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记得当时怎么会去的,因为净慧寺在太湖边上,离我们老家沙巷里村还挺远,后来我看地图,好家伙,差不多十几里地。那时我顶多也就6岁,二哥大我两岁,小姐姐大我四岁。小姐姐我们都叫她咪咪姐姐,她生的矮小,可能是因为母亲奶水不足,营养不良吧。那时我家兄弟姐妹很多,条件不会很好。听我母亲说,幼时她在上海,听到外面叫卖大饼油条,要吃,父亲说,“大饼有虫”,吓得她再也不敢要吃了。小姐姐特别宝贝我,“弟弟,弟弟”地总是拉着我走东走西,有什么吃的总想着给我。大概那次“游净慧寺”也是她让带我去的。
可能是放着春假,因为他们还上着学。最近听我大哥说,阴历二月廿九,是净慧寺举行庙会的日子,在我们家乡那算是一项重大的活动,象过节一样。四邻八乡,有的乘船,有的步行,敲锣打鼓给菩萨老爷进香送祭品。“游净慧寺”无锡人读做“游净—慧寺”,把静和慧寺分开读的,所以,我们以前一直弄不清“游净—慧寺”是什么寺。直到有一天,在无锡往硕放老家去的路上驰着,路过新安的时候,看到一路牌,上面赫然标着“净慧寺”的字样,才幡然醒悟,那就是我们一直念叨的“游净—慧寺”。
我记得,那时天气春和日丽,我们已脱掉臃肿的棉袄,小姐姐牵着我手,还有二哥一起,跟着村里的一些大人,走出了家门。
沙巷里村子不大,十几户人家,一排房子,参差不齐,有大有小,隔壁小叔家就是大房子,他们家高大的墙门,把我家本来就狭小低矮的破屋逼仄得更显低矮。走出村口,横着一条小河,河水清清,看得见有许多川条鱼在河滩边游梭。那时我们家乡河流很多,鱼米之乡嘛,河都清澈,吃鱼主要是靠自己去河里捕。河流条条相通,象一张网,连运河,接太湖,到无锡,到上海,都可以从我家村口的那条河坐船摇出去。我仿佛记得我2岁时生了很重的病,母亲请了人摇了只船,送到无锡去看的病。回来时,我坐在船里看着碧绿的河里游的水蛇,我叫“黄鳝”,要用手去捞。因为我在船上吃过船工烧的黄鳝,非常鲜美。大人们笑我,我母亲说那时我病愈,非常馋,抓到什么都往嘴里送。
村头那河上面的桥没有护栏,我害怕过那座桥,不敢过,二哥就要说我,不让我跟着去,小姐姐则面对面牵我,不时地倒着走,拉我过桥。小姐姐和二哥每天都要过那座桥去上学。下雨天,他们也害怕,桥上的烂泥很滑,他们要等着有大人来,才敢一起过,因为一到下雨,总会有大人在放学的时候到桥头候着自家读书的孩子。因为河多,桥也多,我们那时唱的童谣中就有:“咕噜咕噜猪笼桥,劈裂劈裂石皮桥,唏哩唏哩扬尘桥,喵呜喵呜鳌塔桥”。这童谣可能是我二哥编的,我二哥自小就伶俐聪明。扬尘桥是什么桥已不知道了,但鳌塔桥就是我们舅婆家那边的桥。我们家乡都把“鳌”误读做“猫”,所以在小孩的嘴里就“喵呜喵呜”了。到鳌塔桥舅婆家,要过“石皮桥”,“石皮”就是破,意思是座破桥,没有护栏走上去还劈裂劈裂响,所以每次母亲让我们去舅婆家,虽然都很高兴去,但是都怯怯的。
阳春三月,田里青葱碧绿,头上蓝天白云,我们欢欢奔奔,好开心。因为平时哥姐都上学,我在村里没人可玩,尤其在矮小昏暗的屋里,老要瞌睡。现在跟着哥姐出去玩,多开心哪。走着走着,看到路边荒地上有一簇簇枯了又泛着青的芦苇丛,我们就去采摘芦苇上茸茸的苇尖,我们叫“毛毛针”,放到嘴里嚼,舔咪咪的。
我们顺着往新安去的路走,那时没有什么马路,都是乡间小道,有的路好走些,铺有石板或砖块,但大多是泥土路,要穿过几个村庄。象花园里,杨坊里,西宅。西宅是个大村子。那一排房子,白白的墙上写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建设新中国”的红字,就是哥姐他们上的西宅小学。
一过西宅,就有一条铁路横在我们面前。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子到上海去就是从铁路上走的,要走六七里地到周泾巷站才能乘上火车。在铁轨上走,我最不愿意,因为两枕木间的距离,我的脚远远跨不到,只能跨在两枕木间带棱的石头子上,搁脚。我们要沿着铁路走几十米。二哥很开心,他踏上一根铁轨,两手平伸,象走平衡木,好快,好轻松,我不敢学样,和小姐姐俩踏着枕木,搁着石头子咔咔咔地走。我最害怕的还是火车,害怕那巨大的车龙象巨兽般排山倒海飞驰过来。哥姐他们也害怕的,待见到了铁轨旁通往去新安的小路,就赶紧下了铁路。走了没多久,就听到远处的火车轰隆隆地的声音。我们停了下来,双手捂着耳朵,胆战心惊地看着火车渐渐地驶来,“呜嗷”一声,轰隆隆、轰隆隆,呼啸而过,又渐渐地驶去、驶远。
再走两三里地,我们便到了唐河的渡口。唐河就是苏南段的大运河,不知我们那里怎么叫唐河的,许是这一段运河是在唐朝时开挖的。新安就在对面。这边渡口也有房子,房子旁有石砌的河滩,渡河的人在河滩上等着渡船。渡船是摇橹的,还比较大,能坐二十多人。等渡船的人蛮多,船来了,就陆续地上去。见有小孩、老人和担担子的,船工都会搀扶上船。我记得,那时坐船渡河是不要钱的。
坐船是很开心的事,坐在船里,看着我们的船渐渐摇离岸,渐渐地向对岸漂移,看着河上行驶着一只只大大小小的船,有的有帆。有的帆船的桅杆上拖着一根绳,绳子一直伸延到岸,连着身子向前倾斜的人的身上。他们是纤夫,他们沿着河边的纤道上拉着船走,叫拉纤。运河的两旁都留有纤道供纤夫拉纤。
新安就一条狭长的街,一边的房子紧沿着唐河一字排去。我跟着母亲来过新安,她是挑着谷子来街上轧米的,一路,我跟着她,听她咿呀哎呀地担着恁大的一担谷子,走七八里地,挑上渡船摆渡到这镇上的,送到轧米厂,轧好米再挑回家。稻子是我母亲在自家的一块地上一个人操持种的。那时我父亲在上海做工,有了点积蓄,村上一些有地的人,见快要解放了,土改了,就瞄准了没什么文化,又不知形势国事的母亲,连哄带骗纵容我母亲花了好多省吃俭用赚下的银元买下那地,没种几年就被分地分掉了。为此,我家在土改时还被评为富裕中农,我父亲和母亲因为这事一直叽叽咕咕、争个不休。其实我母亲也很难,那么多的子女要养育,而她心气又高,所以宁愿自己吃辛吃苦,也要置田种粮种蔬果,让自己的子女不挨饿、不受委屈。
我们要从街东头边的轧米厂方向走,再穿出街往南走。那轧米厂其实是小作坊,我们那里都叫厂,是住在我们隔壁高大墙门里的小叔家开的。母亲在那里轧米也是要付钱的,但是对我们是很客气的,婶婶见我们来,总要摸着我的头,给我吃饼干,糖果。我记得婶婶很时髦的,到底不是农村人。听说,她嫁到小叔家时排场很大,很是招摇的。
街上很热闹,商铺饭店一家毗连一家。从临岸门店的窗户外,我们可以看到唐河上行走的帆船,这时会觉得我们和街道一起在移动。我盯着街上店铺里红红绿绿的糕饼糖果就赖着不走,小姐姐只好给我买了根棒棒糖。我让二哥咬一口,也给小姐姐咬,可她只是舔了舔。
走出新安,向西有一条公路,通往无锡,大姐家就在那个方向。那地方叫高墅桥,还要走好几里地,要过三座斜向的公路桥,我们大外甥女出生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过。那一带叫“上塘”,唐河靠我们这边大概就叫“下塘”了。那时我们家乡的童谣里这样唱:“大姐给了上塘,二姐给了下塘”。给就是嫁出去。
净慧寺往南,向太湖那边走,也有到大姐家那么远。已经走了很长时间,我觉得累了,穿的新布鞋有些挤脚,疼,便赖赖唧唧不想走。小姐姐就拉我背到她背上。背背驮,那是我们常做的游戏,但真要背着走一段路却很费劲。小姐姐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嗨呀嗨呀地,没多久吃力不堪了。二哥就就把我拉到他背上,二哥更不比我大多少,哼哧哼哧一会儿就没力气了。他们俩就一起四手交叉,让我坐在他们的手上“抬轿子”。“抬呀抬呀抬轿子”,一边抬一边唱,逗得我好开心,也来了精神。就这样走一路,玩一路,不久就到了太湖边上的净慧寺。
我记得那寺很破旧,孤零零的,周围也没什么房子。平时应该很荒凉的。再过去就都是芦苇荡了,好大一片芦苇,望也望不到边,那边就是太湖吧。寺里的香烛烟飘飘渺渺,我觉得比灶上燃着的稻草烟好闻多了。我们都不敢到寺里去,害怕里面那些一个个巨大无比,面目狰狞的金刚、菩萨。净慧寺的门前很热闹,人群熙熙攘攘,把土地踩得平平整整。有很多摆摊的,除了茶铺饮食铺糖果糕饼铺,有衣鞋摊杂货摊馄钝摊豆腐花摊,还有捏泥人的浇糖花的,竹制木制玩具的,比新安还热闹。我见了吃的就嘴馋,见了玩的就手痒。手里捏着的几张压岁钱有点黏糊了,什么都想要。我们都存着压岁钱,已记不清是多少了,反正二哥的最多,因为他住过舅婆家,过年时,舅舅、舅婆,还有太舅婆都会给他压岁钱,我母亲曾多次给我们说起二哥的笑话,说他看见太舅婆的小脚,觉得奇怪,说了句“笃落货”,“笃落货”是我们家乡骂小孩的话,意思是,没人喜欢,扔掉的货。气的太舅婆年三十压岁钱都不给他。小姐姐和二哥用压岁钱各买了文具,给我买了个会叫的泥老虎。
此时日头已经很高了,走了这么多的路,肚子都有些饿了,闻到各种食品的香味,喉咙里好像有只手伸出来要抓东西吃。也不知怎么走到了一个卖羊肉汤的摊位旁,看着锅里冒着香气的羊肉,和摊桌上人家吃得香流满面的样子,我再也挪不动步了。后来大概是小姐姐和二哥将压岁钱合在一起点了点,买了一碗羊羔汤。我清清楚楚记得那白切的羊羔肉,川在喷香的羊肉汤里,那味道真是鲜美无比,那种鲜是让我终身都挥之不去。
不瞒说,写这篇文章就是因为对那碗汤的美味记忆,才慢慢打开了童年“游净—慧寺”的记忆之匣。
附:
苏南鱼米之乡还有吗?
我的老家在无锡和苏州临界的地方,原先是比较偏僻的,到苏州无锡上海都要坐船的。现在,老家及周围的乡村都没了,代之都是工厂、楼房、公路。那里的农民不种地了,都成了城镇居民。鱼米之乡哪还产鱼和米啊!
怀念故乡,怀念故乡烹香的稻米和鲜美的鱼虾。
净慧寺坐落在无锡新安,面朝浩瀚太湖,曾是苏南著名的古刹之一。相传,在三国时期,这里是周瑜水军都督衙门,到了宋朝,又为储福大将军的衙门,是守卫太湖的军事重地。宋朝宁宗年间(约公元1209年),净慧寺正式建成,据说当时有房屋五千零四十八间,占地二百多亩,寺前的广场两侧,有石塔和旗杆夹石,山门两旁有一对石狮子,寺内有金刚殿,弥陀殿,韦陀殿。中间的大天井内,有两棵银杏树,一只铁香炉,过天井是大雄宝殿,观音殿,两侧厢房是三世佛殿,十王殿和罗汉堂。僧众三百多人,庙田五百多亩,租借给附近农户耕种,每年交租米近千石。平时寺内香烟不断,众人随愿乐助。
在民间,还有乾隆皇帝下江南到净慧寺寻父的传说。在该寺山门口,有段御道街,一直保留到解放之前。
每年农历二月十九观音生日,人们都要到净慧寺来进香拜佛,成了一个传统的庙会和民间节场。一到那天,净慧寺热闹非凡,人山人海,有做戏出会,有烧香拜佛,有各种买卖。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迁,净慧寺逐渐缩小,到清末民初,只有二十多个和尚,庙田近百亩,寺院房屋三十多间。
净慧寺在历史上曾被烧毁过两次。第一次是清咸丰六年,后由宝田和尚化缘募捐重新建造。第二次是抗日战争时期,胜利后由宏修和尚化缘募捐后重新修造。
解放后,净慧寺曾改作学校,但大雄宝殿和观音殿的遗址,依稀可见,现经多年重建已具有一定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