上天给的福报,总是属于那些辛勤耕耘的人!连王信自己也没料到会一炮打响,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拿到入学通知书的时候,又为学费犯了愁,借来的一千块钱已所剩无几。
他再也不好意思向郑楷求借,而是申请了一份助学金,打算边读书边做小时工,勒紧裤腰带也要完成自己的学业。
一晃又过去了十几年,这些年可算是金灿灿的年月,中国经济突飞猛进,-跃进入世界强国之列,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大大的提高。
王信苦读四年,虽说园满完成了学业,但人也瘦了一大圈。万幸的是毕业后很快就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几年下来,首先还清了郑楷的借款(只是欠条尚未收回),两三年过后月薪又长到了一万多。接下来他准备为自己安一个窝,把父母从山里接过来,然后再找一个女朋友。
正当王信在大学里苦苦求学的时候,郑楷那几年却过得很潇洒,老婆就换了两三个,整天花天酒地,混得连自己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只可惜好景不长,他与别人合伙开办的贸易公司开始还有盈利,几个人过得还算安然,但随着业务量越来越大,郑楷和几个合作伙伴也起了冲突,总是互相猜疑,矛盾不断升温,公司很快就走了下坡路,几个人为钱闹得不可开交。正像老人们常说的那样:合伙挣钱钱会漏,两家养牛牛会瘦。好猫不敌魚引诱,人不交往难看透。
郑楷和那几个人最后闹到了要打官司的地步,公司是干不下去了。最后一算帐,郑楷投进去的钱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只好带着年轻的老婆回了老家,打算再筹集资金,瞄准新的项目,以求东山再起。
这时候王信已经完全走出困境,工资收入也很稳定了。这回又该轮到郑楷求救于王信了,电话打了无数回,说得干鱼也会流眼泪。
王信本就知道郑楷的秉性,不理他吧,良心上又过不去。他还是打算带上两万块钱乘假期去看望一下老同学。
郑楷住的是现代化的小洋楼,封闭式的小小四合院更显得与众不同。王信举手敲响了油漆大铁门,开门的正是郑楷的漂亮老婆。郑楷听说老同学到了,激动地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抱住王信,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然后泪水汪汪地把王信拽进屋,一时间诉不尽的相思苦,说不完的离别情!
王信把两万块钱递给郑楷说:“这点钱不算借也不算赠,赚了就还我,赔了算我的!”郑楷一听此言,并不作任何承诺,只是高兴得恨不能向王信磕两个响头。王信还问到了郑楷的父母,郑楷说:“他们仍然住在老房子里,跟我们住不习惯。”
晚饭后,郑楷又把老婆打发到隔壁房间去睡,他要跟老同学彻夜长谈。谈话间,王信本想向郑楷讨回那一千元欠条,但郑楷不往那里提,自己也开不了口。
王信问郑楷打算投资什么项目,郑楷便滔滔不绝地说汉江对岸就是铁矿镇,那里出产大量的铁矿石,所以富得冒油。他想买几辆翻斗车运送矿石,这个活虽说辛苦,但可以稳赚不赔。
王信见他说的神彩飞扬,打算第二天陪他去实地考察一下。
第二天早饭后,王信和郑楷准备去铁矿镇走一趟。出得门来,王信突然想见见郑楷的父母。
郑楷领着王信走不多远,来到三间破旧的老式瓦房前,只见大门紧闭,门上已经上了锁。
郑楷说:“我爸妈可能是下地干活去了。”
王信重新打量一番老人的住房,只见这三间老式瓦房,好像很多年没有维修过了,几乎是摇摇一坠,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塌似的,也没有围墙,院子里落满了树叶。
郑楷又说:“我家老房子原来不是这样的,有东厢房和西厢房,前面还有大门。那年跟我哥分家,他撕走了东厢房,我撕走了西厢房,就成了这样子了。”
原来很多农村老人都是这样,辛辛苦苦把儿女们养大,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自己却仍然停留在解放前,也许到死也翻不了身。
王信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问郑楷道:“你爸妈身体可好?”
郑楷笑了笑说:“他们刚过了六十岁,身体好得很,我的几亩责任田都交给了他们,我吃的喝的全靠他们呢!”
王信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心事重重地随郑楷往江边走去。
铁矿镇果然是名不虚传,路也宽车也多,一车车铁矿石从山里拖出来,直送到汉江码头,卸在大铁舶船上,上行可以到达山东河南,下行可以直到上海武汉。
郑楷领着王信看完了码头看矿井,最后又到镇上溜一圈。这个项目得到了王信的认可,并建议郑楷无论赚钱与否,一定要把父母的房子翻修一下。
时间很快就过了中午,肚子里也开始咕咕叫起来。他们寻了个小餐厅,找了个小雅间,郑楷对餐厅服务员大声嚷嚷道:“这位是从省城过来的大知识分子,我的贴心朋友,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不差钱,好酒好菜尽管拿上来。”
服务员答应一声,向后面去了。
王信却很反感郑楷的张狂,又不好直说。他心里明镜似的,郑楷这样作的意思无非就是不想掏饭钱。王信原以为郑楷踏入社会后会有所改变,没想到比在校时更奸滑了。按道理说,今天王信是客,郑楷才是主,怎么论也该郑楷作东。
王信还是借上洗手间的机会,到柜上不声不响地把单买了。
二人离开时,郑楷却顾意在后面磨磨蹭蹭。王信憋着气,只顾自己兴冲冲地往门外走,郑楷却假惺惺地提醒道:“还没买单吧?”
王信说:“不用了,我已买过了。”
郑楷这才满脸堆笑地说:“噢!你的收入比我高,这样最好。”
从餐厅出来,他们原计划准备去照相馆照几张合影留作纪念,却被王信临时取消了。
两个人走在去江边的路上,只听到郑楷呱叽呱叽地问东问西,王信却早已冷了心,很少理他。
上了渡船,每个人需付两块钱的渡船费。郑楷又嬉皮笑脸地凑到王信面前小声说:“反正你的收入比我高,又是我的贴心朋友,今天的两元小钱你就再代我付了吧!”
王信心中的怒火终于忍不住了,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你的两块钱可以帮你付,但咱俩的交情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