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的中学在我们这个城市的东部,那时在城东地区算是一所了不起的学校,老师也都很有水平,且各有特色。
教我们语文的是Y老师,身材高高的,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质地很好的无框眼镜,不太厚,但后面的眼睛却显得十分深邃,觉得里面隐藏着非常丰富的学问。他说着一口响亮又十分标准的沪语,这让我稍稍感到奇怪,因为,教语文的老师从来都用国语,即普通话的,因为字词句的表达,包括查词典,不用普通话会很麻烦,但2年的语文课上我们并没有感到不便。
Y老师走上讲坛,面对着我们,第一件事就是从笔挺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而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来,双手摊开捂住嘴和鼻子,啃啊哈地一阵,好像有一口痰液咳了出来,然后双手将手帕合起,似乎将痰渍包起,叠好重新放入原来的口袋。我一直疑惑,Y老师是否真的咳出痰了,他真的会把一口腥臭的痰渍,用这么干净的手绢包起来藏在口袋里保持到家吗?可能就是对这些细小锁事的胡思乱想,影响了我的学习,所以我的语文成绩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Y老师的口齿十分清楚,一字一顿,每当读到课文中精彩的句子时,情绪激愤,突然会提高八度音,美丽动听的声音在教室里四处回荡,可惜房上无梁,否则一定会绕上一两圈的。不得不承认,用沪语朗读课文读到这样精彩动听的程度,仅此一人。我敢保证,我一生中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和精彩的沪语了。
他教古文时,都要我们背的,而且要背得很熟,并说熟到像古人那样倒背如流。于是我们下面也玩起倒背,我至今都能记得,把《吕氏春秋》中“上胡不法先王之法“的句子,背成”法之王先法不胡上“。
Y老师指导我们作文很重视写作的要领,喜欢平实,言简意骇,字词句内容都能扣住主题。在分析《我们的学校》范文时,他最欣赏这样的开头:“我们的学校看上去并不雄壮,说起来却很响亮”,他把“却”读成“恰”,声音加重了一倍,似乎十分欣赏。其实,我至今都没觉得这样的开头有多好,也许教中学生作文,就要这样言简意赅,开门见山。
他不提倡卖弄文字,词语花哨的文章。有位让我们叫阿纲的同学在写过年的作文时,过分地描写了年三十的月亮,大有望月兴叹的情调。Y老师读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过年了,我也多么想过好这个年,但被这个月亮搅得没了兴致。“可是“,他的沪语突然一转,高昂,但幽默,说,那么这年三十到底有没有月亮呢,我们是否要考证一下?免得过不好“迭戈年”!“迭戈”就是这个,“年“字不只婉转还长长地拖了个腔。
Y老师的板书写得十分漂亮,看得出他的书法功夫十分了的,只是没有见过他的墨迹。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书法观摩,我别出心裁,将自己的一支将秃的毛笔,剪平了用,嘿,写的字与众不同。Y老师见后,将我叫到办公室,拿出我写的那字,给我分析,说,这种字形外方内圆,是属于魏碑风格。他拿出他准备好的两本字帖,其中一本我记得是赵孟頫的。他翻开帖,并给我边比划边讲解它的笔锋运势间架,要我照着这两本帖子学。可惜的是,后来我在那两年中,用这种字体,只写过大字报和口号标语。
Y老师学识非常丰富,依现在的说法,即使不是国学大师,也应该是国学家了。听说他曾是旧文人,写过一些文章。要命的是,他写的文章中有一篇是针对我国著名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的某个观点,阐述了他不同的看法。更要命的,他在许多班级的语文课上,还很自豪地对学生们讲他的高见,于是我们这位可敬的Y老师怎么也逃不过那场可怕的运动了。
那是阿钢,经过2年的学习后,文字有所长进,就趾高气昂了起来,写大字报就数他来劲,还常常要夹一首慷慨激昂的诗或词来。但在我看来,有点像民间传说的那个私塾先生,对他的学生所写的歪诗批的那么一句话,叫做:“文气全无狗屁少打”,没有标点,随你怎么读和理解。
阿纲接着就批判Y老师,批判他的言论,批判他的思想,批判他的历史,而后,干脆带着一伙红卫兵去抄他家。那时他已经是造了反的我校红卫兵头头,对Y老师大有一报私仇的气势。据说,Y老师家很大很殷实,一间书房就够那时上海滩普通人家一家人住下了。他的藏书不得了,书房四周高大的书柜,满满的,装的都是书和带轴的字画。有些书都是很精致的线装本,有的据说还是孤本,非常有价值,非一般文人能拥有。阿钢和那些红卫兵们,把其中的一些认为有毒的书和画,一捧一捧地抱到弄堂口空地上,堆成了一大堆,然后一把火。
“那熊熊的火光,映照着Y老师因痛苦而抽搐的脸”,参加那次抄家的我班同学,后来向很多人这样描绘,“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见了往日的神采。阿钢和他们的红卫兵呼完口号,随后问他烧得对不对,他点头似磕,应声诺诺。“
好在Y老师很识时务。以后阿纲他们红卫兵每次批斗他,他总是很配合,从不反抗,唯唯是诺,终于安然渡过了他那段时光。而反之,我们那位可敬的校长却一直不服批斗,否认对他的一些不实说辞和不实批判,终于被打折了腿,致使复出后,只能一瘸一瘸地行使他校长权力。对那些揪他批他斗他并打他致残,后来去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的当年的红卫兵、造反学生,是毫无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