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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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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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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娘

河冰/文

(一)

多年前,一个五岁的小孩哭喊着,呼唤着,追赶在一辆警车的尾后,警车并没拉响警笛。我拼命地追赶,一路跌撞,路人将我扶起,将我抱紧,我就拼命的挣扎,实在无耐时我就抓他们的眼睛,咬他们的鼻子,直到重又回到地上,直到我能继续追赶。

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我被落得越来越远。车子驶进山口,我就朝小路跑去,只要我能听到车子的声音,我就有继续的动力。我的哭喊、我的呼唤消失了,在我干裂的喉管里。那一刻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躺在,或卧在车子跟前,至于是否危险,系数多大,这些压根就没去多想,或说已超出了我的思考范围。

结果是车子驶上公路,拐过弯去。结果是我一头栽倒在地,十指抛着干地,满嘴包着土灰,随后就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有鲜花,有小鸟,那我扒在妈妈的怀里,贪梦地吸着奶头。

大志,妈妈再也不走了,妈妈就留在你身边,妈妈要将属于你的奶还给你,那样妈妈就没有罪孽感,妈妈亲着我的小手说。说话的同时妈妈哭了。我松开嘴,吞下那甜甜的汁水,再将嘴唇贴在妈妈的脸上,吮干妈妈的泪水,妈妈的泪里加了盐,咸的。

妈妈,你哭了?

妈高兴的,你又属于我了,我们再也不分开!

妈妈,我饿了。

我顺声看去,只见一个小女孩。她正瞪眼看着我,她的小嘴已张开,表现出十足的惊讶,她那副动画的样子,可爱极了。很快,她一头砸进了妈妈的怀抱,捋起妈妈的衣服,一口咬住妈妈的奶头,肆意地吮吸了好一会,然后嗒巴几下嘴,舔了舔嘴唇,再撒娇问:妈妈,他是准?说话的同时,还用手指着我。

他是你哥哥——大志,你的亲哥。妈妈一手抚摸着一个小脑袋,说这话时眼里闪动着泪花。妈妈亲了小女孩一口,再对我说:大志,她就是你妹妹——晓晓,你想要个妹吗?

想,我一口答应。

大志,你真是妈妈的好儿子,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来——叫声妹。

妹,我看着晓晓说:以后我们就一家人了。我发现晓晓不刚才的惊讶了,并换成了一种自豪和得意。

大志,这就是你爸,妈妈提醒我:快叫爸。

我抬头看去,他拎着个漂亮的书包。爸,我叫了声。送给你的,我的好儿子,那人将娃娃和书包举到我眼前,但很快就都丢在了地上,腾出来抱住我,亲我,用下巴的胡子戳我,将我抛起来逗我。遗憾的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记住他的样子时,一切都消失了。

我似乎有了知觉,我的心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我痛苦地呻吟了两声,我听到了噪动的声音。可怜的娃呐,你总算活了过来,这是外公的声音,声音哽咽着,一双干瘦的手在我额头扶来摸去。我睁开双眼,看见了外公悲痛而欣然的眼神,我的嘴巴动了动,但仍没出声。接着我看见了憧憧的人影,再接着看见的只有暗地昏天。

当我再度恢复知觉时,吐出了一滩又一滩的青水。后来才知道,那天我吃了很多的灰,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洗胃洗肺洗得快。我问外公,谁是我的爸爸,为什么别人有爸爸而我没。

外公说:你爸外面打工去了,挣好多的钱回来,买好吃的好穿的给你。

我半信半疑地听着,我将那个似真似假的梦讲给外公听,外公抹了把老泪说:你妈会来接你的,接你去城里过日子。

(二)

这是一个春晨,夜里下过一场小雨,桃花上的水珠打着转儿往地上掉来,散发着一种香味。那天,东方才露几丝亮线,一家三人就出了堂门,室内回旋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是苍老,那是一个病人的声音,病人躺在床上,得的是慢性肝痰,病人哽咽着叮嘱:珍珍,要是外头过不惯,就回家来呃……

妈,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呃,我挣了钱就回来。珍珍扒在那唯一亮着的窗前,她的眼眶红了,她愣愣地立了好一会儿。姐,上路吧,还得赶车子呢,她的弟弟提醒。父亲也说:珍珍,上路吧,妈有我们,会没事情的。

珍珍抹了一下眼睛,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了村口,走过了塘坝,再穿过一片小树林,这就到了公路,这是一条通向远方的路。很快,她就要从这里上车,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能干些什么呢,村里的不少姑娘都去了外面,听说饭店里干活很轻松,听说饭店里干活很干净,听说饭店里干活只要会陪笑脸,只要笑得迷人。可是饭店里的工资并不高,一个月也就六七百。六七百,一年也就六七千,能医好妈妈吗,靠这点钱。这点,一家人都在怀疑,一家人正因这种怀疑而心感沉重。

没等多久,一辆白色大巴停在他们跟前,一个染着几绺黄发的小伙子站在车门口,问是不是要坐车。她连忙点头说是,黄发小伙子走下车来,走到车后,打开一个盖子,叫将东西拿过去。她父亲哈着笑脸,还抽了支香烟送给黄发小伙子,并说:路上麻烦照顾下。黄发小伙子接过香烟,朝她父亲点了点头,再将香烟夹在耳后,说:我们会让妹子路上放心的。

就这样,车子将她带走了,带她去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她父亲正在忙着给她母亲煎药时,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出现在堂屋门口。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封信,当小男孩将信递到她父亲手上时,她父亲滚落了两颗泪珠,他日思夜想的闺女终于有了音讯。他急忙拆开信,抽出信来,摊开。这他才清楚自己几乎一字不识,或说想起了自己是个十足的文盲。他表情无耐地将信递好,装进信封,他要让儿子读给他听,如果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还要叫儿子读给床上的病人听。

西天还剩最后一抹晚霞时,他儿子挑着地笼(装泥鳅、黄鳝用的工具,圆锥形,底部是竹条做的倒须。取东西时,只用将顶部的盖子拿掉),右手拎着网袋,回了来。这个年轻人还没歇下东西时,他父亲就赶了过来,将信举到他眼前,并说:你姐的信。他父亲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腮帮凸得明显,这样子乍一看很像智者。

年轻人急忙卸下什物,将双手在衣上擦了好一会才打住,最后双掌合一搓动起来,以便干净充分。他急不可待地将信封口往掌心一倒,再抽出来,摊开,迅速地扫了一眼,不禁欣然起来。你姐咋了,年轻人的父亲问。过得还好,年轻人说。

她父亲再也无力掩饰狂喜的心情,脸上明显拂了一潭春水。他一把拉起儿子的胳膊,去到一张病床跟前。他无力地拍了拍病人的肩头。病人睁开迷糊的双眼,发了白的双唇微微动了动,但最后还是以无言而告终。

孩子他妈,珍珍来信了,她过得很好。病人的丈夫将嘴贴在她身边,用极其温和的声音道。病人像服下了灵丹纱药,顿时面部舒展开来,下垂的嘴角挂上了笑容,笑容有一种凄凉的美。

她父亲叫年轻人读给女人听,年轻人就机械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爸爸妈妈、弟弟:

你们好!我在外面一切安好,工作也还顺利。现在跟晓玲在一起上班,我们好歹有个照应,你们就尽管放心吧。你们一定不能让妈妈断药,就是驮钱背债也不能,等我上个月的工资发了,我就寄回家去……

(三)

半年过去了,珍珍没一点儿消息,家里寄过去的信不但没回,反而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她父亲的愁容更增,他担心女儿是不是遇上了啥子麻烦事,女儿起码换了一个地方,这是毫无疑问的。至于换去了啥地方,他这个做父亲的无从知晓。双抢之前总有不断回家的男男女女,于是他就挨着问,碰上就问,总是问过不放心又去问,直到人家都有些庆烦了,不愿再说了,他这才狼狈着往家走去。

珍珍离开了酒店,去当发郎了。

这是珍父得到了唯一消息。再就是村子里流传的风言风语,叫人半信半疑,叫人伤心丢脸。就连她弟弟都这样说她: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作了她的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时,她父亲总是沉默着,将他的烟筒和烟盒拿出来,将干麻秸点着,将烟丝用拇指和食指揉成一小团,再摁进烟筒眼。他忧伤地吐着白色的烟雾,他清楚别人并不了解的珍珍:珍珍是为了母亲,为了这个家,在断送她不多的青春,在糟踏自已,在走一条没有一点儿希望的道路。

她的弟弟开始变了。地笼堆在门口,被猪拉得不多了。每当老汉看到这一情景时,他心中就塞满了怒愤,他真狠不得将这些拉扯地笼的牲畜赶尽杀绝。一天,正当他拿着扒满了铁锈的锹,往牲畜冲去时,碰上了他那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好儿子。

老爸,你干吗呀,这么怒气冲天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说。

老汉本能地扫了年轻人一眼,气儿没法消,于是又冲猪刺去。

老爸,啊呀,你真是想不通,这些破东西留着吃啊,让猪拉去才省得费事!年轻人像看戏似的看着老汉,脸上还挂着自鸣得意的神情。

老汉的双腿僵住,不能往前杀去了。很快双腿打起颤来,他前后左右地晃动,要不是有锹柄充当第三条腿,他准儿栽了下去。他相信,这么一栽就很难爬起。他告诉自己:不能栽下,他一栽下,这个家就算完蛋了,他哪有脸去面对列祖烈宗啊!

他闭上眼睛,两颗老泪溜到了他干燥的嘴唇。大概五分钟后,他又听到了年轻人的声音:老爸,你怎么了,为了几只破笼子,给活活气成了这个样子,你是在吓人吧!年轻人的口气带着明显的鄙夷和不屑一顾。

那双皱巴拉鸡的眼皮缓缓地、缓缓地往上掀去,直到上眼皮搭着了眉毛。双眼喷射出绿幽幽的光芒,那是两条极具毁灭性的凶光。

年轻人那隐蔽在肉纹间的得意泛了起来,刹那间就被吓得逃逃之夭夭,踪影全无。

老汉两唇哆嗦了不下十个回合,才艰难地发出低沉而嘶哑的声音:你这个畜生。他抡起铁锹,叫道:老子今日不除了你,老子做你乖孙!这下年轻人被吓呆了,惶恐地抱头蹲下。当年轻人发现老汉并没扔锹时,他一下子又恢复了神气,抵着老汉:要我是畜生,你不就是老的!

这下老汉给气得浑身发抖,面色煞白,毛发竖立。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为了这个家,他不知窝了多少气,受了多少屈,也不知遭了多少白眼。他给气得老泪都无力淌出。他只有一个念头:除了这个畜生。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手中的锹还没等再度抢起时,就被对方给一把抓了住。要想夺回武器,已没一点儿可能了。

此刻,年轻正在声讨:你想想看,你为我——你的唯一的儿子,做了些什么?你什么都没做!你带我来到世上,给了我的,只是一个长年卧床不起、还要吃药的病人,还有一个在外作婊子的姐姐。你给我的就这些!

短短的几句声讨,将那颗满是伤疤的心撕得稀烂,黑血淋淋。他眨了眨枯干的失去光泽的双眼,眼皮间挤满了黏性很强的液体。他无耐地用力地摇了摇头,双手一松,放下武器。

从这以后,她母亲总是恐恐慌慌地问她父亲:珍珍呢,珍珍来信没,孩子倒底咋了?我想知道,我是她娘,我应该知道!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告诉我,女儿咋了!

  (四)

珍珍的母亲死了,是上吊而死的,死在第二年的春天,那个没见着女儿的春天。病人一定是听说了珍珍的一些情况才这般想不通的。儿子没早没晚地沉着脸,从来就没一句顺耳的话。老伴整天都是愁眉不展,尽管他在病人床前总是装着没啥事情的样子,总是跟哄小孩子般哄着病人吃药,给病人说着些好听的话。但病人怎能听不到老汉无耐和苦痛的衷叹呢。这一切,应该是病人决定撒手的真正原因。

就在丧事完后的一天,一个挺着肚子的女子走进了山口。她神态慌张地四处看着,仿佛在寻找什么。她一定注意到了那个新坟,花圈烂得只剩竹架,竹架发霉了。但她却没留意到坟前还坐着一个老汉,一个两鬓班白,皱纹如辙的老汉。他正坐在坟前的一堆杂树后面,精神低落,神态沮丧地端着烟筒,漫无目的地吐着骨灰色的烟雾。

老汉的情绪并没受到大肚子女人的多少干扰,他抬起头,看了看头顶,几只鸟儿停在枞树上,唱着哀惋的歌儿。他似乎听懂了鸟儿的一字一句,他打住了嘴里的烟,心在说:老伴啊,你真狠心呐,丢下这个家不闻不问,你也睡得安宁?女娃在外头干些伤风败俗、叫人抬不起头做人的事情,那真是个贱人呐……

珍珍只呆一天就又走了。这一天她是坐在她母亲的坟前、流着悲怆的泪水过来的。她没吃一粒米,只喝了些茶水。她含着不解的眼神,问:妈妈——怎么死的?

年轻人沉默不语。

老汉也无言以对。

是因没钱吃药,还是——

老汉仰望苍天,长叹一声。

苍天无语。

珍珍凝视着她弟弟,眼神很是异样。

珍珍走后,老汉把年轻人叫到跟前,平心平气地问:你姐留下多少钱?

这下年轻紧张了起来,含含糊糊地说:还没数。

老汉再一次摇了摇头,不是为别的,只是为有这么一个叫人可悲的儿子,起码当时是这样想的。他将底牌摊开,说:珍羊啊,你该懂事了。你不能再放荡自己了,你不能学着人家阿毛阿青他们,他们家底虽好,但要不了多久就会给败光的。

年轻人这才低下头,涨红着脸。

老汉继续说:我也老了,也为你做不得多少。你姐给你的那些钱,就放在你那,如果你怕自己会糊乱花掉,就暂时放在我这也成,我一个老头就是有钱也没地方花。

年轻人这才摸出口袋里的钱,放在桌上。老汉并没马上收起,而是叫年轻人先清点一下数目。

四万,年轻人数完说。

老汉看着摊在桌上的一堆钞票,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女儿,他心情沉重地对年轻人说:这钱是你姐用命换来的,你不能乱花呐。还有,以后不管你姐咋样子,你都不许看不起她。你要记得,你姐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年轻人其实内心并不邪恶,他当面答应了他父亲的要求。或许在这一大堆票子面前,谁都会这么做。他又重新操起旧业,四下里挖泥鳅、黄鳝,还买来电瓶。一年后的一天,他拿着一封信,心神不振地坐在家里。

是你姐有消息了?老汉乐呵呵地问。

嗯,年轻人还是阴沉着脸。

老汉心地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惑瞬间就将他困个密不通风,他怔了好一会儿,才紧张不安问:你姐咋了!

出事了。年轻人尽量压低声音。

出事了!出了咋事?!

年轻人摸了一把额头,满脸踌躇的样子。然后以安慰的语气说:爸,你先坐下再说,事情也都发生了,我们再怎么也改变不了。从年轻人的眼神里能够看出:你不坐下,我就不能说。老汉心跳怦怦,努力往椅上一坐。

姐——姐——坐牢了。

此刻,老汉头顶轰地一声,好像天在崩踏地在裂陷。他看到了天上黑压压的云雾,正张牙舞爪着袭来,他的上身猛烈朝前倾去,双手本能地撑住桌面,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朝后拉去,他这才坐正,渐渐恢复了知觉。

犯了啥法!

年轻人的双手仍扶着他父亲的肩头,说:吸毒,还参与了贩毒。

判了几年?!

七年.

老汉并没责怪犯人,反而责问自己:她犯了啥错啊,都是我这个无用的窝囊废犯的啊!此刻,他似乎又看见了女儿,一会是刚出门时的土里土气的模样,一会儿是挺着大肚子哭丧着脸的样模。然后这两种模样交替着闪现,偶尔也重叠。结合成第三种模样——身穿囚衣,蓬头垢面,泪水汪汪——怪叫人同情的,可怜的。

那她肚里的孩子呢?打了?老汉精神错乱似的问。

生了下来,男的,信中说了,如果我家没条件的话,国家可暂时收养几年,养到三岁。年轻人见父亲悲伤过度,便又以安慰的口气说:要不我们就去将那孩子接回家,他好歹跟我们同着血脉,不过——就是怕太小难养,我家又没一个女的。等孩子三岁时,我差不多应该成了家,那时孩子就会有个女的照顾。

老汉点了点头,以示年轻人说得在理。其实,他还有自己的想法:避一避外面的风声。如果将孩子接回来,不但对孩子的成长有害,还会对年轻人的婚姻不利——哪个女孩会来当个保姆——接纳一个别人眼中的贱种?!

就在你三岁生日那天,桃花开得正红,警察叔叔和阿姨将你送了回来。是他们一把屎一把尿养了你三年,整整三年啊,他们真是一些好人呐,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送了回来,那个警警姑娘口口声声夸你,说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块有用的材料,叫我们一定要将你培养成人——有用的人,叫我们遇上了啥子困难尽管联系他们,也可联系当地的政府部门。他们不放心,还留下了联系的地址。

听警察他们说,你妈妈在改造中遵纪守法,还是啥子模犯。说你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没爸的苦命儿子。本来你可不回这个穷苦的地方,你本可去一有钱人家过公子少爷的日子。可你妈妈不同意,她要完全拥有你。

你回来时,这幢楼房已盖好,你舅娘也接了回家。

外公讲到这里,他已哽咽得厉害,双眼已挂上能闪光的液体。

(五)

大志,将面条吃掉吧。

我顺着声音看去,舅娘手中端着碗面条,面条里放着鸡蛋。舅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笑容比她人本身还要迷人。我看着看着,鼻尖酸溜,眼里有团火球。她将碗递给外公,腾出手来抚摸我的脸蛋,掏出手帕擦起我的泪水。

一股势不可挡的热浪朝我袭来,我背脊上的双手猛烈地抖动。就在我快要瘫下去时,她的双臂抱住了我晕昏的脑袋,紧紧帖在她温暖的怀里,在我的记忆里,没什么地方比这更软更暖。一时,我感动得泪如泉涌,但我不能哭出声来,我怕哭声会吓跑这无比温馨的怀抱,我只能小声抽泣。

两只女人特有的柔嫩的手,抚平了我抽动的肉体,温暖了我冰冷的心灵。我真想时间就此停止,永远停止,但这是不可能的,这点白痴都清楚。所以我渴望有把菜刀或斧头,将那双手砍下来,占为己有。说真的,我为产生这一邪念而耻辱,所以内心有了十分明显的骚动。其实这也不能只怪我——一个仅有五岁的孩子——在此之前从没得到过母爱的孩子。

我想到了晓晓。我清楚了那个突然的梦,那个“妈妈”和“妹妹”。其实,晓晓是我的表姐,还不到两岁,可爱天真,还时常扒到她妈妈怀中,灵巧地解开对方的衣扣,将那白色的惑蓝色的奶罩往上掀去,咬起奶头,贪婪地吮吸起来,发出荡人心弦的嗒吧声。

我真的羡慕晓晓,也真的嫉妒晓晓。因为她总是让我梦呓,使我产生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和恐惧感。但她还总是问我:奶是什么味道。

我总是害羞得无地自容。

我想到了晓晓经常啃的那两个奶头,灌溉着她娇小身体的奶头,滋养着她天真心灵的奶头。此刻,它们就在我的头顶上方不到两寸的位置。我虽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但还是不可自拔地将头朝上顶去。每顶一次,身体就要抖动好几下。我清楚,这是因心虚而发抖。后来,我的头终于碰到了那两个火一样的东西,也就是说,我的整个脑瓜都夹在舅娘的两奶之间。就这样,一阵阵沁人心啤的暖流顺头顶至全身。

舅娘的上身猛地一抖,打住了抚摸,似乎她的心停止了跳动。

我猜想,舅娘一定是意识到了我丑恶的思想和行为。我像一只猫儿,提高了警提,抿住了呼吸——尽量压低呼吸所发出的声音。我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再也不敢欲望膨胀了。我的大脑变成了圣洁的天堂,完美而幽静。

我的呼吸达到了真正的匀缓。

他睡着了?这是外公灰色的声音。

差不多睡着了。舅娘轻缓地抚着我的背部和脑后,说。

这——我来就成,你去照看晓晓。外公又说。

晓晓刚睡。大志也让他睡吧,很快就会没事的,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舅娘恋恋不舍地抚了我一下,缓缓地坐直身子,轻轻地将我放倒,拭去我冰冷的泪水,还在我额头吻了一口。随后就是一个面带微笑的影子离我而去。

我五脏六腑一齐慌乱,蓦地双眼睁开,抓紧那双天使才有的手。我冲动着,喊了声:妈妈!

舅娘再度将我揽入她怀,我唯一的感觉是:我的肉体在开始融化。

舅娘的好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尽的。

农村小孩总是喜欢一块玩,比如一块跳格子,跳绳子,踢键子,斗肌腿,打游击,一到年前年后就玩起龙灯来,还有就是在有月亮的夜里搞集训,还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有头头,有罗罗,有管帐的——当然我们之间流通的不是印有毛老头的真家伙,而是用纸折的“宝”。更搞笑的是,还形成了东西大派系,动不动还搞什么秘密俘获。

那时的我怎么也混不到个好差事,最好的也就是当跑腿,听从多数人的使唤。更多情况下,是派去当间谍——收集情报,这可是一项极其危险的活动。要得装出被开除的可怜模样。你们可别看是帮小孩,我们个个都机灵得要命。

你真的被开除了?一个大我七八岁的头目问。

真的。我做出沮丧的样子,连忙点头应着,不敢有线毫怠慢。

盘坐在头头两边和身后的小罗罗笑得前倾后仰,夹有侮辱性质的笑声在林里回荡了好一阵子,才往遥远的地方杀去。

我像个犯人似的惊恐慌乱地站着,以待头头的发落。

那好,我们就收下你,看在你这副可怜相的份上。头头一拍大腿,边说边笑。

谢谢——收留——了我。

且慢!至于你能逗留多久,还要看你的表现。你要是真心诚意,就现在给我好好地听着,凡新入我“东头党”的都得先完成这么一步,就是在这里站上半天,不允许走开,否则——你也清楚后果!头头一本正经地说。

光头从头头身旁立起,下到我跟前,像什么国家领袖关心新来下属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小弟现在就好好呆着,正是你表现自我的关键时刻,你可不要让头头失望!说罢,便笑嘻嘻地从树上折下一截树枝,将皮剥掉,露出白肉。光头就用这树枝在我双脚的周围划了一个圆圈,还命令我不许走出这个圈子半步。光头扔掉树枝,很是神气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然后跃上石阶,重又盘坐在头头的旁边。

头头摆出一副气度不凡的絮势,左右一瞥,立马一片安静,就连叽叽喳喳的鸟儿都打住了嘴巴。他总算发言了:同志们,今天——就到此结束,散会!

小罗罗们开始嘻嘻呵呵起来,一双双眼睛就瞪着我看。我自卑地低下头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哭,想妈妈。想,如果我是一个有爸有妈的孩子,也就跟别人没什么两样,至少我的火焰会高些。死党们经我身旁时,总是斜着眼看我——一个被他们软禁起来的囚犯。我简直恨死了那帮的家伙,看着他们活活被白蚁凿死,这都解不了我的心头之恨,非亲手宰掉他们,剁成肉泥不可。

呸!一个杂种还想耍什么花招!这是红眼的声音。

真她妈的蠢货!这是踏鼻的声音。

听说他妈又出来了,只要有钱就能上,哪一天我们也去上上,她的那个一定很厉害。

他们就这样朝林外走去。

声音消失了。鸟儿哀伤地拉着调儿,时断时续。

我的拳头渐渐松开,泪水扑籁而下。

风儿拂着树梢,发出低沉的空洞的蟋蟋声。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喊着:妈妈,你在哪呀,带我走吧,妈妈……

哭累了,哭哽了。

我用手背擦干泪水,我要报复那帮狗种!我要破坏他们的一切活动,不是为了“西头觉”,而是为了报仇解恨!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无一人影。我蹬了下去,俯下身子,爬动起来。他们的“宝”、弹工枪、二接棍一定藏在大石块后面,这一定就是狗崽们的活动基地。

石块后面是一片杂草,一阵阵恶臭从草闻散发出来。我愣了,这么一大片,去哪找啊,怎么找啊,而且里面还隐藏着不少臭人的大便,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机关,比如玻璃、树刺。就在我发难之时,隐约听到有人在笑,声音不大。我有种感觉:一定有狗崽们在对我进行监视。我灵机一动,撒腿就跑。

太阳的光线透了进来,快出树林了。我这才放慢脚步。突然,我前面的杂树一动,癞疮从中闪出。接着人影一个个闪现。我惊呆了,逃已无望。我已被人影严严地围着,在狗崽们动手之前,我就倒下了,朝草深的地方滚去。

“还装死!”癞疮第一个吼了起来,冲上前,狠狠地给我一脚。这一脚正好踹中我的小肚,我痛得欲哭无声,我尽量蜷起身子。在我第一声哭出来时,无数双黑压压的拳头和脚尖,一齐朝我袭来。在那一刻,我怀疑自己能否活着出去,我本能地求生起来,大声地呼唤求救。

突然,所有的拳头和脚尖都停了下来,不知谁说了声:他舅娘来了。狗崽们一齐朝我啐一口,再骂道:算你妈妈的走运!我艰难地睁开双眼时,舅娘已站在了我身边,她蹲下身来,揉了揉我头上的肿块,将我抱在怀中。

我迷迷糊糊地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妈妈!

舅娘泪水扑簌地应着:我的大志,我的孩子!

(六)

那还痛吗?舅娘替我擦去了脸上的血污,说。

不痛,全好了,妈。我望着舅娘,不知怎么吐出了这句话。

舅娘怔了片刻,眼睛湿润润地看着我,但没有言语,帮我解开衣扣,给我检查伤情。

外公手忙脚乱地,一会儿换水,一会儿找衣服,稍一有空就在我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捏捏,问着:可痛,可伤着。

只有晓晓是另一番情景,她不时眨巴着清辙的眼睛,双手在水盆里不停地扑打着,水珠溅得越高她就越乐,还不停地催:妈妈,快点吖,我要哥哥跟我玩水。舅娘唬下她,她就翘起小巧的嘴,噜噜地吐着水泡,以示她对女主人的不满。不过这并没影响她玩水的情趣,水溅得太高了,溅了她一脸,她笑得真的可爱,她快乐地对伤人说:哥哥,快来吖,真好玩。

我看着晓晓那么快活,也被感染了。我看着那些亮晶昌的东西朝晓晓的脸上飞去,我也笑了,虽我没看到当时自己的模样,但我能确信笑的一定不赖。我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对晓晓说:妹妹,我这就来了。

舅娘仍在我身上仔细地检查,说:被人打成这个样子,还能笑得出来,真是个孩子。 

我转过头,笑着对舅娘说:没事的,一点儿都不痛,真的!

倏地,舅娘的眼眶夺出了两颗泪珠,我仍是笑,感激的笑。我用小手擦起舅娘的泪,仅有的两颗,滚烫。她激动地抓起我的手,贴上嘴唇,无声地吻着。

晓晓见妈妈哭了,便一头扑了过来,也哭了。

我也哭了,我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吃过午饭,舅娘便问起了我:大志,他们为什么打你?

我没有说,就是说了,她也听不懂弄不明,倒不如不说。

晓晓看着我,学着她妈妈地样子,说:大志,他们为什么打你吖?

我被晓晓那张可爱的脸蛋、那娇嫩的声音惹乐了,露出一脸的笑样。

舅娘像位慈母般严肃,说:被打成了这样,还笑。

我收起了笑容,仍无言语。

外公也在一旁说:这又没外人,还怕不成。被打了说都不能说,哪有这样的法理。是不是癞疮那帮狗崽,呆会我带你论理去。

晓晓兴灾乐祸:哥哥你挨骂喔,说吖。

我忍住疼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拉起晓晓的手,问:晓晓,我们来捉迷藏呢,不是别的?

捉迷藏,晓晓简直快活极了,以前总是她求我,而今是我求她,她一时急了,说:我来藏,你——你不准偷看,我叫你捉——你才能捉。

舅娘好像在思考着某一非常重要的问题。突然说:晓晓,你给我别闹好不好!舅娘从椅上起身而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走,跟我找癞疮家论理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怪事,无缘无故的打人!

我就这样被舅娘拉去了癞疮家门口。癞疮妈妈——老癞疮说,她儿子中饭都没吃,原来是在外头打架啊。老癞疮突然担心起来,说:那,我家那个被打成咋样子,是不是……

舅娘打断老癞疮的话,没好语气,说:谁打癞疮啊,哪个不晓得你家癞疮,欺小怕大,算咋种!

老癞疮一听她儿子没事,脸上那层薄薄的阴云便消散得悄无踪影,又见舅娘是一口一个“癞疮”,想必她也气急败坏了,因为她就是老癞疮。所以她露出一脸蛮横的死肉,不识轻重地说:我家儿子再咋不是种,总比有些孩子好,父亲姓谁名谁都不晓得,这才叫纯粹的杂种!

舅娘一时给愣了,好像有谁给了她当头一棒。

老癞疮继续着她赤裸的中伤:你一个外来的媳妇,倒还会做好人!学雷锋,回老家学去!这个杂种又不是你的,你管咋子屁事!

舅娘瞠圆的眼睛里滚出了雪亮雪亮的东西。

舅娘在我眼里朦胧了起来,她真美,美极了。

我豁出话去:老癞疮,你家死光光。我要杀了你家癞疮和老癞疮,我要放火烧你家房子。要不除非你在我长大之前,就先杀了我!就是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全家!

你们不得不承义我言语的震撼性。实事说明,我的言语不仅惊动了屋内端烟斗的那个人——干老癞疮的那个男人,还惊动了很多别人,因为我们周围站了不少的人。老癞疮男人将烟具腾到左手,举起右手,准备朝我脸上甩来。舅娘恐慌地将我拉到她身后,但我却执意站到了狗男人的掌下。我毫不畏惧地抬起头,盯着那只固定在空中的手,说:有胆就打下来啊,当着大伙的面,我很想做鬼,做了鬼,我就能活吃你全家。

那只拳头不但没甩下来,反而收了回去。男人给气得不知如何下台,只得破口骂起老癞疮,还放出话去:等癞疮回来,我要好好训训,今天让老子受这样的气,老子非吊起来打不可!

老癞疮怒现着自己的男人,对那朝屋内走去的背影,骂了句,你不是男人,是狗熊!

看热闹的人群涌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在小声地说着什么。

舅娘紧紧抓住我的手,一股热流从舅娘手心出发,传遍了我周身的每根经络。我太幸福了,我也紧紧抓着舅娘的手,那只美丽的手。她陷入了沉思,目光锁住那朵洁白的云,脸上偶尔掠过云彩一样的笑容。我摇了摇舅娘的胳膊,说:妈,我们回家去。说这话时,我的心很平静,没有一点儿冲动的成份。

舅娘手心的热流更加地迅猛起来,她用另一只手轻抚我的脑袋,说:是,我们回家去,儿子!

整个场面都被舅娘和我的对话给僵住了。

整个场面又被我和舅娘的双脚给搅活了。

(七)

从这以后,舅娘对我是百般呵护,起码我和哓哓是完全平等的,在她眼里。我也不再喊她舅娘,而是喊妈妈。不过喊舅舅,经常还是改不了口,有时叫爸爸,有时叫舅舅,不管我如何称呼,他对我总是非常的痛爱。他还经常带我去玩,去他承包的湖边,教我钓鱼。只要他一出远门,总要带回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让我跟晓晓一块分享。

这是我平生最幸福的时光,让我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不管怎么说,我还得感谢这个家中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舅娘。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不知从哪天起,舅娘将她的爱转移了,先是移去了晓晓身上,后又移至了她肚里的孩子身上。我被舅娘看不起了,有好几次我问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没能找到答案。

答家是外公临终前的那晚给我的。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外公和舅舅舅娘坐在吊扇底下,商量着我的事情,事情最先是舅娘提出来的。

大志六岁都满了,该上学了吧。

外公没有作声,而是端着他的黄烟筒。

母舅说:是该上学了。

舅娘提议:在开学之前,请校长他们吃餐?

母舅说:明天我就去问问看,还不清楚什么时间有空呢,这段时间考大学的正在办酒。

第二天,母舅去贾校长家带回了这么一个消息:大志是否入了户口。母舅查了一下户口簿,上面果真没他外甥的名字。舅娘急着问:那该咋办?

去派出所登记下,应该就没有问题。母舅看着他妻子不快的脸,说。

舅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像刚从一噩梦中惊醒。突然,她抓起丈夫的手,说:如果大志不能上户口薄,就……

没事的,真的没事,派出所的小李跟我是拜把子兄弟。母舅安慰地微笑着,将他妻子揽入怀中,拨动那浓浓的乌发,说:你就放心好了,大志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们共同的儿子,我们都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成人,考上大学,到城里去生活,娶城里的姑娘。

舅娘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她丈夫,颤抖着说:不知咋的,最近心里老是不踏实,老是发慌,尤其是看着大志的时候。大志虽不是我亲生的,但她是我的儿子……你明天就去找小李,叫他无论如何也要帮这个忙。

母舅给他妻子擦了眼泪,还安慰:好好,我明天就去,没啥事比这事更急更重要。不过,我敢肯定,会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第二天,母舅吃了舅娘特地准备的早餐:一碗炒面,两个鸡蛋。这时,他的两个孩子还在床上睡得正香,他对他妻子说:这两个蛋就给孩子们吃吧。他唿唿喝了杯水,点上支香烟,骑上摩托,踩响发动机。摩托车准备往前跑时,他回过头来,看了眼站在门槛上的他的妻子。

母舅是吃过午饭才回来的,不过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舅娘趁孩子在楼上玩时,急着问:办成没?母舅不太明显地僵了短短的几秒,很快便应上:哦,今天没碰着小李。我还特地去了趁他家,他老婆说他外去学习了,……

那他啥时能回来?派出所就没其他人?

这是个什么破地方,说是什么学习,学个屁,还不是拿着老百姓的血汗钱,四处吃喝观光。母舅说得还跟真的没什么两样,点上支烟,吸了口才又说:他老婆说,他可能要一个礼拜左右。这事能办妥,你就放心好了。

母舅待他妻子提着洗衣桶出了门,才将实情说给了外公。其实小李并没去学习,小李跟母舅说了:大志的户口问题,得经大志母亲同意,才能有效,否则就属犯法操作。

现在该怎呢?写信给姐姐?征求她的同意?可万一姐姐不同意,又该咋办呢?大志的命运现在就完全掌握在姐那。母舅这样说。

是啊,大志是个可怜的孩子。如果珍珍仍不能够同意,对大家都没咋好处。从内心讲,他舅娘真是可以,对他不比亲生儿子差,一点都不。外公说。

江霞一定会受不了的,如果没有了大志。母舅点了一支烟,继续说:为了尽量减轻对江霞的打击,现在只能做两手准备。得跟她商量一下,再生一个。如果大志不走,也不多了一个孩子,就现在这样,家里经济也还能过得去。万一大志走了,也好让她有个感情的过度。

大概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一封信将这个家庭轰得不成样子。舅娘为了这个封信哭了好几天,眼睛都哭肿了,可她将一切都埋在心里,一直瞒着我,也瞒着晓晓。但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对我渐渐的冷淡,甚至对我无缘无故的发怒。随着她小腹的渐渐隆起,她似乎在一步步忽略我这个真实存在的生命,有时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看我哪怕一眼。

外公去世后的那段日子,是我最最孤独最最恐慌的一段日子。我一早就起来扫地,然后去放牛。为了尽量少见舅娘,我总是有意回家很迟,一般情况下饭都吃过了。我就像乞丐一样扒些冷饭。最难过的还是夜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外公的床上,经常梦见外公,经常在可怕的梦中惊醒。醒来的我,就一个人坐在床上,低声地唤着外公,唤着妈妈。可回答我的只是哀嚎的风声。

直到有一天,舅娘突然对我说:大志,明天早上你别再去放牛了。

我惊愕地看着舅娘,她还是以前爱我的那个女人,很美丽。

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明天你就得离开这个家了,但你不能忘了这里,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无论以后如何,你都要常回家看看。她说到这里就停了,将我的手贴上她的脸,唇,泪汪汪的眼。

我的鼻尖酸楚起来,但我没掉下眼泪。我使劲地点着头,说:嗯。

这夜舅娘一直忙到很晚才睡,将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迭好,放进包里,还往包里塞了不少玩具和好吃的。这夜她睡在我身旁,一直将我搂得紧紧。有时我还能听见轻微的泣啜声。

清晨,舅娘将我送到林口,指着那个站在新坟前的白衣女人,说:你得跟她走,她才是你真正的妈妈,她会很疼你的,你要听她的话。

她蹲了下来,将背包放在地上,又说:你可别忘了,这里也是你的家。

她双手捧着我的脸,说:让妈再亲你一口。她从我的额头一直亲到脖子。她呜呜地哭出了声来。

我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两张泪泡的脸紧紧贴在一块,泪水融合在一块。


202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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