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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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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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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1937年

1937年.我4岁。母亲生了我大弟弟后,日本人打上海了。

上海的人民十分惊恐,都说日本人是魔鬼,而且铁甲利炮,打不过的。待听到吴淞口、宝山那里隐隐传来枪炮声,上海人再也坐不住了。好多工厂关了,老板不知所踪,关了厂的工人无处做工,没有收入,没法生活,就纷纷逃难,逃离上海,逃回老家。虽然上海有租界,有外国人管制,日本人打进来了也不会怎样。但进了租界,也要住也要吃,穷人能找谁去。

我们全家住在沪东杨树浦,租的是本地人家的房子,离父亲工厂不远的姚家桥,那时还像农村一样,有河有桥有农田。那里距战场很近,日军从吴淞、宝山还有高桥那边登岸,十九路军就在那里布防了主力,英勇顽强,阻击抵抗。敌我双方的枪炮声,轰隆轰隆乒乒乓乓昼夜不息。传到我们那儿,别说小孩,就是大人都颤抖不已。

父亲和母亲都焦虑,一家5口,日本人打进来了会怎么样。都在传说东洋人十分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好不容易才生了个儿子,而且都有了工作,日子才有盼头,东洋人要打进来了。

母亲做工的纱厂早就关了,差不多在卢沟桥事变后就歇菜的。那是中国人开的,厂方什么都没有说,说关就关,老板也找不到,母亲就此失业在家。父亲的厂,听工友们讲,是美国人办的,不会有事。但是,厂方不久就贴出通告,停工,什么时候开工不确定,会贴布告的。老板是美国人,也担心东洋人打进来,他不愿让他们的工厂受到战争破坏,但也不愿失去他们的工人,因为他们的工人有专业技能,能为他们创造很大的利润,布告说只是停工,让工人暂避战火。

父亲母亲攒下了点钱,但不多。现在眼看打仗了,做不了工,一家子有大有小,要吃要喝的,往后怎么办?上海很难呆下去了,炮声枪声越来越紧越来越密,父亲母亲就筹划,如何带着一家子逃难避乱。他们这样想,老家的3亩多地已赎回,以后母亲在乡下种点地,父亲兴许还能做工挣钱,一家子有活路,比一家子都窝在上海这个战乱之地省心。

父亲母亲于是就收拾行李,都是些必须的东西,一大堆。大弟要抱,我得搀着走,9岁的大姐自己能走,还能提件小包袱,好在还有和我们一起逃难的大舅跟着我们,那时他15、6岁,大小伙子一个。

于是,父亲到唐山路附近找他熟悉的三轮车夫,但都不在家,生意很好,都载着逃难客跑生意呢。父亲有点失望,正踌躇着,见住在三毛厂围墙边棚棚里住的苏北人从许昌路上拉车回来吃饭。父亲忙前去找他,他说“好滴”。等他吃完饭,父亲让母亲和我们三个小孩坐上车,行李也放到车上,他和大舅就跟在后面步行。

街上一片混乱,扶老携幼提箱挎包,都是逃难的人群,三轮车,人力车载满客和货在人流中穿梭。

到了北火车站,真是人山人海,兵民混在一起,都要涌进车站里面。可是,哪能买得到火车票,进得去啊,而且听人说,各种载人的火车,客车棚车都没有票,大部分车都在运送兵源,一批批的兵,不知是撤退的还是换防的,但是无数的伤兵肯定是撤到后方去的。

火车是坐不上了,父亲想只能走水路了,于是他跟那位车夫说,到苏州河码头看看有没有船到无锡。父亲多给了车夫一点钱,他很高兴,拖着我们,和父亲和大舅,走北苏州河路到现今叫河南路桥的天后宫桥旁的内河轮船码头。那里更是人山人海,而且乱哄哄,三轮车根本靠不过去。

这哪能坐得上船啊,别说有小孩,就是单身大人怕等到天黑也无法买票上船的呀。父亲犯了难了。苏北三轮车夫说,沿着苏州河往西走,看看哪个码头能坐上轮船。父亲说,好的,哪怕到苏州也行。于是又往西方向拉着走去。

来到浙江路近西藏路,听到天上隆隆的飞机声响,很低很低。父亲母亲,大家都在吃惊的当儿,一声巨响传来,惊天裂地,把我和弟弟吓得急哭了出来。一颗炸弹在西藏路南面大世界的地方炸落,没多少时间,又一颗炸响,也像天要塌掉的声响。虽然离我们还有两三里地,周边马路上的人四处乱跑,不知要发生什么事。后来,父亲经常给我们说,危险啊,那两颗炸弹不知炸死了多少人,都是逃难的,跟我们一样。

关于淞沪战争期间,大世界前面炸弹爆炸事件不仅历史有记载,而且老一辈的上海人对这件事个个刻骨铭心:

那是淞沪战争的第二天,国军飞机轰炸日军阵地后返航,其中一架受损,快到跑马厅上空了,想在那里空旷的地方,卸掉多余的炸弹,不料误落在大世界前面。飞机上第一枚炸弹落下,直接落在马路上爆炸,第二枚炸弹是离地面仅数米的空中爆炸。大世界是什么地方,那里店铺林立,马路宽敞,不仅是上海,乃至全国,甚至整个亚洲最热闹,人员最集中的地方,而且淞沪战争打响,大世界因为属于租界,设立了难民临时救济站。那天从杨树浦、虹口、闸北的难民足足有五千余人逃往并聚集那里,为避战火,熟料反而遭此大难。据统计,两枚炸弹炸翻10余辆公共汽车和私人汽车,当场死伤两千余人。

停在苏州河上的船很多,一路上码头也很多,父亲问遍了船家,都没有到无锡的火轮船。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父亲终于问到了有一只货轮要到苏州去的。父亲想,只有先到苏州再说了。货轮的船把头看我们一大家子,起先不肯,说是拉货的,好在,父亲那时带的钱不少,而且很多是银元。父亲做工的工厂是美国人开的,给的工鈿高,而且发的大多是银元。父亲母亲非常节约,平时一分两分都舍不得花,但此时他们是舍得花的。他们一直教导我们“穷过日子富上路”的生存法则,以后我们姐妹兄弟南来北往在路上,他们总是鼓励我们路上该花的就要花,以后三弟远赴边疆,他们甚至把积攒的钱,缝在他的内衣上,让他有危险就乘车回家,让三弟激动得至今不忘。

父亲拿出了两块银元,那时银元流通得少,市面上用的的大都是法币,尤其眼看着打仗了,银元再好不过。船把头见了当然高兴,就爽爽快快答应了。

到了苏州,又是找船,父亲东跑西跑,终于在一个河滩上找到了一艘到浒墅关的小船。浒墅关虽然属于苏州,但到我们家乡不是很远,但也有三、四十里地吧。母亲抱着大弟,姐姐跟着,舅舅搀着我,父亲背上,肩上,手里都是行李,一行徒步往西。

我们沿着铁轨下的路脊走,那是沪宁铁路,我们家乡离铁路线不远,沿着铁路走近,比起不时有河沟阻隔的田埂小路,要好走得多了。

铁路沿线有很多人在走,很多像我们一样是逃难的。还有很多兵,他们稀稀散散,都是战场上溃散下来的国军,都是往西走,往与战场相反的方向走。更多的是伤兵,一瘸一拐,有的走不动了,坐在或者躺在地上,喝水吃干粮,眯眼休息。这些兵很沮丧,充满着怨气和怒气,有的甚至骂骂咧咧,让人见了害怕。但也有和颜悦色的。有的见到我们,用北方话说,老乡,逃难的吧。有一个兵见我看着他手里吃的饼干,就递给我说,孩子,饿了吧,拿去。然后对着疲惫不堪,满是尘灰的父亲母亲说,真可怜,逃得远远的吧,日本兵厉害着呢,很快就会打过来的。他们知道中国军队是守不住的,只是拖延时间拖延日军的进程而已。

逃难真不易,我们折腾到这里已经好几天了,一路没好好地吃过睡过。弟弟嗷嗷地不停要哭,我也叫,“吃力煞了,走不动了,肚子饿了”。父亲拿着那么多行李,母亲一路抱着弟弟,走了几十里了,个个筋疲力尽。我小小年纪,这么走,哪能受得了,就一路吵着让父亲抱着走。父亲怎么可能再抱我呢,被他骂了一声之后,我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不肯走了,舅舅拉我也不起来。父亲母亲骂我打我,还是不动。闹了半天,行人都不知过了多少,他们再也顾不上我了,只好撇下我。走了老远,快看不到影了,我仍在地上哭。

那时逃难,很多小孩就是因为累赘,被大人遗弃成为了孤儿,一路就有很多大大小小无奈的流浪儿。

这时舅舅返回来了。舅舅走着,不时回头看我,很远了,仍不见我跟上来,快见不到我影了,他不安起来,父亲母亲给了他一个眼色,就连忙放下手里的包袱,就回跑,见了我,哄也没哄,硬把我从地上抱起就走。

                       --节选《施勤回忆录--我和我的家》,施鹤发改编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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