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
我游完红水滩的时候,是十一点来钟。城市人的周末是睡懒觉的好日子,滩上稀稀疏疏没几个人,只有晴空低飞的燕子,林间唱歌的云雀,路边金银花飘来的清香。
感觉有点饿,就向着那一片五彩斑斓的太阳伞和帐篷走去,主人们热情过头,边吆喝边拉人,让我反感,我径直朝最远的那一家走去。
主人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二十来岁,瘦削的脸,白净的皮肤,还戴个近视镜。
“伯伯来了,欢迎您。”她在一个大铁炉柜后面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对我一笑。
“有什么吃的?”我边问边看支撑帐篷的铁杆上挂着的菜牌。
“多得很,凉拌面,米皮,绿豆汤……还有烤臭豆腐,小南瓜,野菜……你想吃哪样?”
我选中了凉拌米皮,烤小豆腐,姑娘点头一笑,“稍等一会儿,等我弟弟来。”
我在一个烤架边坐下,等着姑娘端茶上水,可是姑娘还是稳稳当当地在那儿坐着,只是满热情地对我笑着。
我心里有些不快,后悔选中了这家。姑娘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我给你泡杯茶吧。”说着,双手在椅子的扶手上用力一撑,站了起来。我看见她白净的脸顿时煞白,还起了一阵痉挛。
我大吃一惊,原来姑娘的腿是畸形的:两个膝盖骨是向后长的,还有些弯曲。她背着走路,刚好和我们正常人一样。可她站起来为什么这么痛苦呢?
“我自己来吧……”我赶紧说。姑娘点点头,指了指茶壶和杯子,慢慢地坐下去。
“你的身体这么差啊?”我自己倒了杯茶,和姑娘闲聊起来。
“是的,特别是到春天,风湿病就要犯……”姑娘刚才那一站一坐折腾到她的骨头了,但她还是忍着疼对我笑着说。
“风湿病得了多久了?”我问。姑娘说她生下来就双腿畸形,才几岁又得了类风湿关节炎,痛苦一直伴随着她成长。
“你读了几年书?”我叹口气。
“父亲背着我,读完了初中就没读了。”姑娘疼痛缓解很多了,她又笑一笑,“闲在家里好几年,哪样事都做不了。家里人嫌弃了,亏得县里开了这么一个风景点,才让我有了事做……”
我站起来环顾四周,姑娘的这个摊位确实选得不错,整个红水滩全景尽收眼底:一条清河纵贯东西,滩上满是龟裂的红土,土上长着车前草,刺玫瑰,还有长蔓的金银花,河对岸的丛林里立着马桑,杉树和杨拐木……
我问起姑娘的父母,她说因病五年前去世了,家里就剩她和弟弟。说到这里,她眼里噙满了泪花,把头扭向红水河的上流,那里有两只燕子正在晴空里盘旋。
我心头一紧,问:“那你和弟弟靠什么生活?”
姑娘说靠民政局的补助和村里老老少少的帮扶,好在前年县里的扶贫工作组下来,自己才找到事做。姑娘说:“我不能白吃白喝,也可以做点事的。我拿着给我的钱,叫村里的叔叔伯伯们帮我摆了这个摊。”
“你弟弟还在上学吧?”我问:“他上学,你又咋个招呼这个摊?”
姑娘说他们姐弟俩天没亮就起床,弟弟把她背到这里,再上山去一趟,然后去上学。
“上山干什么?”我问。姑娘笑了笑,把头扭向一边,没回答。
“那么,你们这个算是个自助摊位啰?”姑娘指指帐篷的顶,我走出去,看见篷顶挂着块纸牌,上面写着“姐弟自助摊”,我刚才却没注意。
于是我自己动手,开始做午餐,拿起油瓶,酱瓶,毛刷,小碟子,放到烤架边,又回来拿辣椒面,小豆腐。姑娘坐在厨柜边,给我做了一碗凉拌米皮。
看见小豆腐是青绿色的,我有些诧异。“豆腐放了哪样?会不会吃死人哦?”我开玩笑。
姑娘脸一红,有点气恼地说:“不会!吃死了我包赔。”
豆腐不一会儿就烤好了,我夹起一块沾了点辣椒面,好香!一股清香直入心脾。“嗬!这么好吃啊!你从哪里进的货?”
“我自己捉摸的。每天晚上都在做。”姑娘笑吟吟地说。
“你在豆腐里放了些什么呢?”
姑娘把头转向山那边的一条小路,没有回答。
我又看中了嫩嫩的青瓜片和水灵灵的小白菜,逗她:“选点这些你不会另外加钱吧?”
“哎呀,只管吃,你一个人吃得了好多?”姑娘说。
一个穿着黄T恤衫的少年从那条小路走过来了,走进帐篷,手里提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布,布下面是一片片椭圆形的翠绿的叶子。
“你死到哪里去了?这半天才来!”
“叶子不好打了。找好久才找到这么多。”弟弟满脸委屈。
“这是哪样叶子?”我问。
“藿香叶。”弟弟脱口而出。
“做哪样用?”弟弟刚想说,姐姐打断了:“快到河里去洗下手……客人看见你那绿茵茵的手,哪个还吃得下饭!”
管理处的高音喇叭里忽然传来一个通知:县里的扶贫工作队一点钟要到我们景区来检查工作,请各个摊位抓紧时间打扫卫生,准备迎检;各位尊敬的游客,你的汽车如果停放在公路边的,一律移车到新修的停车场去,违者将按照交规处罚。
我慌得站起来,又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几片烤好的小豆腐、小白菜、小南爪片。
“伯伯,您的车子是停在路边的?”
“是啰,我都遭罚过好几回款啦。”
“毛弟,去帮伯伯看着车!交警来了,解释一下。”姑娘对刚洗完手回来的弟弟说,“让伯伯把饭吃完。”
弟弟听了我说的车牌号,一溜烟跑到公路上去了。
我吃完饭,刚走出帐篷,不远处走来一大堆人。边走边议:“就是这家啦!绿豆腐,好吃得很!”
我走到公路上,却没看到交警。小弟站在车边,像守着一座金山似的守着我的车。大概是刚才跑得太急,额头上满是汗水,左边的鼻孔还拖着半条鼻涕。
我拿出十元钱,想作为他的劳务费。“不能要!不能要!姐姐说过不准要的……”他连连摆手,但眼睛还是盯着那张钞票。
“你能告诉我个事吗?”我把十元的钞票塞到他的手里,上了车,开玩笑地说,“这是咨询费。”
“哪样事?”
“就是你家的绿豆腐为哪样这么好吃?”
弟弟捏了捏手里的钞票,丢回车里,笑了笑,“姐姐不让说。”转身像猴子似的跑回去了。
我启动了轿车,驶向通往贵阳的路。