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饲养宠物是大家普遍的选择。它们充当了伴侣的角色,成为家庭一员。为人们解闷,分忧,打发时间,寄托感情,并忠贞不渝。而它们对人们的要求简单到:只为讨口吃的。现实生活中的老人,往往和宠物之间建立起最亲密,最为依赖的关系,甚至是不分彼此,难舍难分。但,往往也有例外。
宠物之宠
一
一只黑猫正在乡下一户人家的厨房橱柜上酣睡。
身子翻过来,肚皮朝天,仰着下巴,两只前爪乖巧地放在腮边,活像一个熟睡的婴孩。实际上,它已经两岁了,相当于人类的24岁,正当壮年。一身漆黑,油亮的皮毛加上犀利的眼神,沉稳的步态,一招一式,一眸一回头,尽显黑猫警长的风度和气势。如今,乡下老鼠越来越少了,甚至难觅踪影。记忆里,它仅仅捕获过2只。难道是自己把它们吓跑了么?常说胆小如鼠。只要有老鼠存在,哪怕是偷偷摸摸地,也会出来觅食。有自己存在,无非没有那么猖狂而已。说自己吓跑了它们,似乎不尽然。还是因为缺吃?自己的食盘里从未断粮,况且多数时候还是大鱼大肉。缺吃,也不成立。那到底因为什么呢?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总之,家里太平,没有老鼠作祟:食物、粮食卫生;睡觉安稳,主人把功劳通通记在它的身上,好吃好喝的供应着。老鼠?找不到就罢了,自己也乐得清闲。平时,出去转转,看看,其余时间就在家里呼呼大睡。日子也挺美。
秋后的那天,只听见家里一阵密集的咚——咚——咚——关门声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而后,又归于平静,长长久久的平静。
黑猫一觉醒来,屋子里一片漆黑。都说夜猫子,猫不怕黑。它从橱柜上跳下来,习惯性走向食盘,里面空空如也。咦,主人忘了?它径直走向通往室外的那道门,关了;通往堂屋的门,也关了;重新返回橱柜,借助高度一跃窜上屋梁,从屋顶与墙壁的小孔出去了。天已黑。它来了精神,在家附近展开搜寻。记忆里,老鼠的味道实在太诱人。
搜寻了半宿,仍然不见老鼠的踪影。夜里,黑猫回来,房门依旧紧闭。它只得顺原路返回。食盘里还是空空如也。或许,主人出去走亲戚了吧?可是,一连两天,也不见房门打开;食盘里,依旧空空如也;灶台冰凉,毫无烟火气。那里,曾是黑猫最留念的地方:有温度,还有美食。往往在主人烹制食物的时候,在自己“喵喵喵”地呼唤央求下,总会提前给自己一些犒劳。要是炖鱼的时候,它就干脆哪儿也不去,一直蹲坐在灶台上守着,全神贯注地望着鱼在锅里翻煮冒泡。现在,黑猫除了捕捉了些许小昆虫之外,再也未进食其它。它连上台阶的力气也没有了。第七天,它才如梦醒:主人走了。
自己成了一只无人喂养,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它开始了在附近流窜,捕捉小昆虫,去附近的邻居家捡一点剩菜剩饭的日子。天气渐凉,相对于捕捉昆虫,去别人家捡拾剩菜剩饭更容易一些。而今,物质丰富,生活不愁,哪怕是潲水桶里也有吃食。尽管是素食,米饭和面条,果腹不成问题。可是,那里总有其它的猫,那是它们的领地,龇牙咧嘴乍起浑身的毛来宣誓主权。从前,自己不屑一顾。而今不同往日,饥肠辘辘,哪怕是偷,抢,也干。顾不得曾经黑猫警长的体面了。不止是同类,连人也驱赶它,因为它不是自己饲养的宠物,并不是所有人都爱心泛滥。仅仅为了一小块骨头或者一小片肉,必定要经历一番围追堵截,甚至要冒着被打死,烫伤的风险。它越来越消瘦,体型比先前小了1/3。为吃饱肚子,它不得不断扩大搜寻范围,从半径0.5公里、一公里、两公里到三公里......
那一个曾经的家抛弃了它,而它也以同样的方式舍弃了对方。
在距离黑猫曾经的家约2公里半,二郎街斜对面的半山腰上有一座三层小楼。跟这里乡下其它民居一般:屋顶盖着红色的陶瓷瓦。远远地,像火烈鸟的头,很是鲜艳夺目。但,楼房侧面的墙壁上长着一些绿色的苔藓和一部分因梅雨季节积攒下来的黑色霉斑。院子里的石板上长着一层薄薄的绿色的青苔。要不是因为那一扇时常打开的大门和挂在屋檐下的那两张毛巾、几件衣服,一定会让人误认为这也是一座废弃的家园。大门斑驳、紧锁,墙皮脱落,院坝里青苔密布,整栋楼房无人居住,在二郎一带已是司空见惯。常说一日三餐,睡觉一张床。为了子女上学或者就医、就业更方便,多数人家在城里置办有房。哪里能住得过来?
此刻,家里静悄悄的。光线从一扇没有铝合金框且半边已破损的玻璃窗户投进去,把光亮的部分投在房间的空地上,阴影暗沉的部分则给了靠在最里面的床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躺在那一张叠放着众多被子的床上,侧着身子探出头来,时不时地眨动一下眼睛,看看静静地卧在床前的拉布拉多犬。
老人叫余老伯,是一名退休工人。由于多年骨质增生引起的腰间盘突出带来的疼痛使得他不能随意活动,即使是长时间地静坐也不能。一贯躺着是他近3年来的常态。而那一只拉布拉多犬叫娜娜。看着他,是余老伯每一天必修的课题。
娜娜偶尔也抬起头来看看他,目光温和,含蓄。这是他们独有的交流方式,意思只有他们明白。正是这一种无声的交流和默默陪伴成就了一种最真诚的守望和寄托,胜过一切花言巧语又不切实际的美誉。娜娜是在外地工作幺女儿带回来陪伴自己的。从4个月开始,余老伯把它养到现在,现已近半年。高大修长的身材,一身杏白色的皮毛,站在一群土狗中倾国倾城。更难得的是性格温顺,不吵不闹地一天到晚陪着自己,围着自己,比谁跟自己都亲。幺女婿武田说,拉布拉多很聪明。成年以后,相当于7岁孩子的智商。
每天清早起床,娜娜就在自己床前殷勤地表演转圈圈,即咬自己的尾巴。那时候,余老伯从枕头边摸出一个雪米饼投给它以示奖励。当然,娜娜会的不止这些,包括听指令:如坐下、趴下、去困(方言,睡觉的意思)、走、吃饭、回来、洗澡等等。它还能区分外公、外婆。老伴儿王婆婆好麻将。白天,一般都在麻将馆里。无论输赢,她都会准时回家做晚饭。余老伯往往抬手一指:“找狗外婆去。”娜娜就屁颠屁颠地围着老伴儿在厨房里转。长时间的卧躺,也会带来身体上的酸疼。偶尔,余老伯也起床在大门边坐坐。那时,娜娜就会给他表演“踢足球”。“足球”是它去屋后叼来的砖头,在院坝里不断地推来推去发出哐当哐当,嗞嗞嗞地响声。仿佛来了一个马戏明星,一贯安静的家即刻活泛起来。这时,余老伯露出难得的微笑,招呼它:“娜娜,慢点,慢点。”
今天,王婆婆又去打牌了。仔儿余宝儿和儿媳李青在城里也有房。李青住在城里,一般难得回来。余宝儿在街上做小生意。饭点上回来,跟上下班一样,其余时间不知所踪。孙女小雨和孙子小智在一千里多之外的南方闯荡,一年到头也不能通一次电话。
或许是年纪大了,念旧。这几年每每独处,余老伯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年纪尚轻的时候带孙女小雨的情形。那时,儿媳过门才几年,彼此磨合不够,矛盾尖锐。儿子儿媳要南下务工将孙女交于外公外婆照顾。出门的那一天,余老伯看着被装进背篓里的孙女转过身面向自己摇晃着小手求抱抱,看得自己一阵心酸。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照顾自己的孙女呢?一个星期以后,他和老伴儿备了一份礼物来到亲家家里,小雨招摇着两只小手风一样跑向自己:爷爷,爷爷......看,那时她多依恋自己!后来,小雨,也包括小智就跟着自己长大。而今,如鸟儿一样,飞了,走了。北飞的大雁年年都飞回来,可是自家的鸟雀儿没有具体的信息。只听说,混得不错,特别是孙女已在当地买房了。
门前的耕地和良田被杂草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像编织密集的网禁锢着土地,也禁锢着余老伯的心。5年前,自己还能种一些蔬菜。即使老伴儿和余宝儿不在家,自己的时间也有安排:翻地、下种、除草、施肥、杀虫;再不济,也能摘摘菜。随着腰椎间盘突出越来越严重,自己已无力劳作,只能看着田地荒芜。好歹自己有国家给予的每月3000多元钱退休金,生活不必忧心。但,曾经多年的工人生活并没有改变自己对土地的依恋和情感:土地就是庄稼人的根儿和命,没有了根儿还不如水中的浮萍。不种地的,远不止自己。连余宝儿和邻居家几个仔儿也不种,都在外面做事照样不少吃穿。事实上,在外做工或者做小生意比种地来得实惠,劳动强度也没有那么高。对于余宝儿来说,没有庄稼、土地的牵绊,随便搓搓麻将,还能隔三差五回城里会会自己的婆娘.......总之,不种地的好处多得说不过来。余老伯看在眼里,却始终无法割舍多年以来形成的认知:土地跟随人们世世代代,农民不种地,叫什么农民?以后,将来怎么样?不知道,也想不到,以自己将近耄耋的年岁,恐怕也看不到了。
每月10号是退休金到帐的时候,也是余老伯为数不多上街的日子。一根两元的火腿肠是必不可少的,那是娜娜的最爱。一些识狗的人士总爱围过来:“老人家,这是一条名贵的狗。在欧洲,它是能进超市、地铁的。听说,还有被封爵位,如子爵,公爵——”是否是真的,余老伯不知道。生平,难得这么荣耀。哪怕是忍痛也要昂首挺胸地站立着,任别人评说。平时,他像当年疼爱孙女一样疼爱着娜娜,好吃的总是先给它吃。
二
二郎街在河对面的山坡上。形状如初学写字的孩子写下的小写英文字母h,街道不过3米宽,主干道不过3、40米长,普遍4、5层高的小楼高低错落,却遍布10来家茶馆。茶馆,是这一带人对麻将馆的别称。解放前,确有地道的茶馆,是有钱人及乡绅名流聚集的场所。在茶馆里要一壶茶,谈生意买卖、解决纷争以及其它重要的必须要摆在桌面上来谈的事情,一、两个小时到半天时间。同时,也是结识朋友的好去处。现在,茶馆也泡茶,但,不是以茶会友。泡茶仅仅是礼节,不过是开茶馆的庄家用来打麻将招揽生意而已。二郎街三天一次逢集,乡里人家来集市上买卖。于是,家家茶馆客人爆满。余老伯家距离二郎街二里路,一条新修的灰白色的水泥公路蜿蜒着通向街上,散散步,仅一支烟时间的就到了。老伴儿不分逢场、闲场,想去就去。茶馆里,一般有固定的搭子。年轻的跟年轻玩;年老的跟年老的玩;赌注的大跟赌注大的玩;赌注小的跟赌注小玩。王婆婆自然属于赌注小的一类,干1元,两元,输赢一般在百元以内。一帮老年人,儿女大都不在身边,又无其它事可做,打牌就成了消遣和寄托。
不能像老伴儿一样成天躺着,那多没劲?王婆婆觉得。
茶馆里,庄家还管饭。凡是打牌搓麻将的人,可以免费吃中午饭。王婆婆的腿不好,分别在5年前和10年前各摔坏一次,且都是在打牌回来的路上。那时还没有水泥路。下过一点小雨,道路泥泞湿滑,跌倒摔断了。也许是上天的惩罚,两次都是摔断的左腿。可是,王婆婆初心不改,哪怕是拄着拐也要去茶馆消遣一天,半天。那儿人来人往,热闹,还有趣儿。时间过得格外快些,像被追赶着。一边打牌,一边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论牌技,王婆婆的水平并不高。动作慢,该碰不碰,一贯守株待兔,全程仅凭手气。但,输了,赢了,又何妨呢?能和她一起打牌的人情况相似,水平相当,且基本不图钱,为相同的目的而来。与她,却有更深的一层目的:免费的午餐。整个制作过程,完全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动嘴即可。作为女人,王婆婆最不喜欢的就是做饭、洗洗、涮涮。这样,那样要收拾半天,十分繁琐。加上自己腿脚不便,不能长时间站立。索性,能不做,就不做;能简单,就绝不丰盛。
中午时分,余老伯缓缓爬起来,慢悠悠地走进厨房,准备下一点面条。下面条是一辈子,自己唯一能做的饮食。并不是自己觉得有多饿。近些年来,吃饭成了最难、最不愿意的事情。肚子总是饱胀的,难得觉察到饿。可是,娜娜饿了。它正跟在自己的身后。这一间老厨房还是余宝儿出生那一年修建的。墙壁被烟尘熏黑,房梁已下沉,瓦片也松动,能看见头顶上透进来的光亮。跟紧挨的楼房格格不入,仿佛旧时的老爷和仆人。常常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其实,只要修正一下房梁,翻盖一下瓦片即可。但,自己爬不上房顶,又没有其他人愿意干,因为又脏又不挣钱。况且自己还有几年活头?余宝儿城里有房,更不需要。凑合着用吧。
他打开冰箱,还有小半碗前天剩下的猪肉。电饭煲里还有早餐没有吃完的粥。余老伯环顾了一下厨房,一阵茫然。中午,一贯的面条早就腻了。反正自己不饿,把剩下的肉和粥和在一起,娜娜的午餐就好了。娜娜原形毕露,目不转睛地望着余老伯和饭,口水流出来掉在地上。待余老伯和好,伸手一指:“娜娜,去把自己的碗背来。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它跑向院坝叼起食盘就朝余老伯飞跑而来,“哐当”一声放在地上。余老伯正要往食盘里倒,一个黑影蹿出门去,粥被弄撒在灶台上,里面的肉没有了。娜娜紧跟着追出去,发出它那深沉浑厚的狗中音:汪汪,汪汪——可是,那黑东西早就串上房顶,见娜娜上不去,干脆坐在上面挑衅似的舔着自己的嘴唇。
它正是那一只流浪的,无家可归的黑猫!
今天,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偷食余老伯家的东西了。自家的那一只独眼狸猫儿出去了。余老伯知道,一定是外面来的猫干的。听说,街上的流浪猫5、6只或8、9只一群,都是些出去务工或者出外定居的人家遗弃的。阵仗如匪盗下山一般,专偷吃的,人们防不胜防。唉,它们也可怜。就是这样的做法让人生厌。光明正大的到来,自己怎么也能赏口饭吃。算了,算了。他佝偻着把剩下的饭倒进食盘:“娜娜,娜娜——”刚喊出口,头一阵眩晕,两腿发软,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余老伯才坐起来用一只手扶地,不停招摇着另一个只枯瘦的手,试图爬起来。可是尾椎锥心地疼,两脚无力,怎么也爬不起来。娜娜返回厨房,看到坐在地上的余老伯顾不上吃饭,着急的不断用头去拱着余老伯的前胸,无济于事。绕到身后,继续拱他的后背,还是无济于事。真没用,摔下去怎么就爬不起来了呢?余老伯不停地在原地使劲,可是,腿没劲,爬不起来。他急出一身汗。娜娜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断地在他身上拱来拱去,把他身子骨都拱疼了。
“停下,停下——”在他的命令下,娜娜停止了举动呆呆看着余老伯,眼里流露出无奈。它主动挨余老伯站着,意图让余老伯靠着它的身子。余老伯急红了脸。爬起来竟成了一座高耸如云的山脉!在它面前,自己是那么弱小、无能。而爬起来是人最基本的本能之一!当年,去县城150里路程,夜里出发,自己必定在天亮之前达到。即便是在单位做工人的那些年,自己也时常被评为劳动标兵。抱起风钻对准隧道掌子面,打得毕毕剥剥地响.......自己带领的隧道开挖班更是领导眼里的宝贝儿。谁知道,老了成了这般模样?
爬起来,爬起来......余老伯心里不断地念叨着,试图再一次用力。两只腿跟两团泥一样,没劲儿。唉,活着,有啥用?余老伯垂下头。手机被落在床上。此刻,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己连爬起来,都不能,能怎么样呢?做了多次努力之后,余老伯依然坐在地上,衣服、裤子上沾满了灰尘。
一种近乎绝望的思绪包围住他。自己是爬不起来了!身边,娜娜紧紧地靠着他,靠着他,把一种特殊情感传递给他。余老伯放弃努力靠在娜娜身上,进入了漫长的等待......
不知那死老太婆会不会早一点回来?还有那余宝儿,更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甚至,连屋后,公路上也没有个声响。按惯例:今天,逢场,她务必会打牌至下午5点。时间跟纺棉花,纺线一样被抽动着,碾展着,比自己一贯躺在床上还长,长得自己快够不着了——余老伯绝望地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家里的母鸡生完蛋从鸡窝里出来,一个劲儿地“疙瘩疙瘩”地叫。或许是休息够了积攒了力量,余老伯再一次试图爬起来。这一次,他抓住了娜娜脖子上的皮带,娜娜配合站着。余老伯使劲,还是没站起来。停了一会儿,他又再一次抓住娜娜脖子上的皮带:“走,娜娜!”娜娜朝前走去,他跟着一使劲,竟慢慢爬起来了。终于爬起来了!余老伯在厨房里凳子上坐下,但,他却没有一丁点喜悦,愤怒爬上脸庞。娜娜走向食盘,吃着被黑猫偷吃过的仅剩米粥的午餐。还好,粥里有油散发着浓香,它很快就吃光了。似乎没有吃饱,围着余老伯一个劲儿摇尾巴。
余老伯坐了好一会儿之后,佝偻着给做了一碗面条。自己顺便吃了两口,倒了一部分在猫碗里,其余的都给娜娜了。
这一回,他顾不上洗碗涮锅,任其摆着厨房里,回到卧室捡了一只拖鞋握在手里,回到床上继续躺着......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咚咚咚,王婆婆拄着拐回来了。
“老头子,你吃饭没?”她问了一声。“怎么了?也不开灯。”啪,王婆婆摁下墙上的开关。一只拖鞋从床上飞过来砸在王婆婆的脸上:“哎哟!”
“狗日的,怎么不死在茶馆里呢?天不黑,不落屋。野女人!老野女人!”灯光下,余老伯正坐在床上,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你个遭天杀的哟!”王婆婆靠在墙壁上,左手捂着脸。鲜红的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胸口的衣服上。呜呜呜......屋子里响起女人的哭泣声。
王婆婆哭泣着,捂着脸丢下拐迈着残腿,摇晃着身子朝卧室里的小桌走去,从纸卷上撕扯下一把卫生纸堵住自己的鼻子。纸,瞬间被侵红。王婆婆抽泣着仰起头。
“一个女人没有女人的德行,不着家,不恋家。今天,我要是死在这屋里,你就好过了。看你还有钱去打牌?”
“打了,咋的?要死,趁早。”王婆婆哭泣中含混着说。这叫什么事?70多岁,还挨打?王婆婆想不通。你要死,就非得打我?眼见老了这么些年,才觉得日子舒坦些。想想余老伯在外面当工人的那些年,自己拖着三女一子忙进忙出,那一种艰难至今都不愿提起。难道自己不该享受一下,轻松一下?呜呜呜......王婆婆哭泣着不断撕扯卫生纸堵自己的鼻子。眼见鼻血慢慢堵住,她顺势在桌子边的凳子上坐下。
“看老子不揍死你个野女人!”余老伯挣扎着要下床来,可是,自己的腿和腰椎并不配合,挣扎了好几下才从床上下来。由于重心不稳,扑通——直接扑倒在地上。惊得卧在地上的娜娜赶紧起身跑开。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铛——假牙掉下来,仅有两颗门牙也给磕掉了。王婆婆这才惊觉过来,自己闯下了祸事,顾不得委屈赶忙跌跌撞撞地过来要扶起他。
“滚!”余老伯一把甩开她。王婆婆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余老伯坐起来挣扎着要站起来,跟中午在厨房跌倒一样,只见他一蹭一蹭地怎么也站不起来。王婆婆再一次伸手要去扶他。
“滚!”余老伯大吼。
“娜娜,过来。”余老伯大声喊道。娜娜从卧室外面径直走到他身旁,重复了中午的动作,余老伯被拉起来。一旁的王婆婆惊讶得张大了嘴。不知道,娜娜如此通人性,代替了她该做却做不了的事。
余老伯懒得看她一眼,缓缓地爬上床,像一个委屈不已的孩子佝偻着背朝王婆婆躺着。
天,黑净了,露出一贯静谧、漆黑的脸,带着几分瘆人。
余宝儿还没回来。王婆婆一瘸一拐走进厨房打开灯,那灶台上的锅和碗像示威一样还摆着那里。她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抽泣。自己就想吃一口现存的口食。好不好,不要紧,能吃就成。自己原本就不爱做饭,特别是儿女都成家立业的这几十年,烦了,厌了,更是力不从心。她忍着鼻子和腿的不适,在厨房里转悠。影子在灯光下格外长,仿佛把腿也拉长了。只是那一个影子在不断摇晃,像风中的火苗。屋顶上,有猫走动的声音,嚓,嚓,嚓地。
待她把锅碗收拾好,烧了一壶开水,倒了一些出来兑了半盆热水洗脸。红通通的一盆水,看得她心凉。怪老头子吗?不能。怪自己吗?也不能。唉,要怪,就怪岁数,活这么大的岁数。今年,都76了。除了血压高一些,腿不好以外,也没有觉得其它特别不舒服。王婆婆把自己洗干净,也给余老伯兑了半盆水,用右手夹在腋窝下拄着拐来到卧室。路过堂屋的时候,王婆婆听见楼上有电视播放的声音。大概是余宝儿回来了。
“起来,把脸洗了。”
余老伯没有理会。
王婆婆把脸盆放在小桌上轻轻拧干毛巾,到床头把余老伯的衣服拉拉。这一次,余老伯没有在对抗顺势翻过来,任凭王婆婆给他洗去脸上的血渍和灰尘。但,他一脸死灰,毫无表情。
王婆婆倒掉水,再一次来到厨房,做了三碗面条,两个半碗,一个整碗。一碗一碗端出来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王婆婆给余老伯端来半碗:“起来,吃饭了。”余老伯没有理会。王婆婆把它放在小桌上。
“宝儿——下来吃饭了。”王婆婆拄着拐来到楼下窗户边大声喊。
不一会儿,余宝儿下来坐在桌边,不紧不慢地用筷子在碗里上下左右拌合。他习惯性先尝了一口。“怎么又是这么难吃?没有买肉吗?炒一点瘦肉做臊子面嘛。天天都是这么个味道,不嫌难吃?”
王婆婆坐在他对面,啥也没有说。现在,二郎一带正在闹猪瘟。喂猪的人家本就少。听说,猪绝大部分都死掉了。逢场天,街上的肉摊从6个变成2个或者1个,价钱从15元一斤已经攀升至36元一斤。节俭惯了的她实在不舍得在没有其他客人来家的情况下,自己买来吃。卤鸭子28元一斤,倒是买了,自己记性越来越不好,还放在冰箱里冷藏着。近来,猪肉买的少,连独眼狸猫儿也越来越馋了。肉放在灶台上,一转身就不见了。连连碗也被舔得干干净净的。
余宝儿象征性地吃了几口,留下大半碗面就上楼去了。王婆婆独自一人坐在饭桌边,慢慢地,慢慢地把面条往嘴里送。
吃完面条,她又来到卧室,半碗面还是半碗面,丝毫不曾动过。以余老伯的性子,王婆婆知道今晚,他是不会吃的了。她跛着脚把他和余宝儿没有吃完的面条都收进厨房。娜娜始终忠实地跟着自己进进出出,来来去去。
“娜娜,乖,去把自己的碗背来。”
随着几声“哐当哐当”,它叼来食盘放在王婆婆的面前。王婆婆准备把余宝儿没吃完的面条倒进食盘喂它,突然想起“记性被狗吃”的老话,赶紧朝碗里哈了两口气才把它倒给娜娜吃。娜娜歪着嘴,不断地撕扯着面条。看样子,它觉得还不错。独眼狸猫儿也从猫窝里出来冲着王婆婆喵喵地叫。王婆婆给它的碗里也添了一些面条。但,她不知道,房梁上还有一只黑色的“梁上君子”。此刻,有娜娜在,它不敢下来,在上面静等时间和机会。
收拾完毕,王婆婆上床睡觉。可是,她睡不着,不知不觉,眼泪又流下来。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来。半夜里,她摸索着爬起来,给蜷缩在另一头的余老伯盖了盖被子。
三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卧室的地上,像一道深情的目光。王婆婆翻身,睁开眼:天亮了,自己又该做早饭了。她感觉鼻子疼,伸手慢慢摸了一下,发现鼻梁已经肿了。她窸窸窣窣地坐起来穿好衣服,慢慢下床去窗子边的写字台的抽屉里翻找。好一会儿,才找到了半盒消炎药,跌跌撞撞地去到外面的堂屋里倒了一杯水,吃下药。她正准备去厨房,犹豫了一下,把刚刚喝过的水杯抱在怀里,又跌跌撞撞地走回卧室,把同样的消炎药捡了两粒来到床前:“老头子,起来吃药。消炎的。”
余老伯慢慢坐将起来,上嘴唇已经翻出来,显得很怪异。王婆婆看了一眼,迅速地把目光移开,跟看待自己犯错留下的凿凿证据一样。余老伯忍疼吃下药,随即就躺下了。娜娜也跟着进来。今天,它特别懂事,没有表演咬尾巴,只是摇晃着尾巴站在一边。
“睡吧,我去做早饭。”王婆婆接过杯子,放在小桌子上,取过一旁拐杖咚咚咚地走进厨房。早餐,王婆婆用液化气熬了粥,煮了5个自家母鸡生的鸡蛋,把昨晚忘记拿出来吃的卤鸭子回锅炒了一下,还特意给余老伯蒸了一碗鸡蛋羹。
余老伯还是没有起床,王婆婆把鸡蛋羹送到卧室。余宝儿也起来了,来厨房取热水洗脸。无意之间,他看见了母亲的鼻子。也许,是碰到了吧?农村生活的人磕着碰着,不奇怪。他没有问,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走了。卧室里,余老伯正在把鸡蛋羹慢慢地往嘴里送。一碗太多了,他吃了4、5口就放下了。
王婆婆吃过早饭,没有急着去洗碗。她来到卧室,看见余老伯刚刚吃了鸡蛋羹正躺下,脸上还是严肃密布,但,相较昨晚的死灰,已经没有那么吓人了。她默默地在余老伯身边坐下,而余老伯则一言不发地看着蚊帐顶——
“我们去养老院吧?”过了好一阵,余老伯说。
王婆婆吃惊地看着他。
“这样下去,不是一个办法。又死不了,活着也难受。昨天,我平白无故地又摔倒了。好半天,还是在娜娜帮助下才爬起来的。”王婆婆这才想起昨晚娜娜的举动以及余老伯的愤怒。
“去养老院?儿女会同意吗?”
“还不同意?这样子,怎么办?”
“听说,一个人一个月得4、5千快。你那一点退休金不够。”
“不是还有十几万老本么?”
“我们俩有一个先走了,留下那一个人怎么办?不过了吗?”
余老伯再一次陷入沉默。
“我不用他们管,你在养老院的开销由他们负责!”经过一段沉默,余老伯再一次开口。
“那——”王婆婆欲言又止。
“你可以不去,我去。”余老伯很激动,把声音提得很高。
王婆婆回头望了他一眼,噎动着嘴唇,犹豫着是否要把憋着嘴里那一句话说出来,又怕再一次激怒老头子。好半天,才说起:“前段时间,老二一直说身体不舒服,几天前,去检查了。结果还没有出来。情况咋样,还不晓得。还是等情况出来再说?”
余老伯没有再说什么。
王婆婆也沉默了,坐在床沿上思量着,怎么向儿女们开口。坐了好一阵,她才跌跌撞撞地去外面的堂屋收拾桌子上还没有收拾的碗筷。娜娜在一旁眼巴巴儿地望了半天,早就等不及了。
当她走出卧室来到堂屋,一个黑影迅速地窜出去,饭桌子上的景象把她惊呆了。没有被吃完卤鸭子七零八碎地摆在桌子上,只剩下骨头。
“遭天杀呀,那么多都给吃完了。我们中午吃啥哟!”王婆婆跌跌撞撞地来到桌子边抓住桌子角,嘴唇噎动身子摇晃:“唉,我怎么就忘了放进冰箱呢。”此刻,她肠子都悔青了。昨晚,宝儿嫌弃的眼神和草草吃面的情景浮现。两斤半卤鸭子,还没吃下多少就全部给糟蹋了,中午,又吃些啥?她气不过,松开桌子跌跌撞撞地追出去,看见空空的院坝,只是一阵无奈和叹息。她挨着大门站了一会儿,残腿并不支持站立,哪怕一小会儿都不行。疼痛又促使她回到饭桌边。赶紧收了,否则连骨头都没有了,娜娜吃啥呢?她慢慢地把吃过饭碗、菜碗摞在一起,夹在腋窝下跌跌撞撞地来到厨房准备喂狗儿、喂猫儿、洗碗。
今天,开局不利,王婆婆很不畅快。她没有去茶馆,破例在家待着。收拾完厨房,她打开冰箱找出去年的一小块腊肉泡在陶瓷盆里,这一次,她记得用一个大一点盆子扣在上面。
王婆婆刚刚在厨房里收拾完,电话就叮铃叮铃地响起。她赶紧跌跌撞撞地来到堂屋。
“那个?”
“我,李不勒。老二的检查结果,今天,出来了。”
“咋个样嘛?”
“子——子宫癌中期。”
“啊?”王婆婆觉得血在往脑门上冲。她连忙扶住桌子,坐下。怎么是癌?沾上癌,就不是个好。眼眶里,泪花在盈动。得癌症的,为什么不是自己呢。老二是自己二女儿,排行老三,才刚刚50岁。两个儿子,一个还没有成家,一个还没有长大。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地流,跟打开的水龙头一样。王婆婆用手不断在脸上抹。一抬起头来,看见余老伯不知啥时候起来了,正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嘴唇外翻,那张充斥着无尽的惶恐、无奈和失落的脸给人一种想哭又强忍着不能哭的表情。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王婆婆吓着了,哽咽着说:“老头子,没有事。李不勒说,不要紧。医生说,得这个病的人多,经过治疗,基本上都活得好好的。”
余老伯没说啥,转身朝门外缓缓走去,佝偻着像一把使用多年的弓。娜娜垂着尾巴默默地跟着他身后......
半夜里,王婆婆睡不着,她听见余老伯的抽泣声。见余老伯伤心,这还是第二次。第一次,还是在三女儿4岁去世的时候。她坐起来摁下床头的开关,看着拉过被子盖过头脸的老伴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天,给取两万块钱出来给老二送去。虽然有医保,钱不用太过担心。但,总是要的。”余老伯掀开被子,在哭泣中说道。由于门牙掉了,不关风,跑音,听起来格外的含混。关键一句话,王婆婆听明白了:给两万块钱。
“好嘛。我们一起上街去取。”
第二天,娜娜走在前面,余老伯牵着狗绳,王婆婆拄着拐,相互照应着来到街上,在银行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取出了整整两万块钱。一个星期后,除了在外地工作的老幺,其他三个子女和余老伯、王婆婆在医院团聚了。娜娜被留在家里。
近两个小时过去,余老伯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如作坐针毡,但他显得比谁都有耐心。咬着牙默默地看着楼外的一角,双手扶着他那一只幺女儿送给他的,平时很少拄的龙头拐杖。王婆婆不断地重复着起身、坐下,并跌跌撞撞地来回地在休息室走动,甚至直接到关闭的手术室门口看看,听听。即便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其他两位只是盯着手术室门口的那一盏一直显示“手术进行中”的绿灯。
两个半小时以后,手术室外的灯灭了。众人站起来,走向手术室。很快,老二昏睡着被推出来,一脸苍白,挂着血浆、输液瓶和氧。主刀医生随后出来说,手术很成功。
大家悬着心总算落地,跟着到了病房。余老伯没有跟过去。远远地看着被推走的老二,又高兴,又难过,又茫然,手术很成功?那可是癌症那,还是中期,还能活多久呢?望着被推走的女儿,他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表达什么.......
四
在余老伯家落脚的黑猫,已经长达2个月了,吃的不缺。甚至它还很张扬,霸道。王婆婆记性不好,常常忘了收捡,它总是在第一时间,神速地叼走或者就地贪婪地享受。不论是肉、饭、还是菜。有几次,连放在在饭桌子上的小半碗植物油,也被它舔得干干净净。从独眼狸猫儿嘴里抢食物更是拿手。只要它看见了,没有主人的庇护,独眼狸猫儿嘴里的食物必定手到擒来,还包括它碗里的食物。反正,两位老人是追不上自己。只是对于娜娜,它还畏惧。体型庞大,力量过人,特别它那深沉的、蕴含力量的“汪汪”声总是给它一种莫大的威慑。自己惹不起。但,庆幸身手敏捷,只要遇见它,就走为上策逃之夭夭。很多次,都化险为夷。它不再像流浪猫,身形健硕,皮毛黑亮,像穿着一身黑绸。时不时地,还在厨房的屋顶上闲庭信步,跟在以前的主人家一样,黑猫警长的威风又出来了。平时,它就在余老伯家附近转转。厨房的屋顶成了它最佳的庇护所。除了偶尔,散散步以外,白天,基本在那里睡觉,晒太阳。伸伸腿儿,翻个身或舔舔自己的皮毛,怡然自得,又居高临下,很有山大王之风。邻家二嫂路过,问王婆婆:“你家又养了一只黑猫?皮毛发亮,好看呢。”
“没,不知那里跑来的。光偷吃的,不得了。”
“哦。”邻家二嫂沉下脸来。
慢慢地,王婆婆对它深恶痛绝。好多次,刚刚买回来的或者放在盆里解冻的猪肉,即便是1、2斤有余,它也能叼起就跑,自己和老伴儿腿脚不便,哪里追的上?不光大几十块钱不在了,还在于饭桌上是因此缺少荤菜,余宝儿总是满脸不悦,匆匆吃几口就放下。接着,一阵“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在偌大的楼房里回响,如敲在王婆婆的头顶。她总是回头望望,不自觉地低下头,慢慢地,慢慢地,把饭菜有一口无一口地往嘴里扒。那时,她也顿感索然无味。记得,宝儿小时候,就爱吃肉。六几年那会儿,他才两三岁。即便生活物质紧张,也要单独给他用自己陪嫁的铜罐子煨肉吃。这么多年,他一直好这口。老话说:响鼓不用重锤或者点到为止,不就是指的这样吗?余老伯无所谓,要么继续慢慢吃,要么也跟余宝儿一样尽早放碗。只是对于黑猫,他从刚开始的同情也变成了气愤。狗日的,不知好歹。他说。
余宝儿不知道这些。一早,他就忙去了。没有牙,无论说话,还是吃饭,总看见红彤彤的舌头,总感觉有些害怕。王婆婆说。还不止这个。吃饭,也觉无味。食物在嘴里转转,溜达一样“扑通”一声,吞咽下去撞击着胃袋,宛如掉进了深渊。余老伯很不好受。于是,去医院花了1200百块钱重新装了牙。一下子音准了,吐字也清楚了。顺带也查找晕倒的原因。医生只说,脑供血不足。平时,要多吃东西来增加营养。
老二已出院,正在康复中。
一切,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王婆婆还是上午出去,下午回来。白天,余老伯躺在床上继续与娜娜对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中午,他和娜娜将就着早上或前一天晚上的剩菜剩饭过一顿。这往往也时黑猫偷吃糟践食物最猖狂的时候。只要娜娜看不见,它就堂而皇之地坐在灶台上吃。好几回,余老伯看见,还没出声,它就飞一样的逃走了。余老伯并不像老伴儿那般厌恶,转身就给独眼狸猫的碗里添满。一天一天,周而复始,这竟成了余老伯的必修课和牵绊的一部分。但,并不能取代隐藏在他心里的那一个念头,他总是感到在隐隐地颤动。
五
秋天,将去。
成堆落叶掉下来。连水泥公路上也飘落了一层,踩上去类似织毯一样感觉。天气越来越凉,风吹在脸上,犹如冷水敷脸。
明天,是余老伯80岁生日。对于余老伯来说,终于盼到了自己该高兴、乐呵一下的时候。相对自己和娜娜相处的日子,这不亚于雪中送炭,哪怕只有短短一天。像小时候盼过年一样,他满怀希冀地频频地走出卧室,牵着娜娜在家附近的水泥路上遛弯。相比腰椎的疼痛和长期的独处,这绝对是一剂止疼药兼兴奋剂。
一连几天,家里都在给他张罗过生日的事情。老伴儿王婆婆没有去茶馆打牌,专心安排寿宴要吃的菜品。幺女儿群雅和女婿武田也特意请假回来了。也许是心情上好,余老伯还去二郎街上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胡子刮干净了,头发也理短了。虽然一样消瘦,看上去,还是比以前精神多了。李青也回来和群雅一起帮着洗洗涮涮。王婆婆就端坐在门口,偶尔动动嘴。但,她特别告诫:一定要把那一只黑猫看紧,该收捡的收捡好,它贼着呢。武田则陪着余老伯一起在屋后的水泥路上走走看看。
这几次,余老伯没有给娜娜套狗绳。它时而跟在后面,时而又走在前面或在稍远余老伯视线可及的地方闻闻,看看。在它的生命历程中,或许着是印象里第一次经历秋天。它还不明白为什么树叶要变黄,树木要落叶?与满地的黄作配,那一身杏白色皮毛成了绝佳的搭配,宛如从宫廷走来。在金黄落叶背景的衬托下,武田扶着余老伯缓缓向前,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余老伯第一次有了一种超现实的感觉:自己在画中游。也奇怪,自己在农村前前后后呆了几十年,眼里的秋日不知见过多少回,但,都不如现在、此刻,那么宜人。一下子,美不胜收。他的脸上重新堆积起微笑,恍若旧时店铺外高高挂起的招牌,迎风摇曳。要是,每天都这样,多好?即便自己腰椎再疼都不是问题;即便田地再荒芜,也是美的;即便老伴儿天天去打牌,也无妨。
“爸,你累不累?累,我们就歇会儿?”武田问。
“不累,不累。好久,没出来这么走走了。”余老伯摆摆手。
“十年前,我还能去林子里砍柴。现在,去不了,腿也不行了,也没有路了。你看,全是草和树木,把路堵死了。可是,山里空气好着呢。鸟也多了,野鸡、斑鸠、老鹰......一群群的。你看,河里的水多清哪。这是二郎街的居民饮用水源地呢。”余老伯指着一块告示牌给武田介绍。
武田看到了崖边围起栅栏上挂着一张有关饮用水的告示牌。他环顾着周围:树木浓密,野草茂盛。曾经去河边的小路被吞噬,不知所踪。一条清白色的水泥路掩映在林子深处。喜鹊在林子里欢叫,呱呱呱,呱呱呱......婉转悠扬。大约10米远的地方,一队野鸡在荒废的稻田里觅食,见人慢慢靠近,啪啪啪地,先后飞走了。一座高架桥飞架南北,吱吱吱地,发出汽车行进的声音。武田看着眼前,有些陶醉。相比自己那一个安在城里的家周边的环境,这里好过许多。不止空气清新,交通也便利。2公里外,就是高速公路入口。通往乡镇,县城、市区都很方便。还能时刻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满足人最原始,最朴素的愿望,卸下一切包袱和杂念,亲近自然,拥抱自然,并享受自然。这不是自己多年的夙愿吗?而且,这里还有挚爱的亲人。在享受自然的同时,一起享受亲情人伦,那样的生活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和语言去形容,美和幸福都不足以去概括。
“中午,我们要吃的鱼就是从下面的河里钓上来。有人专门钓鱼买,大杆儿,海竿儿,5、6根一起钓。还便宜。草鱼、鲤鱼12元一斤。你在外面难得吃上吧?现在正是鱼儿肥的时候,好吃。你得多吃点。”余老伯边说边点头。
“嗯。我多吃一点。”武田笑了。
他们继续朝前走。
“你还有几年退休?”冷不防,余老伯问。
“我才48。就算55岁能退,还得7年,别说60岁退休了。”
“现在,女工多少岁能退?”
“现在,50岁。过几年,还不知道是多少呢?”武田诚恳地回答。
“哦。”余老伯说:“群雅才42岁,早着着呢。哪,这一次,打算待几天?”
“领导,只给我批了4天假。”武田刚说出口,就后悔了。“爸,我给领导说,多待两天,就说你身体不好。”
“算了,爸知道单位有单位的规矩,不是谁都能违反的。去吧,工作要紧。好歹,你都拼了半辈子了,不容易。平时,要注意安全,工程单位事故隐患多。我和你妈老了,你们能回来看看就不错了。我知足。”
“应该的,应该的。”武田低头看着余老伯,心生愧疚。
“下个项目在哪里?”
“还不清楚。可能去边疆吧?”
“回来一趟就更不容易了。”
“过年,我们还回来,让树叶也一起回来陪你们过春节。”
“外面的事,我也经历过,晓得身不由己。能回来,更好。叶儿刚刚参加工作,还要给领导一个好表现,不是?”余老伯停了停,接着说,“我知足着呢。前天,他还给我打电话呢,问我想吃啥。这,啥也不缺呀。”
“爸,钱,够花不?”
“上一个月,你不才给转了1千吗?这一次,你又给3千。这农村乡下,哪里能花那么多?我自己的退休金还花不完。不要你们的钱了,给我也是浪费。现在,各方面条件都好。”余老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却像刀子一样戳着武田的心。他扭过头去,不敢正视。钱,真能代表孝心么?他一阵心虚。
“叶儿有女朋友没有?”
“好像没有。他说,刚刚工作,没有经济基础,给不了别人想要的东西。先不谈。”
“大学里,也没有谈过?”
“他一直抱着这样观点。好像也没有。”
“找女朋友,就非得要很多钱?没钱的,就不能找女朋友了?我娶你妈,没有怎么花钱,你当初追求群雅也没有花钱吧?”
“爸,谢谢你当年的成全。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基本都这样。不理他们,我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成。”
余老伯停下脚步,看着自己这个比儿子还亲的幺女婿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爸,你先想说啥,就说。”
“累了。走,我们回家。”余老伯抬起手来轻轻一挥。
“哎。”武田扶着余老伯沿着水泥路慢慢地朝家走。娜娜一路撅着屁股,一摇一摇地也跟着回去了。
六
武田扶着余老伯刚刚回家坐下,一辆出租车就开进了院坝。一个烫着大波浪,戴着一对儿大圈铂金耳环,穿着超短裙和皮靴的女子走下来。武田还在疑惑。啪,车门关上;轰,出租车开走了。娜娜发扬与人为善,与邻为伴的秉性,走上前冲着她使劲摇尾巴。
那女子一定知道拉布拉多犬性情温顺,伸手摸了一下娜娜的额头,就直接朝屋里走来:“爷爷,爷爷——”余老伯眯起眼,疑惑地看着她。
“爷爷,我是小雨。”
“啊?”余老伯和武田赶紧迎出来。听见”爷爷“的叫声,王婆婆也跟着出来了。
“8年,没见了。”王婆婆眼里闪着泪水。“时不时,才听你爸爸说你在外挣钱了,还买了房子。怎么才回来呀?”
“对不起,爷爷,婆婆。没有常回来看你们。”小雨笑笑。
“回来,就好。是专门赶爷爷的80大寿的吧?”武田问。
“哎。这是幺姑父吧?”
武田点点头。
“小雨,回来了。还是那么漂亮。”群雅从厨房里出来招呼。
“幺姑,你好。老姑娘了,漂亮个啥?”小雨说。
“好,好。我可没这样认为。我侄女什么时候都是美人一个。”
“我妈不那么认为,经常在电话里唠叨,老姑娘了,怎么嫁得出去?”
“赶车不累么?上楼去歇着,你的房间在楼上。”李青走出来打断他们的对话。
“待会儿,再聊。”小雨跟母亲上楼。
余老伯看着孙女的背影,一种沁心的,满足的笑容挂在脸上。
“爸,妈,这一下,不遗憾了。小雨也回来了。”武田说,“树叶刚入职,不准请假。听哥说,小智也忙......随他吧。只要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到齐了,就成。对吧,爸?”
余老伯点点头。
“妈,老二啥时候来?还有老大。”武田问道。
“李不勒说,今天,就来。老大,得明天。”王婆婆补充。
话刚落下,屋后的水泥路上又有车子停下的声音。不一会儿,院坝里就响起几声轻缓的脚步。
“大概是老二来了。”王婆婆说。
武田迎出来。说曹超,曹操就到。黑瘦的脸庞,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特别显眼,却暗淡无神。因为化疗、放疗的缘故,头发掉了,还没有完全长起来,头上戴着一顶布帽子。在不至于戴帽的季节,显得特别与众不同。
“二姐,你来了?”
“嗯。”她缓缓点点头,柔弱无力的样子。经历手术及化疗、放疗,等同于在鬼门关走过一回。武田曾经探望并照顾过一个患癌的朋友,对这种痛苦感同身受。
王婆婆和余老伯也走出来。“老二,你身体不好,就是不来,我们也不会怪你。赶紧的,屋里坐。”王婆婆说。她知道,李不勒还要在家照看孩子上学,来不了。
老二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头。她缓缓地从衣服里掏出一个
红包递给母亲。“你都这样了,就不要给了,留着买一点好吃的。我们能过。”王婆婆把红包推回去。刚刚的喜悦转瞬即逝。余老伯看着虚弱病疼的老二,心痛泛在脸上。他认为患癌生病的该是自己才对。老的安然无恙,年轻的却病痛不堪,老天不明事理!
他顾不得腰椎疼痛赶紧去倒了一杯热水,特意加了两勺子蜂蜜搅拌了给她喝。
“喝吧,多喝点。家里,就不要管了,让孩子他爸去弄。保养好自己,就行了。”王婆婆在旁边嘱咐她。
老二浅浅地笑了,摇摇头又点点头。群雅再一次从厨房走出来,她没有说啥,只是静静地握住姐姐的手,轻轻地点头。姐妹俩在彼此关怀和鼓励的目光中交流、寒暄。
很快,一顿丰盛的午饭端上桌。可是大家谁都是轻轻的。轻轻说话,轻轻摆碗摆筷,生怕触痛彼此心里的那一份纠结和不安。仿佛落入眼睛里的玻璃渣,即便静止不动好也过手忙脚乱。
余老伯夹起一块鸡腿轻轻放在老二的碗里。众人看着她,给她一个最会心的笑。群雅给她碗里添了一勺鸡汤。
“够了。”老二开口说出了回娘家的第二句话。
“你得多吃点。”王婆婆关切地说。
老二点点头,埋头慢慢地啃鸡腿。其他人也开始夹菜。
或许是气氛过于沉默。习惯了热闹,又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与家人的团聚,小雨觉得不能因病痛而扫了大家的兴。她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爷爷马上80岁了,婆婆,你呢,78还是79?”
“76。我比你爷爷小4岁。”王婆婆回答。
“长寿。我们们家的一对儿老寿星。”小雨歪着头看着王婆婆。
“你呢?”王婆婆问。
“我?不好好的吗?”
“就这么一个人飘着,你想让大家操碎心哪?”
“婆婆,你不懂。”
“我不懂?现在,年轻啥都行,老了,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嘿嘿嘿,小雨笑了。
“嘿嘿嘿,还在做梦。”李青瞪了她一眼。
“看看,这就是我的妈。回来就看她脸色。”小雨不快地说:“爷爷,不是我不想回来,是不敢回来。你得理解我。”
“好了。32岁了,还不知好歹?一个人的日子真就那么好?”余老伯不解。
小雨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会儿,说:“爷爷,这么说吧。我想问你,你跟婆婆几十年,吵了多少次架?甚至还打过架。小时候,我没少见。伤心,难过吧。几天,你不吃饭,婆婆的眼睛都哭肿了。你们含辛茹苦养大了包括我爸爸在内4个儿女。你都80了,有几个守在你身边尽孝的?哪怕你们还帮忙带大了我们孙儿辈。我们能有几次回来看你们?对不起,各位亲人长辈。我不是挑唆、抹黑你们。这是事实。
在你们的印象里,结婚,养儿就是防老。但是,大家各自有各自的家庭要顾及,还有各自的事业要干。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事实都摆着的。除了家庭,我啥也不缺。我不想步你们的后尘。找一个人结婚,为油盐材米;为生活观念争执不下;为孩子操碎了心,结果还不落好。我有自己事业和追求,完全不用为生活犯愁。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小雨的话很直白,一针见血,没有给大家留情面,但,句句在理,像一把鼓锤重重地敲在大家的心上。
老二没有任何表情,保持着她不久前才养成的不太习惯又不得不遵从的慢调子,慢慢咀嚼,慢慢喝汤。即便小雨所说不假,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跟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王婆婆以懂非懂,疑惑地看着小雨,看着大家。余老伯夹了菜慢慢地,慢慢地往嘴里送。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评判孙女的一番话,只觉得心里一阵疼,一阵酸,像高高举起的胳膊被莫名飞来的石块重重砸了一样。武田知道,小雨的话代表着当下一部分年轻人的观点,透彻,前卫,但不激进。到底是他们自己的想法和活法,并没有伤及其他,冷眼旁观就好。朋友圈里,有同事的孩子也是这样。在群雅看来,也不奇怪,只是脸上挂不住。好像一贯戴着的面具被人揭了去,麻子,痘印,全都露出来了。余宝儿愣了。不过,很快恢复先前的动作,埋头继续吃菜。在他看来,包括自己在内,就那么回事。何况是完全以自我利益出发的年轻人?管不了就不管了,省心。娜娜也不在乎。它正坐在饭桌下,聚精会神地守着大家掉下去或者丢给它的骨头。此刻,它更关心这个。
“越说越远了。就你能干。”唯独李青很气愤,摇摇头,又无可奈何。“你们看看,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早知道,就不让她出去飘了。要气死我。”
“算了,算了,嫂子。尊重年轻人的想法,由他们去吧。只要他们过得好。我们就不要操那心了。”武田开口缓和了气愤。
“小雨,好久没有吃家乡菜了吧?你多吃一点。都是你妈的手艺。”群雅转移了话题。
“谢谢幺姑,谢谢我的母亲大人。”小雨给李青抛了一个媚眼。
李青白了她一眼,不再理会,伸手招呼:“来,来,都是大家喜欢吃的菜,多吃点,多吃点。”
仿佛号令。除余老伯和老二以外,大家朝着自己喜欢的菜动手,开始大块朵颐。连小雨也摒弃自己遵从多年的饭桌礼仪,呼哧呼哧地开吃。到底是在自己的家里,一家人面前,还端着场面上的斯文和礼仪,就成了做作。这里,不需要那一套。余老伯看着孩子们,不自觉地又露出带着满足的笑容。哪怕自己不吃或者吃不了,能看着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一顿团圆饭,即便像小猫小狗那样抢着吃,他也高兴。只是这种场景一年也难得遇上几回。
独眼狸猫儿蹲在条凳上,王婆婆夹了肉给它。正往嘴里送,被从角落里窜出来的黑猫生生地给夺走了。呜——呜——独眼狸猫儿发出警告,但无济于事。
“可恶!”王婆婆咕哝着。
娜娜打抱不平,跟着撵出去。因为留恋饭桌下的那一方天地,即刻又转身回来了。于是,黑猫躲在角落里,轻松愉快地享用去了。
下午,余宝儿请的厨子也到场了,用一辆电三轮拉来各种餐具、锅、笼屉等。武田和余宝儿围上去,七手八脚地帮忙往厨房里搬。余老伯坐在大门旁边的条凳上,笑盈盈地看着孩子们搬进搬出。印象里,距离最近的一次办酒席还是老二出嫁的时候,家里也请了厨子热热闹闹地办了几十桌。老二的大儿子都26了。一晃,27年过去了。年轻的时候,余老伯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但,现在不同了。自己就喜欢人多,热热闹闹的,有生气,有人气。即便自己插不上话,一边看着也舒坦。娜娜看见热闹,也发挥它的特长,叼起一只做蒸菜用的不锈钢碗就往厨房里搬。厨子是余老伯本家兄弟,叫余老幺。他很惊讶:“这狗怎么这么能干?还能帮着做事。了不得。”
“只要耐心教它,一般都能学会。”余老伯得意地说。
“那不是像一个娃娃?还能给你做个伴儿。”
“那是。平时,就是它陪着我。”
“了不得,了不得。”余老幺一连赞叹,还不时把娜娜看看。或许,这还是第一次让他长见识。
由于要忙着明天酒席的准备,余老幺没有再做过多的讨论,进厨房忙去了。
七
经过半夜,一上午的准备,菜品基本齐当。
客人们陆续到场。由于当地有规定,不允许大操大办。父亲的80大寿,余宝儿仅通知了父亲的兄弟姐妹、儿女和乡邻前来祝贺。作为女主人的王婆婆拄着拐在院坝里来回走动,招呼着到来的客人,还时不时地往路口张望。不知道,怎么了?到现在还没有到。她在心里嘀咕。
武田和余宝儿一起忙着给客人沏茶、倒水、点烟。桌子上盘子还摆着诸多瓜子、花生,核桃、糖果等零嘴儿。客人们纷纷围着余老伯:“老爷子,高寿哟,高寿哟。常说,人到70,古来稀。今天,80整了吧?都是时代好了,孩子们孝顺,才得此结果。你老,好有福气。”
“哎,哎——”余老伯穿着一身幺女儿买来的藏青色唐装,正经端坐在门口只顾着一个劲儿地点着头憨笑。
“你老还要多走走,多看看,少生气。争取活到一百岁!”有人鼓励。
“这,就可以了。”余老伯说。
......
余宝儿抬出自己的自动麻将机和几个相同爱好的客人切磋去了。其他人站在一旁看热闹,武田仍然帮着掺水。几个老辈儿客人跟王婆婆聊家常。
眼看11:30,那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没到来。群雅出来问:“来了吗?”
“没。”王婆婆回答。刚一转身,一个背着大约一个两岁孩子,手里牵着一个大约5岁孩子的老年妇女急匆匆地走来。
“大姐,辛苦了。”
“大家都等着你。”王婆婆带着些许责备。
“差一点,走不来。你看,这一大一小,缠死了。半天出不了门,好不容易出门了,小的又把屎拉在裤子里。比我年轻时,还累。”她摇摇头。
“没事,来了就好了。”群雅开导。
“喊,太外婆,姨婆婆。”她教手里的大孙女。
“太外婆——姨婆婆——”
“好——好——那里有糖,还有果果。快去!”王婆婆说。
群雅点头示意。
老大松开手,大的孩子飞奔过去,找吃的去了。她把小的也放在地上牵着,一下子站直身子,呈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爸。我来晚了。”老大走向余老伯。“来,叫太外公。”悄悄地把2张红票子塞进他的兜里:“爸,你拿着。”
“来了,就好。”余老伯说到。
“太——外——公”小孙女怯生生地喊道。
“去吃糖,那里有。”余老伯指着院坝里的一张桌子说。老大松开了小孙女的手。
“小泽和王慧都走了?”王婆婆走过来问。
“不走,怎么办?孩子都这么大了,大的,眼看着要上小学了,小的,明年要上幼儿园了,都要花钱。不能只生不养。种地还不如外面做工挣得多。”
“大姐,你也不容易。快坐。我去厨房里看看,是否该上菜了?”群雅插了一句。
“你看,爸80大寿,我也帮不上忙——”
“没事。哥哥请的厨子做菜。”群雅拍拍她的胳膊,进厨房去了。王婆婆也跟着去。
“大姑,你来了。”小雨过来招呼。今天是星期二,正值股票的交易期,她一直在楼上在电脑前查看股市的波动。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这才走下楼来看见了老大。由于多年没回家,很多相邻和亲戚都生疏了。对于其他客人,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哎。还是那么乖。”
“我妈偏说,我不乖。”
“父母都是为你好。理解些。”
小雨淡淡地一笑:“你幸福吗?”
“怎么不幸福?大家都这么过。”老大回答。
那时,小孙女偏偏对桌子上吃的不感兴趣,伸手去掏姐姐兜里的,大孙女捂住口袋不让,她哇哇大哭。“你给妹妹一点,不行吗?”老大赶紧过去牵着小孙女,“奶奶,给。奶奶,给。不哭了。”顺手抓了几颗糖给她,小家伙马上闭嘴。可,大孙女嘟着嘴。趁人不注意使劲推了一把,小孙女倒在地上。哇——好半天,哭声才从嘴里发出来,无比委屈和悲切,仿佛积攒了许多年。
“可恶的东西。”老大训斥。
小雨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不住地摇头。
“看,雅琪,那里有一只狗。”王婆婆听见哭声,走出来说。
大的孩子赶紧朝娜娜走去。接着,小的孩子也看见了。瞬间,刚刚的委屈和不快就烟消云散了。娜娜成了她们的明星:又白又高大,两只耳朵耷拉,洋气得很,比动画片的明星还好看。两个孩子开始围着它转。娜娜乖巧地任由她们摸摸,抱抱,亲亲,甚至一起分享美食,不亦乐乎。老大则围着孩子们转:“脏不脏?狗嘴巴里吃过的东西,你们也吃?”
“好吃——”小孙女回答。
老大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眼前的一切早已从记忆里淡去,小雨看着陌生感骤起。她又回到楼上,查看自己在股市的投资此此时刻的收益,以便决策是否要买进卖出。
趁孩子们玩着正开心,老大来到父母卧室对面的房间看着静静躺在床上老二:两颊凹陷,眼睛突出。心里很不是滋味。去年,还好好的,今年就成了这般模样。过几年,将来,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
老二正要坐起来,老大说:“不要,躺着吧。好些了吗?”
“好多了。”老二说。
“看着,还挺虚的。多吃东西,增强抵抗力。慢慢的,会好的。”
“嗯。”
“你躺着。我得去招呼我家那两个‘妖精’,不能陪你了。”
老大赶紧退出来。
“雅琪,雅兰——”
那时,大孙女雅琪骑在娜娜的背上,正有力拍着娜娜的屁股:驾——
“摔下来,怎么办?我的祖宗!”老大急了......
余老伯坐在大门口静静地看着孩子们,陷入了沉默。倒是,黑猫不见了身影。也许是人多,吓跑了它,躲在那一个角落里?
开席了。桌子分别摆在堂屋和院坝里。余老幺用托盘把菜盛出来,一座座摆满。鸡、鸭、鱼、牛、羊肉应有尽有。“哇,这么丰盛!”客人们惊叹。因为大家都知道,连平时最便宜的猪肉也攀升至38元一斤。满满的5座菜足以说明主人家的深情厚谊。
“感谢大家来祝贺我爸的80大寿。来,我代表老父亲敬大家一杯。”余宝儿站起来,发表祝酒词。
客人们喝下第一杯,斟上第二杯就纷纷起身向堂屋里的老寿星走来。
“看,儿女们都回来了,把这80大寿办得风风光光的。羡慕人哪!”
余老伯点点头。
“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爷子,也是四世同堂了吧?祝你向百岁进发,五世同堂。”
“祝贺余老爷子,家和万事兴,越活越精神!”
“祝愿老爷子身体康健。为世间多贡献些世间和精力,让我们年轻人羡慕。”
“祝老爷子龙马精神,九九艳阳!”
......
“好,好,好——”余老伯裂着嘴,把脸庞上仅有的一点肌肉往左右两边挤,高高隆起形成两道括弧,两眼眯成一条缝,嘿嘿嘿地笑......
八
送走了客人们。武田和余宝儿帮忙把厨具、餐具装上三轮车,余老幺正准备发动车子。余宝儿塞给他300元钱:“辛苦了,幺叔。”
“不是说了,帮忙吗?哪能要你的钱。”
“这年代,不能光帮忙。我知道你是按桌收费的。这一点钱,就当你打小工了。”余宝儿把钱强摁进余老幺的兜里。
“谢谢了,幺叔。”
“不好意思了。那,我就走了。”
突突突,三轮开走。
几个儿女除老二、老大之外,其他人几个包括小雨都忙着收碗筷,打扫卫生。吃不完的菜品,除去放进冰箱的,鱼全部分给了娜娜和独眼狸猫儿。守在角落里的黑猫逮着机会猛窜出来,把碗里的半条炸鱼叼起就逃了。独眼狸猫儿委屈得直叫:喵——喵——喵——在确定没有追兵之后,躲在屋后的草丛里狂吃起来,嘴里发出急促地呜——呜——呜的声音,昭告:它又得逞了。
此刻,娜娜顾不上和孩子们嬉戏,更顾不上黑猫。食盘里,比平时更加美味的食物堆成了山,不趁早吃,说不一定,黑猫要来抢夺,自己怎么肯?老大赶紧把孩子们领走。她知道,狗有护食的习惯。在它进食的时候,人或动物的打扰会被误认为是夺食,会遭到它的进攻撕咬。尽管娜娜温顺。但,都说狗是长毛的,难以预料。她不愿自己的孙女以身试险。
余老伯很兴奋。今天,自己是满足的。至亲,相邻都来了,来祝贺自己80大寿。热热闹闹的,风风光光的,也是体面的。在他看来: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面子重要,体面更重要。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余老伯很赞同这句话。今天,连腰椎也不疼了。自己一头白发坐在堂屋正中扶着龙头拐杖,满脸通红,颇有寿星之风。那么多人围着自己敬酒,祝福的话说了几箩筐,心里真甜哪。有孩子们收拾打理,自己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了。王婆婆也陪着余老伯在堂屋里坐着,脸上的褶子跟开花了一样。今天,家里不止热闹,还在于完全不用自己动手,看看就好。
孩子们打理完,天色渐晚。余老伯坐坐,偶尔也起来走走,幸福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跟随时要融化似的。他一直未上床休息,感觉有什么事要交待。老大觉察到。倒是老二不能久坐,早早上床躺着了。待弟弟妹妹从厨房里走出来,老大招呼:“来来来,今天,我们陪爸爸坐一会儿。”
就在平时吃饭的八仙桌边,大家分别坐下。
“爸,今天,精神不错。”武田说。
“确实,红光满面的。”群雅附和。
“那还怎么样呢?热热闹闹的,能不高兴吗?”余宝儿很骄傲。
“那是。不晓得,我们像这大岁数,怎么样。有无人给我们过寿,摆酒。”老大感叹。说完,她朝外瞟了一眼,孩子们正在揪着娜娜的耳朵玩。
“言归正传。今天,卖菜、烟、酒等七七八八的共花费花了4600块。除去老二,我们仨分摊了。”余宝儿提议,并看着武田。
武田正要张嘴说话。
“算了,不增加你们的负担,我自己出了。”余老伯说,“老婆子,把钱数给他。”
余宝儿看了父亲一眼,也看看武田,看看老大。大家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财神爷发话了,不分摊就不分摊。那,把我给幺叔的300块也给我嘛,钱不好挣。我跟你不能比。你是自来食,我要几块,几十块地去凑。”
武田看了群雅一眼,把头扭到一边。老大又朝门外望去,看看她的两个宝贝孙女在干什么。小雨站起来,摆摆手:“这是你们和爷爷、婆婆之间的事,你们解决。我有事。”说完,她上楼了。
“爸、妈,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吃的没有收捡,顺便给大家烧一点洗脸、洗脚水。”李青进厨房去了。
王婆婆把余宝儿看看,跌跌撞撞地回卧室取出了一摞红票子慢慢地清点好递给他。
余宝儿接过,也上楼去了。
余老伯收起笑意起身缓缓地走进自己的卧室。
“老大招呼娃儿洗脸、洗脚,准备上楼,困。”王婆婆跟着老伴儿准备进卧室时,她招呼了一声。
“哎。”老大回应。
接着,武田和群雅也来到父母的卧室。群雅又塞给王婆婆500元钱。
“你们这是干啥?”王婆婆说。但,她还是接过揣进了口袋,顺手把房门也给带上了。
“老头子,武田和群雅在呢,你不是想去养老院吗?”王婆婆提醒。
睡在床上的余老伯突然坐起来,抓起枕边的龙头拐杖就朝她扔过来。
“爸,你这是干啥。”群雅伸手挡过去。
“吹火筒,无中生有。谁说的要去养老院?活得不自在了。不给你松皮,你那嘴巴就痒痒。”余老伯骂道。
“疯狗日的。这么不讲理!”王婆婆带着哭腔。
“好了,好了,今天,是好日子,应该高兴才对。”武田坐在沙发上,劝解。
“她呀,生得贱。欠打。”余老伯气愤地说:“武田、群雅,我那里也不去。就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我住了几十年。”
“哎。”武田顺着他的话捋。
王婆婆没有再讲,不住斜斜地看看余老伯。有一种明知自己给人卖了,还必须帮着数钱的感觉。
“妈,不生气了。”群雅安慰。
“能不生气吗?”王婆婆说。
“我累了。你们也准备着上楼去困。”余老伯终止了接下来要继续的对话。
“那,我们准备休息去了。你们也别闹了,一把年纪了,让别人笑话。”群雅说。
“不会闹,爸不糊涂。去困吧。”
王婆婆看着幺女、幺女婿离开,有些不舍,跟到门口:“看看你们嫂子把热水烧好没有?”
“知道。”群雅回应。
厨房里,一口大盆边,老二、老大和老大家的两个孙女正坐在小凳上慢慢地洗脚。
李青正在给锅里添水。
“群雅,你们等一下,马上就好。”
他们洗漱完毕,也上楼睡觉了。
农村生活就是这样。除了看看电视以外,没有其它的娱乐活动,基本是天黑就上床睡觉。群雅和武田均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多年外面生活的改变使他们对这样的作息已不习惯,但,此刻,也只能客随主便。
灯很快关了。山里的夜没有噪音,很静;没有灯火通明,更没有灯红酒绿,也很黑。虽然群雅和武田半生都在跟山,跟路,跟工程打交道,白天上班,晚上还有会议及明天的工作安排,也没有城市夜生活的浪漫和多姿。但,相较这种天黑开始就要一觉睡到天亮的生活,他们感到茫然,空虚。夜,多长啊!难道,生活不可以换一种方式?然而,真正身临其境,在千百年的老传统,老习惯面前的时候,武田和群雅也不知道,假如不睡该干什么?此刻,又无睡意,他们瞪着眼睛在黢漆抹黑的夜里瞎看。武田甚至怀疑起自己曾经对乡间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你说,爸说过,去养老院吗?”群雅小声地问。
“你说呢。”武田反问。
“你装吧。”
“我哪敢。”
接下来,他们都沉默了,直到,武田感到胳膊上湿漉漉的。
“哭了?”
“没有。”
“我明白爸的意图,可是我们惭愧呀——”
“不说了,好吗?”
“哎。”
次日,吃过早餐。小雨说,买了晚上的机票,必须赶回去。其他人也有自己的事,各自散去。唯独武田和群雅留下了。群雅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务,武田陪余老伯在屋后的公路上走走。晨曦里,夕阳下,留下了翁婿俩彼此依偎、陪伴、依恋的身影。余老伯又恢复了昨天的精神和喜悦,腰椎也没那么疼了,还能吃下小半碗饭。武田看着甚是高兴。
6天过去了,群雅和武田也走了。一早,余宝儿简单地道了一个别,就忙去了。余老伯和王婆婆却坚持要把他们俩送到二郎街上,群雅和武田不肯。
“还能送送你们,我心里高兴。”
群雅还要拒绝,被武田拦下:“我们一起走走。”
于是,武田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扶着余老伯,群雅搀着母亲,缓缓地顺着水泥路朝二郎街走去。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这样的时候不多了,绝对是限量而珍贵的。所以每一个人都心事重重,谁也没有开口讲话,只是缓缓地朝前走。娜娜也去了。它好像明白人的心事一样,没有撒欢,闷闷的,一步步跟着人的节奏前进。武田记得,在过去的每一次回家、离开,余老伯必定坚持接送,无论天晴或是下雨。再沉的行李箱,他举起来扛在肩上就走。仿佛那是他该做,且必须做的,只有那样才能体现他对自己和群雅的感情。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还有其它他能表达的方式。哪怕早些年,他就白发苍苍,力不从心。但,只要能坚持,就必定去做。在记忆里,那一个总是在他们达到之前就站在公路边,汽车站旁等候的老父亲身形越来佝偻,瘦小。直到前年,父亲再也不能亲自来接他们了。
那是腊月里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通往余老伯家的岔路口空无一人。待武田和群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才看见他还站在昏黄的大门口不断地向着路的方向张望。
“爸,这么冷,你进去呀。干嘛非要等我们?”群雅说。
“不冷。爸腰椎不好。下雨,走不来了。”余老伯一脸失落。
武田上前扶他,看见挂在他鼻尖的鼻涕和冻红的脸庞。自己的父亲早亡。在他心里,余老伯就是自己亲生父亲。看着父亲一天天衰老,像蜡烛一样燃烧殆尽,自己很痛心,却无能为力。即便是陪伴这样简单的举动,自己和群雅都无法长久地进行下去。此刻,他只愿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即使自己能多陪他一秒钟,也好。
“武田,如果我先走了。你就把你妈接走,你们照顾她。”临到街口的时候,余老伯说出了这句话。
“爸,别担心,你身体好着呢。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会承担的。你放心。”
王婆婆停下来把老头子看看,也把武田看看,泪眼汪汪地又继续往前走......
九
冬去,春来。
印象里,春总是象征着希望与生机。然而,在二郎一带,也预示着真正梅雨季节到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哗啦啦......猫了一冬的雨以这样的面目与人们见面了。余老伯也从躺了近一冬的屋子里走出来。毕竟春天来了,他很庆幸。
可是,连日的阴雨愁坏了他。冬天里,黑猫在吃饱喝足之余,常常在屋顶奔跑,加之风吹使得原本就松动的瓦片更加松散,像破布一样搭在屋顶上。雨直接从口子里灌进来,这里滴答,那里汇成了线。屋里泛滥成灾,锅碗瓢盆全部派上用场。空档的地方还可以用器皿接一下,而墙壁上,无论如何是任何器皿也无法解决的,即便是暂时的对付一下也不行。半个月过去,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厨房更加倾斜,仿佛随时都要倒下来,塌下去。
不到万不得已,自己是不会进厨房的,但,老伴儿天天要去做饭。怎么办?余老伯佝偻着用不太能伸直的腰板看着愈加破败的老厨房,无能为力。
黑猫没有其它去处,就躲在余老伯的旧柴房里,总是一身灰头土脸。王婆婆加强收捡,食物不算富足。但,独眼狸猫儿的碗里总会有。它盼望着晴朗的天气,再上房顶打理打理皮毛或晒晒太阳。娜娜和往常一样,忠实地陪着余老伯,给他解闷儿。
在一天晚饭时,王婆婆忍不住:“宝儿,我们那厨房要倒了。”
“倒了,就倒了嘛。反正这么多年了,难看死了。早该不要了。”余宝儿边吸着面条,边回答。
“在哪里做饭呢?”王婆婆问。
“重新修。总之,不能在楼房里做饭,那样又脏又难看。”
“那——钱呢?”
“你们不有钱么?难道要我出钱?我又不在这里生活。要不是你们还在,我怎么会住在这里?”余宝儿看着王婆婆。
余老伯一言不发,慢慢地拉扯着筷子上三两根面条,保持着一贯地、表面上的平静。王婆婆看了余老伯一眼,噎动着嘴唇。话,终是没有讲出口。
还是老样子。余老伯吃了几口,就将碗里剩下的面条端去喂娜娜。王婆婆夹着面条,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离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把夹在筷子上的面条往嘴里送。余宝儿吃完,也出去了。
生活照旧:吃饭,洗碗,打扫。王婆婆经历着老套的,一成不变的流程。就在她洗碗的时候,余宝儿来到厨房四处仔仔细细地看看。接着,就出去了。
王婆婆继续跌跌撞撞地收拾。
“老头子,你说修不修?”王婆婆洗涮完成回到卧室在沙发上坐下,犹豫半天才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修,你怎么做饭?”
“将就算了,都这把年纪了。”
“不还在喘气吗?”
攒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攒下一点,一下子就要拿出一部分出来,王婆婆实在舍不得。
“让儿女们凑一点?”
“你又让武田掏?”
“即便让他掏,也在理。”
“闭上你X嘴。不知足的东西!”
“不让掏,我们出。你能干?”
“80岁,咱还建房子。还不能干?”
“只图能干。留下的那一个人,不花钱了吗?”
“先人,不还在喘气吗?”余老伯提高嗓门,使得原本卧在地上闭目养神的娜娜赶紧抬头望着余老伯。
王婆婆厌烦的看了他一眼,不再作声。
次日,王婆婆刚刚把碗筷收进厨房,就听见屋后机器行进的声音:哐当哐当——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看见一台挖掘机正朝自己家开来。余宝儿从车里跳下来:“快快快,把锅碗收拾一下,准备扒房子。”
“啊!”
“想它塌了,把人砸了?”余宝儿说。
余老伯走出来,吃惊地看着行进的庞然大物,显然被他的神速惊讶到了,有一种火星掉落在脚背上的感觉。
不是还没有定下来么?王婆婆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快?她慌慌张张地回到厨房,余宝儿第一次破例帮着她一起把锅碗瓢盆往外搬。
在挖掘机的帮助下,轰——为余家服役52年的老厨房倒了。在曾经它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余老伯面无表情远远地看着。在农村乡下,修房造屋是人一生中一等一的大事,却再次发生在自己耄耋之年。该自豪呢?还是该......余老伯纠结着。
很快,工人来了,挖基脚打基础。担心油烟熏黑楼房,王婆婆让工人帮忙扯了一块塑料布一边挂在在楼房的窗台上,一边用两根木棍支起,将就着在此做饭。黑猫乐坏了。光天化日之下,收捡不如以前方便。即便给罩子罩上,黑猫灵巧的小爪子也能掀开。从此,它频频得手。皮毛呈现出更加诱人的光泽,身子肥硕,仿佛富家公子,油头粉面,仪表堂堂。有两次,连娜娜也捡了便宜。捡到半块肥肉,卧在草丛歪着嘴巴吃得津津有味。
“哎哟,怎么得了!肉,明明罩着呀?都背跑了。38块一斤,1斤半肉,一转眼就没有。可恶。”王婆婆又一次坐在板凳上哭了,手不断地抹着眼睛,委屈得跟那时刚刚嫁进余家时一样。
新建的厨房原计划15个平方即可。余宝儿说,太小了,像缺了牙的嘴巴,跟旁边的楼房不匹配。重新规划的厨房建筑面积达到42个平方,配有餐厅、装有马桶的卫生间和热水器的浴室,造价翻了两倍。老板和工人自然乐意。对于王婆婆和余老伯来说,实属不易。简简单单的砖砌、盖瓦,没有地砖、粉刷、吊顶,普普通通的水泥抹平,5.5万块钱就出去了。曾经,锄头挖的茅坑和茅坑旁隔出一个小房间,烧一桶半桶热水就解决入厕、洗澡的问题,纵然它不如有马桶的卫生间和有热水器的浴室方便。但,这样生活了近一辈子,完全不存在习惯不习惯。临了,临了,这样兴师动众的大兴土木,有那必要?余老伯看着眼前发生的改变,眼里充满疑问。对于手里每一分钱,王婆婆都看得弥足珍贵。既然大笔支出避免不了,就要并拢手指,开源节流。大几十元钱买来的猪肉,还没做,就没有了,怎么不让人心疼呢?
黑猫可恶!与它,填饱肚子就成,顾及不了那么多。
“弄死它,必须要弄死它。”余老伯从床上爬起来看着哭泣着老伴儿,斩钉切铁地说。
“你追得上吗?还弄死它。”呜呜呜——
“莫哭了。”余老伯说完转身缓缓回到卧室又躺下,默默地望着蚊帐顶。
第二天一早,他佝偻着牵着娜娜在退休金没有到账的情况下破例去二郎街,买回了一袋火腿肠和一小瓶药水。午饭的时候,黑猫倒在墙角,歪着脑袋,四脚朝天,怒目圆瞪,口吐鲜血而亡。
“死了,死了。终于弄死了。”余老伯走近它,叹了一口气。无论是谁,都是命。曾经,在老伴儿不在家的时候,自己总要给独眼狸猫儿的碗里多加一份食物。虽然不及独眼狸猫儿、娜娜一般的待遇,只愿能安然地活下去。但,终究是畜生,哪知人意,懂人情?才演变成今天的这般,让自己最终当了恶人。
“你怎么早没想到,偷吃了我们多少肉?”王婆婆似乎还不解气。
余老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扛起几年没用过的锄头,佝偻着拾起黑猫的尸身一路拖着,费力地在曾经的菜地里,掘了一个坑埋葬了它。
娜娜看到死相凄惨的黑猫,似乎明白点什么,呆呆地回到余老伯的卧室里继续卧着。一连好几天,它都没有表演“咬尾巴”和“踢足球”。独眼狸猫儿倒是自在得很,重新享受起王婆婆的独宠。吃快;吃慢;自己出去游荡或是睡个饱觉再吃;怎么样都是自己的。跟8个月前,一样。完全不必担心、在意自己的食物是否被抢夺,是否饿肚子。
余老伯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十
开头倒是神速,甚至轰轰烈烈。
待厨房的基础弄好,就停下来了。一连半个月都原封不动地摆着、看着。王婆婆在窗户下面做饭的日子不好过,风吹日晒。无论那一种,都是一种考验,尤其对于一个身有残疾,又70多岁的老年人来说。屋后的公路上倒是热闹,轰轰轰地,一车又一车的建筑材料经过。
因为厨房要建的缘故,王婆婆减少了去二郎街上打牌的机会。除去逢场,平时,基本都在家里待着。虽然仅多一个人,但大不同。物件触碰的声音,老伴儿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声音,甚至是水流的声音,当然,也有娜娜和独眼狸猫儿叫唤的声音。高高低低,长长短短,轻重不同,大小不一,花开一样,生长一样刺激着余老伯的耳朵,也刺激着他的精神和欲望,常常出来走走,看看,饮食也在明显地增加。他认为,或许别人祝福自己活到百岁是可以预期的。
轰轰轰——
滴滴滴——
他和老伴儿看着屋后每天经过的材料运输车不解。
“谁家要大修房子?”晚饭时候,王婆婆问。
“姑父家。”余宝儿说。
“姑父家?他们不都在城里住着吗,十几年没有回来了。怎么,一下子,要回来住?”
“他不回来,表弟要回来。叶落归根,建别墅。不止他们要回来,连本家二叔也要回来,准备把先前的房子装修一番。越是有钱人,越留念故土。现在,大家越来越看重老地方了。再说,老宅破败倒了且多年无人居住,就意味着连宅基地也丢了。要想再建,那是不可能的。”
“哦。”王婆婆埋头继续吃面条。
一旁的余老伯没有接话,停住手中的筷子默默地看着饭桌。过了好一会儿,又简单吃了两口,夹了三、四块肉放在碗里就端出去喂娜娜了。
“老头子,又不吃了?成天,就想着娜娜。”王婆婆妒忌。
“吃吧吃吧,就数你最乖。”余老伯边倒边咕噜。
农村建房没有具体的安排和约束。经历断断续续3个半月,厨房总算建好了。
竣工那一天,李青回来了,围着厨房、卫生间、浴室、餐厅看了一圈。
“其他都还可以,就是,就是......怎么不贴地砖、刮白、吊顶呢?”她皱起眉头。
“就这样,5万多块钱就出去了。”一旁的王婆婆不悦。
“要做,就做好,像样嘛。”
“我们是没有那个能力了。看你们吧。”
“现在,我们又不回来住。”
“我们住,只能这样了。”
李青把脸沉下来,转向一旁的余宝儿:“你不知道安排一下?”余宝儿不语。
余老伯置身事外,独自拄着拐杖牵着娜娜顺着水泥路溜弯去了。
待余老伯回来,余宝儿和李青走了,王婆婆一五一十地讲给余老伯听。余老伯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声不吭。不管怎样,自己在耄耋之年完成了其他人难以完成的事情。可以说,是壮举。其他人这么评价。
第二天,余老伯家乱作一团。
快,8点了。余老伯也不见睡在床铺对面的王婆婆翻身起床。嘎吱——余宝儿第一次起来打开厚重的大门,阳光照进来刺得他眯起了眼。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婆婆还没有起来做饭。“妈。”他叫了一声。算了,去二郎街上吃早饭吧。接着,他去卫生间洗漱。余老伯用脚蹭蹭王婆婆的腿:“起来了。”
毫无反应。大概因为昨天李青的话生气了吧?余老伯再一次蹭了蹭她。他发现,老伴儿身子冰凉。余老伯坐将起来:“他妈,他妈......”还是没有回应。余老伯佝偻着爬过去,摸了摸王婆婆的脸上和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她——
“宝儿,宝儿——”余老伯颤抖着惊叫。
“啥事?”余宝儿推门进来。
“你妈,你妈——”
余宝儿上前检查了一下,就赶紧退出去。接着,凳子被触碰倒地:吱—啪—然后,就听见他疯狂地给这个,那个打电话:“快,快,妈走了......”
“帮帮忙,帮帮忙,我妈走了——”
......
娜娜不明白为什么“外婆”还不起来,自己早就饿了。它随余宝儿来到余老伯床前,习惯性地咬着自己的尾巴殷勤地转圈圈。而余老伯坐在床上,抖动着手抖动着嘴唇,眼泪滚落下来打在被子上、衣服上就碎了,留下一片湿痕。老伴儿再也不能,再也不用起来给他和余宝儿做饭了。她先走了,侧卧着,跟平时睡着了一样。娜娜不见理会,反而转得更欢,更快了。
第二天上午,武田和群雅开车也赶回来了......
办完丧事,武田和群雅又要赶回项目上班。晚上,余老伯把
武田喊到一旁:“你妈走了,我也该走了。”
“爸,你去哪儿?”
“你妈在世的时候,我就提出,去养老院。记得,我过80大寿的哪一天晚上,我跟你妈妈发脾气?我怕增加你们俩的负担,忍住没有说。现在,是时候了。我自己的退休金和剩下的老本完全可以承担那里的费用。有空,来看看我就成。”
“不。我们不是不管你,更不是不想承担。我跟群雅都说好了。我们把你接走,我们到哪儿,你就到哪儿。因为这个,我们把车开回来了。”
余老伯笑了:“我知道,你俩孝顺。但,爸还不糊涂。以前,我也是吃公家饭,哪能不懂公家的规矩?带着老人去项目,怎么干工作?再说,我这腿也走不了那么远了。”
“都有父母儿女,领导会体谅的。只要你跟着我们,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我们解决就好了。”群雅说。
“那样,我就真成了老糊涂了。有你们俩这份心,我知足了。我给养老院联系好了,你们送我去就成。其他的,你们都不要再讲了。我决定的,不可改变。”
“不,爸,你再想想。”武田说。
余老伯转身进屋去了。群雅和武田看着彼此,无言以对。瞬间,群雅的眼泪再一次盈满眼眶。
很快,4个子女,包括儿媳女婿也来到余老伯的房间。余老伯正在找什么,一个整理好的大牛仔包放在地上。
“爸,你跟我们走。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群雅哽咽了,扶着余老伯在床沿上坐下。
“爸,我们都能照顾你。你去那一家都行。”老大说。
老二呆呆地看着余老伯,低下头不断地抹眼睛。一脸沧桑的李不勒坐在旁边,双手来回抚摸着膝盖,不知道如何是好。余宝儿和李青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没有作声。大女婿杨建二看了一眼老大,也没有说啥。
“你们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不为难你们。养老院是一个好地方,可以解决吃、住、普通的生病。那里更合适我。你们不用担心。老二,你身体不好,多保重。爸,管不了你了。”余老伯说着,把目光投向余宝儿:“宝儿,房子给你修好。我走了,没有人住会坏的。你们都保重,大家都是上年纪的人了。有时间,就来看看我。”
“爸,看你说的。这房子明明就是给你们修的。这不是妈突然走了吗。你实在要去养老院,我赞成。那里条件好,还有专人伺候,比在家强。我和李青都没有时间。”
“明天,我让武田送我去养老院就行了。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哪,老弟,就辛苦你了。”余宝儿说。李青碰了碰他胳膊,似乎有话要说。
“就让老弟送吧。爸辛苦一生,让他如愿。”余宝儿接着说。
“他和群雅要走,顺路。”余老伯补充。
“爸,你喜欢吃啥,让李青给你做。”余宝儿说。
“不了。你们好好的,就行了。”心愿达成,余老伯一脸轻松,露出少有的释然。
“爸,你再想想?”武田说。
“我累了,你们都去困。”余老伯吩咐。
余宝儿和李青先出去了。紧跟着,老大、老二和两女婿也走了,留下群雅和武田。群雅哭红双眼,眼泪汪汪地看着余老伯,希望他回心转意。
武田对她摇摇头。
“爸,明天,我送你去。但,我们先看看条件,再决定好不?”
“好。你们去吧。”余老伯说。
群雅和武田退出来,关上门......
李青早早地起来做好了饭,兄弟姊妹几个先后起来。余老伯在群雅搀扶下,来到桌边将就着扒了几口饭,就进屋去了。
“武田,给我把包放在你车上。”
武田放下碗,跟着进了余老伯的卧室,把那一只昨晚就整理好的牛仔包提走放进车子的后备箱。群雅要搀扶余老伯,被他拒绝了:“我还能走,你们放心。”说完,他拄着心爱的龙头拐杖,挎着一个绣着“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向车子走去。老大、老二含着泪和两个女婿也跟在余老伯的后面。武田发动车子,群雅替父亲系好安全带,也上了车。老大老二拍着车窗:“爸,不合适,就回来。我们照顾你。”
群雅摁下玻璃,看着余宝儿也站在车外看着余老伯一言不发,严肃中流露出淡淡的伤感。倒是李青走过来客气对余老伯说:“爸,你啥时候想回来,宝儿来接你。”
“好。你们回去吧。”余老伯微笑着回答。余宝儿、李青、杨建二和李不勒转身回屋去了。
轰——,车子启动。
“群雅,你去把你妈的遗像带走。她喜欢热闹。”余老伯说。
“昨晚,不是说了吗?把妈的遗像带走。就知道哭。”武田责备。
群雅打开车门回到父亲的卧室,看见李青和哥哥余宝儿正在屋子里,李青的脸拉得很长。她没有招呼,取下母亲的遗像就走了。娜娜来来回回地跟着,最后站在车子前面巴巴儿望着武田,望着余老伯。余老伯没做声,武田扭头看见了他眼里的泪光。
武田把手一挥:“群雅,下去把娜娜带走。”
老二跟上来,趴着余老伯旁边的玻璃上痛苦流涕。接着老大也过来,姐妹俩哭作一团。
“让你俩姐也上车吧。”余老伯说。
“大姐,二姐,都上车。”武田探出头去。
接着三姐妹坐在后排,车子开走了。在开出离家约3公里的地方,余老伯说:“武田,停下。”
“群雅,你把牛仔包打开。”余老伯吩咐。
吱——群雅看见了,一包百元的红票子。
“爸,你?”她不解。
“给你大姐一万,给你二姐两万,她身体不好。我留两万,剩下的留给你。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你们给的,我们花不完攒下来的。如果我还能多活两年,你就用来补贴我在养老院的花销。”
“爸,你还是留着吧?”
余老伯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坐着看着前方。
武田看了一眼余老伯:“照爸的意思办。”
群雅清点了一下,共9万,分别递给大姐一万,二姐两万。
“老大老二,你们下车回家吧。都好好的,我就没有遗憾了。”
老大老二下车站在路旁,哭泣着挥手给余老伯道别。车子开往180公里外的通达市。
路在往前延伸。而身后的家,身后的景致,熟悉的二郎街、茶馆、劳作过的土地......都在一点一点隐退,消失。包括曾经对土地的隐忧,余老伯再也顾不上,只叨叨着:“独眼狸猫儿也成流浪猫了。那一年,我们家进来一条毒蛇,它上前打斗,活生生把蛇咬死了。它的右只眼睛被毒液伤害,瞎了。以后,是难再找到吃的。唉——”余老伯叹了一口气,摸摸卧在他脚下的娜娜说:“养老院不让养狗。你们把娜娜带出去养吧,好好待它。”
“爸,你放心。”
.......
尾声
半年后,群雅辞去多年的稳定工作,在自己家所在的城市觅得一个相对轻松但收入不高的临时工岗位,正准备接父亲到身边赡养,却接到养老院打来的电话,说,余老伯不行了。待武田和她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余宝儿正在处理后事。她和武田收拾完父亲的遗物,护工过来说:“我们去外面亭子里坐一坐。”
武田和她来到亭子里,护工递给他们14000元钱。
“这是余老伯让我交给你的。”
“谢谢。”武田略作沉思后,问道:“我父亲在这里过得好吗?”
护工笑笑。
“如果说不好,那是打我自己的脸。服务,大家都看到的,我用不着去吹嘘。刚来的时候,他经常自言自语地念到你们,说,你们最孝顺,他最想你们陪伴他。但,他知道:你们工作忙,又无固定住所。怕影响到你们,才来到养老院的。其实,他舍不得自己的家。来这里半年,就仅仅你们和他外孙来看过他两回。是你儿子吧?叫树叶。”
武田点点头。
“后来,他基本不怎么不说话,默默地,呆呆地,就是一天。你离得远,所以我们通知了你舅子。还是在你们登记的备用联系方式里找到的。”护工看着群雅和武田。
群雅再也不能自制,不断地摇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武田也扭过头去,不住地抹眼角。与岳父相处的点点滴滴仿佛就在刚才。秋日里,夕阳西下,岳父牵着娜娜,他陪着一起在屋后的公路上遛弯。岳父打开憋了许久的话匣子,滔滔不绝,他微笑着,应和着。岳父脸上漾起孩子似的,简单又满足的快乐。那时,霞光正照在岳父的脸上、身上,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恍若从画里的走来,格外的慈祥、温和。
“我还有事要做,你们忙。”护工走了。
待他们起身要离开,武田看见余老伯拄着拐杖向他们缓缓走来:“群雅、武田,你们来了?我走了,没有来得及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