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灵是我童年的伙伴,和我同岁,我们都叫他“坐饭箩头”。在我们家乡,穷苦人家多生了儿女,养不起,就用一只大饭箩,把襁褓中的婴儿放在里面,拂晓前到几里或者十几里的村子,摆放在这个村大户人家的门口。早晨,这家人开门看见了,连连叫着“作孽作孽”,就抱了进去,养着。这个孩子,从小到大,一村的人都叫他“坐饭箩头”。
天灵是我们远房阿叔家好婆在家门口捡的。好婆早晨开门看到了搁在门口的饭箩,见里面一个婴儿,白白胖胖的,蛮可爱,还是个男的。她明白了,不知哪村哪家的,知道阿叔还没有孩子,知道阿叔家殷实,送来了。“阿弥陀佛”, 好婆信佛的,念了一句,连饭箩一起捧了家去 。天灵就成了阿叔的儿子,也姓施。那时,我记得,他家高高的墙门,深深的厅堂,有几亩田地,还在新安镇上开了一家轧米厂,我们叫厂,实际上是个小作坊,土改时被评为地主。
小时候,我们家乡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天灵灵,地灵灵,灶家菩萨自己人。
我们那里,同江南其他地方一样敬着灶神。记得家乡的灶头上,画着慈祥善面的菩萨,有的则在灶头的壁龛里供着泥塑菩萨。逢年过节,则要燃香点烛的。婆婆们在烧饭的时候都会对小孩子们叨叨咕咕,说,灶家菩萨灵咯,保佑我们的,闹长毛的时候,我们这里也没有饿死过人哎。天灵就是那些老婆婆们叫出来的名字,她们说“坐饭箩头”就是灶家菩萨派来寻饭吃的。
后来,阿叔家自己也生了个儿子,就叫永灵,是天灵的弟弟。
解放了,阿叔家的地、厂都分掉了,阿叔家再也不是富裕人家了。少爷一样的阿叔和大小姐一样的婶婶也赤着脚弯着腰,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插秧割稻,靠体力养活全家老小。村里的婆婆们说,罪过罪过,都是没受过苦的人啊。
渐渐地,天灵成了阿叔家多吃一口饭的人了。我们住在隔壁,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听到责骂天灵的声音:你只“坐饭箩头”,只晓得吃、吃,不会做,笨煞人。他们是嫌他吃得多做得少。
“坐饭箩头”与要饭的同出一辙了。我想大概阿叔家败落了才这样的。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不懂事,也跟大人一样戏虐他,他也不会生气,我还常常把我吃的麦饼啊青团啊粽子啊等食品分给他,他会很感激我。
天灵不笨,我印象中,虽然木木讷讷的,但那颗硕大的脑袋镶嵌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很会转动。有时我觉得他就是会动脑筋会想办法。
我记得,天灵领着他弟弟永灵和我一起玩的时候,会弄出很多玩的花样来。他会用地里丢弃的瓜茎,接成长长的管子,把水从高的地方引来,淹掉树根旁成群结队的蚂蚁;他会搬个大大的木盆,放在他们家天井里带苔藓的青砖地上,让我坐在里面,用竹竿“撑船”,我在移动的“船”里面当然开心得很。
他讨厌比他穿得好吃得好的弟弟永灵,永灵嘴里含着糖扯着他衣服,要他手里正在捏泥人的泥团,他就是不给,并扯开他的手,把他弄哭。后来,婶婶就会骂他,饿他。
饿他的时候,我就招呼他上我家,跑到我家的灶上,给他盛一大碗冷饭。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我们会心地笑着,一起合手对着灶上菩萨的画像,念:天灵灵,地灵灵,灶家菩萨自己人。
然后,他会拉我去他家的地里,偷摘他们种的黄瓜,用他自己精磨的蚌壳刨子给我,用它刨去黄瓜皮,然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得脆溜爽口。
小小天灵对吃就是充满了灵性和胆略,现在想起来就是生存本能。
记得那是久雨后的江南,太阳金箔般地披在地上房上人身上牛背上。歇了一冬,大人们喝饱了粥,重新来了点精神,到田里去忙了。我们在太阳底下追逐,游戏。赤脚踩着软软的嫩草,真是畅快至极。天灵渐渐没了精神,忽然,他拉拉我,要我一起到他家去。他说他饿,这是他经常跟我说的,早上才喝了一小碗很稀的粥。婶婶把吃的都放在饭箩里吊在灶房的房梁上,他要想法取下来。我看着天灵,到柴房里找了根绳,一头系了个吊钩,将绳钩往灶房的梁上帅,甩了几次竟甩过了梁。他又找了根长竹竿,将绳钩拨到饭箩把上挂牢,叫我一起拉,拉脱了原来的钩,就慢慢地放,直放到地上。我看到,饭箩里有米饭有团子有糕,他抓了就吃,叫我也吃。天灵说,他每顿吃的都是粥,都吃不饱。叔叔婶婶不让他跟他们一起吃饭,只有好婆会给他分个糕或团子。
晚上我刚跟母亲说完天灵的偷吃东西的事,就听到了隔壁阿叔打骂声和天灵的哭喊讨饶声。以后,夜里我经常隔着墙听到这样的声音,母亲渐渐就不让我跟天灵在一起了。
我是上学了跟着全家迁到城里的。那一年,大饥荒的第一年,我母亲惦记乡下的亲戚,带了点食物回乡去了一趟。回来,她欣慰地告诉我们说,乡下好着呢,饥荒没能影响到我们江南老家,没有饿到啥人。母亲说,灶家菩萨就是我们的自己人哪。我也高兴,我们乡下是什么地方,鱼米之乡哪,那能没饭吃。那一次,我母亲还能在乡下的地头地脑,捡了点麦穗,磨了面带回来,那时城里的粮食定量已经不够我们全家吃了。
我问起天灵,母亲说他精着呢。母亲告诉我,天灵每到食堂开饭,都最晚去,就把剩下的锅巴刮干净,回家用开水一煮,涨成一大碗。他说他吃得蛮饱。当然饱啦,我心想,真是个鬼灵精,我们那时都才十一岁。
我们家乡怎么也会闹饥荒的呢,想不到让天灵给说着了。他对我母亲说,阿姆哪,看到了真叫作孽,老天爷报应。都闹着奔共产主义了,吃食堂,家家灶头拆了,锅砸了,灶家菩萨当封建四旧清除了,老老小小都不想着做地里的活,只知道等在食堂里吃,吃,田里都眼看着荒了。他连连说,灶家菩萨不是自己人了。
饥荒越来越严重,第二年,第三年,听说我们江南的鱼米之乡竟也颗粒不收了,草也啃光,树皮也啃光,人也饿死不少。我想不能啊,我们家乡的水土怎能不长呢?种下去试试呀?后来听乡下来的人说,拿什么种?种子都过共产主义日子吃光了。
我母亲担忧着乡下的亲戚,我也担心着天灵。但我想到了天灵那大大的脑袋,黑亮的眼睛,认定他能安然渡过难关的。
然而,在我们城里,吃豆腐渣也觉得很香的时候,乡下来的亲眷说,天灵偷了社里的粮食被捉去教养,在牢里得了浮肿病死了。亲眷说,那是阿叔害人,把天灵的粮食领走,不给他吃,天灵饿急了才去偷的。
这就是天灵的一生啊,我惋惜。
那年腊月,到老家给已故的母亲落葬,遇见了永灵,就是天灵的弟弟。他说他继承祖业,在新安镇重新开了轧米厂,经营着我们家乡的大米,生意蛮好。他说他现在就是缺帮手。
我又一次想到天灵,他如果在世,经营的是吃的粮食,会多高兴啊。他肯定会说,灶家菩萨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