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个人生活被迫按下暂停键,每日里除了看书上网,写写书法临临帖,吃饭、睡觉之外,无所事事。连楼下的小区花园也少去走动,感觉每一天过的都是重复的日子。
但窗前一盆栀子花的意外开放,给我带来莫大的惊喜。
早晨起来,意外发现放在窗台下的一株枙子居然开花了。
这是一株九死一生的栀子花。前年栽下后一度要枯死了,本来准备扔掉,后来见它根部还有些活气,又重新找了土,把它栽回花盆里。不想它竟然慢慢回黄转绿,重新吐芽,长出新叶。
前年冬天,竟然还萌出几个花苞,可是因为春节出门远行,没有浇水,回来一看,全都凋零了。去年冬天以来,一直细心地照看着它。春节前,又萌出了四五个饱满的花蕾,原没有寄什么希望,以为它又会像去年那样不明不白地不开而凋。没想到花苞越来越膨大,一早起来,竟绽开了一朵象牙白的花,浓浓的甜香和湿重的象牙白花朵,幽然舒张,竟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花香把我拉回久别的四川乡间的老家。
童年的老家房屋后,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栀子树,据说,是爷爷在民国年间栽下的。如今,树已经长到十多米高,基部足有茶杯粗。浓绿的叶子四季常青。
据说,栀子树很少有长得这么大的。所以,父亲每每向人说起,都不无自豪。每年插秧季节,满满一树栀子花喧闹着开放,几百朵花次第绽开,花期持续两个多月,昼夜不息地逸散着芳香。
早晨起来,房前屋后温润的空气里,花香袭人。我和姐姐喜欢站在树下,抬头仰望,数点昨夜又开放了多少朵。满树繁花,或低垂,或高涨,或羞怯地藏于绿叶之间,或闲适地洒落静放,俯仰顾盼之间,每一朵都是那样惹人喜爱。
栀子花香气浓郁,不像兰花那般清雅,为文人雅士不取,以为品格不高。但对于乡下人来说,这花却香得厚实、直率、欢快,开得烂漫得很。
当年,家门口还有一块两亩多的大水田,那是一块冬水田。老家农村,一般庄稼都种春秋两季。一块田,初夏插秧种稻谷,秋天收了稻谷,就会把水排干,再种上小麦或油菜。到了来年四五月份,小麦、油菜成熟收割了,便给田里注上水,插上稻秧,便是一季夏粮。年年岁岁,四季轮替,乡亲们就是这样耕种收获。
家乡地处川北,春天常遭春旱。插秧季节,若是不下大雨,秧就插不下去。从前还没有水库等水利设施的时候,就得靠冬水田屯下的水,灌注给其他旱地供插秧。所以,家门口这块水田,其实还起着一个微型水库的作用,常年蓄积着两三尺深的水。秋天里,白鹭横飞,亦如唐诗里写的“漠漠水田飞白鹭”的景象。到了冬天,水平如镜,像一片小小的湖泊。
因为水深,养得住鱼。春天的早上,我经常在起床后,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情形下,站在院前,惊看朝霞投映在水田里,水面闪耀着红色的光芒。正值暮春,鲤鱼产卵,常有一尺多长的鲤鱼,从水面惊跳蹦起,然后啪啪有声地拍落回水里。鱼跃震起的波纹涟漪,此兴彼灭,交相衍连,让水面显得生机勃勃,忙碌异常。
插秧的季节到了,栀子花便开了。
当年还是生产队集体劳动,十几个青壮男女,排成队,一行行插下去。插秧是极辛苦的活,长时间弓着身子,低着头退行,重复着机械的分秧戳入泥土的动作,一天下来,腰椎像要断裂了一般痛。所以人们会用唱秧歌、说笑话来分散注意力,消解疲劳。
插秧季节,门前的水田总是充满歌声与欢笑。大家手把青苗,一行行插下去,相互比赛看谁插得快。谁要是把秧行插歪斜了,还会遭到大家的奚落和嘲笑。
一个下午,明晃晃的一片水田便渐次绿意盎然。水中的天光云影,就被行行列列整齐的秧苗分割。
到了傍晚,蛙声四起的时候,就该收工了。大家洗去沾在腿脚上的泥污。男人们会在院前的板凳上坐着,抽着旱烟,聊会儿天,舒缓劳作了一整天的腰身。有的人手里还提着插秧时顺手逮住的鱼儿,用柳条穿了腮,一条条地串着,准备提回家去熬鱼汤。
女子们便约好了似的,到我家屋后采摘栀子花,这几乎是每年集体劳动结束后的固定节目。
每当此时,母亲便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让她们自己去摘,只说别把树枝折断了。早到的,把低处顺手的花都摘了,晚到的,只剩下高枝上的花了,够不着,母亲还搭着凳子帮她们摘。
婶子、大嫂子和姑娘们,每人都捧了大把花朵花枝,连声称谢。
母亲说,栀子花不结果,花也不值啥钱,多摘些去,每家都能闻个香。多好!
大家捧着花,借着朦胧的月色,各自散回家去。有的姑娘,干脆先别了两朵在头上,走一路,花香一路。
当天夜里,整个村社,家家都逸荡着栀子花馥郁的芳香。人们在花香中悠然入梦,那梦也多了一重色彩,多了几缕芬芳。
第二天一早,孩子们在花香中醒来,会四处寻找芳香的源头。
这花香弥漫的清晨,是村庄孩子们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三十多年前我离开故园,北上求学,从此再没有在故乡度过一个完整的春天或夏天。最近十来年间,双亲相继辞世,故乡回去得更稀疏了。
故园还在,房前屋后的竹林、松柏依然如故。喜欢园艺的父亲在房前屋后培植的几十种花还在,虽无人细心照料,却也应季而开。
我前两年回家时发现,栀子树又长粗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根部已有饭碗粗,树梢早超过屋后的几棵橘树和樱桃树了。但我回去的时辰不对,没见着它开花。老家现在的人也少了,当年的姑娘、媳妇如今都大婶大妈了,有的已经去世,有的到城里帮着带孙子。至于年轻一代,全部到城里上学打工了。门口那片两亩多的大水田,一大半被两个在外面打工挣了钱的堂兄们放干了水,在田中间修了钢筋混凝土的小洋楼。昔日唱着栽秧歌俯身插秧的队伍,和傍晚攀树摘花的欢声笑语,永远消失了。
我问守在老家的四哥,栀子花开得还像往年一样好吗?四哥说:比往年还好,白朗朗的一树啊!只是没人摘,它自己开着开着,就落了。
四哥的一句“自己开自己落”,顿时令我想起王维的诗句:“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顿时感觉心中被什么抽了一下。离开家乡数十年,故乡在我眼前越来越虚化成背景,我时常在温暖的春风里,想象时光在鸟鸣流水声中,静静流淌,偶尔入梦的便有花枝春满的一树栀子,静静的幽香散发,满树白色花朵,寂寞地盛开谢落。
如今只有山里的鸟儿们看得见、闻得着了。
其实,栀子花在南方一般都是四五月份才开放的。眼下,我窗前这盆单薄的栀子能在此刻开放,估计是因为屋子里有暖气,让它以为,这是春末初夏的南方天气温度。一朵抢先开了,其余的两只花蕾也在观望待放。
尽管窗外还是一片白雪茫茫,凌晨户外的温度只有零下6摄氏度,白雪犹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栀子花可能是看着春天迟迟不归,急不可待地赶在春天的步伐之前,抢先绽放了。
春天在白雪覆盖的地面下,在冰封大河岸边的杨柳枝头,蛰伏已久。
看到栀子花开,我相信春天很快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