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井 里
苏南一带的旧式房屋往往千篇一律,不管大或小,都很深很长,中间都留有天井,东西南北的房间或厨房都与之相通,这给深长的房屋以采光之宜。站在天井里,抬头望,仿佛在井底一般,天空成了四四方方。由于阳光不够充足,天井里一般比较潮湿。四周,尤其是朝西朝北的一面,往往长着青衣苔。
天井是很能装饰的,爱花的,在阳光较足的地方,种上些花,开花时节,叶绿花俏,令人陶醉。爱清静的,插上些竹子,四季常绿,整个天井又给人以清醒雅观之感。如再搬几块太湖石竖在那里,那简直就是一座袖珍花园了。
鹤森家的房屋已经很旧,但天井却很有雅趣,几株修竹碧绿碧绿,还有一些茶树,一簇一簇,春秋两季,青青的叶子有一股清香,溢入四周的房间。夏天,白白的茶花,一朵连着一朵老,老也开不败。在天井里读书,温习功课,那是最好不过的地方。
三年灾荒,几乎哪个角落都难幸免,鹤森家的天井再也没有引人入胜的地方了,虽然还是青石板的地,堆放的却是坛坛罐罐和一些破旧的杂物,再不就是乱七八糟的稻草。这些稻草是用来做饭的,但那时已没有多少米可煮了,鹤森爷爷翻拣其中没烂的稻草,作打草绳之用。
原来鹤森是天井的主人,在那里读书,做操,好不自在,后来无疑是他爷爷入主了。这个老头什么时候深居简出的,已无从考证,总之他六十多岁,干瘪得很,满脸皱纹,看上去很老很老,却是鹤森他们一家的权威,他的话不可不听,不可不从。
那时,说是全国都遭了天灾,除了一些村干部,人人都懒洋洋都没有精神,因为人人都没有什么东西可往肚子里填。但鹤森他爷爷不知哪来的精神,始终那么勤快。每天,一家子还睡梦龙洞,就能听到天井那边咳呀咳地好大一阵,接着就能听到依依呀呀的开门声。这时女人们也一定要起床的,因为稍慢一些,就会从天井那边传来“谁谁屋里的,该起来了”的叫声,声音颤抖还拖着调,听起来很不舒服,灶房门不响,这个声音是不会停的。在女人烧面汤水的当儿,鹤森爷爷弓着个腰在天井里已搓出一大堆草绳了。
那时鹤森的学校象快散伙的样子,太阳好高好高了,同学们猴着脸稀稀拉拉走进了学堂,少了一大半的人,懒洋洋地坐在课桌凳上,等待着老师。老师不知在哪儿,三天两头不来的。不来就不来,学生娃巴不得那样,因为肚子空空的,谁也没有精神去读书,只想猫在家里想着饱肚子的美事。
鹤森却是个求知欲很旺的学生,即使肚子咕咕地叫,也要躲在天井里,坐在他爷爷的对面,默默地诵读,似乎书里有东西能给他解饥的。
鹤森象念经的和尚,一动不动,嘴里嘀里咕噜,他爷爷象个机器,手里淅淅沙沙,草绳不停地流出来,盘成一盘盘。他俩互不干涉,倒也安分。可是鹤森他爷爷一会儿就不安分了。先是自言自语,说:老天爷昏聩,不能体恤百姓。又说,挨饿是报应,有了点粮食就不知怎样好了,就要进天堂了。他指的是大办食堂,吃饭不要钱的那阵子。学生鹤森最怕他那样啰嗦,知道他一会儿就要看谁谁都不顺眼了,说他,有吃的时侯,不用功,没吃的了,却假斯文起来。说他,不想法去挖野菜,采树叶填肚皮,赖在这里装样子,说着说着就要鹤森把书扔了,帮他整理草绳子。
鹤森心里想,爷爷搓那么多绳干吗,收购站的门整天关着的,草绳一捆捆堆在天井里,又乱又脏,发霉还要烂,实在让人不舒服。有一天,他终于对他爷爷说,天井里太乱,太脏,太臭,提出要把稻草和草绳搬出去。他爷爷不高兴了,说读没用的书,还想舒服。他还嘴,你省点心吧,没什么可以填肚子的。他爷爷气就大了,先是骂他,好吃懒做不成器,后来又骂他父亲,骂他母亲,骂这骂那,差点骂政府了。他含着泪遭了骂,以后再也不敢对爷爷多说什么了,也不敢在天井里读什么书了。
梅季,雨下不停。鹤森在灶房里,望着天井,屋檐水象一串一串珠子接连不断地往下落,把墙根的青砖滴成一个个坑。对面,他看见他爷爷坐在西厢房门口,手里捏着在搓的一段草绳,两眼呆呆地望着灰灰的老也不开颜的井般大小的天。他母亲说田里本来就稀少的秧苗,照这样雨势,要烂根的。他知道爷爷一直担心着庄稼地。那天凌晨,天好像不下了,就听得,咳咳声响,接着开门声。鹤森心想,又要催他母亲起床了。他静候着,但听到“啪嗒“一声。是他爷爷,摔倒了。他和母亲赶快起来,奔到天井里,只见他爷爷躺在地上。他是踩着青衣苔滑到了。
鹤森的爷爷病倒了,模样让人发怵,干瘦干瘦,躯干就像一副架子,脸如一层纸,躺在床上,嘴一翕一翕,但从不要吃的。鹤森的母亲说他爷爷是个好人,辛劳了一辈子,他们一家即使饿肚子,也要让他过来。过来就是活下来。鹤森心里明白,吃饭的当儿,鹤森总是一勺一勺地喂着他,有时鹤森肚里咕噜咕噜地叫,他爷爷就推开鹤森的手,爱怜地望着他,深深的眼窝里还噙着泪。鹤森他爷爷病好了,也能拄着拐杖到天井里散步了,当然搓绳的事鹤森一家都不让他干了。鹤森的爷爷没了脾气,大概那时似乎情况好了些。
有一天,天气很好,鹤森爷爷叫他帮他一起在天井里拾掇一块地方来,要栽上些茶树,鹤森说爷爷兴趣怎么变了,他说,把天井弄得像样些,你们可以舒舒服服读书,将来好有个出息。鹤森听了之后,心里十分高兴。以后,鹤森和爷爷一起,慢慢把天井收拾得有条有理,栽下的茶树,也常给浇水,剪枝,入夏,竟长得很茂盛,开出白花花的茶花来。于是他们的天井又生意盎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