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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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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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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文化

在北京电影学院攻读博士研究生的时候,获赠一本我们公共课叶远厚老师的著作。按照惯例,他在书的后记中,答谢了很多人,其中包括自己的母亲。

他说“,我特别要感谢我没有文化的母亲……”

我看后私下里对他说,这样说不大合适吧。怎么能说令堂没文化呢?在你家乡那边,任何一个母亲都知道四时农事,会说好多家乡谚语,绣好看的花,唱动听的民歌,难道这些不是文化?

老师闻过则喜,说下次再版时改过来。

我说,充其量最多只能说,不识字的母亲。

我的母亲也不识字。她除了认得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其他的字基本上都认不出。但是母亲是我见过最有文化的人之一。

外婆家一直很穷,上世纪五十年代年以前,一直颠沛流离地四处给人做工。只有大舅小时候读过几年书,知道“人之初”和“关关雎鸠”。

母亲七八岁就开始和外公外婆一起,给别人家打工,外公当佃户,外婆和母亲在一个乡绅家开的织染房里,帮人织布、染布。我们家族一直做木匠手艺,爷爷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能工巧匠,修房建屋,做家具什么的,手艺好得很。当时正好在外公当佃户的人家给人做木工活,和外公熟悉。攀谈起来,才知道外公和我奶奶他们是一个大家族的,都姓陈,他们聚族而居住在一个叫做陈家营的地方。

于是我母亲就被许到我家,最先是当作童养媳来到我们家中的。我想外公的意思是,除了我爷爷有本事,为人侠义外,更重要的是,我奶奶也是陈家人,把女儿许到这样的家里,相当于让一个当姑姑的照应着。外公这样想也是对的,但第二条却并未尽如人意。在多年媳妇必须历经煎熬之后才能掌家当婆婆的旧时代,母亲可没少吃苦头。

母亲自幼没有读过一天书,但是她懂得的人情世故、生活智慧其实一点也不比我这读了博士的人差。我们经常自以为读了一点图书馆里的圣贤书,就以为掌握了世界的真谛。其实,世界没有真谛。即使有,也绝非唯一。

我是学民间文学的,这一点我知道得略早。

上好的故事、活泼的语言、绮丽的想象、质朴的诗章,都来自民间,从远古的诗经楚辞,到西方的神话、童话,无不如此。文人学习了他们的精髓,融于自己的创作,就成了所谓的精英贵族文化,其实太过自诩了。

普罗普的民间故事研究成果表明,全世界的核心故事就那么100多个,人类古往今来编过去编过来,都不过是围绕着这些核心故事打转。

母亲自小给我们讲的《白衣婆》《月亮上的姑姑》《太阳和月亮成亲》的这些故事,我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听来,后来我到北京大学读民间文学的研究生了,才从故事集里看到相关的故事原型。其实白衣婆就是熊家婆、狼外婆、小红帽的故事,月亮姑姑就是嫦娥奔月,太阳月亮成亲的故事完全是伏羲女娲故事的原本。当我用文化人类学,用民俗学理论,用神话学理论分析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这些功底竟然都来自幼年母亲对我的教育。

母亲的文化,在用于农事耕作方面,我至今也不可能望其项背。他虽然不识字,却对二十四节气倒背如流,而且大致上能够根据气温变化,自然流转,判断出季节轮换。对于什么时候种瓜,什么时候种菜,什么时候山上的檀木树会发出新枝,哪些鸟在什么季节飞回来……她的判断从不会错;对于挖下的竹笋怎样处理吃起来味道更好,哪些野菜可吃哪些有毒,各种蘑菇何时出土和如何烹调……她了然于心。她甚至会背很多乡间的儿歌,歌词合辙押韵,节奏旋律好听。

这些,我没有在母亲在世的时候认真向她学习。现在,我没有机会向她学习这些知识了。

母亲除了给我讲过那些古老的民间故事,她所能讲的谚语和歇后语,生动有趣,充满人生智慧,对世故人情有一针见血的判明,那些谚语中带给我的正向人生价值,比我读书所学要多。自幼她教我——

“人穷志气在,铜盆烂了分量在”——做任何事情不要输了志气和骨气。

“一人吃了长嗉袋,十人吃了传世界”——分享的快乐。

“有了一顿怂,没了掏鼻孔”——持家理财要有计划、细水长流。

“人不出言身不贵,火不烧山山不肥”——口才是重要的处世技能。

如此种种,编出一部辞典绰绰有余。

自己不识字,但是母亲看重知识学问。她节衣缩食,让我们兄弟姐妹七人个个都读上了书,到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已经六十多岁了。后来我一路从北京读到上海,再从上海折回北京。母亲老了,我读书的开销超出她的支付能力,但她还是坚持喂猪,为我积攒学费,但学费还是太高了,那点钱杯水车薪,于是,她经常为此歉然。好在不久我考上研究生,有助学金了,不再需要母亲担心我的学费和衣食住行。

在她八十岁上,看见我读到博士,到国家电视台做事,心里的喜悦无法言表。但我想起来惭愧,十八岁出门,到母亲去世,我没有在她膝下好好生活过,也没有在她年老时,多陪她说说话。好好地孝敬过她,唯一给过她一点安慰的,可能只是我读书的顺利,多少带给她些许满足和欣慰,使她在人前有那么一点自豪。但这点自豪,又怎能回报得了母亲一生艰辛的付出呢?

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每个学生备一本字典。那种小本的《新华字典》,五角钱一本。我向母亲要五角钱,母亲翻遍了各处,最后,只凑够了2角多钱。父亲在几十里外一个乡镇工作,在平时,赶去向父亲要这笔钱,却也可以,但当年父亲正在倒霉中,他的出纳工作出了大差错,粗心给别人多付几百元钱,每月大部分工资都扣了赔账。这样的情况下,向父亲开口,定让父亲倍感压力。

母亲经常说,你爹像棵树,支撑着这个家呢,到处都有人在拿斧子砍他,他经得住几下砍呢?人家砍他,我们就要给他支撑起。我从母亲稍一为难便立刻转为沉静的神色知道,这事他不打算麻烦父亲了。

母亲问我,什么时候要呢?我说下个星期一,老师要检查的,没有字典不准上课。母亲开始检查鸡窝,可惜刚开春不久,母鸡刚孵完小鸡,还没有开始下蛋;看看菜园子,没有值钱的蔬菜;看看果树,梨花才谢了不几日,树上的果子才小指头大……家里几乎没有可以变卖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碧空如洗。母亲一大早就起来,背了巨大的背篓,带着镰刀,说是去赶集,给我买字典。我心里一直在想,只有一角多钱,怎么买字典呢?

到了晚上,母亲披着山里的月光,回得家来。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小的书,正是那本绿皮的《新华字典》,递给我。我拿着字典兴奋地大叫起来。凑在煤油灯下,嗅闻着还有油墨香的字典,一页一页地翻着。母亲看着我如饥似渴的样子,脸上笑咪咪的,又不顾一身疲劳,到灶下给我们做晚饭。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本字典原来是母亲用了一大半天的时间,冒着生命危险,在山里割了几十斤莎草,背到镇上,在粮站的晒场上,晒干了,卖来的钱给我买的。

莎草俗名龙须草,是一种长在悬崖石头缝里的野草,因为纤维比较长,是造纸的好原料,乡场上有供销社的收购点,常年收购这种草,卖给造纸厂。晒干的莎草,每斤1.5分钱,两斤多鲜绿的莎草才能晒得一斤干莎草。割四五十斤莎草,要走遍好几面山坡来回艰难攀爬。容易的地方莎草早被人割光了。只剩危崖绝壁处或者有虫蛇出没的地方莎草没人割,艰难危险可想而知。

暮春时节,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乡下女人,不顾生命安危,在一座座危崖陡壁上攀爬,竟然是为了儿子一个读书的愿望,这是怎样的一个壮举!当割下的青绿色的莎草,晒在粮管所晒场上的时候,母亲心里一定很开心:儿子会有一本字典了,他上学不会被老师挡在教室门外了……

如今,我在北京和重庆的书房里,有上万本书籍,但是,母亲给我买下的那本字典,比我书柜里任何一本书都珍贵。每当想起母亲,我就觉得,我学的这点文化,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以此骄矜于人,实在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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