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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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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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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心土窑洞

我爷爷的爷爷往上溯源的祖辈都是纯粹的耕读传家,不希望代代有功名,但求代代是读书人。代代有个秀才,不但可能,而且必要。一家的书香门第接下去了,耕读养身,读书暖心。世称“耕读传家”。但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从小对读书没有兴趣,年纪轻轻就学会了酿酒的绝技,他的人生理念是“千金不卖的手艺人”。从老家阳原县五马坊村到窨子沟的李家酒坊当技师。窨子沟村的标志性建筑就是那座元末明初留下的烽火台,为何村名称为“窨子沟”,与本村星罗密布的窑洞有关。阳原县紧临山西省,在山西省由窑洞围成的院子称为“地窨院”,而窨子沟的居民都是明初从山西省洪洞县移民而来。村子里人们称为“大台子”的前面是一条大路,现在已经废弃,在烽火台的西边紧挨着大路就是李家酒坊,窨子沟村没有堡墙也没有堡门,开放地迎接着四面八方的商贾走贩。虽然只是个挨大道的小村落,但曾经有李、王、张、赵四家酒坊。四家酒坊即四个酿酒的工场,历史的天空飘飏着浓浓的酒香。故乡酿酒的老井已锈蚀成一面面斑驳的铜锣,尤其井口用绳子写下的文字,会让后来者的心灵为之震颤。村北的大道,是故乡贸易醇酒走向山西大同和内蒙集宁等地的佐证。岁月虽已打磨掉石条上所有的棱角,但祖先们的脚印却象年轮一样自然显现。朦胧中爷爷的父亲走进酒坊,端起刚出锅的鲜酒一饮而尽。他们既是酿酒的师傅也是挑酒的汉子,享受酒坊三碗免费的规矩。三碗酒下肚便好奇地仰头望月,卯着劲喊山,声音飘到了星星上,回音又一串串地返回来,很快就跑到了酒坊的屋顶上。然后一个个红光满面,浑身的劲儿“噌噌”上冒,排成一字儿哼着小曲挑起酒上商路。

我童年的记忆里,李家酒坊早已破败,是生产队坊,西正房住房住着一白发苍苍的妇人,人们称她李家寡妇,一双勤快的小脚颠颠走路呼呼生风,精瘦的躯体在农田里干活利落,不知是李家掌柜的遗妇还是小妾,也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另外五间正房是队坊,东西房仓库和挨大道的酿酒的槽坊生产队用来饲养牲畜。防修年代打地道,发现房基下面是墓穴,所有的棺木用铁索悬空吊着,谁也不知是那朝代的墓穴,此地被风水先生确定为风水宝地,风水宝地上建造的李家酒坊傍着大路曾盛极一时,随着大路的改道也就衰败了。

四家酒坊是砖瓦房夹杂着窑洞,村子中间是一条沟,沿沟两边全部是窑洞围成的小院,村民们依沟而居住,村子南北二里长,窑洞就蔓延了二里长。我爷爷出生这窑洞、我父亲出生在这窑洞、我也出生在这窑洞:相较于出生在城市之中的孩童,出生于土窑洞之中的命运堪比一种恩赐,这种恩赐使得我们每每在被问及故乡何处时,就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出来,有着那孔自己出生的土窑洞的地方。甚至于这孔土窑洞会被瞬间放大,涵盖了关于童年小小脚步的所有起点和终点。和土窑洞紧密关联的故乡,似乎却永远只有那么一条路,干燥、隐秘、晦涩,但尽头的那种暖心和光亮却永不会熄灭下去。储存着这暖心和光亮的地方,细细想来,还是那一孔孔记忆中的土窑。围绕着这个生命开始的地方,一切都曾经井井有条。深夜里,村人们在各自的窑内点燃一盏盏灯火,整个村庄便诗意了起来,充满静谧和安详。其间或有遥远的犬吠增加了夜晚的遥远感。那些在土窑洞中度过的夜晚便总是诗意的远方,以致各种形状的梦和幻想都被镀上了细腻而柔软的光,一些童年的记忆也因为有了光影而被勾勒刻画得更加棱角分明,我写诗的灵感大多孕育在窑洞。在那些夜里,我们曾拥有的所有视觉、听觉、触觉、灵感一并鲜明。冬天窗牖上所糊麻纸上的精美剪纸,玻璃窗上的冰凌花。水井上的榆木辘轳,菜园里绿盈盈的菠菜和白菜,紫彤彤的茄子、红灿灿的西红柿,招蜂惹蝶的倭瓜花……存放山药的窨子,窑洞地下高低胖瘦的瓷缸、瓷坛,方正高大的砖石米柜,低矮嶙峋的板凳,墙上悬挂的勺铲筷篓,锅台上静默的铁锅和呼呼生风的风箱,炕台上存放衣物的木箱,是我们原生态生活最朴素和简单的需求。

到我爷爷这一辈成为名副其实的“酒耕传家”,爷爷农闲时到酒坊帮工,农忙时耕田。回到家里,院外雪花飘飘,窑洞里土炕烧得暖烘烘的,爷爷倚在小桌旁,一口一口品着小酒就着豆腐干,豆腐干就酒,越吃越有。窑洞的暖心,温情着悠闲的舒适。全家在土窑洞里殷实的生活着,我奶奶娶的是县城买卖家漂亮的女儿,也许时因为爷爷长得英武帅气又有一门酿酒手艺的缘故吧。我父亲生逢乱世的抗日战争时期,母亲是上八角村阎举人的重孙女,大家闺秀的母亲怎么嫁给骑白马挎盒子枪打游击的父亲?这是我一辈子解不开的迷,也许他们的爱情故事能写成一部电视剧!

窨子沟村既没堡墙也没堡门,各路军队土匪随便进,白天是日军和和皇协军,晚上是八路军和区小队,夹杂着各路土匪,窨子沟村青壮年有参加八路军和区小队的,也有参加皇协军和土匪的,今天是哥俩相好的朋友,明天因为参加不同的军队反目为仇就成为敌人,张望和赵尊是从小耍尿泥长大的朋友,张旺参加区小队。一天下午,我母亲和张望的姐姐等女人在街上聊闲话,看着赵尊带着一伙人从村北大路下来,张望的姐姐上前问赵尊:“赵尊兄弟,张望最近去哪里了?”赵尊狰狞地笑着说“在后边”,张望的姐姐看到赵尊肩上的刺刀上挑着张望血淋淋的人头,顿时嘴里喷出一口腥红的鲜血夹带着满口白牙晕死过去。赵尊这人身世有点复杂,是外地人。他早年去窨子沟北十里的韦子水村的韦家入赘当上门女婿,韦家的独生女儿天生丽质,是远近有名的美女,谁知被土匪王二美的三当家惦记并长期霸占,赵尊软弱无能,逆来顺受,只要三当家一来,他就烧好茶水,放好烟枪和烟灯后离开窑洞,在院里默默干活,听着三当家和漂亮的媳妇在窑洞里抽着大烟寻欢作乐。一个冬天的下午,三当家又来他的窑洞里,他悄悄在烧好的砖茶里放上蒙汗药,放好烟枪和烟灯后迟迟不肯离开,三当家急不可待地抱上他媳妇又亲又啃,瞪了他一眼说:“滚出去,,,”赵尊唯唯诺诺地走出窑洞,在院里用镢头刨地,不一会儿,听到窑洞里传出媳妇凄厉声音叫喊着三当家名字,他提着镢头冲进窑洞,对准三当家脑袋上一镢头下去,脑浆和鲜血四溅,一颗脑袋就像臭西瓜,赵尊提上三当家的盒子枪下了山,为了防止土匪的报复便参加了宋贵新的皇协军。李稳是区农救会主任。赵尊和李稳是姑舅兄弟,李稳母亲是赵尊的姑姑,赵尊幼年失母,在姑姑家长大,他把姑姑看得比亲娘还亲,那年腊月二十九,赵尊带着一个皇协军的小兄弟,到窨子沟村给姑姑送年货,年货是一条羊腿,半袋白面和一桶麻油,李稳的母亲看到赵尊来家非常高兴,又是帮着拍身上的雪花,又是用毛巾擦他脸上的汗水。李稳把身上的盒子枪放在被窝垛上,下炕帮着赵尊放年货,哥俩喝着茶水闲聊一会儿,赵尊要走,姑姑拉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让走,她又是和面烙饼,又是煎羊肉,李稳到李家酒坊买回一柳条壳子烧酒(大约十多斤),哥俩和那个小兄弟就这羊肉喝着烧酒,那小兄弟只喝一碗酒,不胜酒力就去吃烙饼,饭后到东边窑洞去睡觉,李稳和赵尊哥俩喝着酒拉着闲话,从家务琐事谈到目前的战争局势,姑姑吩咐哥俩少喝点也到西边窑洞去睡觉。李稳认为抗战中国人必胜,让赵尊脱离皇协军带着他的小队参加区小队,赵尊却认为抗日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区小队和武委会很快就被会被日军和皇协军消灭,劝李稳参加皇协军,哥俩据理力争各不想让,子夜时分,赵尊装着去厕所,悄悄叫醒那兄弟,让他到附近据点调皇协军小队,他回来和李稳接着喝酒,并说你当你的共产党,我当我的皇协军,到时咱们看谁赌输?李稳说我不想咱家出汉奸,你趁早脱去这身狗皮跟我走!到后半夜,哥俩都醉醺醺睡着了,李稳感到浑身疼痛,他醉眼朦胧看到:地下站了五六个皇协军,赵尊双手盒子枪对准自己说:不要惊动姑姑,跟着我们走,李稳说让我穿上皮袄再捆,赵尊点点头,皇协军松开绑,李稳穿上大皮袄和毡靴,被皇协军五花大绑押着向西城走去,李稳内心明白:到了县城日军手里,只有死路一条,走到团豆沟村南,李稳被西北风灌着一激灵,竟然把肚里的酒吐得海阔天空,人也清醒许多,他趁吐的机会,把捆在皮袄外的绳子弄松,他吐出的羊肉烧酒气味恶臭,皇协军捂鼻口东躲西藏,李稳趁此机会摔脱身上的皮袄和绳子,猛地冲进前面的树林里,赵尊发觉后,命令皇协军一边追一边开枪,子弹擦着头皮铮铮飞过,李稳拼命地跑,一个毡靴也跑丢了,最后一脚闪空掉进一个墓枯里,静静躺在棺木的旁边,赵尊领着皇协军向前方追去,事后,李稳冻坏左脚成了瘸子,李稳和赵尊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第二年夏天,父亲和李稳故意让人送给赵尊假情报:说第一区委书记赵子平组织区委在窨子沟村南的赵家大院里开区委会,赵尊得到情报为了独享其功,也不向日军和宋贵新的皇协军总部报告,就带着皇协军一个小队五六个人赶到窨子沟村,企图把第一区委成员一网打尽。当他们冲进院子后,街门被外面反锁。父亲和李稳与区小队埋伏在窑顶上和院墙外,把赵尊的皇协军小分队包围在院子里,面对着二十把黑洞洞的枪口,皇协军扔下武器举手投降,只有赵尊慌不择路跳进山药窨子里躲藏,李稳对着窨子里喊话“兄弟,投降吧,我曾和你说过嘛,跟着宋贵新的皇协军是死路一条”,李稳的话音刚落,一颗子弹从窨子里射出来,擦着李稳头皮飞过,李稳随手从腰带里抽出手榴弹,拧开保险扔进窨子里,一声沉重的闷响,山药窨子夷为平地,也成了埋葬赵尊的坟墓。

随着年龄长大我对父亲既熟悉又陌生,我从记事起,他很少回家,当他回到家乡时我又到外地读书,他的故事只能从窨子沟前辈聊谈中、党史里、母亲的只言片语里、照片里寻到一些蛛丝马迹。父亲对自己的历史从不谈起。我家现保存一本92年版的《中共阳原县组织史》资料,上面记载着在抗日战争时期父亲是冀察区天(镇)阳(原)联合县中共第一区委员会工救会主任,后改任第七区工作委员会主任。在我幼年老家窑洞的后墙上有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照片很大,英俊的父亲坐在前排右边第二,相片上面有一行题字《纺织工业部筹备小组全组全志留念》。在七十年代,张家口地区物质局长刘巨掌管着全地区的物质供应,权力大的炙手可热,公社和大队在兴修水利和建学校时总是让父亲找刘巨去批物质,我记得当时大队书记说:“四大(叔)去吧,刘巨不给别人面子也得给您面子,他在解放战争时期,刘巨不就是四大的通讯员嘛,没有四大那有他今天。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搬迁到县城居住。一天,我下班回到家,村里的王老先生坐在我家饭桌前,母亲满脸堆笑热情地接待着,饭桌上摆放着各类时蔬佳肴,王老先生在窨子沟是个文化人,只听他对母亲说:“四婶记得吧,那年四大(叔)当区干部,区委主要领导被捕后叛变,给区委们送鸡毛信到九马坊开会,好让敌人一网打尽。四大急急忙忙赶路去开会,在上八角村北遇到在观音台座香的土匪二长腿和其部下十多人,他们看到四叔如获致宝,立即捆绑到上八角村公所关押,当时土匪二长腿已被皇协军收编,第二天准备押送到县城向日军邀功。李稳积极活动,通过关系向土匪二长腿行贿,用五百两大烟土换回四大的性命,窨子沟村家家出力,每家都拿出仅存的烟土,我母亲一人拿出二十两烟土,第二天早上筹齐五百两大烟土把四叔赎回村里”。母亲陪着笑脸说;“大奶奶的好我们一辈子不会忘记,二十两大烟土就是你们一半家当,能买十亩水田,你家也为打游击做出很大贡献,所以你们家在土改评成份时从富农变成中农,好心必有好报”。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能够忍辱负重、能够不怕牺牲,能够不享受革命成果,而默默无闻地为劳苦大众的幸福奋斗终生。

纯朴的泥河湾大地,孕育了最纯真的乡情。古老的故乡土窑洞,蕴酿出了浓郁的乡愁。然而,任何美好的过往,都无法阻挡时光迁徙的脚步。流转的岁月里,窨子沟村的儿女,背起沉重的行囊,告别生命的原乡,踏上远方的征程,去追寻未知的世界。故乡,窑洞,便只成了萦绕在梦里的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窑洞,是我人生的起点;窑洞,是我永远暖心的思念。之前,我一直羞于说我是在窨子沟的窑洞里长大的,怕被人瞧不起。等年岁稍长,我才知道,中华文明就是从窑洞里走出来的,我们诞生在窑洞是一种骄傲。

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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