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何本菊的头像

何本菊

网站用户

小说
201808/30
分享

黑娃 || 何本菊

   

/何本菊

 

1

 

那天,是农历节气上的立秋。头天夜里,就开始下起了稀稀落落的雨,到早上了,天依旧阴沉沉的,没有一点要结束的意思。罢了,这并不是出门的好天气,我便偷了个懒,窝在家里,随手翻看几本杂书。但不知咋地,心怎么都静不下来,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几个字儿。

 

正在我心绪烦乱,不知所措的时候,“咚”、“咚咚”、“咚咚咚”的敲门声适时地拯救了我。开门,原来是小安子,还有他的女儿。小女孩八九岁模样,扑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像刚洗过的葡萄一样,晶莹明亮,见我开门出来,马上甜甜地叫爷爷。想来刚才那有节奏的敲门声,便是她所为。

 

我忙将他们让进门来,一边招呼着给斟了热茶,一边闲话些家常。没坐一会儿,小安子就提出要走。“走?既然来了,着什么急,多少吃个便饭!”谁知小安子忙忙摆手,坚持的很,说是要赶车,迟了就错过了。“赶车做什么?好歹在这里住一晚!”我一听,忙制止。“不是,小爷,我爸他病了。

 

小安子的爸爸是我的发小,长得极黑,便被村里人称为“黑娃”。上次见他,虽是风烛残年,精神倒也还行。此番听说他病了,倒是让我吃了一惊,转而,也便释然了。毕竟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就像一部运转多年的机器,能有多少部件还好着。“去医院看了吗?”我忙问。“看了,医生说都是庄稼人的毛病,回家好好将养着就行”小安子赶紧告诉我,“不要挂心!”他说的这么简短,又这么笃定,我便深以为然,就没再多问,以至后来,我连黑娃生前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小安子没坐一会儿就执意离开了,知他心中挂念老父亲,我便没做强留。此次前来,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为着他孙女,也就是那小女孩上学之事,想托我在城里找一公立学校,给娃报个名。这些事,电话里说就好了,谁知他特意派小安子来一趟,想是担心麻烦了我,便让小安子给我带了一大堆农家菜果瓜豆什么的。小时的伙伴,如今,竟也生分了。

 

2

 

小安子走了,小女孩也走了,我的记忆,也随着他们的离开,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用清澈的泉水、肥沃的土壤哺育我的老家。我比黑娃小两岁,自然上学也比他迟;可是他笨的很,认字慢,数数老是错,就留级跟我一起了。黑娃的爸爸常年出门在外,在公家的煤窑里挖煤,家里只剩下他妈、他和弟弟妹妹。他是家中老大,又是长子,懂事的早。在我们还穿着大裤衩,漫山遍野地乱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挑水、驮柴火了。可他就是念不进书,老师一上课,他就去找周公下棋了,还哈喇子流了一书。为此,他爸一回来,就狠狠地揍他。但揍完过后,依旧心疼的不得了。往往他爸回来的第二天,黑娃就穿上了新衣服,口袋里也揣了糖果,那挂了彩的脸蛋愣是给他笑成了灿烂的野山花。

 

那年头,都是吃大锅饭的。挣钱的路子少,弹一床棉花被子才一块钱。黑娃他爸在公家煤窑干活,挣的多,早早地就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了,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人家。可是下煤窑是个很危险的活儿,基本上隔三差五,就会听到有人在煤窑被塌死的消息传来。每到这时候,黑娃就会很庆幸地去拜学校不远处的土地爷,感谢神的保佑,让他爸又躲过了一劫。直到那一次,他爸在煤窑出事了,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地方,他便再也没来拜过土地爷了。事实上,他也很少有机会回来了。他辍学了,在13岁的年头,失去了父亲,跟了本家一个叔叔,去了他处,讨谋生计。

 

自那以后,我便很少看到他了。

 

3

 

初中的时候,一次放学回家,在路边等车。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没人!难道是我听错了?正在我狐疑之际,他却冷不丁地从前面冒出来,“吓到了吧?还是那么胆小!”我惊了个半死,他却乐的不行。这是他爸过世后,我第一次见他。彼时的少年,像夏天抽条的包谷杆,一下子长高了不少,瘦削了许多,脸上也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只是依旧很黑,像一根会移动的黑黑的电线杆。他说今年是他爸过世三周年,专程回来烧纸钱的。“咋就你一个人?”,我疑惑道。“我妈去年带着弟弟妹妹改嫁到外地,今年又新添了一个弟弟,走不开,便只得我一人回来了。”他状似不经意地答道,说罢,还故作神秘地把握成拳头的右手递给我,让我猜猜里面的硬币是正面还是反面。可是那眼底深处,分明蓄满了寂寞和无助。他再强颜伪装,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不幸在他身上留下的创伤,如此明显。但这些,我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便只得同他一起共享这虚幻的欢乐。问及近况,他乐滋滋地告诉我,“老板对我很好,还传了我修理织布机的手艺,以后,就可以靠技术吃饭了”。当时的我,信以为真,真心为他高兴。几年之后才得知,那老板是个黑心奸商,忽悠了一大批童工为他干活,却只给低的不能再低的薪水。

 

后来我考上高中,到县城上学,一次放学出来。恍惚间,竟然看到他在路边,正跟几个流里流气的人说笑。怎么可能?肯定是我看错了。正在我转身离开之际,“嗨!芝麻头,你在这呢!”果然是他!芝麻头,是我的绰号,而且还是他给取的。那时候我们在后坡放羊,白白的羊儿就像绿毯上轻轻移动的云朵,静谧悠闲。无聊之余,我们啃着黄瓜躺在大石头上发呆,他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梦想呵,一直读书,考到山外边去”我随口答道。谁知他一听,立马一咕噜爬起来,“好呀,那我以后就叫你芝麻头啦,芝麻开花节节高!”自他辍学以后,芝麻头这个绰号,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了。此番,不是他,却是哪个?!

 

他又长高了许多,比我足足高了一个头,只是更加地瘦了。还是一如既往地黑,黑成了一根会移动的木头。他说那些都是他的哥们,人在江湖飘,全靠哥们帮忙。非要强拉着我,把我介绍给他们,还说一定要请我吃饭,恭贺我考上高中。可我实在不习惯这种场合,换言之,在那时的我眼里,流里流气的小混混全是危险人物,我又怎么会跟他们去吃饭呢?因此,我假装有作业要写,极力推脱。他一听我要写作业,就不好再勉强了,只是那眼中的期盼瞬间失了神采,还夹杂着什么东西陨落的失望。稍缓,就离开了。事后我才得知,他是专程回来招工的,带到南方去学理发,并非如我猜疑那般,沦为了混混之流。显然,我误会了他。也许,就是那时候,他开始明白,我们终究是两条路上的人。那些年少的情谊,也犹如清秋的枯叶,开始慢慢落了。这是他爸过世后的第六年,我第二次见到他。

 

等我顺利考上大学,真的到了山外边,便更少有机会见到他了。只是听说,他在外边找了一孤寡老头认作父亲,改了姓,定居在那里;又听说,他成家了,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并且在村里办起了养鸡场,养了上千只鸡,俨然成了一个小老板。至此,我那颗悬了多年了心,方才安定下来。命运,到底还是眷顾了他。只是后来,命运又再一次无情地戏耍了他2004年,禽流感大爆发,他的养鸡场成了瘟疫魔区。无奈之下,他只得一夜之间填埋了所有的鸡,也埋葬了他多年的希望和积蓄。我的心,又再次,悬了起来。中年之后,虽说心性早已淡然于世,但每每听说他的消息,我这一汪深潭的心,仍是会被激起几串水花。对于他,我始终是念着同乡情谊的;更带着对他少年丧父的同情,迫切地希望他会过得很好;自然也夹杂着那次婉拒他的悔恨,毕竟就是那样的疏离,伤了一个少年纯净如雪的自尊。

 

4

 

待我第三次见到他,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那年清明雨轻,柳色乍新,我携了一家老小,回乡祭祖。路过他家老房,看到很多人,都是我不熟悉的面孔。询问之下,才得知,他回来了。“那他呢?”我急急盘问,就像心中有一只即将破壳而出的小鸡仔,那么迫切,又有点胆怯。“哦,我爸刚去祭拜爷爷了,小爷,您坐下等一下,他马上就回来啦!”回答我的,便是他的大儿子,小安子。听从他的安排,我便坐下等。见是他爸的发小,小安子马上又去拿了好多零嘴出来,还招呼着媳妇赶紧做饭。可是这些,都安抚不了我那一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我的眼睛,始终盯着一处,盼着,盼着,黑娃会从那屋角走出来,唤一声“芝麻头,你来啦!”

 

约莫十几分钟过后,伴随着一声“爷爷,慢点!”,一位头发已然花白、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牵着,从屋角步履蹒跚地移过来了。小安子早已快速起身,搀扶着他,“爸,有个小爷来看你!”这是,黑娃?眼前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就是那个把挂了彩的脸蛋笑成野山花的黑娃?我竟无言,唯有老泪纵横。

一别三十余载,再见之日,乡音未改鬓毛衰。黑娃,早已不是当年的黑娃了。他老了,白发尽现,脸上沟壑纵横,眼睛混沌不清,就连当年那笔直的脊梁,也早已被生活的重担压的变了形。站在我面前,分明比我还要低半个头。但还是很瘦,很黑,黑成了一辆摇摇欲坠的牛拉架子车,不知还能支撑多久。见到我,先是一怔旋即,泪眼婆娑,脸上现出惊喜的神情,可也似乎夹杂着许多的凄凉,动了动那干瘪的嘴唇,态度竟是变得端正起来,叫道:“顾叔,你回来啦!”顾叔?我竟忘记了按照辈分,他该是叫我一声叔的。

 

我似乎打了一个激灵,意料之中的生分,期望之外的疏离,将我从久远的年少时日中带到眼前。我终于还是极不情愿地认清了这个事实,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厚厚的城墙。好在,即便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黑娃终是走到了我的面前。上天待我,竟是如此的仁慈。

 

我们坐在那早已破旧不堪的椅子上,回忆着那些年少灿烂的时光。好像这样,就能让彼此早已陌生的心变得亲近起来;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们曾经是那么的亲密无间;又似乎,这是打败岁月带来的隔阂,唯一的途径。可是,他那一句“顾叔,你现在有了铁饭碗,不比我们下苦吃饭的,可千万帮衬着侄儿我呀!”,愣是硬生生将我从回忆中拉扯出来,扔进冰窖。那种生分和疏离,如此清晰和明显,根本逃不开。岁月悠悠,草木轮休,我们,终究是两条道上的人,早已越走越远。

 

好在,黑娃此次回来,便不会再走了。我笑他终于知道回家了,亦感念他这些年过的那么坎坷,好在他的儿子都挺有出息,也算是聊以慰藉他那操劳半生的破碎不堪的心。“老了,老了,该归土了”黑娃摇着那虬枝一般的手跟我打趣道,“如果死在外头,魂儿就回不来啦!”我笑他杞人忧天,离死还早着呢,少不得还要在这世间游荡个十几年。他答道,“那可不敢!会把儿女拖累死的”。我不再搭理他,三十余载未见,一朝得见净顾着说生生死死的话,多不吉利!谁存想,那时的他早已癌症晚期,正数着日子过活儿呢。这次见他,距他爸过世已经四十二年了,也是此生,最后一次见他。

5

 

小安子回去的当夜,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下愈大,似要把一年的雨水一次性全洒出来。大雨滂沱,声声敲击在阳台的石棉瓦上,吵得我一夜无眠,老伴倒是睡得很安稳。

 

次日清晨,雨,终于停了。吃了早饭,我正准备去补个觉,小安子打电话过来了。

 

他说,小爷,我爸昨晚去了。

 

去了?!一阵悲凉,顿觉窜遍全身,透彻心骨,我摇晃着几乎站立不住。

 

黑娃,终是,先我而去啦!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何本菊,女,1990年生,陕西商洛人,陕西青年文学协会会员,陕西省山阳中学教师,《天竺山》杂志编辑,“天竺山杂志“微信公众号执行主编,作品散见于《商洛日报》《三秦广播电视报》《天竺山》《日月》等报刊及杂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