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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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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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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里孤独

村上春树曾说:“人不是慢慢变老的,而是一瞬变老的。”我深以为然。时光不会忘记每一个人,季节不会忘记时间里的一切,西风飒飒霜飞晚,满塘枯荷待雪声。红叶飞旋于瓦蓝的天空,在落地那一瞬间始终无语。充满春夏活力的杨柳树、杏树、苹果树,秋风里都稀疏了,地上的落叶总是随着秋风的节奏,哗啦哗啦地与大地摩擦。发出的声音多么惶恐和倔强,像一个人孤独而疲惫老去的脚步,又像他不屈服于现实的呻吟。衰老,不可抗拒的人生进程,人走,茶凉,缘灭,生命从不等待。

一场秋风一场凉。仿佛一夜之间,身边的朋友同事都老了。一次到雅城小区办事,我看见在楼房荫凉处蹒跚一位老者,拄着拐杖,他妻子旁边搀扶着,一只脚向前挪动的距离超不过另一只脚。走近仔细端详这不是原单位的穆书记吗?穆书记六十岁刚出头,师大毕业后任高中语文老师,后来从政县委秘书做起,一米八的身材潇洒倜傥,文采横溢且能言善辩,身体矫健如初,无论冬夏寒暑,坚持每天早上到公园锻炼一个小时。他是一位中规中矩的人,每天上班穿着中山装,骑着自行车,这么多年来,仿佛他从来没有变化,他40岁的时候是那个样子,50岁的时候是那个样子,他60岁的时候还是那个样子。想必他自己已经忘了自己的年龄了。但半年前他写材料时,突然从椅子滑到坐在地上,突发脑溢血,虽然及时抢救,捡回一条命,但说话只能说三个字“哎,不行”,仍然顽强地坚持着生命。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规律,但当死亡近在咫尺,谁又能够像接受这个常理一样接受自己的死亡吗?我分明看见很多老人恐惧的目光,多少人的信念是养儿女防备老,为了儿女的成家立业倾尽一生的财力和心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年老体弱时往儿女的生活里凑,或尽献殷勤,或挑理找茬,这又何尝不是对那恐惧的抵抗呢。仿佛看见枝头的那几片孤零的秋叶,孤零零地在秋风中颤抖着,用最顽强的姿态坚持到最后一阵风吹来。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本能。在萧瑟的秋风中,一片树叶对尘世的热爱不比在春天有任何减少。生命会老,但灵魂不会,每一个人都将用不老的灵魂去承受渐渐老去的生命之痛。岁月褪去了他们美丽的容颜,病魔夺走了他们健康的身体。余下的日子,他们安静一隅,等待着死神的召唤。

人老了大概有三种去向。第一种是留在自己的老宅里,儿女可能住的近,也可能住的远,但他们都是独居。他们住着简陋的房子,穿着多年前的衣服,吃着院里自己种的菜。在新鲜事物越来越多的村子里过着隐居山林的生活。奶奶在老家的窑洞里生活了90多岁,朴素如黄土地泥巴又蕴含着膏腴,能茁长五谷。经受岁月雕锻的脸庞,织出了沧桑之网。佝偻的身躯,有着直立的灵魂。土里土气的品性,蕴藏着家园的风韵。有新苗的柔美,有硕果的厚重。她一生陪伴着窑洞旁的一棵供佛杏树苦度。杏树的盘根错节,交织着她的恩怒苦乐。她丰满的青春,曾经像一把得心应手的锄头,被爱情紧攥得锃亮,耕耘着岁月,耕耘着生活。生存和传宗的担子,她得与爷爷一起挑。这就是她的生活和爱情。她就从这世代传承的一脉宗支中走过去。她是农务和家务的好手,锄镰和锅瓢,相濡以沫与她的生存相绾缠,使她从锦瑟年华步入了暮年晚景。她淡然一笑,这是人生必由之路。回顾苦厄坎坷的往昔,她无悔无怨。她把一掬掬苦辣甜酸,谱成一阙平平仄仄的诉衷情。

再一种去向就是跟着儿女进城。几年前我认为这是最完美的结果。有儿女的地方就是家,至于身在何处又有何关系呢。但经过许多秋天之后,我看见,离开家园的老人,如同随风飘动的落叶一样,在异乡孤独的眺望着家的方向。那样的团圆,为何成为了另一种飘零呢?在我们的小区,就有很多这样寄居的老人。冬天的阳光明亮,但风却是寒凉刺骨。我楼下的老奶奶时常坐在花圃中间长条椅上,白发在秋风里飞飏,她的眼睛会时不时地眯起来,却毫无躲闪这季节的风。她坐累了,会起来走几步,再走回来坐在长条椅上,仿佛又不愿意回到屋里。直至夕阳西下,直至风凉天暮,她才蹒跚着回去,走到楼宇口会停下来,再回头望一会儿。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她等待的永不会来临。我与她聊过两次,每一次她都会提到两个字——回家。“等到过年的时候我就回家了,还得回去供奉祖宗牌位呢”。“等到清明我就回家了,我们家的院子可大了,有一大棵杏树,三个杏一斤,结的大杏送亲戚邻居后,还是吃不完。黄澄澄落得满地都是”她满满的祈盼的眼里,看到的更多是迷茫和孤独。俗话说,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家,儿女的家却不是父母的家。置身于儿女的小家庭当中,总能让老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外人,总觉得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第三种是极少数的人会去养老院,但准确地说,是被儿女送进养老院的。在养老院里感到恐惧的老人并不少见,住进养老院的老人只有两种状态,一种是待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另外一种失智的老人,儿女实在无法抽出精力照顾,生活无法自理,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依赖于护工。白天黑夜对于他们来说,已没有区别,人生对于他们,己毫无意义。他们面目全非,骨瘦如柴,空洞的双眼望着天花板发呆。没有人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在那里怎样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没有人知道。

中国几千年来的生活方式,都是以家庭为中心,以孝传承治家,一个人的荣辱、成败、悲喜都是和这个家紧紧相连的。尤其是当一个人老了,很多事儿都不用他去做了,很多人都不用他去见了,他的天地大幅度萎缩,所以家庭对于他们格外重要。这时他已很难接受新事物,让他在这时进入一个新的环境,而他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又怎能没有恐惧。在那里就为了维持生命吗?这样维持的结束,不就是死亡的来临吗?这让很多人,尤其是老年人,把养老院看成了死亡的预备区。在养老院中,老人不再是父亲或母亲,不再爷爷或奶奶,甚至不再是邻居或老友,而仅仅是一个消费者。老人的幸福仅仅是设施齐全、服务周到的养老院能够给予的吗?因为社会结构的需要,养老院无疑会成为更多老人的去处。对于有孝心,又没有时间照顾老人的儿女来说,养老院确实是一个能够帮助儿女尽孝的选择,但它是否同样会让那些漠视老人的儿女的态度合理化呢?不要让养老院成为遗弃老人的一种方式。无论哪种去向,仿佛都不是老人想要的归宿。那满地的黄叶,或是卷曲在角落里,或是被秋风刮向远方。它们无法左右方向,只有满眼的苍凉。

衰老一寸寸蔓延的日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情感都是有期限的,只是长短不同罢了。我们每个人都在旧的关系消亡中,建立着新的关系,一个人出生,他的身边是父母、兄弟姐妹、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在这些关系结束之前,他就会建立起新的关系,那就是伴侣、孩子、朋友、同事,以及这些关系产生的间接关系。但当旧的关系消亡,又没有能力建立新的关系,他的世界便萎缩了,直至成为生活的旁观者。那就是当他老了的时候,正因为儿女对父母多年来时间和精力的占据,他们的人际关系网才格外薄弱,世界才萎缩的特别快。身边经常听谁谁家的孩子理直气壮地对老人说:不缺你吃喝,你别管闲事就行。在一个又一个细节中,父母感受到的是年轻人对老人的界限划分,是很多人内心深处不自觉地对老人的不尊重。

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中,人生意义与价值,就是每一代人对人类发展所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任务。前年我到乡村田野摄影时遇到一位老爷爷83岁高龄,双膝跪在黄土地上薅苗子,儿孙都在外地工作,他自己在家乡拾掇在五亩地,为儿孙提供家乡的食粮。我为老人拍照并写一首诗《升华》;大爷,你是幸福的人/无灾无病/能够跪拜在高粱地里劳动/阳光映红你酒香的脸/朝圣般的味道,羡慕着摄影人的目光/儿孙在远方求学谋生/你独撑这片家园的热土/你以耄耋之心灵/与黄土地亲密融为一体/茁壮红高粱,是你追逐一生的梦想/儿子、孙子、票子/在它面前都失去重量/磨短小锄把大地又翻过一页页的沉重/你的双膝已在黄土地牢牢生根/升华为家乡一株红高粱。我每天早上到公园锻炼身体,公园门外有一位老婆婆从清明开始卖菜,一直卖到冬季。天刚麻麻亮,老汉就推着小推车把菜送到地点,老婆婆开始卖菜,我几乎天天与老人买菜,了解到老人有三男二女,都已经成家,子孙满堂,老两口几年来,占地款和棚户区改造赔偿200多万元大多分给儿女,老人卖菜到上午九点结束,回家给儿孙做饭,按老人说法就是大伙房,儿女孙辈谁到谁吃,只要他们能去吃饭老两口就快乐。一个月前一天,我路过老人摊位没人,从旁边摊位了解到老汉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老汉平时就有气短的毛病,一直以为是老年哮喘,没当回事。可是七天后,老婆婆又开始在摊位买菜,老人说种菜总得卖,也好让老顾客能吃她种的有机纯绿色蔬菜,这是他们的活法,也是他们充实有价值的老年生活。

绝大多数人不知道为什么活过一生,他们无法理解自己对人类发展所应当承担的责任。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修炼,那老年就是难度最大的阶段,有较高悟性、德性、智慧的人才能圆满完成。人生修行,修的就是一颗心。心柔顺了,一切就完美了,心清净了,处境就美好了,心快乐了,就是幸福人生。而更多的芸芸众生是从幻想走向欲望,从欲望走向孤独,从孤独走向了绝望。死亡的定义是多纬的,当一个人不再被需要,他就会被忽略,当他被所有人忽略,在别人那里他就死了,他就像活着离开了这个世界。难道每一个老人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都要先经历这一种精神的死亡吗?这不应该是生命的必然规律。每一个老人都独自在一片荒岛上,能看见他们期待的目光,却听不见他们的呐喊。

2022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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