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中国地图像一只公鸡,公鸡头上的“鸡冠”是中国的最北端,就是我们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漠河。黑龙江由西向东,到我们下乡村子的北端,折了个弯,再向南向东流去。这个弯,就是在中国地图上看到的鸡冠顶。中国地图缩得再小,这个鸡冠总是显得很清楚。现在,在这个拐弯处,建了一个叫“金鸡之冠”的广场,树了个大型雕塑,作为“金鸡之冠”标记。不管这个雕塑与主题有着怎样的关联,或者寓示着什么,.总是个“中国最北”,或“中国北极”的标记。
因为“中国最北”,我们这里出了名了,原本是漠河的村子,理直气壮地改名为“北极村”。
漠河出了名的不只是中国最北,还有金子。早在清朝的时候,因为漠河老沟一带发现了纯度很高的沙金,闯关东的人,就蜂拥到了那里,挖矿淘金。清政府为了运送金子,建了直到漠河的驿站,驿站从嫩江开始,一站一站,后来沿着黑龙江往上,到漠河是第33站。
那时的漠河,有5个自然村,从“鸡冠”那儿向东向南,分别叫老街基、新街基和小街基。往西的一个村叫洛古河,远了,在黑龙江上游几十里处,几乎是黑龙江的源头。还有一个村,也远,黑龙江下游,也要几十里,叫北红。另外在北极村南2-30里地出产沙金的老沟,漠河人叫老金沟,曾经繁荣过。我们60年代末去漠河下乡的时候,那里没人烟,只有额木尔河渗出的几条河沟,环抱着一大片砂石滩和荒草地。
漠河的三个村现在合在了一起,叫北极村,并在将进入村子的元宝山下,树了个门楼,上写,“北极村旅游风景区”,成了全国闻名的旅游胜地。而洛古河和北红也各有特色,一个是黑龙江源头,一个是真正的最北,而且原始风貌依旧,也非常吸引游客。老金沟因淘金出名,近几年建了金圣李金镛祠堂、观音山及妓女坟区,也成为特色旅游景点。
那时这5个村都属于漠河公社。漠河公社的所在地,就在新街基和老街基之间,现在的黑龙江大街旁。
漠河公社原属于呼玛县。呼玛县地域很大,漠河是最西北的一个公社,离呼玛县城约1000里地,江苏省从东到西也是这些里数,但那可是一个省。如果冬天坐汽车,还好说,可以在公路上走,也可以在封冻的江道上走,有个一天两天到县城了,但如果在开江以后,天暖和了,公路不通,只能在黑龙江上坐船到县城。漠河到呼玛县城是顺流,快多了,3天,如若从县城回来,回漠河,那就慢了,因为是逆流而上,一倍时间也不够,总得一个星期。
那时,呼玛县境内,在黑龙江上行走的仅两条船。所以出行万不可错过船期,错过了,少则几天,多则10多天。不过那个时代,黑龙江畔的人,像漠河这里的百姓很少有人出行。就是我们知青,2-3年能坐上船,再换汽车火车回趟上海,就开心死了。轮船的到来,是个大事,公社通到各村各户的有线广播里会叫,“从呼玛来的轮船到啦”,或者“到呼玛去的轮船来啦”。轮船停靠在新街基和小街基接壤的江边,就是现在的“神州北极广场”那边。那时没有码头,但那里岸边水深,可以靠船。一块长长的甲板搭到岸上,上客下客,卸货装货。
江上行走的两艘船,起先是一艘小船和一艘大船。大船是火轮船,是最初的蒸汽机船,锅炉里烧的是木材,推动船体行进的不是螺旋桨,而是安在船体两旁的旋转轮子,靠着横板划水而进。那时候和我们一起下乡的一位上海博物馆工作的干部,曾画下了这艘船,不知保存下来没有。这艘大船太慢,坐这艘船,就享受它拍打水面的声音吧,“啪塔啪塔”,听几天几夜。这艘船没两年就淘汰了。估计拆得什么都没有了,如若留到现在,用作旅游,那又该是北极村的一大亮点。
呼玛县实在太大了,到了80年代初,改革开放了,漠河与古莲区和阿木尔区合并,另设立了个漠河县,与呼玛县分开。原先的漠河,由漠河乡改为北极乡再改为北极镇。而漠河县城、现在的漠河市所在地,就是我们三个村在西林吉拓地开荒,辟出的一大片耕地上建造的。从无到有,从几顶帐篷,愣是发展了成一座城镇。之间由于森林砍伐过度,县城曾被森林大火烧毁,却“春风吹又生”,仍坚挺地发展成将近10万人的城市。
而60年代末,漠河,那时只有漠河,或者说漠河公社,到我们这批从上海来的下乡知青在内,拢共才2000多人。
漠河的老乡来源很杂,没有世代就是漠河人的。那些世代在大兴安岭的少数民族,鄂伦春人、鄂温克、达斡尔族等游猎民族,在漠河几乎没有定居点,只有个别,借居在漠河的熟人和朋友那里。漠河大多数的人来自关里,山东河南河北,沾亲带故,淘金伐木放排捕鱼打猎垦荒种地,都是来谋生来发家,来“闯关东”的,到解放后仍一直络绎不绝。他们几乎每个家庭每个人都有着艰辛曲折的历史或者人生经历。漠河的老乡们,说起往事,哪一个不是有苦有哀有喜有悲,哪一个没有尝尽人间的喜怒哀乐。所以要划分阶级,他们几乎都是贫下中农,也有个别因淘金伐木放排致富的,也有被划为地主富农,但他们都是一些能人或者强人。我们在那里时称他们为“大拿”,不仅有力气,干活还有门道,什么活儿都能拿得下。村里一般人做不了的活儿,得靠他们动手或指点。
漠河始终是个美丽富庶的地方,宽广的沃土良田,无穷尽的森林资源,是勤劳勇敢的漠河人民的家园。即使在全国三年大饥荒年代,也没听说过漠河遭受怎样的不幸。
那三年,我们这里被老乡叫做“吃三两的时候”,许是社员的口粮每天“三两”。静下来细想,蛮好了,别的地方,四川安徽河南甘肃,很多地方,别说三两,能有一两就不错了呢。
漠河地多人稀,沿江一大片一大片插根棍子都能发芽的土地,只要垦出个三分之一,就能养活几千人。而漠河人以往不以种地为主,或者说不稀罕种地,淘金、伐木、放排、捕鱼、打猎才是他们谋生的方式。
所以,与全国有点相反,偏僻的边境山村--漠河,在“吃三两”的年代,没听说过饿死人,反而增加了人口。老乡说,“吃三两”的时候,光棍们乐呵了,到墙洞子里掏几嘎啦藏着的金粒,或者到山里弄些野货,暗地换些钱,到关里随便挑一个姑娘,准高高兴兴跟着来。更多的关里人,没了活路前来投亲靠友,来了就住下了,到偏僻些的地儿,垦出块地来,偷偷地种点啥,或钻进山里整点野物野货,咋整也饿不死,待过两年,就到山里伐些原木,大伙儿帮着,随便哪儿垒起个房,把家人接来就定居了。山高皇帝远哪,要找活路,谁拦得住。“闯关东”不只以前的事,我们在那儿下乡的时候,不时见到有关里来的人,不管有没有户口,住下了,没人赶,渐渐也跟我们一起劳动,也分红。
“文革”时代,左的思潮也在漠河留下印记。为显示革命性,漠河的三个村从北到南,分别叫“立新队”、“前哨队”、“反修队“、“北红队”,可漠河老乡不习惯那样叫,只说,我们“老街基“怎么样怎么样,我们也习惯了老街基新街基小街基地叫。
城市来的青年,不管上了多少学,都叫知识青年。知识青年不管在学校造没造过反、批没批斗过老师,还是在家玩家家的,都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贫下中农才是真正的老师。后来跟我们下乡的几个干部出了个招,让每个知青都安排一个老乡结帮对,结对的老乡,我们不管是不是贫下中农,都叫“师傅”,就像拜师学艺一样,大家都很乐意接受,顾不上什么阶级成分了,知青和老乡结了对,互相就很亲热,这才是真正的“和贫下中农相结合”。直到现在,说起插队的事,说起漠河的往事,我们总要说“我师傅”怎样怎样。待我们再次回到这“第二故乡”时,总要寻找“师傅”的家,师傅不在了,“师傅”的家人总要找到的,总要联系的。
那个年代,漠河是反修前线。黑龙江对岸那个国家,发了疯,把“马恩列斯毛”的“斯”挖掉了,社会主义硬是被它拗断了链子。我们来到反修前线,说不出的无尚荣光,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棉军装,虽然为了保暖,但感觉自己像真正的战士,觉得一定不能辜负伟大领袖的教导、嘱托与期望,觉得一定要紧密团结在贫下中农的周围,反帝反修,誓死保卫边疆,誓死捍卫伟大的祖国。其实保卫或者捍卫祖国边疆和领土,主要是解放军的事。
可下乡插队落户后,我们觉得,“贫下中农”十分镇静,十分安稳,不紧不慢,根本不顾对岸的敌情,照常生活照常劳动,照常到江里捕鱼钓鱼,照常到山里打猎捕猎。
我们融入的是集体经济组织。那时,中国农村都是这样的集体经济形式。不像城市,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的计划经济,不管生产什么,生产多少,都由政府主管部门计划指导,工人干部都领统一核定的工资,没有谁多谁少,不按能力体力,按级别工龄。我们生产队的生产资料是集体的,劳动是集体劳动,使用着集体所有的工具农具,可以拉车拉木头拉任何东西的马和牛,按劳分配,采用工分制,集体评议,大伙看在眼里,体力好干得多,评的工分就高,分红就多,体弱多病干得少的,只有对不起了。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所以不能不劳动。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首先要接受这种经济形式,然后跟着贫下中农一样,夏天,耕地耘地播地铲地,秋天,割麦垛麦脱粒,起土豆起大豆起萝卜白菜,打草垛草,冬天也要冒着严寒踩冰雪,伐大木拉大木杠大木赶爬犁,学着干活挣工分,学着生活生存。
没办法,这是生活,是老百姓要过的正常生活。我们知青也是百姓,从城市到农村,其实也是为了生活。我们渐渐融入这里的生活,不折不扣的。所以,我们顾不上反修防修,谈不上提高警惕准备战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做个新时代的农民才是我们的重中之重。
从1969年末到1979年知青大返城,从上海各地来的大部分知青,在从前的北极村--漠河生活劳动了将近10年,也有一直留在了北极村的,那是与当地老乡成了家的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