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我们叫舅婆,家在庞山湖,位于吴江和同里之间,于是“吴江同里庞山湖”这三个地方常常一起挂在我们嘴边。那时,在庞山湖舅婆家,常听舅舅说,“吴江城弗及同里镇“。“弗及”,苏州口音,就是不及的意思。吴江是县城,管辖着同里等周边许多乡镇。舅婆村子里的人,开会办事进出都得去吴江,而上街买卖东西,大都要去同里,所以舅婆家的庞山湖与吴江、同里渊源不浅。
早先,我们从上海到庞山湖,先是乘火车到苏州,然后到苏州南门的人民桥下坐轮船去的。坐轮船很便宜,但很慢,“突突突,突突突”, 4-50里路,要3-4个小时,不比走路快多少。有时候,我们为了快点,就会在苏州乘长途汽车到吴江,再从吴江步行到庞山湖。汽车从苏州到吴江也就半个小时,再从吴江走到庞山湖,也半个小时,比坐船快,还能到吴江城里吃饭,逛街,买些点心,带给舅婆。
最早的时候,吴江城很小,城墙也在,我们从船坞上岸,或从汽车站出来,看到的城墙很破旧,好多地方已坍塌。那时还有城门,不大,也不雄伟。走进城里,也就窄窄的几条街,两边都是破房陋屋,不消几步,就走到城中热闹的地方了。
吴江城离苏州近,水路旱路,交通便捷,但时逢战乱,屡遭劫难,兴衰更迭,就成了这个样子。
在城里吃完饭,我们就出城。庞山湖在吴江城的东面。出了城就是运河,老远就看到横在运河上的“三里桥”。三里桥很高,跨度也很大,带帆的船再大,只要降下桅杆,都能行过。农人挑着担子,哼乞哼乞登上桥,一定会放下担子,坐在桥栏上歇个够。在桥上,看到吴江城密密匝匝房舍,看到苏杭运河,从北面苏州过来,径直向湖州、杭州方向流去,在阳光的照射下,水面明晃晃,碧迢迢,泛着涟漪,白帆点点,欸乃声声。
运河往东,有一条它的支流,也是人工开挖的,旁着庞山湖,直达同里。庞山湖原是一片湖塘,民国时候开挖疏浚了这条支运河。湖塘的水便注入河里,流向主运河,也流向同里湖。河的两边经围拦筑堤,湖塘渐渐成了丰饶的水田,这片广阔的沃土仍被叫做庞山湖,后来流入了众多苏南苏北的垦荒者。解放初,舅婆的家乡因建造无锡硕放机场,也被新中国政府安排迁入到这里。
顺着支运河的堤岸走,看到两岸的土地与河水差不多高。宽实的堤岸是两岸人民的保障线,它守护着河北河南一片片碧绿青葱的稻田。河的北岸是庞山湖农场,沿河集中了一排农舍,农舍大都是泥墙草棚,这儿是苏北垦荒者的集居地。
行走四、五里地,就看到了河上的三孔木桥,那是连接两岸的庞山湖大桥。站在大桥上,往东南方向望去,浓荫绿树环抱了三个毗连的村庄。一样的青砖黛瓦,一样的深长庭院,一排排,一行行,倒也十分齐整。我舅婆家乡的移民们就此安身。
我们不论坐船从苏州来,还是步行从吴江来,此时总能看到舅婆的身影在与房齐高的堤岸上,张望着我们从庞山湖大桥那边过来。
我们搀扶着舅婆,下了堤坝,过了堤下河的木桥,进入村里。见到乡邻,舅婆就大声地说,“上海来的外孙,大阿姐里的。”
到了舅婆家,我们忙着掏出带来的糕点糖果。此时我就会想起小时候舅婆哄我们睡觉唱的童谣:
“牵磨,叽咕,张舅婆,舅婆没牙齿,买点啥么事?”张舅婆“就是看望外婆。
舅婆高兴地一样样接着,说,“这个给东边好婆,这个给西家阿公”。
舅舅从地里回来,舅婆就说,外孙来了,割肉捉鱼去。舅舅说,要咯,明朝一起到同里去。他们很少去同里还有吴江,亲戚来了才上街买鱼买肉买菜。
第二天我起床,舅舅已经走了多会。上街赶集,农村人都得赶早,等不及我的,何况到同里六、七里地,担着一担茨菇要早早卖掉。舅婆说吃了粥也去吧,把伞带上,黄梅天,怕落雨。
粥,是新米,大灶上煮的,香极了,几个瘪嘴团子,不硬不粘,很好吃。庞山湖,良田千顷,年年丰产,不愧稻米之乡。
到同里,走的也是这条堤岸。岸边水田汪汪,蛙鼓催秧,晨风中带了点细雨,让人感到十分愉悦。
支运河直通同里,未进镇里,已是人家枕河了。下了堤岸都是青石板小路,潮湿但洁净。走过几座石桥,越过几条街河,就到街上。集市虽只一条街,街道两旁店铺店堂却是门高屋敞。一条条僻静的小巷陋巷,毗连着高墙大院,广宇深宅,
同里四周环河环湖,供出了一方鱼米皆丰的绝好土地。这里的富甲们,为隐匿这片宝地富土,改名富土为同里。真的,同里就是“富土”的拆拼字。几百年来,同里未染战火,鲜遭灾匪,或许就是不显不露吧。
舅舅已卖完茨菇买好了肉,湿淋淋地又到渔船上提了两条大鱼。鱼是刚捕的,穿土花布的渔娘从同里湖将船划来,靠在石拱桥下的河埠,直接在船上卖。
又是一阵雨,替舅舅打着伞,走上河埠,在桥北一间古旧的平房门厅里避雨。舅舅放下担子,问我是否还记得这里。
那是舅婆一家迁到庞山湖,在同里的寄居地。我隐隐记得,那年母亲带我从苏州乘坐轮船直接到的同里,就在桥下的河埠头下的船。我清楚记得那天,下着绵绵春雨,舅婆搀着我,为我打着雨伞,而她身上的另一边被雨淋得很湿了。
我印象中的同里,静静的,湿湿的,却是亲情浓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